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无路,处处受阻

“反诈骗中心,前身为涉众类经济犯罪调查处,隶属于经侦总队。顺应近几年网络诈骗、涉众经济犯罪案件增多的趋势,原调查处和经侦总队数个部门联合成立现在的反诈骗中心,现在这里聚集了经侦、刑侦、网安、技侦等多个部门的精英,其职责在于,根据省厅‘五侦’合一的要求,全方位打击各类欺诈类案件……你们看,这里就是全省反欺诈信息梳理中枢,可以直连银行、民用通信、车管、航班、医疗、居住等个人及团体信息,也就是俗称的大数据中心……可以进来参观一下。”

陆虎侃侃讲着,娜日丽、程一丁和邹喜男陪同,带着两位懵头懵脑地进来了。看得出络卿相有志于此,两眼俱是火热,毕竟是他学过的专业。另一位就不一样了,钱加多贼眼兮兮地东瞄西瞧,似乎在这里还没有发现让他兴奋的事物。

“怎么样,是不是对你的职业前景充满憧憬了?”娜日丽小声问络卿相。

络卿相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几人所过之处,那些忙碌的接线员还在处理着网络安全信息。络卿相注意看了几眼就明白了,这是对不良信息的清理,什么赌博的、算命的、拉单的,这些冒出来的信息会第一时间被标记、屏蔽,必要时恐怕会反追踪其出处。他注意数了数,几十个台席似乎都在干这事。

陆虎解释道:“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各大队、网安甚至派出所有时候也要分担一部分这样的工作,现在省厅的要求是,对于发现的涉诈类信息,要逐一通知到可能受到侵害的人群,途径包括网络信息发布、APP通知,还有手机人工通知,工作量很大。”

“那还不是那么多人被骗?”钱加多挑刺儿了。

“连续打击两年多来,诈骗类案件已经出现了断崖式的下跌,知道‘6·12跨国电信诈骗案’吗?你身边的几位可都是参案人员。”陆虎笑着道。

“啊?那个案你们也参加了?我在电视上见过。”络卿相羡慕地问。

娜日丽、程一丁、邹喜男很不谦虚地笑着点点头,这是职业生涯里能吹一辈子的事。

这么跩可有人看不过眼了,钱加多撇着嘴道:“都荷枪实弹的那么大阵势,实力不对等。”

三观不正到这程度就很令人郁闷了。众人互视着,络卿相佯装未见,低着头往前走。有点尴尬的陆虎小声问:“加多,那搁你说,怎么样才算不欺负人?一对一出来PK,我们敢,那骗子也未必敢呀!”

“这是个玩智力的,和武力值无关。他骗你,你能骗回来才叫本事……说这个啊,你们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兄弟十方。不是跟你吹,当年我兄弟搁家具城替我表姐当销售时,他一个人,比七八个促销员卖得都多,只要有人进门,他那眼一瞄,就知道是个什么类型、想买什么东西,就是不想买的,也能被他忽悠到签单。”钱加多极力捧十方兄弟,贬低着身边这几位和他有嫌隙的警察。

不过这脑回路似乎不对,娜日丽讶异地问:“你说的是促销,我们说的是诈骗,这能一样吗?”

“你看你,都是收智商税的,有啥差别?”钱加多翻着白眼,驳回了。

余众一嗤笑,倒把娜日丽憋了个大红脸。邹喜男倒有点喜欢这位口无遮拦的钱加多了,他揽着钱加多笑问:“那这么说你一家做生意的,岂不都是诈骗高手?”

“必须的啊,你得想办法把钱从别人口袋里掏出来啊……骗子不也是这样,想办法把钱从别人口袋里掏走?这个话题说起来就大了啊,各行各业都有诈骗成分,你买房子,开发商骗的不比谁多?上学,学校白收你多少学费?啥也没学会,连你的青春都给骗走了……还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们把我骗到这儿来,肯定目的不纯、动机不良……”

“别别……多多,回头咱们再讨论这个严肃的问题。”

“我还没说完呢。”

“换个地方说……”

络卿相怕这货再大放厥词,连拽带拖地拉走了,省得一室警员看怪物似的看着俩人。那两位一走,剩下的可就被当怪物看了,本来是俞主任和向组长临时有会,让几人带络卿相和钱加多参观熟悉下反诈骗中心的,没想到请进门的是个丧门星,三两句就把整个小组放到被人围观的尴尬境地了,那几个都不知道是怎么掩面逃出来的……

其实这个时候,俞骏和向小园也正被架在火上烤,参与的局长办公会议主题是反诈,“6·12跨国电信诈骗案”主谋朱丰审讯不顺,那位骗枭居然还是外籍,扯出来一堆麻烦事;境外落网的快半年了,团伙在境内的涉案人员还有数位没有归案;涉案的部分赃款去向仍然成谜,被骗资金发还进展龟速,部分赃款还在国外银行,主谋朱丰像地鼠藏粮食一样东一撮、西一撮地藏着赃款,到现在都没有挖掘完。

会后,俞骏和向小园被单独留了下来,两个人有点心虚地不敢抬头看领导。陈颢元局长看了两人一个多月来的工作情况汇报,不知道心焦还是失望,把报告扔在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种场合俞骏向来是三缄其口,省得触到霉头,向小园呢?更不敢吭声了。这次临时会议几乎就是数落大会,把刑侦、追逃、经侦几位负责人都训得狗血淋头,他俩被单独留下,估计还得来一波。

“看来有点难为你们了。”陈颢元局长若有所思道。

省厅的办案要求是往小处走、深处走,主动挖掘、力求带破其他案件,归根结底是要往诈骗的上层以及案件的纵深走,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确实也有点重了。陈颢元局长思忖良久,看着两人道:“你们觉得还有什么具体困难?”

“‘6·12跨国电信诈骗案’,详细细节迟迟未出,我们缺乏比对信息;两年来我们重拳高压打击,成规模的涉众类案件几乎销声匿迹,他们敢不敢出来,是不是敢出现在我省或者中州市还不好说;我们通过大数据寻找诈骗目标,能感觉到蠢蠢欲动,但这样警于事前的侦查我们是首次,能达到什么效果,还是未知。”俞骏汇报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

陈局长听出来了,手指点着斥道:“会上是嘴上抹油,会下是脚底开溜,俞主任啊,你让我拿这个去给省厅汇报?”

“陈局啊,露头就打谁都会,可人家不露头,我咋下手啊?总不能不讲证据,眉毛胡子一把抓吧?”俞骏为难地抬眼道。

“你在实践里一贯缺乏主动,有怯战和畏战情绪,这个心态我理解,到这个位置都免不了爱惜羽毛,怕发案,怕出事,更怕自己的英名毁于一旦,是不是啊?”陈局长不客气地问。

“我有什么英名啊?”俞骏尴尬道。

“怎么没有啊?‘中州反诈第一人’啊,主持过跨国电信诈骗大案的侦破,很快部里、厅里的表彰就下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要小心谨慎,不能出任何差池,对吧?”陈局长直指俞骏羞处似的,把话挑明了,说得俞骏捂着脸掩饰自己的难堪。

“我能……解释一句吗?”

尴尬中,向小园小心翼翼地插话道。

陈颢元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警示道:“别被他同化了啊,这个小油条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我比谁都了解他。”

“那您肯定知道我们俞主任向来是行大于言,不出成绩不露宝。”向小园道。

“哟,这倒是,难道……”陈局长愣了下,兴趣提起来了。

“这一个多月我们一直在厉兵秣马,从大数据的甄别到实践追踪,已经发现了多个疑似目标,包括近十年一直以诈骗为生的王雕,还有新发现的重点标注涉骗人物聂媚。通过种种迹象,我们研判,这些啸聚起来的团伙,有可能在中州或者我省某市正在策划组织诈骗犯罪活动,只是,我们还需要点时间来验证。”向小园道。

陈局长愣了,拿起汇报问:“这里面什么都没说啊。哦,俞主任是怕我知道得太早,期待太高?”

“嗯。”俞骏应了声,有点羞愧地不敢承认。

“你就蔫吧,啊。”陈局愤愤地扔了汇报。

向小园圆着场:“也不能这样责怪俞主任,他一直在寻找我们队伍里通晓市井江湖、精研此类犯罪的警务人员,昨天不还来您这儿走后门想挖个人吗?”

“哦,就说的那看守所的监管民警?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中州也几万警力呢,你跑人家登阳市挖人,可把你能的,长本事了!”陈局呵斥道,不过看两位下属都这么重视,他又上心了,好奇地问,“难道,这个人确实有过人之处?”

“有的。那个岗位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嫌疑人,简直是个天然的实战场所。他是从辅警一步步学习并且考上事业编民警的,在监管过程中,还多次挖出了嫌疑人隐藏的漏罪。据我们了解,他对于传统的所谓‘风马燕雀金评彩挂’八大骗多有涉猎,这类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向小园给了一堆违心之词,听得俞骏咧嘴吸凉气。这姑娘成长可比他快多了,他顶多糊弄下领导,她倒好,明打明地忽悠起上级来了。

不过,这说法成功地勾起陈局长的兴趣了。他一思忖,话又变了:“要真有两把刷子,想办法挖过来啊,熟悉这种老派江湖骗子行为模式的人真不好找了,这是社会知识,书本上可学不到,最起码我看电诈团伙的话本就是一头雾水,那些江湖伎俩很多跳脱出我们正常人的认知的……我现在就担心谢副厅追问起这事来,抓紧时间把这个事办一下。如果发现涉众诈骗的苗头,就积极主动跟进。小向,你的状态很好,有情况或需求直接向我汇报,不必考虑他的感受,我现在已经快指挥不动他了……”

陈局长说着起身了,谢绝了俞骏的相送,临走还提醒一句:“就这个追踪嫌疑人的案,每周向我汇报,如有重大情况,随时上报。”

交代完拂袖而去,把准备送领导的俞骏尴尬地留在了原地。领导一走,俞骏嘴咧得更长了,就那么复杂地看着向小园,没想到这位女下属野心如此之大,直接把他架火上烤了。

“我替您讨了根令箭,您不会因此对我有看法吧?”向小园不好意思道。

俞骏难堪道:“你这是逼着公鸡下蛋,赶着鸭子上架,话讲这么满,等着下回挨批啊?”

“也未必,万一有发现呢?”向小园道。

“万一?”俞骏被这个低概率逗得苦脸了。

“有很多万一,现在是处处受阻、毫无进展让陈局过于焦虑,情况会随时变化的,万一朱丰审讯有重大进展,万一归案的嫌疑人有重大发现,万一……或者我们的跟进有什么发现,都可以做一个交代,非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惹上级不痛快啊?”向小园优雅地整理着笔记本,连俞骏的也一起收拾好,起身道。

这话听得俞骏愣了下,一下子醒悟了:“哟,对了,我忘了,你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把握领导心态比我强……但你做得有点过了啊,这岂不是把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而后无生。万一什么也没有发现,那怎么交代啊?”

“这就是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区别了,您就不想万一有发现呢?如果那样的话,您可就是未卜先知,无愧于‘反诈第一人’的称号了啊。”向小园笑着道。

“好好,我怕了你了……你就说接下来怎么办吧。”俞骏开了门,请向小园出会议室。

向小园不客气地享受了女士优先的待遇,回头告诉他:“领导不是说了,把那位看守所的监管民警想办法挖回来嘛……领导还说了,积极主动跟进,把这个事办一下。领导都说这么多了,您还问我?”

“等等,这些话是你诱导领导讲出来的,哪是请的令箭?简直是骗根鸡毛当令箭。”俞骏道。

“有区别吗?”摁着电梯按钮的向小园回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问道,“反正现在有令箭了,也争取到时间了,总比咱们尴尬地坐到那儿挨领导数落强吧?”

电梯叮的一声到楼层了,向小园客气地做着请的姿势。俞骏迟疑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进去了……

急促的哨声响起,驻所武警列队,报数,统一唱首《打靶归来》或者《团结就是力量》,差不多就到午饭的时间了。

登阳三看的一隅,一人高的笼屉冒着腾腾热气,排了整整两列,被一辆轿车差不多大小的手推饭车吱呀呀推进厨房了。饭车后露出斗十方的脑袋来,他扯着嗓子喊:“嗨,高叔,车搁这儿了!”

“啊,就搁那儿,你咋来了?”轰轰作响的鼓风机声音里,蒸汽氤氲,走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大师傅。他擦着手,接过了这辆饭车。每天饭点,这些停在仓库后面的饭车要推进来,不过,这可不是管教干的活儿,他笑着对斗十方说:“都快成正式民警了,还干这个呀?”

“就这么点儿活儿,谁干不是干啊!”斗十方说道。又一辆车进来了,推车的是个老头,被先前的“高叔”斥了句:“懒得!让人家孩子替你干活儿!”那被斥的老头笑笑,像看自己儿子一样看着斗十方,赞道:“十方从小就勤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哎,方啊,你爸咋样了?”

“还行吧,这段时间比以前强点了。”斗十方拣着大盆,那一摞子铝盆摞得比他还高,这些盆盛满馒头后要往各个监舍分送。其实在看守所,这算是最重的一项活儿,光打饭和分馒头每天就得一个多小时。

“别让他喝酒,老斗啥都好,就是这上头下作。”推饭车的勤工随口说道。

像是触到了斗十方的心事,他怔了下,又低头分大盆了,分完盆就是卸笼屉。里面蒸得白白胖胖的馒头下雪似的哗哗往盆里堆,不一会儿,一盆一盆的馒头码齐在灶上,像堆着的小雪山一样煞是好看。

影像,显示在所长办的随机监控上,这里没有监控死角,而且不受环境影响,哪怕是蒸汽腾腾的厨房也看得一清二楚。仵所长面前的屏幕侧向他,此时看屏幕的是会后匆匆赶了几十公里路来此的中州同行:俞骏和向小园。

“这活儿怎么也得干警上手?”向小园不解了。

“帮把手很正常嘛,再说他干这个都好多年了,搁这儿的时间啊,他是最长的。他父亲老斗先前就是这儿的勤工,干了有十年。”仵所长道。

这情况让俞骏两人上心了,俞骏脱口问:“斗本初?”

“哟嗬,查得挺清啊,是叫斗本初,蒸得一手好馒头,后来那勤工都达不到他那水平。”所长道,又解释了句,“我来没几天老头就病退了……勤工都是从周边村里招的临时人员,编制啥的肯定没有,五险一金啥的更别指望,所里对这个也没法处理啊,这个……挺难为情的,干了十年的老同志就那么离职了,按政策也给不了多少补贴啥的,这才照顾刚毕业的十方来当辅警了。”

“什么病?很严重吗?”向小园问,隐隐明白斗十方拼命赚钱的原因了。

仵所长想想,疑惑地说:“不太清楚,六十多岁了,老年病呗,一直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偏偏老斗又贪杯,这不喝高了摔了一跤,就偏瘫了,啧啧……没法说啊,把孩子也拖累得……不是我不给上级领导面子啊,您借调谁都成,包括我都没问题,可这孩子不行啊,你把人借调走,家里咋办?其实你们都不是第一家想要人的了。”

“还有谁家?”俞骏没料到,自己居然不是先发现宝的。

“刑侦上,来了不止一回。”仵所长道。

两人更奇怪了,细听仵所长道来,敢情是斗十方几次挖到嫌疑人隐瞒的漏罪,让登阳市两个刑侦大队办案的刑警注意上了,也想把这个人当苗子挖到刑侦上培养,不过实在解决不了实际困难,只好作罢。这信息对于俞骏和向小园无疑又增加了分量。俞骏忍不住叹道:“不看不知道啊,这么多特长。”

不料这还不算,仵所长笑道:“他最大的特长是蒸馒头,打小就在看守所里,那灶台就是做作业的地方。”

“啊,让个小孩在这环境里啊?”向小园无语了。

“这也是实际困难啊,就老斗一个人带娃,他来上班的时候谁管啊?早年管得没那么严,所里给老斗在这儿找了个临时地方住,方便上下班干活儿,他爷儿俩就都在这儿,这不十多年下来啊,除了老斗,资历最长的要算小斗了。”仵所长道。

天哪……就连见多识广的俞骏也张大嘴无语,表现出对此人、此事的惊愕。现在俞骏理解了斗十方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架势是怎么养成的了。天天在这种会聚天下烧杀抢掠的恶人的地方熏陶,还有什么比这里更挑战人的认知极限?

两人看着监控里斗十方在厨房端盆、舀菜,一辆辆饭车搭配好,干活儿娴熟麻利,动作行云流水。而且这活儿肯定很重,斗十方不时地擦着满头的大汗。这情景不知道触及了两位观者心里什么地方,让他们俩面面相觑,良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