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变身,换装登场

因为毗邻几所学校的缘故,文苑北路小商品城专辟了一处文化用品批发摊位,书本、作业本、笔、教辅、读物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每天傍晚时分是最热闹的一段时间,进货的小摊主、图个便宜直接来买的家长和学生,把这里变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最热闹的还是老侯的摊位,化装摄录的陆虎无意中听到了附近一家摊位老板羡慕嫉妒恨的牢骚,说是老侯那孙子不知道在哪儿雇了个临时促销的,这一对孙子卖的那破笔把市场行情都搅乱了。

陆虎诧异暗笑间,又一波促销开始了:

“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深圳制笔厂黑金笔买笔送笔芯促销活动现场,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是一款非常漂亮实用的黑金笔,这款笔书写稳定,不变色、不褪色……说得美,夸得大,不如过来现场画一画;黑金笔,它不贵,买它不用开个家庭会;钱是一张纸,花了它才值,钱是王八蛋,会花才会赚……三元一支送十支笔芯;五元两支送二十支笔芯。”

这么低的价格,陆虎真不知道利润何在,反正那儿叫卖得起劲,买的人络绎不绝,一个秃头男和一个摊员收钱都来不及。人一多,那已经换装的红衣男又在火上浇油了,就听他抑扬顿挫地叫卖着:

“不用挑,不用找,个个都是一样好;咱这笔,外观浪,用它写字保证棒;一分钱,一分货,来的都是回头客……几块钱你不敢花,啥时才能当企业家;不当家,不做主,只能给人当保姆……考清华,考北大,黑金笔都能拿得下。俺当年就是没有黑金笔,只能考上中大,但是俺胜不骄,败不馁,还要好好卖笔完成学业,将来报效祖国回馈社会……三元一支送十支,五元两支送二十支,机会不是天天有,该出手时就出手;机会不是常常在,要买要带就赶快……俺是业余时间代卖,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邹喜男佯作观望,从摊位前走过,不料被叫卖的斗十方一把拉住了。这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和“目标”面对面,邹喜男结结实实吓一跳。不料那人热情道:“这位大哥,我看你天阔地方、浓眉大眼,咋看都是大领导,对不对?”

“大领导就要买你的笔吗?”邹喜男哭笑不得。

斗十方一个响指,喜出望外就着话头道:“对啦,还是大哥爽快,花少钱买好货,不买就是你的错,一看大哥就识货,一支三块钱,我就不信大哥你家不当,看您这样科长处长迟早上。”

“我不买……”

“几块钱毛毛雨,谁也不可能买不起……你要买不起我送你,客气啥嘛?一看您就是领导深入群众,回头签个名、写个报告,就用咱这黑金笔。哎妈呀,那就咋形容呢?落笔惊风雨,书成泣鬼神……说的就是咱这黑金笔。”

图便宜挑笔的人都在哈哈笑,这货的钢牙利嘴嘚啵不停,邹喜**本插不进话,而且还被人把两包笔硬塞到手里,这要硬放回去,不就应了“大哥家不当”“买不起”的茬儿?犹豫间,斗十方又拿了两包突然一问:“大哥,不够吧?要不再加两支?”

“不加,不加。”邹喜男赶紧道。

“哦。”正中下怀的斗十方说道,“就要这两支啊,五块钱。”

“啊?我……”

“收钱,五块。”

“咦……这……”

邹喜男直接被推到收款的小姑娘面前。总不能因为五块钱驳自己“大领导”的面子吧,邹喜男悻悻地扫码付了五块钱。那男子似乎还嫌不够,又追问:“咦,大哥,你哪单位的?办公用品要不再选点?我给你最低批发价优惠,可以开票。”

话音未落,邹喜男早被吓得落荒而逃了。

两人退出了市场,在距离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找了个吃烩面的小餐馆,邹喜男郁闷地把两个塑料包装的笔放桌上,陆虎一讲经过,听得就餐几人差点喷饭。俞骏拿着笔抽出来,确实是中性笔,也确实送了十支笔芯。他好奇地问:“说起来不贵啊,平时买支笔不也得两三块钱?人家还送十支笔芯呢,这么便宜咋赚钱呢?”

“没听人家说,咱这人,长得善,骗人买卖咱不干,没赚大家一分钱。”向小园学着斗十方的口吻笑道。

不料俞骏可识破机关了,他拿着笔在烟盒纸上画着画着,笔迹就断了,再写写又有了,然后又断了。俞骏悻然扔到桌上,道:“劣质产品,怪不得这么便宜。”

吃饭的几人又是笑不自胜。邹喜男且吃且道:“小市场还不都这样?图个便宜……主任,您怎么也亲自来了?”

“我们这不好奇吗?能找着傻雕,出手又狠又准,本以为是个有涉黑背景的角色,路上大家还猜了,结果谁也没猜着,是个卖笔的。”俞骏道。

陆虎道:“应该是临时活儿吧,有其他身份。”

“有其他身份的也不至于干这活儿呀。”程一丁道,他举手提醒着,“我吃完了,先去盯着。大邹,你照过面了,别和目标再见第二次。”

这是把斗十方当目标了,但不是嫌疑目标,自然也没有那么正式,只是大家被这个谜一样的好奇勾着,反而比平时追踪其他目标有意思。向小园也把玩了几下“黑金笔”,笑着问道:“陆虎,你觉得和咱们行内两名民警打交道的这位,是什么人?”

“就是个无业游民吧。”陆虎如是判断道。

“哪一类的无业游民?”向小园又问。

“向组,主任都猜不透的事,我能比主任强?”陆虎示意着发愣的俞骏道。

“拍马屁得注意力度,你这么狠就成鞭策了……你们注意他说话的语气、用词、神态这些套路了没有?”俞骏问。众人笑又愕,更蒙了。

“看……注意看,听。”俞骏放着斗十方声情并茂的推销。娜日丽看着看着,突然脱口道:“好像是地摊那种顺口溜,反正就是扯七扯八,故意逗个乐子,捎带就把东西推销了。”

“对喽,这叫万能口……过去也就是那种走街串巷推销的通用词,好像叫‘讲口’,以前城市没有规划时,经常有这种人出现,卖磨刀器啊、擦窗器、菜擦子、节能灯、玻璃刀什么的,基本都是劣质、滞销的货,便宜,反正被骗了也就几块钱的事,没人较真。”俞骏道。这么一说,大家明白了,似乎是把“江湖讲口”嫁接到这种推销上了。俞骏摁了录音机的暂停键判断道:“这就符合此人的气质了,应该是从小在市井江湖环境里成长的,和正常人的成长环境不一样。”

“那还是没法解释他是如何迅速找到王雕的。”向小园道。

“其实,所谓‘金评彩挂风马燕雀’,初衷也不纯粹就是骗子,这个传说起于晚清,无非是乱世中讨口饭吃,比如金,是指算卦看相,金口指点;挂,是指有傍身奇术,像开挂一样,多数是江湖魔术师;评,是评书,就是玩溜嘴皮子的……之所以后来发展到都成了骗子,无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饱暖又思**欲,坏了初衷而已。”俞骏道。

“这中间有断代啊,销声匿迹这么多年,现在又借助网络死灰复燃,难道又传承保留下来了?”向小园质疑道。

“无非玩弄智商而已。以我的经验,骗子比被骗的人平均学历还要低,没有受过高中以上教育的占到百分之六十以上。骗子的主力军是小学和初中文化的,占百分之四十……这一类都是没有机会树立正确三观的。那么在策划和组织的层面,总喜欢给他们的追随者一个目标、一种氛围,就像那些粗放起家之后的企业,总在构造企业文化,把自己包装得高大上一样,这种情况下,曾经传说的‘金评彩挂风马燕雀’自然就成为这些人糊弄手下的不二之选了。”俞骏道。

向小园马上质疑道:“以你这种论调,所谓金瘸子就应该是子虚乌有,不应该存在了,因为他在网络时代以前就很有名。”

“应该是借名。按时间算,如果有这个人,年龄该有六七十岁了……哎哟,这题跑火星了,说说近的,这说……说什么呢?”

众人听得入神,可不料俞骏思维短路,语结了。毕竟不在那种环境中,靠想象和判断,是说不清来龙去脉的。

这时候,传来了程一丁的最新消息,“目标”的推销快结束了,要撤,询问是否继续追踪……

推销这活儿不好干,一场下来口干舌燥外加一身汗,两个多小时的推销,几大箱黑金笔只剩下一堆瓦楞纸板,秃老侯乐滋滋地看着微信收款,边蘸唾沫边数着零钱。斗十方蹲在摊位边吃着面皮,吃饭很快,不但饿,而且渴,就连矿泉水也已经喝了大半瓶。

喝着时,一摞零票递到了他面前。他拿着数了数,没数完就勃然大怒:“怎么还是四百?不是说好了卖完有奖金吗?我可来了七八趟了,路费都搭了多少了?”

“经常迟到,奖金扣了。”秃老侯头也不回地道。

“嗨,我迟到又没误事。那还常加班呢,你咋不说呢?”斗十方辩道。

“啧啧……钱能挣得完啊?差不多就行了。”秃老侯嘴唇吧嗒着,“不要成本啦?不要人情啦?人不能老往钱眼里掉啊!”

“少扯,你压根儿就在钱眼里没出来过。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黑金笔是哪家店倒闭扫的尾货,几年前的劣质产品,根本卖不了,整这批货你掏钱了没有都没准,我可都给你变成钱了。”斗十方怒斥着秃老侯的奸商嘴脸。

奸商骂奸商,谁也不嫌脏,秃老侯反骂着:“放屁,没我这尾货,你卖什么?谁给你开一小时两百块这么高的工资?双赢才能合作长远,没平台你个人算个屁!”

“老侯,你个孙子等着,等你下回再找我,王八蛋才给你干活儿。”斗十方气得没治了。

秃老侯咧嘴一笑,不恼不急地劝着:“下回再说下回,到时候给你加钱。”

“啊呸,信你才见鬼,奸商。”斗十方扔下碗,揣起钱,走了。

“嘿嘿,奸商见鬼,谁也不吓谁。咱们不一家人嘛,瞧你生啥气呢!”

背后,秃老侯一点儿也不着恼地?回去了,笑呵呵地没皮没脸地把斗十方送走了。

来时是黄昏初至,去时已经是万家灯火,抬头时,却看不到满天星光,左右皆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行人,身处其间的人,如果停下来片刻思考,可能会在热闹中感觉到寂寞,可能在光鲜里感觉到凄凉,亦可能在熙熙攘攘中感觉到孤独和迷茫。

可惜的是大多数人根本停不下来,斗十方似乎就是这样。他匆匆登上公交车的身影落在程一丁眼中,这位阅人无数的刑警没来由地叹了句:“目标是错的。”

“为什么?”娜日丽没明白。

“捞偏门的来钱都很容易,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干推销笔这种低三下四看人脸色的活。”程一丁道。

娜日丽驾着车跟上了公交,她瞥了眼副驾上的程一丁。不知道是职业原因还是生活原因,这位老大哥总显得面色愁苦。她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程哥,单凭一个表象,无法推测出这人是不是有犯罪倾向吧?”

“嗯,但也不全对,有时候单凭一个细节,就可以知道一个人的本质。”程一丁道。

“您指这个目标?什么细节?”娜日丽求教道。

“蹲在货摊后头吃面皮的细节。”程一丁道。

“那能说明什么?”娜日丽问。

“钱赚得容易才会花得潇洒,花得这么抠呢,那就说明赚得辛苦。既然是赚辛苦钱的,那这个就肯定不是目标。小摊那巨难吃的面皮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化得了的。”程一丁道。

这充满着生活智慧的判断虽然依据不足,但听上去颇有道理。娜日丽想想有点被说服了,不多会儿又问:“那您说,接下来该着回家了吧?说不定是个漂在中州的三无人员。”

无固定住所,无固定职业,无登记身份,这种外来人口在警务里是高危群体,一直找不到这个人身份,答案已经隐约指向这个方向。程一丁思忖道:“这我就说不上来了,要说捞偏门的,这人不像,可要说中规中矩讨生活的,似乎也不像。”

“又看到什么细节了?”娜日丽好奇道。

“表情,生活和境遇还不都写在脸上?你看他笑得这么开怀,忙得这么有**,蹦得这么欢实,绝对是一个对生活非常乐观的人,但和赚这种辛苦钱似乎又不搭调了。你想啊,别说普通人了,就比如咱们,忙得没日没夜,累得死去活来,挣点菲薄收入,哪个不是牢骚满腹?咱不说官面话啊,工作几年下来,难道你还像当初那么乐观**?”程一丁问。

娜日丽呵呵笑了,不置可否,不过似乎被程一丁说服了,驾着车良久未语。说起来也确实牢骚满腹,明明是下班时间了,可因为领导的心血**,还就偏偏做着这无用功,追着一个身份不明的无业游民满中州溜达。

跟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又见到了,那人在体育路站台下车,一路小跑着往国奥街方向奔。这肯定不是锻炼,也肯定不是回家,国奥街是商业一条街,夜晚比白天热闹。穿过一条步行街时,车开不过去了,程一丁下车跟了上去。那人蹿得极快,程一丁差点又一次丢了目标。等娜日丽追上去找到蹲在一处便利店喘气的程一丁时,目标已经消失在视线中了。

“又丢了?”娜日丽懊丧地问。

“没丢,在那里面。”程一丁指指远处。

拐路不远,几个霓虹大字在夜里格外醒目:嘻哈帮KTV。

娜日丽笑道:“看看,程哥,你猜错了吧?二十啷当的小伙没您想的那么复杂,赚钱拼命、花钱潇洒是惯常准则。您去过这种地方没有?”

“有。”程一丁道。不料程一丁又补充道,“抓捕时去过。”

“呵呵,那你就错失真相了。”娜日丽道。

“什么真相?”程一丁不解。

娜日丽解释道:“跳跳舞,喝喝酒,泡泡妞,对上眼喝晕乎了就到附近开个房,还能有什么呀?”

“这不可能,泡个妞至于用咱们体能测试的速度跑?捉奸也猴急不到这程度啊,把我给累的。”程一丁擦着汗,这口气才舒缓过来。他的判断惹得娜日丽笑到花枝乱颤。两人商议了下,又回报给了后面的一组。两组人碰面了,等了很久都不见“目标”出现。四人一商议,分批进了这个娱乐场所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