第二章 我们在房屋废墟里看见的

我们填饱了肚子,又悄悄地躲回洗涤间。我应该又睡着了,因为等我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牧师不见了。敲打的震动绵绵不绝,叫人心烦。我低声呼唤牧师,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于是我又摸索着来到厨房门口。这时候天还没黑,我看见他躺在厨房尽头,从那个三角形的洞口观察外面的火星人。他耸着肩膀,因此我看不见他的脑袋。

我听见一阵轰鸣,仿佛置身于机车房;敲打声把屋子震得直晃。透过墙上的小孔,我看见一棵树的树梢染成了金黄色,静谧的蓝色夜空透着暖意。我呆望着牧师,过了约莫一分钟,我弯着腰,万分小心地迈着步子,生怕踩到地上的碎瓷片。

我碰了碰牧师的腿,他一个惊跳,屋外的一块灰泥应声滑落,发出很大的动静。我抓住他的胳膊,怕他惊叫起来,就这样,我们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等了很久,我才敢转身查看废墟的状况。那片灰泥掉落之后,瓦砾堆之间露出一条竖长的缝隙,我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根横木,透过豁口,看到宁静的乡下小路一夜之间就面目全非了。

看起来第五只圆筒砸中的正是我们之前进去的那所房子。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化成了粉尘。圆筒深深地埋在地基之下,形成的深坑比我在沃金见到的要大得多。惊人的撞击力使大坑周围的泥土向外飞溅——只能用“飞溅”来形容——堆成一个个土丘,遮住了毗邻的房舍,那情景就像锤子狠狠地敲在泥塘里。我们藏身的房子向后坍塌,前厅彻底被毁,只剩一堆瓦砾,只有厨房和洗涤间逃过一劫,被埋在土石底下,周围压着成吨重的泥土,只有正对圆筒的一面除外。这一面就悬在火星人奋力打造的大圆坑边缘。重重的锤击声显然是从我们身后传来的。明亮的绿色烟雾不断腾起,遮住了我们的观察孔。

巨坑中央的圆筒已经打开了,对面的边缘,在断枝和碎石之间,一个战斗机器直挺挺地矗立着,在傍晚的天空中勾勒出高大的影子。显然火星人爬了出去。其实我应该最先描述巨坑和圆筒,但我几乎没有注意这些,因为我看见一架不可思议的闪亮机器正忙忙碌碌,也因为近旁有不少奇异的生物正缓缓地、吃力地爬过土丘。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那架机器。这种机械装置后来被称为操作机器,对它的研究已经极大地促进了人类的发明创造。我看到这个机器,第一个念头是金属蜘蛛,它有五条腿,有关节连接,动作灵活,此外周身布满数不清的活动杆、小棍和伸展自如的触角。那些手臂大部分是收缩状态,只有三条长长的触角不停从圆筒内卷起无数的长杆、金属片和小棍,看来也是给圆筒壁加固用的。机器把这些工具取出来,放在身后的一片平地上。

这东西动作之迅速复杂,可谓毫无瑕疵,虽然我看到它闪着金属光泽,却无法把它当作是机器。虽然战斗机器也极其协调灵活,但相比之下根本不值一提。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只看过那些画家的拙劣描绘,或是像我这样的目击者词不达意的形容,很难明白它不逊于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我想特别提一本小册子的插画。这本册子在最早一批讲述战争始末的册子里脱颖而出,但插画家对战斗机器显然只是草草观察了一番,并没有深入了解。在他的笔下,那些机器都是歪歪斜斜、笨拙僵硬的三脚架,既不灵活也不敏捷,并且动作千篇一律。这本册子广受追捧,我在这里提出来,不过是想提醒读者不要受其误导。说那就是火星人,好比说荷兰式木娃娃就是人类。在我看来,这本册子去掉插画倒要好得多。

我刚刚说过,在我看来,它根本不像机器,倒像一个螃蟹模样的生物,披着亮闪闪的外壳;它虽然受火星人控制,一举一动由那些灵敏的触须指挥,但火星人更像是这只螃蟹的大脑。后来,我看出它闪着皮革光泽的灰褐色外壳和远处那些缓慢爬行的生物十分相似,这才明白它不过是架灵巧的机器。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的注意力继而转到那些真正的火星人身上。我之前曾经瞥见过火星人的形态,此时我忍着恶心,仔细观察。我掩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而且也不急于采取行动。

我看得清楚,地球上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生物。他们是庞大的圆形躯体——或者说只是脑袋,直径约四英尺,躯体前面是一张脸。脸上没有鼻孔——说起来,火星人似乎不具备嗅觉。脸上长着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下面是一张鸟喙般的尖嘴。脑袋或者说躯体背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紧紧绷着鼓膜般的表面,后来解剖研究说那是他的耳朵,不过在地球浓密的大气中似乎起不到作用。嘴周围生着十六条酷似鞭子的纤细触须,分成两束。著名解剖学家豪斯教授给这些触须取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也就是“手”。我第一次见到火星人的时候,就记得他们似乎正努力借着这几只手站起来。当然了,因为地球重力的缘故,他们白费力气。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在火星上可以凭借手迅速移动。

我也不妨在此描述一下他们的身体构造。解剖发现,他们的内部构造同样非常简单。大脑占了大半部分,并通过数不清的神经控制视觉、听觉以及负责触觉的触须。除大脑之外,火星人生有庞大的肺叶,直接连着嘴部,另外还有心脏及心血管。地球大气和重力导致火星人呼吸困难,其表皮的抽搐就是证明。

以上就是火星人的器官组成。人类或许感到诧异,占据我们身体大部分的复杂消化器官,火星人竟然没有。他们是大脑——只有大脑,没有肠胃。他们不需要吃东西,更不要说消化了。他们只取其他生物的新鲜血液,直接注射到血管中。这是我亲眼所见,也会如实记录。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我连看都不忍看,更不要说详加描述了。这样说吧:他们从活着的动物——主要是人类身上取血,利用一支小吸管注入受体的血管……

毋庸置疑,想到这个画面都令人毛骨悚然,但我们也不妨想一想,假如兔子有智慧,我们人类食肉的习惯何尝不叫它们毛骨悚然呢?

注射营养的生理优势不容否认,想想看,人类因为饮食和消化过程浪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在我们人类的身体上,腺体、管腔、器官占了一半,作用就是将各式各样的食物转化为血液。消化过程及其对神经系统的作用导致我们身体虚弱,精力分散。一个人是快乐还是痛苦,取决于其肝脾是否健康、胃腺是否正常。火星人没有器官,也就不必被喜怒哀乐左右。

他们从火星带来了供给,通过研究这些牺牲品的残骸,也可以从一定程度上理解他们为什么视人类为最好的营养来源。人类找到了这些已经干瘪的生物尸体,发现都是些两足生物,硅质骨骼脆弱易碎(颇像硅质海绵),肌肉乏力,高约六英尺,上端长着圆形的脑袋,眼睛很大,眼窝坚硬。看样子火星人在每个圆筒里都带了两三个,在抵达地球前就把它们杀了。这也许不是坏事。在我们的星球上,哪怕它们只想站直身子,也会导致全身骨折。

既然写到这里,我也不妨再补充一些细节。虽然我们当时不甚清楚,不过这些有助于不熟悉火星人的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这些令人畏惧的生物。

火星人生理构造奇特,和人类的不同之处还有三点。他们不眠不休,就像人的心脏从不睡眠。他们既然不具有广泛的肌肉组织,也就不晓得周而复始的“死亡”为何物。他们似乎不知疲倦或极少疲惫。在地球上,他们动作吃力,但就算在最后一刻也忙碌不停。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劳作二十四小时,也许可以和地球上的蚂蚁相比。

第二,火星人没有性别之分,也就不具备人类强烈的七情六欲,这在有性别的世界上真是不可思议。确凿的证据表明,一个年幼的火星人是在地球上降生的。这个火星人附着在母体上,一半已经长成了,好比百合球茎上的小球,又好比水螅身上的小芽。

在人类以及所有高等陆栖动物身上,这种繁殖方式已经消失了。即便在地球上,这也算是原始的方式。那些低等动物,即便是脊椎动物的近亲尾索动物,也都是两种方式同时存在,但最终还是有性繁殖占了上风。但火星的情况显然恰恰相反。

一位以科学思想著称的哲学作家值得一提。早在火星人入侵之前,他就曾预言过人类的最终形态,和火星人颇为相似。我记得这篇文章登在1893年11月还是12月的《蓓尔美报文摘周刊》(这份刊物早已停刊了)。我还记得当时《潘趣》杂志还对此大加嘲讽。这位作家用一种装疯卖傻的诙谐语气说,日臻完善的机械工具终将取代四肢;精巧无比的化工装置将代替消化;而毛发、耳鼻、牙齿、下巴等将不再是必不可少的器官,未来自然选择会使这些器官逐渐萎缩退化。大脑永远是不可或缺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器官会得到保留,那就是手,“大脑的老师兼代理”。身体的其余部分逐渐淘汰,手会越变越大[1]。

这篇文章看似玩笑,其实包含了真知灼见,火星人就是例证。在他们身上,兽类的器官组织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智慧。在我看来,火星人的祖先和我们很可能没什么不同,只是大脑和手(手最终演化成两束灵敏的触须)不断发育,舍弃了其余的器官。当然,只有大脑而没有躯体,那就是自私自利的智慧体,不会产生人类的复杂情感。

这些生物和我们还有最后一点显著区别,当时还有人认为微不足道。导致地球上各种疾病与痛苦的微生物,在火星上要么从来没有出现过,要么在多年前就被火星的医学消灭了。他们从来不必应付人类的上百种病患,人类无法避免的发热和传染、结核、癌症、肿瘤等病变。既然说到火星生命和地球生命的差异,我也不妨略提一下奇特的红草。

看起来火星上的大部分植被并非绿色,而是鲜艳的血红色。至少火星人有意无意带来的种子长出来的植物无一例外都是红色的。不过,在和地球生命的竞争中,只有一种植物获得了一席之地,那就是俗称的红草。这些红色的匍匐植物很快消亡了,几乎没几个人见过红草滋长的情形。其实红草一度十分茁壮,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吃惊。我们困在废墟中,过了三四天,就看见红草在巨坑四周迅速蔓延,三角形的小窗周围爬满了仙人掌一般的分枝,像是一道深红色的流苏窗帘。后来我看到红草在各地迅速蔓延,水边尤其繁茂。

火星人的脑袋兼躯体的背面有一个圆形凸起,看来是他们的听觉器官。他们的视距和我们差别不大,不过根据菲利普斯的研究,蓝紫两色在他们看来都是黑色的。普遍认为他们通过声音和挥动触须来相互交流,我之前提过的小册子(显然作者没有亲眼见过火星人)就言之凿凿。这本册子是匆匆写成的,至今仍是关于火星人的主要信息来源,叫人不得不佩服。说起来,目睹过火星人种种行为而又大难不死的人,数我经历得最多。我只是就事论事,毕竟这些都出于巧合,我无意炫耀。我可以宣称,我多次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也曾目睹四五个火星人甚至六个一伙儿,慢吞吞地完成了极为复杂的工作,既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打任何手势。他们在摄取食物之前通常会发出独特的啸叫,叫声没有音调变化,我认为并不是发信号,不过是吸取食物前排出气体罢了。我对心理学有一定的研究,我确信——如果我肯定任何事情——火星人在沟通时不需要任何肢体动作。其实我之前曾抱有很深的成见。也许有读者记得,在火星人入侵之前,我对传心术嗤之以鼻,并写文章加以讽刺。

火星人不穿衣服,他们对装饰和礼数的观念必然和我们大相径庭。对于气温变化,他们显然远不如我们敏感,此外压力的变化对他们的身体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不过,他们虽然不穿衣服,但在使用工具方面远远胜过人类。我们人类虽然有自行车、轮滑、利林塔尔的飞翔机器、长枪短炮等等,不过是刚刚开窍,而火星人早已弄通了。他们几乎是纯粹的大脑,只按照需要穿戴不同的躯体,好比人类穿衣戴帽,赶时间的时候骑自行车,雨雪天打伞。至于他们的工具,也许最叫人类诧异的,就是人类的机械设备中几乎不可或缺的部分,火星人那里却看不到——火星人不用轮子。在他们带来的种种设备中,看不到一点有关轮子的痕迹或是线索。人们曾以为轮子是运动必不可少的。关于这一点,值得指出的是,即使在地球上,自然界本就不存在轮子,抑或在演化中以其他方式代替了轮子。火星人不知道轮子(着实不可思议)或是故意不用,不仅如此,在各种工具中也极少使用固定支点或是相对的固定支点,将圆弧运动限制在一个平面上。他们的机器结合处几乎无一例外地采用了一种复杂系统,由滑动部件转过小巧精致的弧形滑动轴承。既然说到这里,不妨再提一处细节。这些机器的长腿基本都包含类似肌肉结构的圆盘,收在富于弹性的腱鞘中,这些圆盘分正负极,在电流通过的时候紧紧收缩,力大无穷。他们靠这种奇特的方式来运动,在人类看来真是又奇怪又可怕。这种类似肌肉的结构遍布在螃蟹模样的操作机器上,我第一次从缝隙中张望的时候,刚好看见一架操作机器从圆筒中转移工具。当时夕阳西下,那些真正的火星人伏在远处,气喘吁吁,扭动着无力的触须,在完成跨越宇宙的长途之旅后虚弱地爬动,相比之下,那台机器倒更像是活生生的。

我仔细地观察他们在暮色中慢吞吞地移动,每一个奇怪的特点都看在眼里。牧师突然猛扯我的胳膊,提醒我他还在旁边。我一转身,看见一张怏怏不乐的面孔,一张一合的嘴巴。他也想看,但缝隙后只容得下一个人,我只好暂时放弃,让他享受这个特权。

等再次换我的时候,那架忙忙碌碌的操作机器已经把圆筒里运出来的工具组装完毕,其形状酷似火星人。左边低一点的地方,另一个忙碌的挖掘机器映入眼帘,正绕着巨坑一边挖一边垒,并喷出一道道绿色的烟雾。它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会思考似的。我们听到的敲击声和把废墟震得簌簌发抖的震动就是它造成的。它一边劳作,一边呜呜地响。我没有看到有火星人在指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