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翌日,沈玉书等人又是早早地出了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只由着脚下走到哪儿便是哪儿。
西市的叫卖声已是此起彼伏,数那些流动的小摊贩喊得最凶。
周易素来心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这才没走多久,就已经吃了三碗米粉、两笼蒸饼。
几人走到好再来茶馆时,沈玉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便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沈小娘子也来喝茶?”
沈玉书的目光斜斜地扫过去,见是一个老妇。她认得那老妇,正是东街糖水铺子的冯阿婆。
沈玉书朝着老妇走过去,笑着道:“冯阿婆,怎么就你一个,你大孙子呢?”
冯阿婆道:“小孩儿嘴馋,想吃糜子糕,我给了点钱让他自个儿买去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个小孩儿拿着用纸包好的糜子糕回来。那个小孩儿叫天儿,沈玉书见过几次,他很是聪慧,小小年纪就已经可以熟背《千字文》了,天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活像个小书生。
天儿小心翼翼地剥开包着糜子糕的纸,咬了一口,脸上露出两个酒窝来,盛着蜜似的。突然,他似是才看见沈玉书般,对着她笑着道:“玉书阿姊,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成为神探!”
沈玉书上前摸摸他的头,道:“天儿真有志气。”
天儿突然往玉书跟前一凑,道:“玉书阿姊,我告诉你个秘密哦,我刚刚去买糜子糕的时候,看到地上有很多的死蚂蚁,吓死人了。”
他说着,好像还很害怕,钻进了冯阿婆的怀里,冯阿婆笑道:“傻孩子,死蚂蚁有什么好怕的?”
天儿奶声奶气地道:“阿婆不是说过吗?小蚂蚁也是有阿耶和阿娘的,它们死了很可怜的。”
众人都觉得好笑。小孩儿天性善良,说出这些话本不奇怪,可沈玉书却皱了皱眉头,道:“天儿,告诉阿姊,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死蚂蚁啊?”
天儿没吱声,伸出小手指了指茶馆对面的铁石铺子。那是铁匠牛二的铺子。
沈玉书朝铁石铺子走过去,奇怪的是铺子竟还没有开门。她转眼一想又不对,这个时辰早就过了开门的时间了,往常牛二叔是很勤快的,天还未亮时,那铺子里就已亮堂一片了,今天怎么有些反常了?
沈玉书心中疑惑,又下意识地朝着天儿所指的青草坪望去,那是铁石铺子右边的一小片花圃。她朝着花圃走近,慢慢俯下身,果然看到地面上有一大团黑点,除了死去的蚂蚁,还有不少爬虫,就连附近的草垫子也变成了青黄色。空地上的草皮有些开裂,似乎是被人撬起过,周边的土层很新,应该是刚挖过的。
周易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玉书疑惑地问道:“玉书,你童心未泯啊?这死虫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倒不如去问问那个小娃娃他的糜子糕是在哪里买的,我闻着倒是挺香的。”
沈玉书没有理会周易,而是找来一根短木棍拨了拨那些虫子。拨开稀松的土层,她闻到一股很刺鼻的味道,除此外,在这股刺鼻的味道中还藏着一丝淡淡的花香味。秦简和周易都闻到这股奇怪的味道了。
沈玉书用手扇了扇,又低头嗅了嗅,凝目思考片刻后才道: “这土里有毒!”
周易哦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许是有人故意撒了药灭虫而已。”
沈玉书又拨了拨脚边的枯草,在草叶间竟有几丝散落的血迹。她心里隐隐不安,起身走到牛二的铁石铺子,敲了两下门,过了片刻才有人应声。
门开了,正是牛二。
沈玉书道:“牛二叔,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开门,不做生意啦?”
牛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使劲儿睁了睁眼才看清面前的人是沈玉书,解释道:“是玉书啊,嘿,昨晚睡得迟了些,怎知早上没醒过来,到这会儿还头昏脑涨的呢,要不是你刚刚叩门,我兴许还能再睡两三个时辰。你是要打什么吗?我现在就给你烧火去!”
牛二是个实诚人,从来不会说谎。沈玉书看到他两只眼睛被血丝映得通红,就更确信了,于是道:“二叔,别,我就是好奇你怎么这会儿了还不开门。”
周易好开玩笑,尤其喜欢冲牛二这种老实人开玩笑,一点不顾街上都是人,口无遮拦地道:“牛二叔,昨晚婶子没少磨着你吧?”
牛二知道他是林祭酒家的贵公子,便不与他计较,也笑道:“寻你叔开玩笑,小心你父亲又揪着你回去读书、相娘子去。”
周易那点事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牛二老实归老实,却也知道周易的软肋,故意说出来吓唬他,周易果然安静了。
铺子里挂着各式菜刀、斧子之类的常用器具,熔铁的炉子却是冷的,炉子旁边有几块用过的铁质毛料,上面长了几朵红锈。
经过这么一折腾,牛二早已经睡意全无,便问道:“玉书,家里是要添器具吗?”
沈玉书没有应声。她透过门口,看到铺子里头的墙角边有把松土用的锄头,便径直走了进去,边走边说道:“牛二叔,借你的锄头用用,马上就还你。”也不等牛二回话,便已经拎着锄头回到花圃前,将锄头丢给周易,道,“挖!”
周易愣了一下,看着她,问:“挖什么?”
“挖土!”她向下指指。
“我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哪儿会干这种粗笨的活儿?况且,秦兄还在这儿呢,你怎好意思使唤我?”周易噘嘴抱怨道。
沈玉书拿眼瞪他。秦简前几日那般受累,她怎好意思再使唤他?
玉书一个眼神,周易心下便明白了。他无奈地接过锄头,转身前还不忘朝她做个鬼脸,之后才开始刨土。挖着挖着,他的锄头好像突然抵住了什么东西,再无法撼动分毫。他只得将锄头拔出来,却看到锄头把子上被什么东西染得红彤彤的,仔细闻还有股血腥味。
周易好奇地低头往下看,恰好看到有鞋尖露在外头,鞋尖上有几个红点,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那上面的红点究竟是绣上去的红梅,还是流出来的鲜血。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握着锄头的手抖了几抖,锄头应声落地,他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秦简将周易这一系列动作看在眼中,忍不住轻抿了一下嘴唇,之后走上前看了看被周易挖出来的“东西”,道:“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沈玉书早看见了。确切地说在土层挖开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在那片枯草下埋着一个人,而且是他们都见过的人。
周易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些丢人,忍不住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我……不是害怕,你们也知道的,我可是京城第一仵作,不可能被一具尸体吓到的。我……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意外……哈,意外……”
沈玉书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戏谑。周易被玉书的眼神看得更加不自在,于是干脆弯腰捡起地上的锄头,又走上前去刨土。
秦简嫌周易动作慢,便接过锄头继续挖,待土层全部挖开时,除了沈玉书之外的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秦简昨日还因为她而与玉书忏悔自己没能完成看住她的任务,可如今,她却死在了这里。此刻,她的脸白皙如纸,仿佛涂了一层银霜。
周易有些恍惚,道:“石秀兰怎么会死在这里?谁杀了她?”
沈玉书也有些困惑,石秀兰为那人做事,不管怎样,那人也不应该就此杀了她灭口。
“刚刚土层上面的蚂蚁就是被她身上的龙舌草毒死的。”沈玉书道。
周易看着地上的石秀兰的尸体道:“你刚刚就是因为闻到了这股味道才得知下面埋着……”
“不错。”
周易蹲下来仔细查看了尸体,尸体表面并没有很明显的伤痕,四肢骨骼也是完好的,但他很快就注意到石秀兰的后枕部有一大摊血冻子 。他从怀里摸出一副袖套戴上,又轻轻抬起石秀兰的头颅,顺着血冻子摸索下去。他发现真正致命的伤口是后颅的“人”字形裂缝,那里有半截碎骨从头皮下戳出。
“验看得如何了?”沈玉书急着问。
周易道:“死因是失血过多。”
“是什么样的凶器所致?”
周易道:“伤口圆钝,头骨碎裂,非刀剑锐器所伤,应该是铁锤之类的钝器用力敲打所致,而且一连敲打了好几次。”又指了指那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 “凶手的力气应该很大,而且出手迅猛,初步判断是个男子。”
随后周易又有了发现。他在石秀兰脖子的正前方看到紫色手纹,掌根的印记在脖子两侧,指印在前,这说明有人从背后掐住了石秀兰。她脖子上的印记是凶手的双手用力导致的。
沈玉书点点头。她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凶手从背后用手掐住了石秀兰的脖子,在石秀兰挣扎时,他便用重物击打她的后颅骨,导致她因后脑大量出血而亡。
秦简看着沈玉书,面露担忧:“石秀兰一死,那人……”
沈玉书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宽心,他会来的。他一心想破坏我大唐的外交,便断然不会轻易让我查清此案,所以一定会出来阻止的。”
沈玉书说这一番话,本是想宽慰一下秦简一直紧绷的心,谁知秦简在听了之后,眉头蹙得更紧了。秦简看着玉书,正色道:“那人身手了得,我拿他尚有些吃力,倘若他再次将我引开……”
秦简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沈玉书却不知怎的竟被他逗乐了,笑道:“你说你一个习武的直肠子,怎么竟爱杞人忧天?我不会有事的。”
秦简又一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边,周易又有了新的发现。
石秀兰的手自然下垂,五指却紧紧攥在一起,仿佛生前用了吃奶的劲儿。这个姿势无法不让沈玉书联想,她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据周易判断,石秀兰的死亡时间在子时到丑时之间。沈玉书昨晚是戌时离开的艳红家,那时石秀兰已经不在秦简的监控范围内了,也就是说石秀兰于子时左右来到了牛二的铁石铺子。
那么晚了她来铁石铺子干吗?那个杀她的人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那个人见石秀兰漏了口风,所以才下狠手杀人灭口吗?
沈玉书思来想去,始终也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无计可施。
时间太长,尸体已经发僵,那只紧握的手很难掰开。周易转身去包子铺借来一小碟米醋和两钱香油,用碎棉絮蘸了些,轻轻擦拭石秀兰的手。过了一会儿,僵硬的手竟自己打开了。
手里掉下一缕毛,是黑灰中透着亮金的卷毛。沈玉书观察了一下,确信这不是中原人的毛发。她用手帕小心地将毛发收好。
很快京兆府的衙差到了现场,沈玉书和他们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走向牛二的铺子。
“牛二叔!”沈玉书喊了声,顺手将锄头靠在墙角。
牛二看到外面来了十几个衙差,被吓得够呛。牛二媳妇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眼前的阵仗,顿时也傻了眼。
“当家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顾大婶,我能进去说吗?”沈玉书道。
牛二的婆子姓顾,大伙都喊她顾大婶。她是个极胆小怕事的人。
顾大婶道:“玉书啊,你牛二叔老实本分,他可不会害人啊,你去和官爷说说,我瞅着害怕。”
“顾大婶你别怕,我只是问你们几个问题,不会为难你们的。”
顾大婶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进了屋,又是泡茶又是抓果盘的。
牛二似半个魂被勾了去,半天才缓过来,看着玉书道:“玉书,你问吧。”
沈玉书问道:“牛二叔,昨晚你是几时睡的?”
牛二想了想道:“大概子时。”
“为何那么晚才睡?莫不是接了不少的单子?”沈玉书猜测。
牛二看向顾大婶,顾大婶原本一直朝他使眼色,这会儿却慌得把头偏向一侧不去看他。牛二只好吞吞吐吐地道:“昨夜喝了些酒,本来亥时便已睡下了。”
“这么说,你中途起来过?”
“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大概就是子时。”
子时长安城已经宵禁了,城门也应该已经关闭。半夜三更有人找牛二叔,目的只有一个,要么是买铜铝铁器,要么就是临时铸造某样东西。事实果然不出沈玉书所料。
牛二道:“那个人敲开门后,让我连夜给他打一副马鞍,他自己还带了料子。我推托说时辰太晚,让他明天再来,那人什么也没说,却从腰兜里摸出五根金条来。你牛二叔在这小棚里窝了三十年,也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主顾,当即就动了心,但又怕这钱来得不干净,一直没敢接。那人许是觉得我嫌少,又从兜里摸出两根,我有些犯晕,正好你顾婶也醒了,我俩一合计,光这一单活便能得两三百两银子,能抵得上我们两三年的吃喝了,于是便答应了。马鞍直到凌晨之后才铸造完。睡觉时已是后半夜了,这才延误了今早上工的时辰。”
牛二虽木讷,倒也说得合情合理,时间地点都对上了。
沈玉书又问道:“你可知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牛二道:“那人身形高大,是个壮汉模样,当时天黑,加上他催得紧,我就光忙着打马鞍去了,他的脸我愣是没看清。”
这时顾大婶补了一句,道:“我倒是有几分印象。当时我在炉子旁添火,火光映在他脸上,看他胡子拉碴的,瞅着不像是本地人,具体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的。”
沈玉书想了想,道:“是不是鬈头发、大胡子,看上去十分凶悍?”
顾大婶眼睛滴溜溜一转,道:“对对对,就是那般模样,生得难看极了,还没我家牛二俊呢。”
“难道是从停尸房逃出来的察尔米汗?”周易猜测。
沈玉书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问牛二:“他拿了马鞍往哪里去了?”
牛二道:“我只知道他忙里忙慌的,似乎有急事要办,出了铺子就没影儿了。”
沈玉书慢慢地闭上眼睛,脑子里的乱麻被理出了头绪。她睁开眼睛,看着牛二问道:“对了牛二叔,你刚刚说那人自己带了铁料过来?”
牛二摸摸头,略显神秘地道:“说是铁料,可我瞅着根本不是铁料,有大半是金子。那料子奇形怪状,我当时还在纳闷,心想这人可真是有钱,打一副马鞍居然也要用金子。”
“那料子是不是像棵树,树上雕刻着鸟兽?”
牛二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玉书的眉毛顿时挤成“山”字,秦简也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周易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凶手终于露出马脚了!”
沈玉书继续道:“你们睡下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牛二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有吧……”然后,又咝了一声,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啊了两声,当时以为是你顾婶做噩梦了,便没去管,也不知道是我在梦里呢,还是真的有听到声音。”
沈玉书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怎么也想不到,紫金青铜树居然会被铸成一副马鞍,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即便将来她真的把这东西找回来了,那两国交好的寓意也已经变了。
沈玉书细细回想起来:月如钩的棺材、神秘的金蟾蜍、石秀兰的死、深夜到访的外来客、小小的铁石铺子、奇怪的马鞍……所有事情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很大的阴谋。可策划这一切的凶手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