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天香居又陆续来了不少客人,映秀正忙着张罗,看到越来越多的订单,她的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神色,反而是一筹莫展。

好在月秋白曾立过规矩,一天只做三盒香料,若是超出数量,无论来人身份有多显贵,给他多少银钱,他也概不接受。即便是当今圣上亲自到访,也毫不例外。

全长安开门做生意的香坊中,也只有天香居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但是偏生就它生意最好,最受达官贵人的喜爱。所谓慢工出细活,这个道理是谁都懂的,他们要的不过就是这份细致罢了。

映秀回到房里,将今天的订单整理了一遍,细细地誊录在帛上,随后又将需要的材料备足,才拿着帛书给月秋白过目。

月秋白虽向来行事沉稳,但有时候也会耍耍性子,比如要是遇到他不想做的香品,他也会孩子气地在帛书上用红墨勾上一笔,就算取消了。

此时,月秋白的房门大开着,映秀进去的时候,他刚洗完脸,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二郎,这是今天的单子,我挑了几样,你且看着,我去给你熬些参汤来。”映秀柔声道。

月秋白点头,看了几眼帛书,叫住了正往外走的映秀,道:“这些料子都准备好了吗?”

映秀回头,道:“都备得差不多了,只有玉凝脂尚缺一味冰砂露 ,赛天仙还少一剂雪莲乌 。”

月秋白听后,道:“参茶且不忙着去煮,快些将剩下的料子备齐才好。”

映秀一愣,有些疑惑地道:“二郎为何这般急切?”

月秋白有些不自然地笑笑,道:“哦,没什么,只是看到这几个单子,我突然有些灵感上脑了。”

映秀哦了一声,道:“那二郎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月秋白笑着朝她点点头,然后轻轻掩上了房门,嘴角的笑越来越浅,眼神微微凝滞地看着门框,半天也不动。

西市,来凤楼。

沈玉书和秦简刚刚查获了一起盗窃案,将几个毛贼移交给京兆府。已至正午,二人皆觉得腹中饥饿,便准备去楼里点些酒菜来吃。

进去之后,沈玉书便看到有张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摆着杯碟碗筷,酒菜齐全,桌边有个年轻人正吃得欢,细细看去,那人正是周易。沈玉书上前拍了拍桌子,道:“好啊,我们去查案,你却躲在这里吃独食?”

周易嘴里正嚼着糖炒栗子,咧着嘴道:“只不过是件偷窃案,又不是死了人的大案子,我去有何用?”

沈玉书往凳子上一坐,撇撇嘴,道:“你就耍贫嘴吧。”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手托着下巴,一脸好奇地看着周易,道,“听说……你父亲给你定了门亲事?”

秦简此时也卸了剑坐了下来,见玉书这一脸八卦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叫来店中伙计,道:“来一壶陈酿竹叶青,再加五个炒菜,来一道鱼脍、三个冷盘。”

鱼脍是沈玉书最爱吃的菜肴。

周易被人说穿了秘密,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辩解道:“你听谁瞎说的?没有的事儿。”

“真的啊?”沈玉书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拿过几个栗子,一边剥,一边一本正经地道,“就你这点儿破事儿,宫里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

周易一惊,也不剥栗子了,战战兢兢地问:“宫里?圣上?”

沈玉书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你可真看得起自己。是丰阳,也不知道她听谁说你要和孙侍郎的千金定亲了,和我哭诉了一整晚。”

周易冷静下来,点点头,又哦了一声,一脸不在意。秦简在一旁喝着酒,看着热闹,时不时地瞥一眼身边的沈玉书,好不美哉。

“不过我挺好奇的,那孙三娘怎么样啊?”沈玉书满脸好奇地看着周易。

“什么怎么样?”周易装听不懂。

“她好看吗?性格如何?学识怎样?与你相处得如何?”沈玉书把话说得不能再透了,就怕他避重就轻装没事人儿。

周易一脸无奈地看着她,道:“你当你审案子呢?她人怎样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那父亲简直是从钱眼儿里爬出来的,一开口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说说看。”沈玉书来了兴致。

周易叹了口气,往嘴里送了口菜,放下筷子,道:“你们知道吗,我都还没见着那孙三娘的面呢,那孙侍郎一开口,就跟我阿耶要四万绢的聘礼,还一脸正直地说自知高攀,不敢多求。我当时要不是碍于礼数,估计已经把他个糟老头子给踢出门去了。”

“四万绢?”沈玉书一脸的不敢相信。

“我说的这个数,连你都不信吧?”周易把玩着扇子,道,“我阿耶虽然朝中位分不低,可说到底也就是个教书的,一整年的官饷硬说也就一千匹绢,还要顾一家上下吃饭花销,他们倒会喊价,敢情他那女儿是金做的?”

秦简呷了口酒,笑道:“是挺高的。”

虽然周易父亲林风眠并没有周易说的那么寒酸,好歹也是国子监的祭酒,掌管了大唐的人才培养和选拔,深得皇帝的信任,每年光赏赐就够普通人家活半辈子了,但孙家开口就要四万绢,就是到了宰府门前,也算是狮子大开口了。

“那你们这亲,还结吗?”沈玉书道。

“结什么结啊?我本就没想要结亲,是我阿耶,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非要给我找个娘子,说可以让我收心读书。”周易一脸的哀怨。

“你父亲也是用心良苦。”沈玉书感叹了一下,又道,“可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先要求看一下那个孙三娘啊,你怎么能连人都没看呢?”

“你干吗这么关心孙三娘?”

“好奇嘛!”

“好奇你自己去孙府看啊,问我做什么?”

“我跟人家又不认识,怎么去啊?”

“你不认识,我认识啊。”

“你认不认识不重要啊,她可是你未过门的娘子啊!”

“沈玉书你过分了啊!她是我哪门子的娘子了?”

秦简静静地喝着酒,看他们俩斗嘴斗得停不下来,也不上前阻止,夹了块鱼肉到沈玉书的碗碟里,轻轻地说道:“边吃边说,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玉书正和周易争得面红耳赤,听见秦简这么说,便停了下来,低头吃了口鱼,朝他笑笑,道:“这家的鱼好吃啊。”

周易气不过,冲着秦简撒气:“老秦,你给她夹菜为什么不给我夹?我也爱吃鱼脍!”

秦简唇角勾笑,却不理他,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酒足饭饱,他们正准备出门,忽然见到一个男人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酒馆里的食客很快便被这个人吸引了,因为他长得实在难看得很:三角眼、塌鼻子,连嘴巴也是歪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店里的掌柜的见了却欢喜得不得了。因为他穿金戴银,锦衣华服,光是这些便足够说明他是个很有身份的人。

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谁还会管你长得丑还是美?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别人关注的焦点,毕竟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金钱财富实在太过重要。

三角眼也确实够豪爽,他一走进店便随便找了个桌子,屁股还没坐,伙计就屁颠屁颠地过来奉茶了。他心情愉快极了,随手就赏给那个伙计一锭银子。掌柜的见了,也跑来凑热闹,三角眼连看都没看,左手伸进口袋,又摸出一锭银子给他。

好酒好菜端上来,他居然连一句废话也懒得说,直接大快朵颐起来。这似乎已成了他的习惯,因为他手里的银子绝对比任何话都要好使得多。渴了,他就抛一锭银子,立马就有好酒可以喝;困了,他也抛一锭银子,立马就有好床可以睡,这真是个很简便的法子。

他的举动,让沈玉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周易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沈玉书,一脸狐疑地问道:“你莫不是看上他了?”

沈玉书翻给他一个白眼,道:“你以为我像你,正事没有,一天到晚就想着会娇娘?”

周易嘁了一声,不满道:“那你眼巴巴地盯着人家做什么?”

沈玉书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被那四万绢给吓傻了?”说罢,钩了钩周易的脖子,低声道,“你看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怎么了?”周易不解地看看那三角眼,目光一转却发现秦简正盯着他的脖子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发现没什么怪东西,疑惑地问,“你看我做什么?”

秦简扫了沈玉书一眼,收回目光,道:“没什么。”

沈玉书的手依然搭在周易肩上,她道:“你看嘛,他付银子用左手,吃饭用左手,喝酒用左手,就连比画也要用左手,他那右手难道是个摆设吗?”

周易想了想,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左撇子,这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吧。”

沈玉书摇摇头,道:“但他不是。”

“不是?”

“他的左手使得并不利索,说明他并不是用惯了左手的。”

周易看过去,果然发现三角眼夹菜和添酒的动作很是生硬,并不如一般左撇子的动作流畅,道:“会不会是他的右手受伤了?”

沈玉书又瞄了三角眼一眼,见他的右手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不能见光。她正要说话,却见秦简脸色难看地咳嗽了一声,道:“你们是要立在这儿当石像吗?”

沈玉书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转身出了门,嘴里嘀咕道:“可能真是受了伤吧。”

周易也没再多问。三人离开了来凤楼,秦简走在最后,眼睛时不时地往周易的脖子上瞟一眼,面色难看得活像被人欠了钱。

崇仁坊,天香居。

映秀回房里裁了一张白纸,用细狼毫蘸了墨写下:“冰砂露、雪莲乌,速取!”

她将白纸揉捏成一个小纸团,塞进事先准备好的竹筒里,然后又将竹筒扔进了梳妆镜后面的一个三彩瓷瓶中。做好这一套流程,才转身将房门掩上,悄悄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来凤楼里,那个三角眼还没有离去。桌上的酒菜都被撤了下去,他已喝得半醉,便要了些醒酒的果子。

这时,酒楼外又有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三角眼的桌子。只见他身着华衣,朱簪别顶,眼神里透着精明干练,看起来像是个管事的。

三角眼朝他挤挤眼,中年人便已坐了下来,然后递给三角眼一个细竹筒。

三角眼打开竹筒,看了看里面的字条,道:“天香居的月二郎派你来的?”

中年男子道:“我是天香居的跑合 萧乾,不知您尊姓大名?”

“莫可度。”三角眼眉毛上下挑了挑,道,“月二郎怎么没来?”

萧乾道:“郎君近日繁忙,便让我替他来了。”

莫可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的规矩你都懂?”

萧乾笑道:“懂!”说完他便从怀里摸出一枚绿色的珠子,荧光闪闪,是不可多得的夜明珠。

莫可度笑了。

萧乾道:“我的规矩你也懂?”

莫可度道:“懂!”说完他先是把竹筒里的那张字条撕毁,随后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紫色的木匣。匣子香气扑鼻,里面装的正是月秋白制作香泥所需要的料子。

萧乾笑了,道:“莫郎君果真有本事,也不知这些好料子都是从哪里淘来的?”

莫可度神秘莫测地道:“我的料子都是从大食和波斯那里购来的,萧郎君大可放心。”

夜明珠现在已到了莫可度的口袋,紫木匣子也落在了萧乾的手里,两方皆喜笑颜开。

萧乾查验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道:“希望莫郎君能守口如瓶,不要把天香居的配方外泄才是。”

莫可度笑道:“那是自然,我莫某人做生意向来讲究一个名声。”

“倘若你食言了又如何?”萧乾追问。

莫可度道:“倘若我食言,便用烧红的钢丝将我的嘴巴缝起来,让我说不了话。”

萧乾满意地笑了,道:“希望莫郎君说话算数。”

他拿着紫木匣子往回走,莫可度却从背后叫住了他,他转身时,莫可度又递给他一个蓝色的瓷瓶,道:“我和月二郎已是生意上的老朋友了,月二郎慷慨如故,实在难得,这就算我送给他的礼物。你别忘了把它掺进那两味香料里,没了它,香料起不了作用。”

萧乾接过瓶子,疑惑地问道:“这是?”

“哦,这是大食国生产的特别香料,掺在普通的料子里,香气增加百倍,月二郎以前就喜欢用它,不知这次怎么没要,许是忘了吧。”

“如此,便多谢了。”萧乾接过,快步离去。

天香居的楼前,庞大的人流渐渐散去。映秀还站在那里,眼睛四处张望。

萧乾气喘吁吁地赶来,看到映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人还离得很远,就急忙朝映秀招手:“我回来了。”

映秀东张西望,待他走近了,才低声道:“怎样?料子带回来了吗?”

萧乾笑着拿出木匣,道:“都在这里头了。”

映秀的眼里像是倒映了一轮明月,她欣喜地道:“这样最好不过,二郎正在工坊,料子需赶紧送去。”

萧乾点点头,道:“我这便去。”

映秀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匣子,笑道:“行了行了,你先回去歇着吧,二郎那边就不劳你多费心思了。”说完,她就满心欢喜地走了。

萧乾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凉飕飕的,心想:“我待你这般,你却总是看不到我的好,那个冷冰冰的月二郎你就甘愿花如此心思,他待你压根儿就无半点男女之情,你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映秀知道,萧乾也知道,可是爱一个人就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却仍然高傲地执着着,并把痛苦当作快乐。这样的滋味映秀已经尝过,而此刻的萧乾也正尝着。他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苦着,便觉得映秀也定是苦极了。

工坊。

“二郎,你要的香料都已备足,我放在桌上了。”映秀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好,又忙着打开食盒,道,“我在膳堂煮了些参汤,你累了便喝上半碗,和胃安神。”

月秋白正专心致志地涂抹香泥,只嗯了一声,映秀摇摇头转身欲离开,他才回头道:“对了,你且再去帮我置办些酒菜来。”

映秀愣了愣,道:“二郎,你不能饮酒的,你若真是嘴馋了,我去街市上买些香米、脆果和酒糟,装在瓮里酵上十天半月的,就是一壶上好的米酒,既甘甜清冽又不会醉人,也不伤身。”

月秋白抬头,眼里似盛着一捧清泉,干净温柔。他笑道:“映秀,岂是我嘴馋,是今日天香居有客人要来。我平日饮食清淡惯了倒不妨事,只是千万别怠慢了客人,倒叫别人说我小家子气。”

映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暗暗嘀咕:“二郎手艺超群确实不假,平日里慕名而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可他性子淡,素来不爱与人交往,他有交情的朋友尚且都没几个,如今怎么还会主动请人吃饭了?”

这么想着,她便又偷偷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嘴边还存着笑意,眼底还有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她的心竟一时有些慌了。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让他如此欢喜?

她想得出神,月秋白抬头看她,她都没注意到,只听到他声音清切地道:“这里我一个人足够了,你去忙吧。”

映秀回过神,点点头,道:“我这就去。”

“等等!”月秋白站起来,取出一个钱袋塞给她,温柔地道,“带上银子,再买些你喜欢吃的。”

映秀蓦地笑了。她的心就像是春日里被一缕阳光划开的冰封的湖面,那藏在冰下的,是一湖对他说不尽的爱。

“二郎真是糊涂,你我难道就一定要分得这么明了吗?”映秀红着脸嗔道。

月秋白却依旧浅浅地笑着,道:“你节俭惯了,总舍不得给自己添置东西,我就是把你当亲妹妹,才舍不得你受那份苦。”他说完便又自顾自地低头干活了。

映秀出门时,萧乾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呆呆地看着院中五颜六色的花,听到脚步声,他的目光轻轻一掠,便落在了映秀的身上。

“你去哪儿?”他问。

“去买酒菜。”映秀答。

“郎君让你去的?”他追问。

“是。”映秀回答,却并不看他。

“还是我去吧,你也忙活了大半天,去房里歇着吧。”他急了。

映秀摆摆手,道:“不用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完她快步离开,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无奈地笑了笑。果然,只要是月秋白吩咐的,哪怕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能欢喜好半天。只是不知怎么的,看着她这般模样,他只觉心里五味杂陈,喉头涌上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让他难受极了。

一个时辰后,映秀提着食盒和果篮回来了。宴会厅的门敞开着,她径直走进去。“二郎,酒菜备齐了。”她放下酒菜,看到月秋白的对面赫然坐着另外一个人,是个男人。

他和月秋白一样,一身素衣打扮,头上戴着桃木簪子,长眉,国字脸,生得倒也算俊朗,只是仍旧年轻的脸上竟多了几分不该有的沧桑和沉重。他们二人坐在一起,有一种道不出的和谐。

见映秀傻站在门口,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里面,月秋白忍不住嘴角含笑地出声提醒她:“过来,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映秀眼睛一亮,心里一百个愿意,却还是咬了咬嘴唇,眼睛盯着别处道:“不了不了,我手里还有活儿呢,你们吃就好。”

席上那名陌生男子看了眼映秀,道:“月兄好福气。”

月秋白嘴角笑意一僵,道:“你就别打趣了。”

男子冲他笑笑,看着映秀又道:“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哦,她叫映秀。”月秋白抢过话头,招了招手让映秀过来,指指对面的男子,介绍道,“映秀,这是我昔日的好友易繁,我们曾有过命的交情,还一起住过破房子,为了不饿肚子一起卖字画讨生活,关系好得很。只怪当年扬州一别,竟是五年未见。”他说着,眼底有深深的笑意,生怕映秀不知道对面的是他的好友似的。

映秀娇羞地点点头。她从未见过如此活跃的月秋白,于是便顺着他的话头抬头看了看易繁,轻声道:“原来是二郎故友,今日相逢也是幸事一件了。”

月秋白笑笑不语,眼睛弯成了月牙。他一手挽着袖,一手慢条斯理地从食盒里取出菜品,一一摆好后才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映秀,眼底有怪罪,却也带着宠溺。

易繁却大笑起来,碎碎念道:“糖心藕片、脆皮竹蕈、红焖笋尖、清炖雪梨。这菜式可都是依照你的口味做的啊,你倒是认了个好妹妹。”

月秋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映秀,我特意嘱咐过你的,你怎么还……”

映秀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羞赧道:“二郎,平日里你吃什么我都习惯了,早上你与我说的……我一去街市就忘了个干净。”

易繁倒不介意,豪爽地笑笑,道:“不打紧,我最近也在食素,况且这菜色看着倒觉得很合胃口。”

“你不是向来无肉不欢吗?怎也吃素了?”月秋白边给他斟酒,边不忘揶揄他。他这个易繁兄还真是善解人意,口味也能随意更改了。

易繁笑笑不说话,接过杯子与他碰了一杯。

怕耽误他们吃饭,映秀便拿起空食盒往外走,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扭头看看月秋白,道:“二郎记得少饮几杯。”

易繁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回头调侃道:“你这妹妹对你倒是真上心。”

月秋白眼睫动了动,没接他的茬儿,夹了片糖心藕片放进嘴里嚼了嚼,淡淡地道:“你我多年未见,若不是前段日子收到你的书信,我还不知道你就在长安。什么时候,你我竟生疏成了这样?来了都不能知会一声!”

易繁喝了口酒,面有苦涩,道:“不是我不知会你,实在是前几日事情太多,我须得一件一件处理完才能腾出空来见你。”

月秋白浅浅地笑笑,眼睛盯着桌上的菜,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他问:“你找我,是不是有要紧的事情?”

易繁苦笑了一声,道:“还是被你猜中了。”

月秋白神色淡淡的,轻轻抿了口酒,道:“是为了嫂子的事?”

“是。”易繁沉重地点头。

“为何事?”月秋白不看易繁,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我想代她向你求一份香料,就是不知你可不可以……”易繁突然连喝五杯,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却笑得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月秋白眉头一动,似乎见不得他这般模样,伸手夺下了他的酒杯,一双好看的凤眼紧紧盯着他,似有愠色,道:“以你我的交情,你问我可不可以?”

“你如今是京中的红人了,我不过还是个卖画的穷秀才。你忙,我知道,我不想让你为我的事太过操劳。”易繁苦涩地朝他笑笑,解释道。

“你要什么?”月秋白放下他的杯子,坐直了身子。

“我想向你求一盒螺子黛。你嫂子眉毛好看,我想学着给她画眉。”易繁也平复了情绪,语气平和不少。

“什么时候要?”月秋白说着,又给自己夹了片藕片。

易繁沉默了一会儿,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杯子,沉重地道:“尽快。”

月秋白眼皮一跳,似是察觉了他的不对劲,抬眼细细看了他一眼,道:“你有心事。”

易繁正在给自己斟酒,月秋白说完,他的手一抖,酒都洒在了桌子上。终于,他似是绷不住了,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道:“老白,你知道的,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月秋白眼皮又是一跳,看着易繁,眼底满是心疼。他说:“我晓得。”

易繁又喝了一杯酒,浓浓的酒滑过他的喉咙,却让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一脸悲痛地道:“她的眉毛很好看,我答应过她,会一辈子给她画眉的。可老天就是这么绝情,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夺她的命,我的一辈子还很长,她的一辈子却已只剩不到半个月了。”

月秋白手里的酒杯应声落地,好像他的心也跟着坠落了。“嫂子怎么了?”他忍不住急声问。

易繁声音沉沉地道:“恶疾复发,加上身子虚弱,看了很多郎中,都说没办法医治。”

月秋白看着他,眼底满是惋惜。他拍拍易繁的肩,安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若是有办法,我也不会像今日这样借酒浇愁了。”易繁说着,一滴豆大的泪珠落在了饭桌上,“只可惜我一生穷酸,未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如今还……”

他已说不下去,只剩无声抽泣。月秋白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易繁本是个书生,求取功名未成只能靠卖画为生,却偏偏在最失意落魄的时候遇到了一生红颜——江南豪绅孙家千金瑾鳞。两人一见如故,却遭到了孙家的反对,实在无法便决定私奔。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因为长时间风吹日晒,不久后,孙瑾鳞就病倒了,一路上半医半治总也不见好,这才落下了病根。

月秋白和易繁是同窗旧友,当年科举之时,二人本有机会夺得一席之位,可谁知在放榜时,却叫两个官家子弟顶了他们的位置。心灰意冷之下,月秋白决定封笔,自此放弃科考之路。后来他和易繁相携到扬州散心,便是在那里,易繁遇到了一生挚爱,而月秋白却因为遇到一位老师傅,从此迷恋上了制香,这才有了名盛京师的天香居。

“只是不知这螺子黛做好时,她还在不在。”易繁叹气道。

“我不会让你错过她的。”月秋白拿着筷子在空碗里搅了几下,眼下和心底都写满了不平静,“你给我两日时间。”

易繁无力地笑笑,道:“我知道月兄已是今非昔比,出自你手的螺子黛也不便宜,我先欠着,过两日手头宽裕了便还你。”

“你不必这般客套的。”月秋白沉默了一会儿,本想说不用破费了,但想到易繁高傲的性子,忙改口道,“也罢,只不过银子我不急用。我知你心系嫂子,但咱们也多年未见,既然你来了,就先在我这里暂住两日,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待后日一早螺子黛做好后,你再离去。”

易繁道:“那就有劳月兄了。”

月秋白嘴角勾起一弯浅浅的弧度,眼底却是道不尽的辛酸。他看着易繁道:“当年在扬州时,你从不与我这般客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