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水河阴 001

农历五月初五,是一年一度的端阳节,长安城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派祥和。清晨三百声鼓响之后,集市大开,人声鼎沸,各楼各坊酒香扑鼻,炊烟缭绕,街市里杂耍的、说书的、斗戏的,应有尽有,甚是热闹。

这一天除了要吃粽子外,最令人期待的,当数在永安渠中举行的龙舟赛,男女老少齐聚云水桥头,锣鼓喧天,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吵闹。

虽然沈玉书平日里不喜欢热闹,但是对于这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她却格外期待,所以今天的热闹,是一定要去凑一凑的。本来她是想找周易一起去的,但一想到今天祭酒府定有不少门生上门拜访,周易肯定脱不开身,于是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谁知她刚出门,就看到秦简正好打马而来,天清气朗间,只见他临风分袂,白衣照人,披着一身洋洋洒洒的金光。玉书看着,一时竟觉得恍了眼。

“你……”她想说什么,却只觉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便忘了言语。

秦简难得地弯了弯嘴角,衬得他一张好看的脸格外明朗。他拍了拍身后的马鞍,示意玉书上来。

沈玉书的脑子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她忍不住问道:“干吗?”

“长安的赛龙舟,我还没见过。”秦简看着她,秀的眼,俊的眉,薄唇轻启,说出的话也格外柔和,却一点不容玉书拒绝。他刚刚的话,言外之意,无非就是“你是东道主,得自觉地带我这个外来客出去逛逛,不然就是你的不是了”。

沈玉书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无奈地点点头,看了看他刚刚手拍过的地方,颇不自然地上了马。

只是,她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父亲又去得早,所以这么多年,还从未和人共乘过一骑。这一个人骑马,双手是要拽着缰绳的,那两个人呢?一时间,她只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似乎遇到了一件比查案还难的事情。

不等她想明白,秦简已经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嘶叫一声,便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玉书一急,来不及多想,双手已经紧紧地扯在秦简腰间的衣服上。她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在心里自我安慰:只拽着衣服没碰到人应该不算失礼。却不知单是被她拽着衣服,也让秦简的耳尖都红了。

秦简眼睫一颤,用余光瞥了一眼腰间攥得紧紧的两只白玉一样的小手,背部不由得一僵。一时,他也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于是,一路上,他们便真的无言。直到快到云水桥的时候,沈玉书才先开了口,说她想吃附近的枣糕和炸鱼丸,秦简便勒了马,陪她去买。

后来,他还说要骑马,沈玉书却如何也不肯了。她说:“这里离云水桥挺近的了,我们走着过去也一样。”

一样吗?当然不一样。

秦简看了她一眼,道:“好。”

沈玉书朝他笑笑,自顾自地吃起了东西。秦简就在旁边牵着马,因为她走得慢,他便也跟着她的步伐走得很慢。阳光洋洋洒洒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衬托得宛如从画中走来一般。

沈玉书后来回忆起那天那刻,想到一句话:“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用这句话来形容那时的秦简。只是秦简从不知,她曾数次佯装漫不经心地偷偷瞧过他,眼睛里还闪烁着点点星光。

待他们走到云水桥头时,几艘赛船已经就绪,龙舟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赛龙舟自汉朝以来,便一直是人们庆祝端午的一种独特的方式。每年这时,官家都会选择特定的河段进行比赛,近年来一直在永安渠的支流和漕渠 在西市的交汇处。因为这里水域宽阔,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所以不会影响别的船只正常航泊。

午时,龙舟赛准时开始,只见十二条五彩龙舟齐刷刷地摆成一排,彩旗招展,漾着细细的水波从永安渠上游慢慢划过来,准备进入比赛区域。年轻力壮的舟子光着黝黑的膀子,喊着粗犷的调子,惹得桥头那些前来观看的娘子们连连掩面偷笑。嬉笑中,她们的眼睛却又都不自觉地往桥下望去。

随着船只的行进,十二艘龙舟上的木槌敲打出整齐有序的鼓点声,舟子们跟着鼓点大喝起来,数股白浪随着木桨的拍打徐徐向前漾开,岸上看热闹的百姓也随之兴奋起来。

龙舟齐头并进,谁也不让谁。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水中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个个好奇地挤上桥头往下看。

沈玉书也随着人流往桥头走,回身时却发现秦简不在了,不由得四下张望起来。可这里挤得到处都是人,哪里看得见?被旁边的人踩了好几脚以后,她才看见站在远处的秦简的身影。他那一袭白衣,还是很扎眼的。

只是,他什么时候竟去了那边?沈玉书想来想去,也记不起来。许是她刚刚看比赛看得太认真,又或是他走得太悄然。

突然,沈玉书看见刚刚发出响动的河面上已经起了一圈白雾,随之而来的是阵阵清幽的笛声。

舟子们原本都在卖力地划水,听到巨大的轰鸣后,速度明显都减慢了下来。

奇怪的笛音越来越明显,其中有条龙舟居然趁着其他龙舟速度减慢之时猛然加速,像是一支离弦的飞箭般向前冲过去。白雾散尽后,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那艘疾驰的龙舟上已空无一人,舟子们似乎突然之间消失了,可龙舟仍在继续向前飞驰,在河面上斩出一道道白浪。

岸上的人群里传来阵阵惊呼声和哗然声。其他船上的舟子不明所以,只觉得不对劲,便将龙舟靠在了岸边。

渐渐地,鼓声越来越稀,最后只剩下那艘独行的龙舟上还咚咚响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扫了过去。众人皆迷惑不解,龙舟上的舟子怎么突然消失了?既然龙舟上没人,那鼓声又是从哪里来的?龙舟又是靠什么力量划行的呢?

沈玉书看着,也和其他群众一样,一脸的不解。难道这是今年新出的什么玩儿法?可她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呢?

这么想着,她便出了神,突然被人拍了肩膀,直吓得她一哆嗦,猛地一回头才发现来人是秦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知他是如何从这乌泱泱的人海里挤到自己跟前的。

“你刚刚去哪儿了?走了也不说一声,害我还以为你被谁绑走了呢。”沈玉书笑道。

“我跟你说了的,可你没理我。”秦简颇有些委屈地道。说罢,他又低头在腰间的香包里摸索着什么东西,找着找着,面上还有些急了。

“你在找什么?”沈玉书好奇地问。

秦简抬头冲她笑笑,没说话,笑容里还带了几分腼腆。突然,他眉头一展,从香袋里拿出一根五彩的丝线递到沈玉书面前,道:“给你的。”

沈玉书不由得一愣,接过之后才发现,他给自己的竟是一根端午时大人给小孩儿戴的长命缕,不禁哭笑不得,道:“你刚刚是去买这个了啊?”

秦简面色一红,不好意思地道:“刚刚在街上,我见好多小娘子围在一个小摊前叽叽喳喳的,都在抢这个,我想你应该也喜欢,就顺手买了一个。”说罢,他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到了别处,眼神闪躲。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他之所以买这个,是因为在街上看见了一对男女,他们戴着彼此送的绳子一路嬉笑打闹,幸福得像从未经过世事沧桑。他心里生了羡慕,便自作主张地也去买了两条,一条给了沈玉书,一条留在香袋里给他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其实是给小孩儿戴的?”沈玉书没注意到秦简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秦简一愣,犹豫地说:“是、是吗?”

“你竟真的连这个也不知道啊?”沈玉书看他这副模样,不舍得再奚落他了,低头把绳子往右腕上一绑,笑道,“反正都是图个好兆头,那我便也祝自己长命百岁好了!”

秦简看着她,不由得又愣住了。

倏地,那艘独行的龙舟像是不受控制了一般,急速地驶过了云水桥,却并没有朝西市的支流方向而去,反而一路向北,顺着永安渠主流驶了过去。老百姓们皆觉得怪异至极,转身跑到桥的另一头观望,谁知那龙舟非但不停,行进的速度却比之前更快了,接连攻破了河面上的三道护栏。

秦简回过神,反应迅速地把沈玉书往身后揽,可他俩实在太不默契,他刚碰到她,她却正要往回走,再加上人群的拥挤,一不小心俩人就撞了个满怀。沈玉书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秦简愣怔了一下,眼睛不自然地瞟了一眼怀里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耳朵却红了。

眼看那艘龙舟快失了控,他才犹豫地抬手在沈玉书背上拍了拍,道:“我们先往外退退吧。”

沈玉书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了句好,便火速地往旁边一撤,慌里慌张中差点踩到旁边人的脚。

见她这样,秦简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拉过她的手腕,道:“小心点。”

沈玉书被拉住的那只手一僵,她假装没听到他的话,红着一张脸看向别处,心却跳得飞快。

这时,只见站在桥头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经验丰富的水夫,披着半截布裳,身上湿漉漉的,想是刚刚才下过水,此刻也是眉头紧锁。这人还是个大名人,城里的百姓都称呼他为艄公谭,因为他水性极好,平日里常有左邻右舍上门求助。

艄公谭望着河面,脸色有些泛白,像是长时间泡在水里的死鱼模样。

岸上的百姓起哄道:“艄公谭,你瞅瞅这是咋的啦?”

艄公谭抖抖身上的水,突然伸出手指了指前方,惊慌地道:“不好,你们快看,那龙舟就要撞上前面的官船啦!”

众人的眼睛随着艄公谭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在永安渠的另一边,有三艘官船正一前两后呈“品”字形排开。

听到艄公谭这一声喊叫,可把河岸两旁巡逻的水兵吓了一大跳,赶紧派人下水,拉开护栏并竖起了红色的旗帜,示意官船向两边避让,另一边又让其他兵士沿河岸向下追赶。

由于官船距离云水桥很远,远远望去和芝麻绿豆差不多大,加上河上有白雾缭绕,水兵手里的旗语,官船上的人根本无法看清。

艄公谭见状,心中顿觉不妙。那些水兵焦头烂额地奔跑呼号,却无济于事。情急之下,他们也只好向艄公谭取经。

艄公谭想了个法子:派一拨兵士随他下水,绕过永安渠的主流,从左侧支流直下,可以快速追上官船,如果运气好的话估计能拦住那艘“中了邪”的龙舟。

事不宜迟,艄公谭吩咐完,便坐上了巡逻船,一路向下追去。

岸上其他水兵则拈弓搭箭,箭镞像落雨般齐齐射向龙舟,可惜仍然无济于事,龙舟的速度太快,即便有少数箭落在船上,依然阻止不了龙舟行进。

实在无法,巡逻队只好打算朝龙舟投放火把,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若把火把扔过去,龙舟必燃,而龙舟距离官船那么近,若是大火波及了官船就完了。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正左右为难之际,艄公谭所在的巡逻船已穿过河汊口,船身顺着河浪摆开,借助水浪的推击,很顺利地进入了永安渠。此时龙舟还在上游,估计没有半盏茶的时间也赶不上来。

他灵机一动,让水兵在船上观察龙舟动向,自己则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不多时便见他从水里捞出一张渔网来,上面还挂着几只黄鱼和大青蟹。

水兵将巡逻船划过去,道:“这是?”

艄公谭道:“这是我前两天下的网,用来捕鱼的,不过现在它有更大的用处了。”

水兵疑惑:“什么用处?”

艄公谭道:“捕龙舟。”

水兵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问:“这个……怎么捕?”

艄公谭连笑几声,没有答复水兵,转身又潜进水里去了。

水兵摇摇头,无奈:“这个老泥鳅!”

没过一会儿,用来捕鱼的网已经被艄公谭铺到了水里,随后他又将两边的绳子套在固定镇水的石牛上。一切准备妥当,艄公谭才露出半个脑袋,慢慢摸到了巡逻船上。

“咱们的船先划去芦苇丛里躲着,那龙舟应该穿不过这道网,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就行了。”艄公谭笑了笑道,“打了一辈子鱼,这回我倒想看看,没有舟子划水,这龙舟究竟是怎么向前跑的。我一个多半截儿入了土的人,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鬼名堂呢。”

水兵看了看,道:“艄公谭鬼点子就是多,用渔网捕龙舟倒是头一回听说。”

艄公谭没再说话,而是轻轻地将巡逻船划到岸边。那无人龙舟正急速向前冲来。清幽的笛声再次响起,人群中却不见有人吹弹,仿佛那笛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而这艄公谭也果真是神机妙算,龙舟在靠近渔网的位置时竟然停了下来。艄公谭和水兵所在的巡逻船就藏在芦苇丛后面,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观望着。

奇怪的是,龙舟只停了一会儿,忽然啪的一声,水面上溅起了一道飞浪,然后整个船身便慢慢往下沉,似乎水里头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力地往下拖拽它。

水兵见状,个个呆若木鸡。艄公谭身上的衣服还未干透,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而他的眼珠子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水面。弹指间,龙舟如泥牛入海般整个沉了下去,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艄公谭虽然水性极好,但看到这番情景也不敢再贸然下水了,毕竟谁也不知道那水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一名水兵叹道:“那龙舟上连半个人影也没看到,船却驶得好好的,鼓声也没有停下来,莫不是大白天见了鬼吧?”

纵然艄公谭曾见过千奇百怪的门道,可这次也哑口无言了。

岸边上,巡逻队的水兵心急如焚,赶忙向卫队长通报。

“队长,龙舟沉水里去了!”

“慌什么?我已看见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的长官,二十岁出头,个子不高,国字脸,看起来英气勃发。他正看着河面上的动静,心里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你们先在这里守着,我去向上头请示,再多派些水兵来。”

“队长,你去吧,这里交给我们了。”

年轻长官点点头,立刻骑上快马。

谁知他前脚刚走,平静的水面顿时翻涌起来,巨大的水泡从水底升出。艄公谭还在巡逻船上,只道了一句“不好,赶紧走”。谁知他话还未说完,一个大水浪便朝着巡逻船狠狠地拍打了过来,瞬间将船横断成两截,水兵和艄公谭纷纷落水。

沈玉书和秦简正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往永安渠下游走,突然见一匹快马朝她奔过来,忍不住看了一眼。马上那个年轻长官也瞥见了她,却并没有多看她,只夹紧了马肚子向前飞驰而去,身后卷起一片尘土。

另一边,艄公谭抓起挣扎的水兵往岸上拖去,几经周折,终于把所有落水的水兵都拖上了岸,而他自己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歇了会儿,他又往岸上跑,一双鹰眼远眺前方,顿时呆住了。

那艘沉下去的龙舟不知何时又漂浮在了水面上,和之前一样,飞快地驰骋起来。他愣了半晌,囔囔:“果真是见鬼了吗?”

水兵卸下身上沉重的盔甲,看向艄公谭,道:“老泥鳅,快想想法子,那龙舟眼看就要撞上去啦!”

艄公谭嘴里含着半截芦苇草,嚼了嚼又吐了出去,才道:“这……我也没办法啊,那船上不会真的有鬼吧?”他摊了摊手,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看来是真的没办法了。

过了一个时辰,年轻长官带了一拨水下卫队呼啸着奔过来,足有三四百人。他自己骑着大马,身后还跟着一顶蓝呢大轿,水兵们则开着巡逻船沿流而下。

年轻长官跳下马背,看了眼河面,道:“咦?那龙舟怎么又浮上来了?”

水兵答:“队长,你刚走不久,那龙舟就漂上来了。你快看看吧,距离官船只有不到一里远了,这下可怎么办?”

年轻长官浑身一震,甩了甩手里的长鞭,大喝一声,快马朝下游奔去。

艄公谭站在岸边,连连摇头,道:“完了完了,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龙舟顺水而下,速度更是快得惊奇,喘息之间,已悄无声息地插入了三艘官船中间。官船行进的速度也不算慢,此刻前面突然横了一艘龙舟,使得官船阵脚大乱,首尾不得兼顾,摇摇晃晃,好像迷失了方向一般,互相撞击在了一起。

龙舟撞上官船后,那诡异的笛声戛然而止,龙舟上的鼓声也渐渐变小直到听不见。

龙舟撞得支离破碎,部分残骸被水浪卷了进去再没有浮上来。

上游有百来艘巡逻船快速驶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已经到达了出事的河道。

官船附近的水域漂满了撞碎的浮木和粮草,还有另外一样东西——猩红的血!

年轻长官靠近时才发现,那些红色正是从官船上漂出来的。他立刻登上其中一艘官船。船内已进了不少水,数千石的粮草也顺着河水漂走,唯一剩下的一点也泡了水,船室内竟连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查看了船舱,才看到里面有三个人半蜷着腿躺在里面。他又陆续检查了其他两艘船,均发现了两具尸体。

事态严重,他当即便下令封锁船只,又命令水兵赶紧打捞沉掉的龙舟。上了岸后,他又赶紧将情况报给都水监韩豫章。

颁政坊,鱼鲜小馆。因为这家鱼鲜馆正好坐落于永安渠岸边,河鲜大多时候是就近捕捞的,所以味道鲜美无比,深受当地百姓推崇。

周易因实在受不了父亲一直拿他和祭酒府的那些门生做比较,心中气闷不已,因此衣服也没换,便趁人多时从家里溜了出来,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就跑来了这家店。

有多挑剔的食客就有多出奇的手艺。这家店周易常来,老板和店小二对他都很熟络。

“哟,林小郎这次要来点儿什么?”一进门,老板就热情地开始招呼。

周易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道:“还是老样子。”

老板神秘地拉了拉周易,笑眯眯地道:“林小郎怕还不晓得吧?”

周易抬眼,道:“不晓得什么?”

老板还是笑眯眯的样子,道:“我这店里最近收了一些货,都是一等一的河鲜,您要不要尝尝看?”

周易轻轻一笑,又是一副纨绔样,道:“什么样的河鲜是我没吃过的?”

老板笑得更加欢实了,拉着周易往里走,在一个无人的过道中,周易看见地上摆着个大水缸。

老板指了指水缸,道:“别人我还不和他们说呢,也就是您来了,我才特意给您看看。喏,这些都是渔夫早上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鲜货,您瞅瞅?”

周易来了兴致,朝缸里望去,只见水缸里放了十几尾黑灰色的鱼,个个长得奇异丑陋。虽然平日里吃过不少河鲜,也见过不少鱼类,可水缸里的这些鱼,他还真不认识,更叫不上名字来。

老板神秘兮兮地道:“没见过吧?您别看这鱼长得丑,却是人间极品,无论是清炖、红焖、糖醋,还是切了熘段儿,都是一等一的美味。”

周易觉得新鲜,也没多想,道:“那就来个红焖!”

老板道:“好嘞。”

没过一会儿,鱼就上桌了,周易吃了几口,果然食欲大增,道:“这鱼长得不怎样,味道真是不错,给我留几条,我下次来吃。”

酒足饭饱,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儿,大摇大摆地走出酒馆。刚出门就见到永安渠畔人头攒动,心想准是又有热闹看了,便跟着人流往那边走去。

那厢,艄公谭下了水,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有个水兵见了,嬉笑道:“都七十多了,身体倒还硬朗得很,也不知道偷偷吞了多少灵丹妙药,怪不得坊间都叫他老泥鳅。”

玩笑归玩笑,但打捞沉掉的龙舟,这些水兵还得指望着艄公谭。永安渠水又深又冷,没有经验的人下去哪里受得了?

艄公谭摸了摸嘴边的络腮胡子,道:“不好捞啊,这船沉下去的部分十之八九都到淤泥里去了。”

水兵互相望望,皆不知所措。

这时,都水监韩豫章从轿子里走出来,卫队长领着他去河道查探。都水监是大唐管辖水运的最高行政官员,但凡河运出事,均先上报都水监察看。

韩豫章望了望河面,不急不缓地道:“哪里出了事?”

年轻卫队长匆匆忙忙将韩豫章请来,途中并没有详细地和他交代事情的始末,只说永安渠这边出了大事,这会儿才如实和他说了。

韩豫章听后,面色半青半黄,摸了摸头上的乌纱帽,愣是给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他坐上都水监这个位子许多年,一直都平平稳稳的,无事发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事情,一时心慌不已。

他认得河道上那三艘出事的官船,正是今晨出发,北上行往幽州的官船。三艘船上装满了粮草和盐铁,是朝廷支援幽州驻军的补给,而且还是他亲自批复的行船公文,上面还戳盖了都水监的大印。

他深知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若是让圣上知道那还得了,非但自己的乌纱帽难保,甚至还可能会因此丢了性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从他担任都水监以来,从未出现过官船遇险的案例,永安渠也一直是长安最安全的内河道,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究竟是谁敢冲撞官船呢?

“凶手呢?”他问旁边的卫队长。

卫队长看了看茫茫水面,哪里有凶手的影子?除了撞烂的船板,还有漂浮在水面上的粮草补给,别说人了,他连鬼影都没见着。

“回都水,自始至终没看见行凶的人,因为……”

韩豫章脸色铁青,声音低沉地道:“因为什么?”

卫队长道:“没有凶手,官船是被一艘龙舟撞上的。”

韩豫章想了想,道:“是今日比赛的龙舟?”

卫队长道:“正是,是十二艘龙舟的其中一艘。”

韩豫章闷声不吭,许久才道:“你们这些废物,不用想都知道那凶手定是藏在龙舟之上,或许就是那些舟子搞的鬼,怎么会没凶手?”

卫队长慌忙低头,躬身道:“禀都水,并非如此。那艘龙舟上的十八名舟子在事发前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撞上官船的实际上是一艘没有人的龙舟。”

韩豫章自然不信,但脑门儿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他压着火气,沉声道:“说的些什么浑话?那么大的一艘龙舟,若是无人划桨,又是怎么撞上官船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卫队长急得都快哭了,解释道:“都水威严在此,卑职不敢欺瞒,一切都是卑职亲眼所见,绝无戏言,若都水不信,尽管询问周围的百姓和水兵。”

韩豫章冷哼一声,果真询问了一通,可结果是众口一词,他也不得不信了。此时此刻,他的脸就像是被人捏碎的西红柿,他疑惑道:“不是人,莫非船上真的有鬼不成?”

没等卫队长回答,他自己却在摇头,连说了三声不可能。他再次看向河面,道:“船上的粮草还在吗?”

卫队长手一摊,道:“三千石粮草和盐铁全部浸了水,有些已沉入了水底,又有大半顺着河流漂走了,没有办法集中打捞。”

韩豫章唇色惨白,甚至有些绝望地看着卫队长,道:“那、那船上的官差莫非也……”

卫队长点头,道:“回禀都水,卑职查验过了,无一生还……”

韩豫章捏了个拳头,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