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法幢寺。

这是长安城南郊较为有名的一处庙宇,终年香火鼎盛不绝,其方丈慧远大师更是德高望重,深受民众爱戴。

法幢寺规模不小,从外面向里面看,前面是主殿,是平日里供香客瞻仰的地方。往后是放生池、钟楼、鼓楼和紫竹林,然后便是新建的千佛殿。千佛殿后的主院有两进,一个是大雄宝殿的院子,再往后则是九层的藏经塔。主院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跨院,西侧是僧人的生活住处,东侧则是禅房和一个菜园。菜园旁单独辟了一间小屋,是个药堂。

此时,正有两个中年和尚在大步走着,一个瘦高,法名静安,一个矮胖,法名静云。两人头也不抬,气喘吁吁地往寺庙里走去。他们肩上各自担了两桶水,想是用来做斋饭的。

二人彼此之间也没有多少言语,将水担抬进去的时候,见慧远方丈正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他的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碗。

“静安、静云,快些随为师去药堂。”慧远一边走着,一边招呼他们把水桶放在原地。

静安道:“师父要去药堂,莫非……”

“没错,前两日救回来的那个小娘子昏迷后又醒了,看来是在慢慢恢复。”他指了指药碗,“再喝些药汤,应该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

静安和静云二人应了一声,随慧远往药堂的方向走去。

法幢寺的药堂平日里除了满足寺庙僧众所需外,偶尔也会救治一些外来人。因为在法幢寺附近,常会出现上山的百姓和香客意外受伤的情况,僧众发现后便会及时将他们送到药堂医治和疗养。长安城的百姓对此事都是知道的。

药堂的主厅内摆放着密密麻麻的药柜子,布置和普通的病坊差不多。东西两侧各有几间收拾齐整的屋子,是用来临时治疗伤患的地方。

慧远径直往东边走去,那间屋子的门是打开的,静安和静云也跟了进去。

屋里的**躺着一个人,竟然就是失踪的沈玉书。她早已醒了,却浑身僵麻,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只有两只眼睛尚可活动。沈玉书闻到了浓烈的药味,半边脑袋像是针扎一样的刺痛。

这是什么地方?病坊?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的?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记得那天晚上从聚德坊的地下暗道里出来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捂住了嘴巴,刚要呼喊,眼前却突然一黑,整个人便倒了下去,后面发生了什么,便不知道了。

秦简和周易有没有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长安城的金银失窃案现在进展如何了,她一无所知。

沈玉书茫然无措地看着房顶,意念纷纷。她努力挣扎着要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床头的茶盏。只闻吧嗒一声,茶盏滚落在了一双青布鞋旁。她抬头一看,见三个僧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慧远见状忙道:“小娘子切不可乱动,待老衲给娘子切切脉。”

沈玉书看了几眼,道:“是慧远大师?这、这里是法幢寺?”

慧远先是一愣,随后才道:“怎么,小娘子认得老衲?”

沈玉书道:“当然认识了,慧远大师在长安城可是个大名人呢,我和阿娘还来这里理过佛事。”

慧远淡淡一笑,道:“善哉善哉,看来是命定的缘分。”说罢,他替沈玉书切了脉,又让静安去膳堂端来熬煮好的米粥放在一旁先凉着,才道,“沈娘子已无性命之忧,再养几日便可下地走路了。”

“还要几日?”沈玉书急切地道,“慧远大师,你可否告诉我,我为何会出现在法幢寺里?”

慧远道:“哦,是这样的,几天前长安城北的松柏居士约老衲下山话禅坐悟,我们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老衲更是直到深夜才折返回来,不料途中却见到一个黑衣人背了个小娘子。因为当时天色太黑,无法看清情况,只道是那采花贼作恶,于是老衲上前搭救。那人许是见事迹败露,放下娘子后便没再纠缠,遁逃而去。待老衲上前查看时,娘子已然昏迷,正是中了软筋散的毒。”

沈玉书听后,脸色泛白,道:“看来我是死里逃生了,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慧远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本是分内之事,无须挂怀。”

沈玉书道:“慧远大师,只不过我还有要案在身,恐怕待不了多久,怕是要提前回去。”

她刚说完这番话,便见慧远的眼皮骤然向下一垂,右手快速地捻动佛珠,脸上也有些担忧之色。

“怎么了,大师?有什么不妥吗?”沈玉书问道。

慧远道:“是这样的,沈娘子现在还未痊愈,这会儿回去怕是不妥。还是在寺中静养几日,到时再让静安、静云送你回去为好,不然老衲实在不放心。”

沈玉书心中着急,道:“我明白大师的苦心,只是我一个女儿身,在寺庙中走动多有不便,还是下山静养得好,这样也不会给师父们添麻烦了。”

慧远沉默了一会儿,道:“只是沈娘子如此下山去,免不了又要找上其他的郎中瞧病,恐怕到时候会撞了药性,落下暗疾就不好了。”

沈玉书的目光瞟向旁边的静云和静安,看到他们眼睛乱斜,又很快恢复如常,似乎在暗暗交流着些什么,个中猫儿腻可见一斑。

慧远道:“再过几日,圣上就要来法幢寺礼佛,以祈求天下太平。到时寺里会在新建的千佛殿内举办‘千佛会’,沈娘子也正好恢复,何不稍留几日也好观摩?”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件案子牵连甚广,实在不能再延误下去了。”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来,道,“慧远大师,我有个不情之请,实在不行,你多给我几服药,回头我让府上的丫鬟按照你的要求熬煮了,我按时服用,应该很快就能解了毒去。山下我也有事要处理,实在不想再劳烦大师了。”

“也罢。”慧远想了想,脸色似有几分沉郁,眼神幽幽地瞟向身后的静云,道,“你去药柜里取上几服草药给沈娘子包好。”

沈玉书盯着慧远看了一会儿,道:“如此便麻烦大师了!”心下却咯噔一下,她从未说起自己是谁,这慧远师父竟已经知道她的名姓了?

慧远只是笑笑,并未再多说什么。

服下一剂汤药,又喝了碗凉透的米粥,沈玉书终于有了些力气,手脚也开始慢慢恢复知觉。她静静地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怪事。关于暗道里突然烧起来的大火,她首先怀疑是贾许所为。如果将前后发生的事情连在一起的话,也不难得出结论,似乎当天晚上将她迷晕的人正是他。

贾许是看着他们走下暗道的,的确可以将金库的门封锁,然后踩着时间点偷偷潜伏在暗道的出口,作案的时间、地点都可以对上,唯一不清楚的是作案动机,除非他就是金银失窃案的主谋或者帮凶。若真是这样,那么在聚德坊的时候,贾许说的那些话就多半是掺假的了。

可细细一想,又有诸多破绽摆在眼前。她还隐约记得那天捂住她嘴巴的那双手宽厚紧实,而且掌根处有硬硬的老茧,当时硌在她脸上的痛感她最清楚不过,那绝对是一双超过四十岁年纪才有的手掌。可单看贾许,才三十岁上下,年纪对不上。另外贾许个子瘦小,手掌本就不大,这样一想,前后的推论似乎又自相矛盾了。

到底真相是什么,她一时也没有答案。

玉书回到家中后,秦简和周易很快便赶到沈府看她。看到她安然无恙,两人总算是长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这几日可把他们两个熬苦了,整日担惊受怕的,就怕沈玉书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罗依凤这些时日都在佛堂抄经,不知道沈玉书出了事,玉书便也不打算告诉她。沈玉书吩咐了丫鬟不要和大娘子碎嘴后,才把自己怎么被袭击,又怎么被慧远大师救起的事情详细地对秦简和周易二人说了一遍。

“你果真被人偷袭了?”周易既惊又怕。

沈玉书悠然一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蛮在意我的。”

周易挺着鼻子,鼻孔朝天,道:“这你都看不出来?白瞎我对你那么好了。我周易向来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为朋友更是两肋插刀、丹诚相许、同舟共济……你看看,这几天我眼睛都熬红了。”他把自己肚子里的那丁点儿墨水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既然这么能说会道,那不如我同你阿耶说说,让你重回国子监读书?”沈玉书打趣他。

周易被噎住,不说话了,转身走去膳堂给玉书端小食了。他一出去,玉书便看向站在一旁沉默的秦简,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睛坏了,她竟似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红红的血丝和担忧。

他的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心中却又好像波涛汹涌,这会儿他抬头看了眼沈玉书,之后又不自在地转过头去,道:“你……没事就好。”

“你放心,圣上怪罪下来,我必不会让你受责罚。再怎么说,你也救了我一命。”沈玉书朝他笑笑,当是宽慰。

秦简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哑然:“我、我不是……”

“我知你是奉命行事。”沈玉书又笑,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道,“我今儿就放你一日假,圣上也没说你得时刻跟着我不是?”

“我……”秦简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心头像是爬了上千只蚂蚁,痒得人难受。

“你且去吧。”沈玉书又道。

“我就在这儿。”秦简也道。

“你在密道里答应我了,案子查完便不再跟着我。”沈玉书直愣愣地看他。

秦简突然转头,也直愣愣地看着沈玉书,道:“我不记得了。”

沈玉书哑然:“你……”

周易进来,发现屋内二人两眼干瞪着彼此不言语,只觉得不对劲,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两人还是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还是周易先开的口:“咱们还是来讨论下案子吧。”

沈玉书拉回自己的思绪,道:“好。”

周易从桌上拿出一张纸来,道:“喏,这几天的发现我们都写在上面了,你看看吧。”

“这是个好习惯。”沈玉书看了几眼,脸上暗云浮动,惊道,“怎么,又死人了?”

见秦简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周易道:“没错,大通柜坊的收纳孙嘉被人残害,并被丢进了自家的酒缸里。本来老秦想找他问话的,却不料迟了一步!”

沈玉书目光微沉,道:“有没有发现嫌疑人?”

“我都仔细勘查过了,凶手在现场留下的物证很少,只知道他是被人先杀死后再抛进酒缸里的。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在孙嘉的手里发现了一张残缺的字条,就是这个。”周易说着将褶皱的字条打开给沈玉书过目。

秦简干咳了一声,把自己在蓝烟社发现的商簿里的秘密和她说了。

“这个发现很重要。”她眨了眨眼睛,道,“现在虽然断了孙嘉这条线索,但我们仍然还有四条线索可用:一条是春花家的伶妓灯儿和荷儿,一条是消失的神秘人贾许,另一条是邵家村的木雕师傅,最后一条是秦简发现的云乐谷茶奉鱼肚儿。”

秦简从腰间拿起酒壶,仰头喝了口酒后,点了点头。

“灯儿、荷儿以及鱼肚儿尚在长安城中,他们倒还好办,明天先以京兆府的名义召他们过来详细问问口供,也好摸摸他们的底细。至于消失的贾许以及邵家村的木雕师傅倒要多费些心神。”她想了想,道,“这样吧,问口供的事情就交给我了。秦简你去邵家村跑一趟,重点排查一下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性,而且是擅长雕刻那种的。周易你就带几个衙差和捕头去各处城门口巡视,密切留意来往的人,看能不能找到关于贾许的蛛丝马迹,还有,如果遇到可疑的车马记得仔细查验后才可放行。”

周易拍了拍胸脯,道:“行,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

秦简嘴角扬起一抹笑,轻轻道了一句“记得吃药”,转身消失在了屋里。

沈玉书前一晚临睡前喝了慧远大师的草药,第二天早上醒来果然神清气爽,体力已完全恢复,想必身上的毒解了十之七八了。

她匆匆吃了几口便饭就赶到了京兆府,一进门便见韦澳眉头紧锁,背着手在公堂内走来走去,显得颇为忧虑。

“韦伯伯!”沈玉书脆生生地喊了句。

韦澳乍地一惊,猛然回过神,蓦地眼神一抖,道:“玉书!你可算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前几日听说你失踪了,我这心就一直揪着,加上最近案子繁多,公务缠身,我整夜失眠,还以为……你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玉书心头一暖,道:“韦伯伯,没事了,让您担心了。”

韦澳欣喜之余,脸色突然一变,道:“你没事就好,快跟韦伯伯说说,到底是谁敢欺负你,我派人把他抓回来定严惩不贷。”

沈玉书甜笑道:“行凶的人应该和长安城金银失窃案有很大联系,不过他没有得手,我被慧远大师救了,只是中了微毒,服了几剂汤药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真是该死!”韦澳有些气愤,转而又很欣慰,道,“不过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多亏你母亲诚心敬佛,看来是老天爷显灵了,特意派了一尊活菩萨搭救你来了。”

沈玉书道:“也许真是呢。”

不多时,便有个衙差领着春花家的伶妓灯儿和荷儿过来了。

“韦府尹、沈娘子,人我给带过来了。”

灯儿和荷儿不知为何会被叫来这里,但知道进公堂大抵不会有什么好事,两人鼠目相对,私底下早就合计好了应对的话。

沈玉书瞟了一眼衙差身后,道:“哎?云乐谷的茶奉鱼肚儿呢?不是让你一并叫来的吗?”

衙差闷了一会儿,才道:“沈娘子有所不知,我去了云乐谷,可鱼肚儿根本就不在那里。云乐谷的确有个茶奉,却唤作铃铛儿。据铃铛儿说鱼肚儿在那儿只干了半个月就离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走了?”沈玉书心里狐疑,转身抄起案桌上的纸笔,写下“鱼肚儿”三个字,才看着愣神的衙差道,“哦,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公堂下的灯儿眼神乱瞟,猜出了七七八八,抢先开口道:“官爷,我们姊妹是犯了什么事?”

“没事,你们别紧张,只是找你们过来问问情况。”沈玉书走到她们身旁,道,“六天前的晚上,有个穿着蓑衣的男人去春花家找过你们?”

灯儿目光闪烁不定,语气里透着质问,道:“是有这事儿,不过人家肯花银子,我们姊妹俩就得伺候啊,难道官家还不让人赚钱活命了吗?”

“那倒不是。”

有了灯儿打前阵,荷儿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问道:“那沈娘子的意思是?”

“你们都知道最近长安城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金银失窃案吧?”沈玉书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挑明了用意,“我们怀疑那人和这件案子有关,所以我劝你们还是据实交代,否则……”

“否则”后面的话被沈玉书隐去了。灯儿和荷儿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后边半句话的意思,惊愕道:“我们只是伺候,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我们春花家只认银子,至于来人的身份却不会细细盘问,我们怎么会知道那人竟是嫌犯呢?”她们的话一出,着实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不用这么急着推脱。”沈玉书笑了笑,“我问你们,他是几时来春花家的,又是几时离去的?”

荷儿想了想,道:“约莫凌晨时分来的,在春花家留了夜,第二日卯时离去的。”

沈玉书在纸上一一记下,又道:“他出手很阔绰?”

灯儿的眼神有些不对,她刻意低了头,道:“男人嘛,做了那事后,总有几个出手大方的。”

“他给你们的银子在哪里?”沈玉书加重了口气。

灯儿对荷儿打了个眼色,道:“银子自然……让我们收着了。我们不偷不抢的,莫非这银子也要让官府缴了去?”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沈玉书转了转笔,略挑了挑眉道,“我是问,他给你们的银子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特、特别?”灯儿蓦然愣了神,吞吞吐吐地道,“银子便是银子,哪里还有什么特别的?不知道沈娘子究竟耍的什么花腔,我们姊妹实在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沈玉书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总可以让我看两眼吧?”

这时,灯儿和荷儿眨眼的速度突然加快了,那意思明摆着就是该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

灯儿虽然看起来没有荷儿年长,但平日里是最机灵的,今日所说的每句话中都透着深深的防备。她看着沈玉书道:“真是不巧了,那银子被我们姊妹俩拿去置办胭脂水粉了,你也晓得,女人总得打扮得光鲜靓丽些,天香居做的胭脂水粉又极贵重,一来二去的,我们现在手头里也没有多余的银子了。”

说完,灯儿咳了几声,又跺了两下脚,荷儿也应道:“灯儿妹妹说的是。”

“这样啊,那行,我这就让几个衙差去天香居核实一下,既然那银子入了天香居的账上,总不会太难查。”沈玉书看着她们,也状似无意地咳了两声,道,“若是真事便也罢了,若是你们说了谎,那就是刻意隐瞒官府,前后一坐实,问起罪来嘛,可就……”

她“可就”后面又隐了去,灯儿和荷儿的脸色却赫然变得惨白。

说完沈玉书就要招呼衙差,那灯儿却突然松了口,道:“嘿,瞧我们这记性,我们说好明天才去的,那银子此刻还在春花家里呢,对吧,荷儿阿姊?”她朝荷儿挤了挤眼。

“是了是了,我们都给忘了。”荷儿赶忙应道。

“真在春花家?”

“在!”

“那我们可以看看了?”

“可以。”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吗?”沈玉书笑道。

灯儿这种心眼儿多的老油子最难对付,不过沈玉书善攻心计,知道只要戳到对方的弱点,就必然会让她卸下面具。

沈玉书和韦澳一行去了春花家。灯儿和荷儿很识相地将暗藏的银子拿了出来,打开一看,众人都愣住了,那银子果真不一般,底座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聚德”两个字。

“没错了,这正是聚德坊失窃的银子。”沈玉书看着蔫不唧儿的灯儿和荷儿道,“看来你们也不敢乱花这银子。”

灯儿在铁证面前终于交代了实情,道:“那人给我们银子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聚德坊已失窃,所以也没有起疑心,直到第二天早上听到消息,一看才知道这银子原来是赃物,又怕报官了会引来杀身之祸,便偷偷将这银子藏了起来,心想等过个十年八年的,这事儿兴许就被大家淡忘了呢,那时再把银子拿出来,还不是一样能用?”

“那这银子我们就暂且扣下了,待案子破了再如数奉还。”

荷儿心有不甘地道:“沈娘子……这……”

沈玉书一挑眉:“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荷儿被玉书看得心下发毛,连连答应。

沈玉书等人离开春花家时已是晌午。

云乐谷赌坊人满为患,无论是富家公子哥儿还是平头百姓,在这里似乎都能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堂。

茶奉铃铛儿忙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地穿梭在密集的人群里。前些日子有鱼肚儿帮衬,倒没那么忙,现在他一个人要分成两个人来使,感觉自己快要忙疯了。

总算是将桌上的茶又添了一遍,他也有了时间去歇歇脚。沈玉书和韦澳带着几个衙差走进来时,他才刚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一边用扇子扇风,一边悠然自得地闭眼打盹儿。

那些赌徒见府尹来了,皆惊慌失措地将面前的银子收好,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云乐谷的老板田螺子笑盈盈地小跑过来,露出一嘴板正的金牙,道:“什么风把韦府尹给吹来了,快坐快坐。”

韦澳极为反感地道:“别拍马屁了,我是为公务来的,没时间听你废话。”

田螺子道:“府尹,我这赌坊可一直都是守了规矩的,清清白白,府尹尽管来查。”

沈玉书看了眼田螺子,道:“知道你奉公守法,我和韦府尹不是为这事来的,只是想向你询问一个人。”

“谁?沈娘子你只管问。”田螺子一如既往地客套。

“鱼肚儿半个月前可在你这里做茶奉?”

田螺子道:“没错,只不过几天前他说有事就走了。”

“他这人平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田螺子想了想,道:“他只是云乐谷请来的临时工,我也不太熟悉,你可以问问铃铛儿,他应该知道。”

说完,他用脚踢了踢柜台后的铃铛儿,铃铛儿忙坐直了身子道:“掌柜的,怎么了?”

“快起来,官爷问你话呢。”他尖酸刻薄地看着铃铛儿,转眼又笑嘻嘻地看着沈玉书,当真是势利极了。

沈玉书看了眼田螺子,道:“我问我的,你忙你的。”

田螺子点头哈腰,明白了沈玉书的意思,自觉地闪到后屋去了。

铃铛儿见到官差,先是一惊,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正要站起来,韦澳道:“行了行了,看你累的,你就坐着说吧。”

铃铛儿感激,道:“谢韦府尹,不知府尹要问什么?”

“问你的搭档鱼肚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清楚吧?”

铃铛儿默了默,道:“他呀,是个十足的闷驴子,半天也放不出个屁来,整日板着脸,看起来还挺神秘,一副别人欠了他许多银子的样子。”

沈玉书也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去?”

铃铛儿道:“他说他有要紧事要做,具体做什么他也没透露。”

“要紧的事?”沈玉书迟疑了一会儿,又道,“你最近在云乐谷做活儿,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动,或者看到什么奇怪的人从这附近经过?”

铃铛儿抚着下巴,想了半天,才道:“倒是有一次,好像是在半夜里吧,具体也记不清是什么时辰了,我起来撒尿,突然听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于是我偷偷去看,果真看到有十七八辆银灰色的马车趁着迷雾从云乐谷前面经过,大半夜的我还以为见了鬼呢。”

“你接着往下说,那些马车往哪里走了?”

铃铛儿疲惫地打了个哈欠,道:“我看了一会儿,那马车跑到木尚坊就消失不见了。”

“木尚坊?”

铃铛儿道:“就是离云乐谷不远的雕刻工坊,据说还是圣上亲自审批修建的呢。”

“这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大半夜的,十七八辆马车去木尚坊做什么?”

“许是运送从哪里偷运来的木料吧。”铃铛儿想了想,道,“沈小娘子,这都是我胡乱猜的,不能坐实,还望小娘子别走漏了风声。”

他的话才出口,沈玉书和韦澳已走出了云乐谷的大门。

木尚坊虽建在坊间,却归属朝廷管制,工匠师傅也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坊中平时主要雕刻一些小物件供王爷公主把玩,朝廷也会分派官员入住。

沈玉书和韦澳赶到木尚坊时,见大门外站了一排千牛卫,还停着一辆金黄色的龙辇,龙辇前面由六匹骏马拉着,车身镶嵌着金银玉器、宝石珍珠,雕刻着龙凤图案,尽显皇家的尊贵、豪华、气派。

她轻咦了一声,眼睛往里面望去。她看到四座工坊围成一个“回”字,中间的空场上摆放了大量的木头和部分雕刻成品,有镂雕、根雕、浮雕、圆雕,应有尽有。西北角有一条宽阔的青石马槽,后面是个马厩,马厩里养了十七八匹黑色马匹,旁边则停放了二十多辆银灰色的马车。她转念一想,这不正是铃铛儿那晚见到的马车吗?

看到这里,沈玉书匆匆向千牛卫出示了御赐金牌,千牛卫查验无误后才让两人进去。

此时,李忱正在北边那间工坊里,不知在和木尚坊的掌固谈论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李忱回头望去,看见玉书二人径直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对于二人的突然造访,李忱的脸上也是挂满疑问。而此时,沈玉书和韦澳已上前朝他拜了几拜。

“免了免了。”李忱柔声道,“你们来这里作甚?”

“回圣上,我们来此处查案。”她望着李忱温润的脸庞,道,“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圣上。”

李忱的眼里露出淡淡的光华,他道:“明天法幢寺就要举办千佛会了。数月前法幢寺的方丈慧远大师曾找过朕,说是要造一批佛像和木鱼,无奈法幢寺僧众持金钱戒,日子过得紧巴,便过来求朕施舍,说是能造福万民的好事,又说一般人的手艺尚浅,问朕能不能让木尚坊的师傅去做。朕念他一片诚恳,便允诺在千佛会那天捐出一千木鱼、十尊佛像,供百姓瞻仰。这不,明日便是千佛会了,朕特来看看工期进展如何。”

“慧远大师真是这么说的?”沈玉书暗暗嘀咕了一阵子,道,“我能看看木鱼和佛像吗?”

木尚坊的掌固道:“可以,木鱼和佛像都摆在东边那间工坊里。”

众人随他去看。木鱼都摆放在货箱中,李忱吩咐掌固打开几只箱子,沈玉书随意挑了几只木鱼查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又去看身后矗立的十尊佛像,雕刻得惟妙惟肖,法相庄严。

“佛像和木鱼都已完工了吗?”她问。

“基本都完工了。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还有一部分在做涂蜡的工序,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全部完成,明天应该能按时交付法幢寺了。”

沈玉书嗯了一声,又指了指身后的空场,道:“这些马车是用来装运木料的吗?”

掌固道:“没错,工坊需要的木料多,所以需要的马车数量自然也不会少。”

沈玉书蹲下来看了看马车的轮轴,嘴角微微向下一咧,随后才向着李忱深深作了一揖,没再多问什么。和李忱告辞后,沈玉书转身和韦澳离去了。

暮色降临,霞光万丈,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京兆府。

“玉书,木尚坊好像没有什么名堂,掌固说的话似乎也没有漏洞可钻,倒是咱们,会不会钻了凶手的套子?”韦澳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愁绪不减。

“现在还言之过早。”沈玉书抬头看看天边的火红色,心中似也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过了半个时辰,京兆府外熙熙攘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乱了沈玉书的思绪。她凝神一看,原来是周易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额上满是汗珠,呼哧呼哧地道:“玉、玉书,找、找到贾许了!”

“什么,你找到贾许了?他在哪儿?”沈玉书的眸子里光华闪过,道,“人你带回来了没有?”

“没、没有。”周易喝了一大杯茶,总算是缓过劲来了,道,“带不回来了,他死了。”

“死了?”沈玉书蓦地一惊,眼里的光华瞬间又消失了,道,“在哪儿发现的?”

“长安城外十里坡。”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沈玉书原本在贾许的身上押了很大的宝,甚至曾觉得只要找到贾许,这案子就会有很大的突破,可现在最重要的一条线索也被切断了。

沈玉书:“凶手狡猾得很,总是在我们看到希望的时候又将我们带入绝境。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似乎总是围着他转圈圈?”

“我也有这种感觉。”周易道,“凶手故意留下看似和案子有关的线索,可当我们投入精力去勘查后,却发现这些线索并不能将凶手揪出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还是带我们去看看贾许的尸体吧。对了,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派衙差驻守?”沈玉书面色肃然地问道。

“放心吧,保护现场这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让随行的衙差待在原地待命,不会出事的。”周易宽慰她。

可即使这样,沈玉书悬着的心也始终放不下。

十里坡。

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旁,四五个衙差拿着杀威棒在左右巡视,而那树上悬吊着一具尸体。尸体在风中摆来摆去,正是消失许久的贾许。

看到沈玉书和韦澳等人过来,衙差主动让开一条路。

“他怎么就被吊死了?”韦澳抬头看了看,道,“玉书,你看他是不是想不开所以自杀了?”

沈玉书似乎没有听到,轻轻地点了点头。此刻,她的目光正聚向贾许脚下那一堆凌乱的石块。她将石块码放在一起,又用手量了量贾许脚面到石堆的距离,想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周易问。

“幕后凶手终于露出了些马脚。”沈玉书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易。

周易抬头又低头,琢磨了好一阵子,道:“我还是没懂。”

“我们又被凶手给骗了。”沈玉书指了指石块,道,“周易,你站到石块上去,再看看脖子能不能够得着树上的挂绳。”

周易果真站上去,发现贾许“上吊”的绳子距离他的脖子还有远远一大截距离。

“现在看出来了?你的个子比贾许还要高出半个头来,连你站上去都够不上那绞绳,贾许又如何能够得着?”沈玉书信誓旦旦地说。

周易惊道:“原来他不是上吊死的,是被人用绳子勒住,然后借助外力挂上去的。难道这又是伪造的现场?”

“没错,和杀死孙嘉的手段如出一辙,换汤不换药。”

贾许的尸体被放下来,周易将尸体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道:“他的嘴唇、印堂发黑,是中了暗毒所致。另外他的脸上有清晰的捂痕,可以推测他临死之前被人从背后偷袭了,就和你那晚中毒的方式一模一样。”

“凶手明摆着不想让我们找到贾许,所以才狠下毒手的。”沈玉书叹了口气,道,“再找找看,兴许还能发现凶手留下的罪证!”

现场的众人自觉地分成了五组,来了个地毯式搜索。

三盏茶的工夫后,周易突然喊道:“你们都过来,这边有血迹。”

血迹是在一堆枯草上发现的,周易捡了根细木棍拨了拨,竟从枯草里拨出一块石头来,石头上也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几人又在尸体旁的空地上找寻,同样发现了一些细小的血痕。周易在贾许的右手上也发现了淡淡的血点。

“奇怪,贾许的身上并没有看到伤口,这血是从哪里来的?”韦澳一时间没想明白。

“这血迹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沈玉书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道,“事情也许是这样的:凶手从背后捂住了贾许,贾许挣扎时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然后朝身后砸去,并砸中了行凶者,这就是他的手上没有伤口却有鲜血的原因。可以想象,行凶者将贾许杀死后,便将带血的石块踢入草丛,所以地上会有带血的滚痕,杂草堆里也会出现斑驳的血迹。另外,凶手既然能捂住贾许并能将他杀死,说明凶手的个子比贾许要高,也要更加壮实,按照贾许的身高和臂长推算,石头应该砸在凶手的额头附近。”

“有道理。”

周易将查验的结果记在纸上交给韦澳,衙差这才将贾许的尸体搬回了京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