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话 骷髅幻戏图2

进京的路上,钦差一路流连各个府衙,他们也轻松地跟在后面,有时钦差几日不见人影,他们便在当地表演节目。孟氏兄妹并不缺银两,只是他们有一种喜欢表演傀儡戏的执念,只要有机会就要牵着看不到的线在众人面前指挥着傀儡舞蹈表演,似乎这样能让他们产生最大的满足感。水云子拒绝沿路卖艺跳舞,孟楚也不为难他,去皇宫有他表演的地方。

走走停停地过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京城。九衢三市风光丽,软红香土十万人家。京城里连衽成帷,举袂成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孟襄兴奋不已,各种美景让她目不斜接。孟楚亲手雕了一个小骷髅状的提线木偶,让水云子提着木偶在闹市表演。让他在闹市中赤身**拿着一个骷髅木偶表演?水云子摇头不干,坚决拒绝。

孟襄根本不把他的拒绝当回事,她总是能想出法子来让这位与众不同的神仙就范,看着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开心不已。

夜色已晚,孟襄坐在镜前梳头。她很喜欢这副身体。大约将近一百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孟襄,就产生了无限向往的感情。孟家正好是兄妹二人,她和哥哥也是两个,他们占据了孟氏兄妹的身体,慢慢地融入仙霞镇,他们法力虽然不很高强,但是已足够在这乱世中自保。

她以为孟襄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吞噬,谁知那个笨傻傻的神仙一出现,那颗沉睡一百年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从不知自己还能感受到心跳。当时大为不解,后来才知道水云子和孟氏兄妹是相识的。

她不知当年他们是怎么相识,却对水云子无比好奇起来,自她成人以来,从未曾对一个人这么感兴趣过。他有愚蠢的善良,他有气人的执拗,他是神仙却毫不会法术。这些都让她想要窥视。

现在水云子已经成了骷髅,遭受这么多折磨,性格也会大变,再也不会和从前是同一个人。这个水云子是属于她的,和一百年前一点都不同。

孟襄对着镜子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容貌,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婴孩的哭声。孟襄走到窗前,看到客栈后院楼下一个包袱,婴孩的哭声就是来自于那里。

孟襄轻巧地从窗口跳下,只见一个婴孩正被放在一个黑绸襁褓中。孟襄把襁褓抱起来,小婴孩看上去只有三四个月大,他被抱起来后停止了哭泣,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孟襄看。孟襄四下看看,夜色已深,整个客栈都静悄悄的,四下空无一人。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手指在婴孩细嫩光滑的脸庞轻轻抚过,笑嘻嘻地道:“这些日子,你不如就做我的孩子吧!以后我就是你的娘如何?”

第二日,孟襄抱着婴孩来喊水云子起床。她咯咯笑道:“这孩子以为我是他娘亲,使劲往我怀里钻要吃奶。哈哈哈哈……呀,他真的在吃奶……好痒……”

“你们不是答应过我不再随便对普通人出手了么?更何况是个小婴儿。”水云子义愤填膺,这两个人真是无可救药。

孟楚觉得这是妹妹一时兴起的乐子,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淡淡地道:“过几日皇帝大开宴席,那个钦差为了讨皇帝欢心,会安排我们进宫表演。”

孟襄笑道:“哥哥,我很喜欢京城,以后我们就待在京城好不好?不要再回仙霞镇了。”孟楚扯扯嘴角:“我们活得长,不管到什么地方住得久了都没意思了。”他拿出一个刚做好的小骷髅,这小骷髅和水云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只有半尺高,是用木头做成的。

“我昨夜做了个好玩的小东西,等会儿我们就到外面去演傀儡戏,道长提着这木偶,那情景想来有趣得紧。”

水云子拒绝:“当初答应过我不会在街头表演了,我不去!”京城不只是人多,连妖怪鬼神也比别的地方要多。有几个小精怪他曾经认识的,看到他成了这副样子,他们幸灾乐祸地大笑:“上仙也会沦落到今日地步,太好笑了!”他气得不轻,直感慨世风日下,还偷偷留下两滴眼泪,本来想要他们帮忙去找师兄传个话也改变了主意。于是也坚决不想再出门,被那些小人指指点点看热闹,他可受不了。

“只要你乖乖地去提着这木偶去演戏,我自然就会把孩子送回家去。”孟襄开心地和他谈条件,她也不知这孩子是从何而来,勉强水云子做各种他不愿意做的事,看他气得跳脚,都是她的兴趣所在。

水云子怎么能忍心看那么小的孩子被孟襄带走,只能又一次被威胁成功,提着那小骷髅在街头表演。

街头围看的人越来越多,水云子提着小骷髅木偶演出傀儡戏,孟襄抱着那小婴孩就坐在后面。京城到处是富贵人家、见多识广的异人,却也被这大骷髅提着小骷髅做傀儡戏所吸引,纷纷称奇。

有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看着在地上被提线操控的小木偶,满脸好奇之色就要上前来抓,一旁的母亲忙把他抱了回去,这傀儡戏虽然新奇,但那可以自己活动不用操控的大骷髅却让人心生惧意。

旁边的酒楼之上,靠窗位置坐了一男一女。那男子身着天青色长衫、面容疏朗,轻轻摇晃着手中的茶杯,看着窗外的傀儡戏。坐在对面的少女一身紫衣,黛眉云鬓、梳着凌云髻,头上插一只白玉簪,她容颜秀美,气质高华,但是脸有不豫之色。她瞥一眼楼下的傀儡戏,满脸嫌恶之色,认真地低头用膳。

“你不是爱看新奇玩意么今日好像没兴趣。”天青衫男子微笑发问。

“人间惨剧,有什么新奇的。”少女夹了块脆皮豆腐放到碗里,用筷子夹开却又丧气地把那块豆腐扔了出去,又去夹一块春笋,看了看又叹气,又夹了几片菌煲椿树叶,这才放进口中。

“这些菜又怎么惹了你?”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烹子充饥、杀食骨肉,一路上我们看了多少这样的惨事,下山以来,这一路上除了死人就是魑魅魍魉,整个大胤除了京城奢靡如此,多少地方都如同地狱一般,我怎么还有什么心思吃东西?”紫衣少女干脆抛下筷子,看那男子认真地观看楼下的傀儡戏,她怒道:“你还忍心去看戏?你瞧那骷髅,被人剐掉了血肉,只留下一副骨架,被捆仙绳所缚,身为神仙却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那女子是何妖物,她怀中所抱婴孩又是哪里来的?你看这四处游散的魂魄鬼怪,充斥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都说京城有王气护佑,如今却是这个样子。大胤真的要灭亡了么?”她说得越来越激动,“你应该比我更气愤才对,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张画!”男子拍拍少女的手,用眼神示意。正在酒楼窗下,有个人正在作画,他身着灰布袍子、看身形尚且年轻却已有了斑斑白发。青衫男子他们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幅画,画面上是那提线的大骷髅、抱着小婴孩的女子、想要和木偶骷髅一起玩耍的小娃,着急想要把孩子抱回去的妇人,每个人都被画得惟妙惟肖,恍若要破纸而出。

一阵马嘶,有快马夹着一阵风从远处而来,有穿着差役衣服的人来向那骷髅身后抱着婴孩的女子说了什么,从角落里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上前,他们一起收拾了戏耍摊子,二人一骷髅进了马车,随那差役匆匆离开。

正在作画的那人微一踌躇,在画侧写下《骷髅幻戏图》几个字,又写下落款:李嵩。

那人看着这画,叹息半晌就要将画撕掉。天青衫男子忙出声阻拦:“且慢!”

那人一愣,青衫男子忙自窗口跃出,正落在李嵩身前。

“这张画既然要毁,可否送给在下?”他深深地作了一揖。

李嵩叹气:“阁下怎么称呼?要我这画做甚?”

“在下姓柴,在楼上看到李先生此画鲜活如生,甚是佩服。”

“柴……”李嵩听到他姓柴,面露惊诧之色,却一瞬间又隐藏了表情,只是叹气道:“虽在京城,却也听得各地灾祸不断,民不聊生,若是柴——柴公子你能见得圣上,还望……”

他本来消沉不已,却又激动起来:“那骷髅活动如常人,这本就是违背天理之事,既已成了枯骨,却还不能入土为安,还要卖艺为生,真真是人间惨剧,他们行走卖艺,所去之处,就没有官府抓起来盘问么?若我猜得不错,那一男一女定是为非作歹的歹人,害了那人的性命,还用了什么妖法让他死都不能安生,不成……虽然李某人微言轻,但也要去报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天下都是如此……再不成我要告御状……我不信皇上也会如此昏庸……”

李嵩满腔热血地要为一具骷髅主持公道,却不知这骷髅正是当今皇帝下令让钦差带回京城给他看戏的,天下富贵不过如此,皇帝需要寻找更猎奇之事来满足他的享乐。大胤国已被曾经臣服的姜国包围,连续几年多处大旱,各地起义不断,大小战争频频,战死和饿死的人曝尸荒野带来了更恐怖的瘟疫,越来越多的地方炊烟断绝、鸡犬绝声。

看着李嵩也走远,那柴公子将画收好,执起走下楼来的紫衣少女的手,看着她眼睛,郑重道:“齐光,我便要进宫了,祸福难料,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么?”

紫衣少女反握他手:“齐光虽为女子,却也是大胤子民,国家风雨飘摇,我怎能袖手旁观?况且……”她微微低头,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泛上一抹红晕,声音低了下去,“况且,你我既已互许了生死,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自然都跟着你。”

柴公子见她情深如此,心中柔情无限,他握紧女子的手:“柴劭定不负卿意。”

与齐光从相识到经历各种波折再到心意相通,他早已决定今生今世都要和她在一起,二人此时互相表白了心迹,都感无比甜蜜。如若不是在此危难时刻,他真想带她远离这红尘纷扰,归隐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他离开京城已经好多年,在山林之中避世,远离权力中心的纷纷扰扰,可此次被召回京,国家风雨飘摇,风雷隐隐,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柴公子刚进宫便遇上皇帝宴请皇亲重臣赴宴,一起欣赏什么新鲜玩意儿。齐光是朝廷重臣齐国公的女儿,也与父亲一起进宫赴宴。

宴会之上,柴公子与齐光正分列于两边而坐。那献上新鲜玩意儿的林大人满脸谄媚之色,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拥着妩媚动人的穆贵妃,笑道:“难得今日大家都能聚在一起,林卿又说什么仙霞镇之宝,大家一起欣赏欣赏,你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曹大人拍拍双手,大殿外响起了丝竹之声,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男子吹笛,女子起舞,还有一个黑衣人跟在身后。那男子音乐之声一转,已经从轻柔变成了逼仄难行的乐声。那黑衣人本来黑袍遮住全身,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随着音乐大变,他霍地解下长袍,一个骷髅顿时出现在人们面前。

大殿上大哗,一阵**。

皇帝先是惊了一下,随即饶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穆贵妃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也新奇地拉着皇帝的手:“皇上,皇上,你看!”

柴公子和齐光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又见到了那耍骷髅傀儡戏的一行人,而且还是在皇宫中。

皇帝搂着宠妃穆贵妃,看那骷髅与美女翩翩起舞,那年轻男子在一旁吹箫伴奏。穆贵妃向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领命,不一会儿又上来几个穿着宫装的美人和戴着骷髅面具穿着黑袍的人上来一起跳舞。

音乐此时又是一转,诡异之气更甚,孟楚的琴声幽冷缥缈却又随时扭转出妖娆来,整个曲子完全不合常理却又致命**。

穆贵妃的目光从坐在下面的柴公子身上收回,向皇帝娇媚一笑。

坐在下首的皇亲贵胄有的尴尬得低头不语,有的却也看得兴致盎然。柴公子面色无波,眼观鼻鼻观心端坐,齐光看不下去便要站起,已经有人先一步从座位中走出来大喊:“金銮殿上行这荒**之事,荒谬绝伦!和桀纣临朝又有何分别?天下要亡、国将不国啊!”须发尽白的御史辛勉涕泗横流,站在大殿上大哭出声。

大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皇帝大怒,御极三十多年,谁敢如此和他说过话?他将一只九龙玛瑙杯朝辛勉抛来,辛勉屹立而不躲,任那杯子砸在额头上,鲜血混着酒水从他头上滴滴答答流下来。

皇帝是被辛勉不屑蔑视的表情彻底激怒的,这老匹夫,竟然敢如此看他?他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手脚不由自主地颤动。推开正要扶他的穆贵妃,撑着龙案站起来,一双多日没有彻底睁开的眼睛眯起:“你刚才说朕什么?”

“老夫说你刚愎残忍、宠爱妖妃、不顾生灵涂炭,天神共愤,对不起大胤的列祖列宗,是大胤朝最大的昏君!”辛勉已然不顾生死,大骂起来,把皇帝气得倒在龙椅上晕了过去。

刚才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出一言,此刻见皇帝晕倒,惊惶哗然。辛勉看此情景,便要撞柱自尽。穆贵妃大喊:“拦住!”

辛勉没有死成,被两个侍卫抓了回去。

“辛勉贼臣,以下犯上辱骂皇上,罪及九族,带下去好好看管!”穆贵妃怒目下令。

躺在担架上的皇帝忽然幽幽醒来,他微不可闻地喊了一声:“玄之!”

众声嘈杂,御医侍卫环绕左右,几个平日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围在皇帝身边,柴公子只是跟在后面,并没有听到皇帝的叫声。

穆贵妃美目一闪,下令:“抬得稳些,快将皇上抬回寝宫!”

“玄之……玄之……观音奴……”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拨开穆贵妃的手,抓过身旁贴身太监曹功的衣袖,继续喊着,“玄之……”

曹功不由自主地看向穆贵妃,穆贵妃美目闪过一丝厉色,曹功身子一震,又看到老皇帝的目光中竟充满了哀求之意,威风了一辈子的皇帝,此刻用这种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又看看正被拉去天牢的辛勉,大声叫道:“七王爷,皇上召见!”

柴公子疾步上前,在各种意味的眼神中排开众人,赶到皇帝身边:“父皇!”皇帝抓紧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整个朝廷人人自危,皇上忽然昏迷,却急召从不受宠的七子在身侧,这七王爷从小体弱多病,大半时间都在宫外随世外高人治病修行,从不参与政事。在很长时间内,他几乎是被大家所遗忘的角色。去年中秋,皇帝邀请皇亲国戚看戏赏月。整个皇宫喜气洋洋,皇帝开心道:“今日月圆花好人团圆,朕心甚慰!”

坐在一旁似乎有些困倦的老太后忽然道:“哪里团圆?我的观音奴明明没有回来。”观音奴正是七皇子柴劭的小名。皇帝呆了呆有些尴尬地笑笑:“太后,老七总是不在家,朕失误了。”太后不接话,又靠了回去,慢慢合上了眼睛,近似呢喃地道:“不知观音奴此时在何处。”

从这次皇帝都把自己的这个儿子遗忘之后,皇七子柴劭在宫中更几乎成了一个透明人。可是皇上忽然召他回京,此次突然病发,却为何只召见他一人侍候?连宠冠六宫的穆贵妃都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

在人心惶惶中过了半日,皇帝醒来,下诏立皇七子柴劭为太子,昭告天下,择日祭天地、太庙。

册封太子的圣旨刚下,军情八百里加急便到,姜国已占领了云城,守城士兵不战而退。

云城距京城只有三百里,敌人顷刻便到城下。七皇子柴劭自请带兵收复云城,史书记载:“帝默然良久始允之。”此去危险,他不舍得刚立的太子,却不放心其他人。虽然沉溺酒色、耽于享乐,但曾参与过夺嫡之战并且获得胜利的皇帝很快便从所有皇子中找到最适合的那个。

大军已经整装待发,柴公子拿了虎符,却面带踌躇。

齐光正在帮他整理东西,看他发呆,以为他担心事情不成,安慰道:“殿下有虎符在手,京郊大营都是我父亲当年部下,你还有我父亲的信物,兵部刘大人也已答应,现在万事俱备。你只要按照计划做就是,不用担心。”

“父皇将江山托付于我,我实在不忍心……”柴公子叹道,虽然与皇帝相处时间很短,父子之间并不亲密,可血浓于水,这短短几日的相处,皇帝就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一样,慈祥和蔼,似乎这短短几日已经可以弥补起当初那么多失去的时光。

齐光拉起他的手,发觉他的手极度冰凉。她虽然年纪尚轻,可此刻眼神却比柴公子还要坚定,她声音很轻,却字字都敲在柴公子心上:“军情已到云城,皇上才想到派兵,昏庸至此,要救天下,君当取而代之。”

柴公子面露不忍:“父皇醒来后对我说了很多,我……”

齐光打断他的话:“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君当勉之。”

“玄之哥哥,你做了太子,恭喜恭喜。”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哪里的声音?

齐光四处看都没有见到人影。柴公子却蹲下身子笑道:“玄武,你怎么来了?”只见他面前一个拳头大小的小乌龟。

“太后让我捎句话给玄之哥哥,本来玄武也没有这么快来,正好太后宫外有辆车辇要到这边,我就搭乘了那车辇走了一程,快了不少。”

齐光抿嘴一笑:“一个玄武一个玄之,倒像是兄弟呢!”

柴公子也笑,玄武出现的正是时候,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齐光再继续说下去。

柴公子有些好奇地道:“我昨日才探望过太后,有什么事她老人家当时为何不讲呢?”况且太后有话对他说,满可以召他到自己宫中,或是派人带书信或者口信都可,为何派玄武这么一只乌龟来,从太后寝宫到他这里,玄武若是自己爬,日夜不停最少也得三日。如若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会被耽误了。皇祖母究竟是否想让他知道呢?

玄武轻吐一口雾气,雾气在空中散开,里面出现了太后的面容,她面带慈祥之色:“观音奴我的乖孙,分别几年,终于得以相见,皇祖母心中不知有多开心。你做了太子很好,皇祖母很开心。可是皇祖母想对你说,做太后就好,若是做了太皇太后,想来太心寒。皇祖母不知此话该不该说,是以让玄武去找你,想必它根本来不及在你离京前找到你吧!”

她不知何故知道了柴公子和齐光他们的所谋,心中矛盾,将自己心中的话用这个方式说出来,孙子能不能听得到都看天意。太后却想不到一向只凭自己毅力爬行的玄武这次竟然搭了顺风车。

齐光愣住,她知道太后在柴公子心目中的地位,太后这番话比她磨破了嘴都有用,尤其是在他本就有些摇摆的情况下。她不再多言,面带哀色,对柴公子道:“你自己选。”

柴公子深深地看向齐光,把她揽到怀中:“皇祖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

齐光点头,眼中光彩收敛,默默送他远行。看他背影越来越远,泪水顿时决堤,掩面而泣。

军帐中,皇七子柴劭在点兵迎战之前被黄袍加身,众将都愿拥他为帝。

柴劭忙推辞道:“众位将军切不可如此。军情紧急,虎狼就在眼前,我们应当齐心合力赶走姜国大军,还朝复命。皇上殷殷期盼,我们断不可做出忤逆之举。”

一长须大将愤愤道:“上次大战,士兵死伤惨重,我也是九死一生,皇上却因部队冲撞了穆贵妃的父亲而惩治我们,效忠这样的皇上,老子不服!”

“齐光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她亲自拿了老将军的信来,老夫才相信了殿下所图。齐光为殿下谋划良多,殿下出尔反尔不怕老将军和齐光心寒么?”一个老将压抑着怒气,“不说齐光,如果殿下愚孝如此,即使这次赶走了姜国,还会有犬戎、越太!哪国不对大胤虎视眈眈?请殿下三思!请殿下三思啊!”老将双手握拳,老泪交纵,满眼企盼。

“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

众人纷纷下跪,求柴劭取而代之。柴劭想起皇祖母犹豫的叮咛,想起父皇在病**抓着他的手念叨:“前夜风骤,又梦到你母妃。你出生之日,便是你母妃薨逝之时,那时朕心大恸,看到你就想到你母妃,才将你送走。玄之你不要埋怨父皇。”

大胤江山和人伦孝道,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可他没想到,他府中早有皇帝派去的眼线。就在此时,皇帝拿着书信的手气得颤抖不已。他狠狠地将茶杯推到地上,连声道:“朕竟然看走了眼,把狼子当成了贴心的乖儿子。”他下令即刻召见齐国公和齐光觐见,片刻不得延误。

皇帝将那信掷到他们面前:“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齐国公发须皆白,年纪虽老却极有威仪。他瞥了皇帝一眼冷冷笑笑不多说一句话,皇帝气得头发炸:“很好,你们很好,朕对你们如何?你们说,朕对你们到底如何?为何要这样对朕?”

齐国公看到面前摆着白绫、鸩酒和匕首。他微微一笑,低头捡起匕首,对女儿笑笑:“光儿,为父先去一步了。”说话间,已将匕首插入心口。齐光并没有吃惊,只是跪下抱着父亲的身体,任眼泪汩汩流了出来。

战场上。

西风猎猎,幡旗在账外呼呼作响,柴劭远远听到敌人的号角声幽咽苍茫。他不再犹豫,拱手作揖,满脸歉疚:“皇上与玄之乃是至亲骨肉,玄之只能辜负各位的一片苦心了。”

他终究没有答应,众将心灰意冷。那长须大将甩帘而出,一双环目却已溢满泪水:“大胤将亡啊!”

与敌交战之时,圣旨忽降,有人拿着圣旨来撤掉柴劭主帅之职,命柴劭即刻交出虎符。战场上临时换帅,这是战争的大忌。顿时兵将都士气消沉,有的甚至临阵倒戈。有人还看到在战场上有赤蚁专门去咬大胤的战马,战马疼痛难忍,嘶叫着到处乱奔,大胤部队溃不成军。天亡大胤,谁都无力回天。

柴劭与普通士兵一起上阵杀敌,上战场之前接了一个亲兵递上来的水壶,刚喝完就头晕目眩,栽下马背,被姜国所擒。

大胤朝气数已尽,姜国大军涌入皇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宫城乱作一团,此时人人自顾不暇,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成了浮云,逃命是最要紧的事。姜国士兵被下令不得动这宫里的奇珍异宝,对已经杀红了眼的人来说,杀人成了唯一的消遣。

宫中人心惶惶,对涌进宫来的大姜官兵逃避不及。孟楚孟襄兄妹却似乎找到了乐土。到处都是死人,他们收集了好多人皮。孟襄抚着一个宫女的尸体满脸雀跃:“哥哥你看这个美人,被那些官兵侮辱杀掉,好可惜啊。”不过她的表情一定也看不出可惜,“你看多好看,真是完美的皮囊,都说皇帝会掠尽天下的美女收为后宫,这女子这么美貌就在宫中皇帝竟然没有让她当妃子。”

孟楚冷冷笑道:“皇帝高高在上,每日被身边的人们歌功颂德,可是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甚至吃什么东西都是被身边的人送上来的,他的妃子也不一定是天下最美的,也许那些公卿王侯的姨太太都比皇帝的老婆美貌些。”

孟襄听得饶有兴味:“哥哥的意思是当皇帝很可怜的?”

孟楚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微笑:“做皇帝也有皇帝的好处,你若是好奇,哥哥想法子让你当上皇后娘娘。”

孟襄哈哈大笑:“等到有兴趣的时候我会要哥哥帮忙的。”忽然,她“咦”了一声,“哥哥,水云子哪里去了?”

水云子趁着乱况,偷偷地抱着那小婴孩逃离了孟氏兄妹的视线。他此刻正抱着那个小婴儿在皇宫中躲躲藏藏,他形貌如此,只能披着严严实实的鹤氅专挑人少的地方走。皇宫太大,他绕来绕去不知绕进了哪个宫殿。

满地狼藉,整个大殿空****的。高高的龙椅之上,正坐着一个白发蓬乱,胡茬满脸,身穿长袍的老人。水云子认得出来,这正是大胤皇帝。那夜表演傀儡戏,老皇帝虽然养尊处优多年,仍然隐隐可见眉宇之间的龙虎之气。此时再见,他几缕白发自面颊垂下,他就那么瘫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呆滞犹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充满了浓浓的死气。水云子看得到皇帝身边已经慢慢有黑气缠绕,他大限将至。

皇帝此时已经看到了他,用充满暮色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正在这时,一阵罡风凶猛而来,大殿的门没有关,将水云子的鹤氅吹起。老皇帝看到一副白森森的骷髅站立在面前,他竟然能在骷髅空洞洞的眼眶里看出悲悯之意。

这骷髅正是那日在宴会上跳舞的那个骷髅!这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上天用最荒谬的方式,让一个骷髅来见证他当这个亡国之君?

皇帝哈哈大笑几声,举起长剑一剑刺入自己胸膛。

水云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水云子忙躲到侧殿,听到大批姜国官兵涌进大殿,他不敢久留,匆匆离开。

皇帝自刎,穆贵妃在乱兵中不知所终,有人说被姜国皇帝收入后宫,也有人说她有祸国之姿,已被悄悄处死。

姜国改天换日,大胤皇室被屠戮殆尽,忠臣良将被株连九族,京城血流成河,城内弥漫着经月不散的血腥味。

水云子抱着婴孩在皇宫中转了足足两天这才找到出宫的路,趁着皇宫还是大乱,他逃出皇宫。

京城街市上一片狼藉、杳无人烟,横尸遍地,和前几天的街市简直是天上地下。偶尔有人出现逃跑尚且不及,根本没人注意到鹤氅之下裹着一具枯骨的水云子。

此时来了今年第一场雪。人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却和鲜血混杂在一起,红白相间、凄艳哀绝。

水云子恐怕被孟楚孟襄追到,水云子不敢走大路,专捡人烟稀少之处而行。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高,不知不觉,他爬上了一座山势平缓的山。

绕过山坳、翻过山谷,雪越来越大。他身上落满了雪花,可惜他没有血肉没有体温,只能将鹤氅裹得再紧一些,以免冻着孩子。那孩子说也奇怪,一路上都不曾哭过一声。他年幼不懂害怕,滴溜溜地看着水云子,小手在他的骨头间穿梭着玩耍,甚至还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前面有水流之声。他想起孩子这么久都未曾吃东西喝水,便寻着声音找水要给孩子喂水。

远处传来咯吱咯吱踩雪而来的声音,他还未来得及躲藏,娇笑声便已传来:“你逃走便逃走,为何还偷了我的孩子?”竟然是孟襄,孟襄在,孟楚就肯定会在。果然,孟楚的身影从一株压满白雪的枯松后转了出来。

“孩子无辜,你答应过我要放了他的。”水云子抱紧婴儿不肯放手。

“哈哈哈……”孟襄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山下,山下隐约可看到皇城,姜国迁都京城,热闹得紧,依稀可见灯火辉煌。

她对孟楚道:“又一个王朝就这么灭亡了,新王朝马上就建了起来。原来皇帝也不过如此。哥哥,你要不要也去抢个皇帝当当?”

孟楚摇头:“皇帝本就是轮流做的,又有什么稀罕,我们兄妹在这世上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还有我们这位长生不死的神仙。哈哈哈……”孟襄大笑,这世界越乱死人越多,她就越是开心。

出宫之前她曾偷偷看了一眼姜国的皇帝,年纪轻轻俊俏模样,她心动不已。也许什么时候还会再回这皇宫,也许是这皇帝死的时候,或者是姜国灭亡的时候也不错啊。

水云子看着怀中无辜的孩子,他还在开心地玩耍。水云子看到他的嘴唇干燥,顾不得顾及孟家兄妹,抱着孩子往远处走去,远处的飞瀑湍急而下,流到近处一汪水潭中。水云子低头想从潭中舀水给婴儿喝,可他伸出手来却只是五根干枯的指骨。

他看着自己的手骨,伤心不已,哀声长叹,真不知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想要发作,却又顾忌怀中的孩子,把气忍了下来。

那潭水咕噜咕噜地涌动起来。他忙抱着孩子退后,从潭水中湿淋淋地钻出两个人。一个是美貌若仙的女子,一个是青衣男子。

水云子认得那青衣男子,正是大胤朝的太子。那日在皇宫大殿宴会,那皇子丰神俊朗,虽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却满眼哀痛。此时再见,他消瘦了许多,表情不再严肃,唇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但他眼中却充满死寂之色,再无生机。

那绝美女子正向水云子这边看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捆了你的仙骨,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这竟然是冥王,他竟又变了个模样。还未笑完,却听得水云子怀中有啼哭之声,这婴孩这一路上都未曾哭过,这时却为何哭泣?

水云子的倒霉都是从被冥王捆了仙骨之后开始的,此刻见到了冥王,所有的不满和气愤都朝他发泄出来:“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

冥王身子一晃,不知怎么就把那婴孩抱到怀中,满脸失而复得,简直要喜极而泣:“你竟然在这里?为何如此调皮?我找了你这么久……你若真的丢了,我这冥王要当到何时方休……”

那孩子还是大哭不止,柴公子抱过孩子,婴孩竟然马上就停止了哭泣,还朝柴公子露出个笑容。

冥王抱不到孩子,心中不悦,又看看孟楚兄妹和水云子,心想时间久了水云子师父师兄定会发现,一定会来找麻烦,于是决定迁怒孟家兄妹。他对着水云子伸手一指,捆仙绳从水云子脊柱之上解开,飞进冥王手心。

水云子的身体一寸寸地生出皮肉来,不多时便已与往常无异。他看到自己长出血肉发肤,惊喜之情难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长啸。

孟家兄妹见情势不对,匆忙想走。水云子念动咒语,孟楚便即变成了一具枯骨,旁边还有两条树枝。

孟襄吓得后退几步,双眼含泪看向水云子。如若不是见过她残忍的手段,谁都会以为这真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

“神仙哥哥,救救我!”此刻,她最大的忌惮是不光表情,连长相都变幻莫测的冥王。孟襄扑通一下跪下,她膝行到水云子面前:“我们兄妹二人本在杂耍班卖艺,杂耍班有了新鲜玩意之后,我们就沦为人们出气欺侮对象,我被那班主的儿子在腹上划了一刀,差点没命,我哥哥的手足被人砍下,又被歪歪扭扭地缝上……我们受的苦,从来没人知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受罪,所以就来伤害别人么?那些被伤害的人可从来没有害过你们!”水云也听得心惊,嗟叹一声。他天生好为人师,此刻似乎已全然不计较孟襄曾经那么折磨过他,又谆谆教导起她来了。

忽然,他腹部一凉,一把匕首正插入他腹部,孟襄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将匕首用力往下一拉,又从她体内钻出一个一尺大小的布偶,这布偶双目通红,用力想从水云子的伤口钻进去。可那伤口瞬间痊愈,了然无痕。

“磨磨唧唧想要烦死我!你当神仙都这么与众不同,被人一次又一次地陷害捉弄,本王真为你师父感到痛心!”冥王右手一伸,手臂无限伸长,将那布偶一把抓了过去。布偶尖叫起来,冥王五指用力,那布偶挣扎着发出尖利的哭叫声。声音渐息,一道微弱的黑气从她头顶钻出,被冥王吸入口中。孟楚的骸骨忽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男布偶。一缕黑气也从男布偶头顶飘出来,冥王张嘴吸入,满意地打了个嗝。

“这竟然就是两个妖物的真身。”水云子没想到他们是布偶成精为害。只见这两个布偶破败不堪,一个胸腹被割了长长的刀痕,另外一个手足皆被扯断过,又被歪歪扭扭地缝上,伤口触目惊心。

那孟襄竟没说谎。

雪下得更大,搓棉扯絮一般,不多时就将这两个布偶埋在雪中,了然无痕。

水云子将孟楚、孟襄的尸骨收拾起来,埋在一棵松树下。他手抚树干叹道:“孟兄,孟姑娘,没想到当年一别,再见竟是这种情状。”

那日正是除夕之夜,大雪漫天。家家户户灯火点点,欢声笑语总传到耳边。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任雪花飘落肩头。前面一个卖饼的中年汉子小跑着到了一个院子门口,用力拍门,从里面出来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迎着他进去了。也许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他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了吧。

马蹄声哒哒而来,一个戏耍班子从他身边匆匆过去。他随意一瞥,看到一个小孩正用一把匕首扎着一个布偶玩耍,那布偶身上好几条长长的划痕,几乎把里面的棉絮都翻了出来。马车过去,他听到一个妇人大声呵斥道:“耍刀子做甚,割了手不要找娘来哭!”

随意坐在一个宅子门外的台阶上,雪花在他脸上颈上融化,他想着人间太难过,不如还是回天上去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大红斗篷的少女走出来挂灯笼,一眼看到正坐在自家门口的水云子,“呀”了一声,随即笑着喊道:“哥哥,哥哥你快来……”

披着象牙色披风的年轻男子走出来,他眉眼舒展,满脸和煦,行动间犹如带出一阵春风。

水云子时常想起,天下熙熙攘攘,他却无处容身,这兄妹二人却给他带来唯一的温暖。水云子就在孟家住下,在落雪斋之前,孟家是水云子在凡间的第一个家。孟楚孟襄把他当作家人一般,他们多少次秉烛夜谈,相伴踏青,月下对酌。

住了几个月,水云子打算继续云游。孟家兄妹依依不舍,孟楚笑问:“兄长何时回来?”水云子看着远路笑道:“也许几个月就回来!”

孟楚看看妹妹有些促狭地道,“我们襄儿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她可说过十八岁的时候就想嫁给心上人呢!”孟襄羞赧地转身走开。水云子于感情完全不开窍,没有理解孟楚的意思,也奇怪孟襄为何忽然回房间了。

临行前,孟襄一直送他到很远,水云子直说:“你快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孟襄一直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水云子忽然发现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他一愣,只见孟襄深深地凝望着他,缓缓地念道: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他心中一震,那双泪目似乎深透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一个从未曾打开过的角落似乎悄然有了一个缝隙,他心里一阵慌乱,忽然不敢再看孟襄的眼睛,匆忙告辞离开,心中全是孟襄最后看他的眼神还有她一字字念出的那首诗。他活了多少年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敢深想,心中乱作一团,不知如何自处,便在近处寻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闭关。

这一闭关就是将近百年。刚出关就遇到了那样的事,此时此刻,孟襄双目含泪念着那首诗的样子犹在眼前——

水云子心中凄然,抬袖抹抹眼角的泪水。他好似懂了什么,又好像错过了什么。只是孟楚、孟襄这两个名字成为他漫长无涯的生命中永远难忘的名字。

“我便在此结庐而居吧。”柴公子眺望远处灯火之处,正是皇宫所在。落雪有声,等大雪消融后,一切尘埃落定,人们照样忙着生计。大胤朝,也只会成为老人们闲来无事的围炉夜话而已吧,只是那抹紫色的身影从他脑中倏忽而过,柴公子心中大恸。

“这小东西不要我抱怎么办?”冥王此时已经成了一个中年书生模样,两撇胡子巧妙地竖起,正和小婴孩双目相对,那婴孩被冥王看了一会儿,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柴公子看这孩子冰雪可爱,满眼澄澈,暂时抛却郁结之情,笑道:“不如我来收养他如何?”

“也好也好。就在你这里,我最放心。”冥王应允着。

“一念净心,心无所求,这孩子便叫净心吧。”柴公子笑道。

“好名字好名字,净心极好!”水云子收起伤感,抚掌笑道。

冥王念叨着:“要做冥王的人叫什么净心,真是莫名其妙。”

柴公子抱着孩子和水云子并肩而立,尘世灯火就近在眼前却远在天涯。

水云子蓦然醒来,太阳西斜,自己竟然是在落雪斋的游廊摇椅上睡着了。吴刚和薄荷正在院中围着一只小乌龟叽叽喳喳。

“哈哈哈,你看它动了,动了。”

“公子早说过了,不要惹它生气,否则它一哭就会发水灾!”薄荷被吴刚气得满面通红,她真想殴打他啊。

“三公子你醒了,太阳快落了,怕你着凉,我还正要给你盖件衣裳呢。”净心怀中正抱着水云子的鹤氅。

水云子心想,净心可不记得他还是婴孩的时候,这件鹤氅曾经裹着他走了不少路。今日净心这孩子看他的眼神怎么这么温和可爱,与平日不耐烦的样子完全不同啊。

进得书房,只见书桌前正摆着一幅有些发黄的画,画已裱好,画上正写着《骷髅幻戏图》几个字。一旁那卷已经摊开的《万象图》上,大雪弥漫,树石被移动,一道飞瀑前凭空出现一处宅第,大门上“落雪斋”三字龙飞凤舞。

柴公子正在书架前翻看一本书,听他进来,悠然一笑:“这一觉睡得可好?”

水云子想起梦中往事,心中依然恻恻:“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想来我身为神仙,却跑去经历这一番劫难。对了,我怎么进去万象图的?”

水云子被柴公子关切的表情感动,虽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这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的人跟他一气说了这么多,他真是感动不已。

“说来真是丢人啊,吴刚薄荷他们不知道吧,否则我真的再无脸面来落雪斋了。”水云子对这个问题忧心忡忡。

柴公子还未答话,门口响起一阵爆笑声:“笑死我了,从盘古开天地到如今,从来没见过那么憋屈可怜的神仙,哈哈哈哈哈……”

柴公子的脸绿了。

吴刚正在门口捧腹不已,薄荷低头认真地盯着手中抱着的玄武,但是可以看出她隐忍的笑意。

柴公子轻咳一声,不去看他指控的眼神。

“哈哈哈,堂堂神仙去卖艺跳舞,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吴刚拍着大腿仰头狂笑,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来是被口水呛到。

薄荷怀中的玄武忽然从壳里钻出来对着吴刚大声道:“让口水淹死汝!让口水淹死汝!”

所有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水云子笑得直接坐在了地上,薄荷笑得直捶吴刚,净心正在门外要进来,笑得打嗝不已忙跑去喝水,连柴公子也笑出了眼泪。

往事也许不堪回首,但总会有雪后新晴,枝上春光。闲敲棋子,浮生一醉,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亲朋好友在身边,确是人间至乐。

柴公子置身摇椅中,从未曾安定过的心柔软下来,悠然而笑。

(第4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