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诈旧骗,时隐时现
向小园踱进走廊里的时候,听到了办公室里叽叽喳喳争论的声音,娜日丽的嗓门最大。这个泼辣的姑娘虽然和她性格截然相反,可奇怪地让她很喜欢。
进了办公室,争论骤停。向小园快步走着问:“不要停,继续,没有张屠户,我看我们是不是得吃带毛猪。”
众人一笑。邹喜男推着陆虎。陆虎投着大屏解释道:“实地跟踪失利,不过消息我们还是挖到了点。在登阳市这个阳光大厦里,一共有九十二家注册公司,实地办公的有七十七家,也就是说,空壳的皮包公司十五家。如果诈骗嫌疑人只用个空壳,那他肯定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既然出现了,那他一定就不是空壳,所以,我从这实地办公的七十七家里找,列出来的情况是这样的。”
文化的、代理的、进出口的、金融类的、培训类的罗列一大堆。陆虎看了向小园一眼,继续解释道:“如果有问题,而且是近段时间有问题,那连续多月往来正常的就可以剔除,一级剔除去掉了四十四家,有的应该是已经经营了几年的公司,公户往来正常;剩下三十三家,我又做了个二级剔除,用正常公司运作需要的人工工资、水电、网络流量,如果连续五个月以上正常,也可以剔掉,那说明里面有员工,有社保和工资,也有人在工作。如果是骗子公司,这一点是瞒不住的,又剔掉了二十五家。剩下八家,基本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屏幕上公司的名称锐减了,剩下了四家金融投资、两家小额贷款公司、一家日化、一家煤炭贸易公司。
“金融投资和小额贷款公司出现异常是合理的,P2P公司连连爆雷,做金融投资的基本都成过街老鼠了。小额贷款更不用说了,业务量基本没有了……煤炭是季节性业务,这种公司业务量会在冬季骤增,也属于正常。难道,你是指这家日化公司?”向小园道。
“对。”娜日丽给领导竖了个大拇指。
陆虎解释道:“我们刚才争论就在这儿,这家叫金叶日用化学有限责任公司的,成立于今年六月份,迄今为止没有一单业务,连续数月的电量、水量为零,网络流量也为零,突然在近几天内有了流量——我是通过网上电力查到的……员工也是刚刚招上的。我从对应的安保公司里查到了十几张刚制作的门禁卡,就是该公司的。这些身份证登记的有四川的、有宁夏的、有广东的……来自七个省份,十六个人,包括注册法人也是外地人,叫‘沈凯达’,三十一岁,重庆人。”
“那问题出在哪儿?难道是……休眠信息?”向小园问。
邹喜男忍不住赞了声:“哎呀,头儿都猜着了,陆虎还卖了半天关子。”
所谓休眠信息是指大数据里某个相关个体的信息,突兀地出现在某处某地,这种信息反映出来的事实是,这个“个体”有可能是诈骗团伙养了一个“虚拟”的身份,比如在偏远山区收一些从不出门的人的身份证,作案时用上,等案发警察去追踪,却发现人证对不上号,真正的目标早借这个假身份金蝉脱壳了。
果不其然。陆虎介绍着:“……可能性很大,没有购票信息,没有手机信息,更没有银行卡之类的信息,仿佛这些人就是凭空出现在登阳市的。当然,不排除这个公司派辆专车,跑全国南北东西七个省市包车把他们拉到这儿。”
可能吗?当然不可能。那么出现这种反常情况的解释,就只能是一种情况了:有嫌疑。
向小园略一思索,好奇地问:“那你们争论的地方在哪儿?这个嫌疑很明确了啊。”
“恰恰有嫌疑的,我们又找出相反的东西来了。您看,它的企业代码、营业执照、税务登记,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最关键的是,我通过企业云查到了与它关联的厂家,广东的六家生产厂家,也是非常正常,还有个是地方的纳税大户……最最关键的是,我查了他们公户账户余额,这个小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四百万,已经花去一百六十万,分别是进货、装修、物业、房租等,目前还有二百四十万……这就没法解释了。”
陆虎摊手了。账户往来正常,可能解释为正规成立,装修完,准备开工的一家公司。与嫌疑相反的是,它们资金充盈,去骗……似乎无从谈起了啊。
向小园听着蹙起眉头来。程一丁犹豫间开口了:“我们当天只是监控到了张光达、聂媚出现在这儿,不一定就在这儿设点诈骗啊,难道不能是去骗这里面哪家公司?”
“程哥,您为什么就喜欢跟大伙反着来啊?”邹喜男问。
“都听电脑的,还要人脑袋干吗?陆虎都没去过现场,你去过现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信谁都有问题啊。”程一丁不客气地道。惹得娜日丽笑了。她笑着看向小园。向小园摇头道:“别看我,我可没有窥斑知豹、一叶知秋的本事……咦?还有一位怎么不吭声?好像……还少了一位。”
没吭声的是络卿相,他不好意思道:“我对户籍比较了解,身份是我查的,我比较倾向于同意……我也不知道该同意谁。”
向小园笑道:“不盲从是好事,万事开头难,我们都应该做好这个思想准备……嗯,那位呢?才新鲜了一天就睡过了?”
说的是钱加多。程一丁举手道:“他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有事,请半天假,我呢……就擅自当家了。别说半天,你请半个月都成。”
向小园笑了笑未做评价,回到了办公位置上,接了陆虎的资料仔细翻查了一遍。整个阳光大厦的注册公司她又用不同的方式筛选了几遍,用放大和缩小筛选条件的方式过滤几次,甚至过滤到只剩下一个疑似目标了,那个叫“金叶日用化学有限责任公司”的目标,仍然显示在她的眼前。
安排了陆虎和程一丁出外勤,她佯作随意叫着络卿相进来,进来她不经意地来了句:“钱加多请假什么事你很清楚吧?”
“啊?”络卿相一下子被问蒙了。
“不要掩饰。老程说的时候,你已经掩饰过了。”向小园道。眼皮底下的小动作,她还是看得到的。
络卿相笑笑道:“也没什么事,他去段村找斗十方了。”
“找斗十方?干什么?”向小园皱了下眉头。
“和咱们无关。”络卿相生怕领导反感,赶紧解释道,“他爸不是偏瘫吗?市里联系了家医院做检查,多多欠人家人情,不好意思不帮忙啊。”
“偏瘫?很严重吗?”向小园问。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也不算严重啊。”络卿相道。
“好吧,你去吧,尽可能地再过滤一下采集到的信息。”
“是。”
络卿相告辞出去了。向小园托着下颌怔了良久,一会儿又点着鼠标,搜索着记录仪的留存影像,堵嫌疑人、卖笔的、驻唱的、拉客的……那一幕幕影像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格形象:桀骜、嚣张、倔强。
缺乏母爱的家庭,孩子的性格成长总会缺失一部分,或者体会不到别人的爱和关怀,或者能体会到也会拒绝,而且没有安全感。
向小园用她的心理学认知在揣度着这个人,可她解释不了那么多的矛盾。桀骜而嚣张的个性,往往有童年不幸的阴影,如果说斗十方有阴影的话,那不至于对偏瘫父亲还这么上心,而且这种个性的人往往很难驯于制度的约束,可他恰恰相反,不但是个警察,而且是在最严苛纪律和制度下做得很好的监管民警;倔强可能来自内心深处的自卑,但在他身上,向小园没有发现自卑。他那又奸又损的手段,恐怕会让骗子都自卑于自己的道德底线太高了。
想了许久,她不知道被触到了哪根神经,急急起身,换下了警服,中途出去了……
儿子背着爹,儿子的朋友后头扶着,偏瘫的手脚不利索,很难背,从大门口到医院这一段路都累得斗十方气喘吁吁的。钱加多快跑了几步,占了个位置,招呼着斗十方把人先放椅子上。一放下,斗十方坐下先掏毛巾,给老爸擦擦嘴角的口水,老爸不利索的嘴巴哦唔说着什么。
钱加多提醒着:“快翻译,你爸说啥呢?”
“我爸说,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我……呵呵,爸,养儿防老是笔好生意啊,小时候背我,我都不重,你现在多沉呢,来,喝点奶。”斗十方收着毛巾,回身从包里掏了盒奶,插好,递到老爸嘴边。老爸能动的那只手,颤抖地端住了奶盒。
“哎哟!”钱加多发现了新大陆,指着斗本初说道,“十方,你把你爸感动哭了。”
“不能吧,我都背两年了,今天才哭?”斗十方以为开玩笑,倾着身看父亲,那俩眼角果真溢着两行浑浊的泪。
钱加多可是粗线条的,闻言道:“那不是你的话,就是我把老爷子感动哭了,呵呵。”
“滚,去挂号。神经内科啊,文大夫的专家号。”斗十方斥着。钱加多转身快跑去了。这时候斗十方才回过身,看着父亲,轻轻地替他擦去眼角的泪。他笑着,很会心地笑着轻声道:“小时候,我记得走不动了,就骑在你脖子上,你就经常唱《养儿难》,还记得吗?养儿难,养儿难,养儿这活儿不能干,白天逗着孩子笑,晚上哄着去睡觉,数九寒天怕感冒,最怕娃儿哭又闹……又喂吃,又喂喝,擦屎把尿没的说;蹒跚学步照看好,跟在后头怕跌倒,牙牙学语到处跑,紧跟大人离不了……”
这是首山东谣,很小的时候学过的,斗十方本来逗老爸笑的,老爸笑着笑着却哭了,哭着哦唔,嘴唇不停翕合说着话。斗十方能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在说:“……这病就这样啦,不看啦,爸跑一辈子江湖,没落下钱,就落了一身病,小时候你就跟着爸饥一顿、饱一顿,好容易长大了,还得受爸连累,爸这心里有愧呀……”
斗十方却打断了父亲的独特语言,说道:“啊?爸,你说的啥……我今天怎么听不懂啊?爸,你别这样,酒已经戒了,医生都说了,完全有可能恢复嘛……别说话了,这儿人多呢。”
他扶着父亲的身子,拿着喝了一点的奶盒,给父亲整整衣服,笑道:“年轻时候您多帅啊!走南闯北不管哪儿的集市,您这一吆喝,其他摊就没生意啦……当年跟在您背后想拜师学艺的都不止几十个吧,哈哈……”
爷儿俩温馨间,钱加多兴奋地跑过来。斗十方一抬头:“这么快就挂上专家号啦?”
一般排队怎么着也得一两个小时,今天可意外了。钱加多兴冲冲道:“不用挂号了,我给你请了仨专家,连检查带诊断,走。”
“哎呀,多多,我爱死你了。贵不?”斗十方心虚地问。
“谈钱就俗了啊,走。”钱加多扬着头,跩了。
斗十方赶紧把父亲背上,钱加多前头带路,上电梯,过甬道,进神经内科,直接敲响了主任室的门。没想到里面的人早等着了,一位戴眼镜的大夫招呼着护士推来了病床,跟着三位医生把脉的,看体表的,一路推着去标着EBFT神经检测的检查室。进门时,两人被医生屏到门外,让两人在外面等着。
从外面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搁着像未来世界的那种庞大仪器,甭提多高端了。斗十方看着,一把揪住傻乐的钱加多,说道:“我欠你两千还没还呢,刚攒了俩月工资还有点外快,得多少钱,够不够啊?”
“都说了,别提钱。”钱加多斥道。
“你别这样,医院要是你家开的,我就不提钱了,可这……”斗十方指指道。这么先进的仪器再加上这么上心的几位医生,恐怕是钱加多花了大力气了。
“一分钱不花你信不?”钱加多道。
“怎么可能?除非你爸是院长。”斗十方道。
“我爸不是院长,不过那位女的是副院长。”钱加多指指里面忙碌着的一位女医生,口罩白大褂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相貌,不过年龄应该不小了。
斗十方吃惊地看着钱加多,别说钱加多,就把他爹钱大宝叫来也没这么大面子啊。中州熙和医院有全省最好的神经内科,这里挂个专家号都得五百块钱。
“不对,不对,多多,你脸没这么大,到底怎么回事?”斗十方越想越不对,看钱加多嘚瑟那样,也越看越不正常了。这不,钱加多安抚道:“先检查完再说啊,急也不急这一会儿不是?一会儿告诉你。”
这家伙把斗十方给惊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慌慌地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那位女医生推门出来了,喊着家属是谁,然后带着斗十方到科室里,坐下来一摘口罩,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很漂亮,不过不认识。她开口问:“你是警察?”
“哦。”斗十方惶恐地应了声。
“患者是急性脑血管病变,同一侧上下肢、面肌和舌肌下部均出现运动障碍,肌力2~4级,属于不完全性瘫……什么情况啊?你这儿子当的,耽误最佳治疗时机了。”医生道。
原因,全是写在斗十方脸上的难堪和尴尬了,他嗫嚅着,语结着。
医生唰唰写着病历,继续道:“药物要配合科学的理疗,才能有最好的效果,可能考虑中西药直流电导入疗法,当然,护理还是最关键的,要供给营养丰富和易消化的食物,满足蛋白质、无机盐和总热能的供给;患者已经失语了,还需要一定的心理疗法……啧……建议住院治疗。”医生道。
“啊?!”斗十方又是惊愕的一声。
医生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吭声了。可能医生识人多,已经看穿了他,出声问:“这个医保大部分可以报销,总不能这么拖着啊?等着肌力降到0级,那就全瘫了。”
“不是,大夫,我们那儿新农合报销比例,出了市只有百分之三十,像这种辅助性治疗都不列入报销范围的。”斗十方难堪地道出原因。
“国家有政策,那你这当儿子的也得管呀。”医生反感地看了斗十方一眼。
“我知道,我攒了点……不过,我……”斗十方局促地说。
医生把一摞东西递到了斗十方面前:“签字吧,先住下来,费用先挂着账,有多少你先付多少……病房我给你安排好了,看在你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分儿上,我破一次例……快去办吧。”
“啊,谢谢……谢谢大夫。”斗十方被这个突至的惊喜给幸福到了,很久以来都没有勇气干的事,没想到让对方轻轻松松解决了。他兴冲冲地拿着一摞单据出了科室,办住院手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