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话 骷髅幻戏图1

满眼都是萧索之意,茫茫千里不见人影。

水云子抹了一把冷汗,松了口气。他适才所经过之地,正是一个战场,战争刚刚结束不久,依然可以看得到尸横遍野、流血漂橹,蚊蝇嗡嗡地在尸体上享用美食、繁衍后代,几匹豺狼野兽正在对满世界的食物挑挑拣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水云子,它们的瞳仁已经变成红色,露出利齿獠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之声,眼看着就要扑上来。

水云子忍下想去打狗的冲动,调整心态,不断提醒自己:我只是个落魄道人而已,几乎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去招惹野狗?况且这里死人这么多,狗不来吃倒是反常。这么想着,他成功地让自己浑身汗毛直竖。他此刻并没有以身饲狗的打算,忙低头绕路而行。一只黑色的野狗在他身后跟了足足有二三里才被新的食物吸引过去。水云子开始不敢快跑,只能向前疾走。从一个山坳处转弯的时候向后看到那只狗已不再跟随了,这才抹了把汗,拼命快跑起来。

他只是闭关修行了一段日子,怎么这个世界就成了这个样子?人们只能短短地活几十载,却总是要争斗、打仗,真不知在这样的世界里该怎么做人才好。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离那战场已经很远了,他才停下来松了口气。他记得闭关之前,这里应该是片农田,这个时候庄稼应该长得正繁盛,但是此刻这里已然成了不见边际的杂草荒原。

哗啦啦的流水声传来,听到水声,他也忽然觉得口渴,想起这附近确实有条大河,便朝着水流声传来的地方而去。

他没有记错,奔腾不歇的果然还是记忆中的那条大河。他曾经和两位挚友在这河边流连过。水云子蹲下身子双手掬水,喝了几口,又洗了一把脸,用袖子擦擦沾了河水的额头,蓦然,目光被上游的什么东西吸引。

随着河水飘飘****而下的,是一具被泡肿的尸体,尸体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球,缓缓漂下来,经过水云子身边。他肚子一阵抽搐,又看到另外一具膨胀的尸体晃晃悠悠地飘下来。他再也忍不住地呕吐起来。闭关以来辟谷不食,吐不出什么,只是肚里翻江倒海,将适才喝下去的河水合着胆汁吐了出来。他吐得腹部抽搐不已。

这些想必就是适才经过的那个废弃战场的尸体,顺着河流一直漂了下来。

人间总是这般战争纷乱。他闭关之前刚刚大治二百年,不知闭关了多久,战争又来了。他深深叹口气,手下忽然摸到什么,低头看去,竟是一副骷髅。他忙起身,对那骷髅鞠了一躬,又叹道:“白骨露野,惨不忍睹,贫道冒犯了!”

那骸骨竟然动了一动,接着哭泣起来:“道长救命啊!”

水云子惊道:“你已成了骸骨,想来已死了不少日子,怎么还能说话?”

“道长有所不知!”骷髅叹气,“在这世道,死的人比活着的还多,从这里到冥界的路上,各种冤魂戾魄熙熙攘攘赶着去投胎,去冥界的路都堵塞了。我只是个做小买卖的贫苦之人,没有银子打点,连往生都轮不到我,只能在自己骸骨旁流连。今日见道长仙风道骨,想要道长救小人一命。如若不能,劳烦道长给小人找些蒲草来盖盖身体,也不算曝尸荒野,死也算有些脸面。”

水云子听他说得如此悲惨,也叹息不已。他从路边枯树上摘下几根比较结实的树枝,将骷髅身上缺少的骨头补全,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净瓶,滴了两滴罗浮水在骷髅之上,念念有词。

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竟然活了过来。这人容貌端正,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水云子愣愣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却见那人在他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这人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活过来,赶集不已,向水云子磕头致谢。

水云子忙扶他起来,那人却兀自跪着不肯起来,呜咽道:“小人名叫孟楚,就住在不远处的仙霞镇,到山间给母亲采药,没想到遇到了强人,被打劫了财物,才死在这里,真的没想到还能死而复生,能遇到了罗汉大仙下凡,救小人一命,能让小人回去继续奉养双亲,照顾幼妹。大仙真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啊。”

“你叫孟楚?”水云子呆呆地又问了一句。那人点头。

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想到自己本来打算做人,但这人已经知道了他的神仙身份,只好郑重地作揖回道:“贫道是灵宝天尊座下弟子,并非佛家罗汉。至于到底是神是仙,贫道也记不清楚了。”

孟楚一愣,忙改口称呼他为“道长”。孟楚感激的话说了许久,却又哭了起来,“本来不欲再给道长找麻烦,可是这般赤身**回去,实在是没有脸面……”

水云子想了想,将自己的鹤氅脱下给他,自己只留了中衣。孟楚裹了鹤氅,用小截枯枝作笄将头发挽起,倒也精神爽利。

水云子要和他告别,他却又死活不依,“大仙对我如此大恩,怎么能不到家里去坐一坐喝杯茶?小人就住在附近,大仙若就这般就走了,岂不是让小人被爹娘责骂?”

水云子看他如此热情,不忍心拂了他一番好心,便应允了他一起往他家里去了。

仙霞镇虽然也不如以前繁华,但毕竟比那荒野好得多,也算朝廷管辖重镇,人来人往,分外热闹。闹市中聚了好多人在围观什么,传来阵阵叫好声。水云子也好奇地凑过去看,孟楚解释着:“道长,这是傀儡戏。我们这里最为流行。

水云子点着头,看得饶有兴味。在阵阵喝彩鼓掌声中,只见前面一个戏台,上下都用蓝色的幔布遮住,只在中间留出木偶演戏的地方,台上几个木偶人手脚被极细的丝线提控,正在演戏。这些木偶如真人般大小,举手投足都不见呆板僵硬,一个个都栩栩如生。此刻演的是《水漫金山》,许仙正和白娘子生离死别。没想到顶上几条丝线,就能把这几个木偶操控得如此灵活。白娘子和许仙边唱边说,实在是感人肺腑,让人看了也要洒几点热泪。

一出戏演完,围观的群众打赏了银钱之后渐渐散了,从幔布后面出来几个人,正是操纵木偶之人,其中一个少女冲过来扑到孟楚怀中:“哥哥,你可回来了!”

少女便是孟楚的妹妹,名叫孟襄。原来他们兄妹本就以演傀儡戏为生,孟楚失去音讯的这几年,孟襄一个人支撑着家业,一边等哥哥回来。真是懂事孝顺的好女子。

她笑眯眯地看着水云子,“这位道长哥哥怎么不穿外衫?为什么这样看我?”

水云子忙收回在孟襄身上的目光,才想起自己现在只穿了中衣,难怪适才众人频频看他。

孟楚又是一阵道谢,直要脱下衣服还给水云子。

水云子看他解开衣服就又**了,忙阻拦他。

孟襄在一旁直笑,“哥哥快领了道长哥哥回家换衣服吧。”

水云子随二人来到一处颇大的宅院,前有庭院,后有菜园,家中还有几个仆人。没想到这孟楚家境竟然颇为不俗。

孟楚请他进客房先换件衣服,又道鹤氅要洗过之后再还给他。

客房装饰很奢华,墙上挂着名画,桌上摆着名贵的汝窑瓷器。水云子摸摸房中摆设,又是叹气。房中香薰得极浓,让人昏昏欲睡。水云子关了房门走出来。

孟襄正等在门外,看他这么快出来,微微一惊,随即又笑,“小女子以为道长会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呢,这么快就出来,莫不是房间收拾得不舒服?”

水云子忙摇手,“女檀越多虑了,贫道闭关多年,早已休息够了。”

孟襄看着水云子,笑得甚是妩媚,两眼眯起,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胸前一点,“道长哥哥,我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去做了出家人?红尘繁华,就没有哥哥所留恋的么?”

水云子看了看她那根点在自己胸口的手指,又认真地看着她美丽的面孔,“贫道虽然看起来年轻,其实已经不知多少岁,我自己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如此乱世,人人都活得很是辛苦,女檀越心胸开怀坦**,贫道甚是佩服。”

“道长哥哥你总是这么看我,也觉得我美貌么?”孟襄笑得娇媚,“什么乱世盛世,于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瞧你看起来也不过和我哥哥一样年纪,别整天锁着眉头。”

水云子看着面前满桌的美味珍馐,又望望孟楚兄妹诚意十足的脸,想要说的话还是咽回了肚子。

孟楚惶恐,“这些菜不合道长的胃口么?我们穷乡僻壤,在下也觉对道长甚是亏欠。”

孟襄夹起一颗肉丸放到水云子碗里,“我听说现在的道士不吃素。”手似乎不经意地碰到水云子的膝盖,媚眼一递,妖娆地朝他笑。

水云子忽然想到了开场词:“二位一直住在这仙霞镇么?”

“是啊,我们祖辈都住在这里。”孟楚问道,“道长怎么有此一问?”

“道长哥哥有什么烦心事?为什么一直在叹气?莫非小女子和哥哥哪里招待不周么?”孟襄看水云子对自己的深情厚谊没有半点反应,有些不安地问。

水云子强自撑起一丝笑容:“没有什么,只是贫道想起在山野处看到的那些为战争而死去的人,心中感伤罢了。”随即又问孟楚,“老檀越不出来用膳么?贫道在檀越家做客,要拜见才对。”水云子虽然是道家神仙,但平日在三界六道行走,言行举止也颇为随意,此刻在这兄妹二人面前,却颇为自持,一言一行都提醒自己必须做个像样的道长。

孟楚呆了呆才想到他是在问他父母,孟襄已接话道:“爹娘去邻镇探亲,要过一段日子才会回来。”

用膳结束后水云子便要告辞,孟楚又哭了起来,要留他住几天。水云子直说还有要事,不便久留。站在他身边的孟襄忽然以手抚额,身子一晃,倒在他身上。孟楚抹着眼泪解释:“妹妹从小有心痛的病,一着急一动气就会发病,想来妹妹是不舍得道长离开,但又不能强留,郁结于心,才晕了过去。”

水云子不得已,只好留下来。

夜色苍茫月如钩,彼时寂静无声,万籁俱寂。水云子躺在**久久不能入眠。孟家大宅、孟氏兄妹又在他脑海中闪过。孟襄一脸娇娆地喊着“道长哥哥”,他霍然起身,又躺回去,辗转反侧。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嗅那香味幽幽暗暗,却是孟襄来了。水云子忙闭上眼睛。

月光不明,孟襄小心翼翼来到水云子床边,一动不动。不知站了多久,她才翻身上床,躺在水云子身边,一双手如灵蛇一般在水云子身上摸索。

她这是要做什么?这是在勾引他么?

自己要不要被勾引?水云子心中打鼓。此时应该欲火焚身还是踢她下去?他心中不停地挣扎。

孟襄的手在他胸前停住,掏出了什么东西。是他装着罗浮水的净瓶。

孟襄轻笑一声,轻声试探道:“道长哥哥?”

水云子很生气。他以为孟襄真的对他有意,没想到竟然是来偷他的东西,当下哼了一声,像要醒来的样子。孟襄怕他真的醒来,忙下了床,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她拿走他的罗浮水做什么?莫非她也要肉枯骨,活死人?他思来想去,竟朦朦胧胧睡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水云子就要告辞,孟楚兄妹也没有阻拦。孟楚忙着张罗下人给水云子备下盘缠和干粮,依然是一脸的感激:“道长,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些了,道长路上慢走!”这番话说得水云子有些不自在,却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那个……”虽然不大好意思,但是看孟襄完全没有把净瓶还给他的意思。他轻咳一声:“昨夜睡得不太踏实。”

孟楚点头:“是啊,在下也觉得非要留道长住下也是强人所难,住在我家里睡得不踏实也是很正常的。”

“女檀越睡得可好?”他觉得当面说出孟襄偷他净瓶的话来未免太失礼,便婉转地问道!

孟襄眼波流转,还未说话,眼睛望向前方,忽然目光一亮,大喊道:“官爷,官爷,在这里。”她一边抓住水云子衣袖,眼泪横飞,哭花了妆容,一边哭喊出声:“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不要活了!”她哭着向水云子身上撞来。

水云子前胸被她撞得生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赶来的官差五花大绑地绑了。水云子懵住了,这是在做什么?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被送到了衙门。

衙门虽小,却也颇有些威严之感,水云子被那衙役从后膝踢了一脚喊道:“跪下!”

水云子在人间走动过多年,却从未来过衙门,他新奇不已,顺势跪下,却还在四处张望。

孟楚和孟襄跪在他身旁,凄凄惨惨地哭诉:“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公案后坐着的黑脸县令一拍惊堂木,向满脸哀戚的孟楚问道:“你且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事报官?务必从实将来,若有半句不实之言,本官决不轻饶!”

“小民孟楚,仙霞镇人氏,走亲戚回来,路遇一道人,那道士饿了几天没有吃东西,在下可怜他,把他带回家中好吃好喝招待,没想到他心生歹意,对我妹妹不轨,还欲偷走我家传宝物,请青天老爷做主!”

青天白日,这孟楚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水云子诧异地去看孟楚,他孟楚也正在看他,满脸悲愤,看上去真的受了极大的冤屈。若他不是在指控自己,水云子都要相信他这番说辞了。

“堂下所跪女子是何人?”黑脸县令又问。

“呜呜……小女子……小女子叫孟襄,是本县仙霞镇人氏。家里来客,谁晓得引狼入室,小女子……不要再活了……呜呜……”她哭得好生悲切,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水云子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你可知罪?”县令一张黑脸,看着水云子,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

水云子正被这兄妹二人的演技所震撼,没想到县令正在问他,忘记答话。

“堂下所跪之人你姓甚名谁?原告所说,你可知罪?”县令又厉声问道,惊堂木又一次拍下。

水云子反应过来,“不知。”他老实答道,“这二人说得没一句是真的,我也不知他们为何要说出这种话来冤枉我。你作为县令,应该明察秋毫才是。”他一脸慈悲地教导着县令,完全无视县令那一张令人胆寒的黑脸。

“好大胆子,竟然指教起本官来了!实乃狂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招么?”

“那女檀越昨夜进我房间上我床铺偷我东西,今天却来说假话诬告,哪里来的什么物证人证?”

“哼哼,还嘴硬!来人,给我搜!”县令下令。

旁边的衙役上前来解下他还系在身上的包袱,这包袱正是临行时孟楚让下人给他准备的。衙役又在他身上随意一搜就从水云子袖中搜出一个水红色的肚兜来,这下连水云子也惊呆了,身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东西?

孟襄看到肚兜,又号啕大哭起来:“受此侮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去死吧——呜呜呜……”

孟楚一脸悲愤地拦着要撞墙的妹妹,慨声大呼:“还请大人做主!”

衙门大堂上回响着孟襄嘶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孟楚抱着妹妹一声声的:“妹妹,你不要这样,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去向死去的爹娘交代……”这么凄惨的场景,真是让见者伤心听者流泪。那县令惊堂木拍下:“证据确凿,你招是不招?”说话间已有衙役拿上了刑具,眼看他要是不招供就会被上刑。

水云子看看那哭得惨兮兮的兄妹俩,又看那刑具实在心惊,想要用法术,又想起自己本就打算在人间历练,只好点头承认:“贫道招了便是。”

被带下去的时候水云子正与孟襄目光相对,她目光闪过一道不屑与恶毒,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监牢里犯人很多,看到有新人进来,很多人都激动得很,有些污言秽语传来,那牢头将他随意推进一个牢房,麻利地锁上,一刻都不耽搁地离开了牢房。

牢房里臭气熏天,小小的空间里有七八个人。有人蜷缩在角落里睡着,有人仰头看着屋顶,还有几个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水云子第一次进牢房,好奇不已,满心兴奋,已然忘记自己才因为罗浮水被陷害入狱。他蹲在一个正在看屋顶的人身边,也抬头望望,屋顶有些破损,若是下雨说不定会漏水,可是又有什么好看?

“你在看什么?”

“和你又有什么相干?”那人斜眼瞪他,背对他睡去。

水云子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坐到一边去。想到适才差点被用刑,幸亏自己机灵忙着招供,否则一顿酷刑上来,死是死不了的,却也不会活得很痛快。

还没有自矜完,眼前忽然被黑影挡住微弱的光线。适才窃窃私语的几个人正围在他身边。水云子以为他们好意来安慰他,人间果然有真情,他感动地露出笑容。笑容还未展开,就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上来一巴掌就要像他脸上拍过来。

水云子惊呆了,他又没有惹过此人,甚至从未相识,他下意识地身子微微一飘,那人打了个空,他面露惊诧之色,使个眼色,又有两个男子从身后向他袭来。他们看不到水云子是如何移动,只见眼前影子一晃,几个大汉撞作一团,水云子却坐到了墙角,满脸茫然。

“见鬼了!”那络腮胡子不服气,看准水云子所在,举拳便向他头顶击来。可谁知他的拳头砸向墙壁,疼得嗷嗷叫起来。再仔细看去,水云子去哪里了?刚刚就坐在墙角的水云子,此刻凭空消失,没了踪影。

牢房里的人个个面面相觑,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莫非是见鬼了?

水云子悲伤地在夜色中行走。他适才闪躲那大汉的攻击,一不小心就出了监牢。夜色已深,街上空****,走过街角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传来:“夜色寒凉,不如坐下来吃一碗面吧。”

虽然已是深夜,街头却还有一个小面摊,他坐下要了一碗汤面。水云子看看这卖汤面的老者,忍不住心中的抑郁倾诉起来:“贫道在附近的山中闭关,不记得多久了,请问现在人间是哪一年?”

那老者并没对他说的产生好奇,捋须回答:“元朔三十四年。”看水云子还是一脸不解,又解释道,“大胤三百零五年。”

“啊,那我在山中已经过了一百多年。时间过得真快。”水云子感叹道。

“在人间才能感受到时光流逝,山中无岁月,时光动都不动。”卖馄钝的老者似乎颇有感受。

“我出关之后救了一个人,那人竟然和我闭关之前遇到的一个朋友长得一模一样,连名字也相同,可是我知道他不是那个朋友,后来我跟他回到他家,他家中有个妹子,妹妹竟然也和我朋友的妹妹一模一样,从容貌到姓名都一模一样,他们住的房子也是我朋友当年的宅子,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现在才这已经是一百多年过去了,我朋友早该不在人世了,他们不知从何处得到我朋友的皮囊,我没有忍心揭穿他们,毕竟看到他们,我就当与故友久别重逢。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活着,我也很开心。可是……可是他们却诬陷我,将我送进牢狱。”他说得啰里啰嗦絮絮叨叨。

“可客人你此刻却坐在小老儿的面摊前。”

“贫道逃出来了而已。”他继续嗟叹。

“这世上有多少人逃不出宿命,你不被宿命束缚,却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真是无聊透顶。”老者叹着气起身,不想再和他聊天。

“你也够无趣的,躲在角落里卖面以为能骗到谁?除了贫道,谁会来光顾你的烂摊子。”水云子现在有些愤世嫉俗,不客气地吐槽着。

“身为上神,一个手指头就能把凡人捏死,却在这里扭扭捏捏装可怜,真是受不了,你快走吧,本王不想看到你。”这老者也很生气,将盛满面条的碗重重地在桌上一搁,也不再自称“小老儿”,他的面容也不再如适才那般充满贫苦与老迈,皮肤渐渐鲜嫩光滑,五官一点点挪动位置,一张风华绝代的美人脸显露出来,身上衣衫也化作火焰般的红色长衫。

“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妖怪。”水云子一向都很有礼貌很有耐心,但每次看到这人就忍不住想要骂他。

美人面露不屑之色:“本王本就有众生相,从不伪饰自己,不像某人身怀无上法术,却矫情可笑。”她说起话来娇柔动听,再也不是老迈浑浊的声音。

水云子气恼道:“贫道在人间行走,本就化身普通道人,哪里有用法术?”

美人继续冷笑。

他想起自己刚出关就用法术救活了骷髅,还用法术逃出监狱。顿时觉得自己理亏,脸红了红:“天赋法术,贫道又有什么办法?”

“你若真想在人间体验,本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做个凡人。只怕这世道如此可怕,你可不敢没了那护身的本事。”

“有什么不敢的?能体验凡间喜怒哀乐,贫道求之不得!”

“很好!”美人笑开了花,她素手轻扬,碗里的面条从碗中腾空而起,挽成一道银光闪闪的绳索,将水云子捆绑得结结实实,又倏忽消失在他体内。

“你……你拿什么困住了我?”水云子结结巴巴地问道,这家伙能干什么好事?

美人以袖掩口,轻笑:“满足你的愿望而已,送你一条捆仙绳,这下你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来了。不过捆仙绳上有本王的封印,能护你不死,否则这世道如此之乱,死人比活人还多,你要是真死了,混在一堆去忘川的魂灵中间,到那个时候,本王虽是冥界之主,却也很难找得到你,哈哈哈……”美人笑得前仰后合,甚是得意,忘记适才还用袖掩口做大家闺秀状。

“你好卑鄙无耻……你曾经说自己是男的,刚才还用袖子掩嘴,实在是让人心生呕吐之意。”从前见面从来都互不搭理,此刻自己为何要和这人倾诉心事。也许真是当神仙当得太寂寞了。

这时吵闹声传来。冥王笑得更加豪迈起来,完全没了美人的样子,仔细看去,却见她面容清秀,眉目疏朗,竟又变成了一个书生模样。

人声渐近,原来竟是衙役狱卒追了上来。水云子耳边只留下冥王得意放肆的笑声,那个面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冥王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他一人待在风中被团团围住。

这次他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捆了双手、头上被套了布袋,推推搡搡地被送到了别的地方。他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之后才被摘下头上的布袋,只见面前一个女子身穿白衣、身姿窈窕、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这美女似曾相识,竟是那青城山上修炼的白素贞。他刚想作揖行礼,苦于双手被缚。再凝神一看,这白素贞却是个木偶。这木偶制作得如此精致,竟跟真人没有半点区别。

“我的道长哥哥,你又回来的感觉真好。”说话的人正是孟襄,她走上前来,笑嘻嘻地看着水云子,原来这次是被抓来了孟家,看来那县令和孟家兄妹早有关联。他哼了一声不说话,如此卑鄙,真是玷污了孟襄姑娘的好皮囊。

“本来将你送进去牢房就好了,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你坐你的牢,可是……”她拿出那瓶罗浮水:“这个,听我哥哥说可以让骷髅生肉,让死人还阳。可是这个,还需要道长哥哥来帮个忙……”

水云子几乎要被这个女子的卑鄙所倾倒,他们兄妹曾经陷害他入狱,只是为了这瓶罗浮水,得到之后却发现在他们手里不起作用,只有配合他的咒语才能让罗浮水管用。

水云子气得跳脚:“卑鄙!休想让贫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我们知道你是神仙,还偷偷看到了你被什么厉害人物用捆仙绳绑了法术,现在你也只是个普通人,你应该庆幸你还有用这种神仙水的本事,不然你可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孟襄的清雅秀丽的容颜带着残忍的笑意,她挥挥手,两个褐衣仆人拖上来一个大汉,将那大汉抛在水云子面前。

“你瞧,这个人在监狱里欺侮了你,我这就为你报仇。”孟襄鲜红的唇开开合合,她拿出匕首在那大汉胸上重重一划,鲜血顿时涌出了单薄的衣衫。这大汉想必是被下了什么药,如此痛楚竟然还没有醒来。

“我来让你看个好玩的戏法!”孟襄下刀极快,几刀下去,那大汉已然血流如注。

“住手!你要如何?”水云子忍不住喝止。这女子竟然面不改色地如此残忍。

孟襄笑靥如花:“这个人死了我才拿来做傀儡的,又不是活人,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水云子闭目骂道:“禽兽不如!”孟襄嘲笑道:“虚伪的神仙,你作为神仙也怕看这些么?用你们的话来说,不都是众生么?红颜枯骨又有什么分别?你怎么连这些都看不透?”她边说边利索地飞针走线,一个傀儡很快就缝制好了。

她看看依然紧闭眼睛的水云子:“你看,这么快就做好了,那些吸血虫一边吸血一边把这些尸身永不腐败的香料吐进他体内,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得到永生。”

水云子听到一阵丝竹之声,好奇地睁眼看去,孟楚不知何时也来了,他正击筑而歌,歌声竟颇有慷慨之意。那个刚被做好的傀儡在他闭眼的时间已经被画上了面容,穿上了衣袍,清矍俊秀、双眉入鬓、青衫磊磊,竟和之前粗犷的大汉一点也不相似,孟襄在旁舞蹈,那大汉手中拿一把木剑,竟依孟襄的舞姿起舞,颇有潇洒风流的姿态。

“神仙哥哥你看,这才是杰作,以前那个肥胖难看又凶恶,为何要他活在世上?”孟襄一本正经地说着惊世之语。

“血肉皮囊都是父母给予,你不喜欢就让他去死么?简直是胡闹!”水云子被捆得紧紧的,不能动弹,他此刻非常想念他的法术,没有法术,他即使身为神仙也照样被人鱼肉。

他生气到极点却无能为力:“你到底是什么……你不只是占有孟襄姑娘的身体而已……”

“你……”孟襄一步抢上前来,“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孟襄?”她眼神犀利,再不是那烟视媚行样子。孟楚也停止奏乐,阴鸷地看着水云子。

“孟襄姑娘璞玉浑金、束身自好,你只有她的样貌而已,举手投足、统统不像,当年一别……”水云子想起分别之时,孟襄粲然而笑却泪光盈盈的样子至今在他心里。他不由自主流下泪来,脱口念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孟襄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不由自主接口道:“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自己怎么会知道这句话?莫非是那丫头残存的执念?孟襄恼怒起来:“难怪你欲言又止愁眉苦脸的样子,你竟然是和那丫头相识的。幸亏我们兄妹可以迷惑人心,此地百姓没人以为我们已经活了一百年。”

水云子听到孟襄还能念出那句诗来,心中大喜,虽然被占据了身体,但是她还是有孟襄以前的意识的。水云子没想到孟襄还能念出那句诗来,欣喜异常,那表情被孟楚看到,一直冷眼旁观的孟楚冷冷道:“你的孟姑娘早已死了一百年,你以为我妹妹会念一句诗,你那孟姑娘就会醒来么?实在是荒谬……”孟楚之前做戏的时候,一脸毕恭毕敬的老实样,此刻却阴沉难测,眼神中总会露出暴戾的影子来。

“你们到底把孟姑娘怎么样了?”水云子怒问。

孟襄眼波流转,泛上个暧昧的笑容来:“怎么?原来神仙动了凡心,喜欢上了人间美貌女子?孟姑娘青春美貌,不知你们当年进行到哪一步了?”她往他身上一倚,“我和孟姑娘长得一模一样,我用的就是她的身体,你莫不是喜欢上我了?”

水云子气得头顶几乎要冒出一股青烟,却苦于甚至挣不开一根绳子:“我和孟姑娘清清白白的,孟姑娘冰清玉洁,你休要乱说!”

孟襄“咯咯——”娇笑出声。

孟楚又勾勾唇角冒充微笑:“道长,这个木偶现在行动有限,如你念咒语催动那神仙水,他就真的活了,再控制他表演就方便多了。”

“你休想!用人做木偶,残忍至极,贫道宁死不屈!”水云子发丝尽竖,两眼圆睁,想要用眼神震慑孟楚。孟楚看他的样子,好笑不已,他挂上一丝阴冷的笑:“这人偶如此英俊,应该来一个美貌女子陪伴。”说话间,褐衣仆人又抬进一个女子。

他若是再不答应,这女子也会被做成木皮人偶,身为灵宝天尊座下弟子,如果不出手相救,以后有何面目去见各方神仙?他面带悲怆之色,点头答允。眼看窗外几朵浮云,心想不知他师父师兄是否会驾云路过此地,来把他也救上一救。捆绑他的绳子解开了,隐形的捆仙绳却依然将他捆绑得结结实实,他丧气地坐在地上,没有法术,他便如砧上鱼肉,被人宰割。他迎风而立,洒下几滴忧伤的泪水。

孟家的傀儡戏渐渐地声名远播。一个个木制傀儡栩栩如生,犹如真人。有人觉得好奇以为是真人冒充傀儡,上前触摸发现真正是木头所制,当下感慨这简直是夺天地之造化、鬼神之不测。

水云子前所未有地颓唐,他成了另外一个傀儡,眼看这兄妹二人作恶,却无可奈何,只能成为帮凶。孟府后院的厢房中放着越来越多的傀儡。他们被点了罗浮水,水云子的咒语再催动,便活灵活现起来,一个个裹着木头的死人演了一出又一出的王侯将相书生佳人的传奇。

仙霞镇牢房内的囚徒、浪迹街头巷陌的乞丐和逃荒而来的饥民都能成为孟家兄妹的目标,只是灾祸频频,从外而来逃荒的人多,大家忧心忡忡,没人注意那些凭空消失的人。

那夜他们兄妹边饮酒边弹琴唱歌,几个傀儡在一旁舞蹈助兴。

“哥哥,我们在这人间多少年了?”孟襄的面颊一片酡红,笑嘻嘻地问孟楚。

“不记得了,只是觉得这几年是过得最痛快的日子。我们一直被人们所控制,这几年才享受到控制别人竟然是如此快乐之事。”

“是啊,除了控制凡人,我们甚至还控制了一个神仙。”孟襄笑得得意,她凑到水云子身边,“你为什么不喝酒?你做什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莫非……莫非你又想起了那孟家小姐?那个黄毛丫头?你若思凡,我倒是可以和你……”她攀着水云子的脖子,声音软糯轻柔,好似耳语一般。水云子屏住呼吸,扭头不去看她。

“你躲什么啊?哈哈。不如我们两个真的成亲,时光这么漫长,反正你是神仙,也不会死,正好和我们作伴,哥哥……你说怎么样?”

“妹妹好主意……”孟楚一向都阴鸷少言,平时总一言不发地看妹妹捉弄水云子,此刻竟然答应:“不如此刻就拜堂,亲人正在,宾客也有,此时便是良辰美景。”

“休要胡闹!贫道宁死不从!”水云子怒斥,“孟襄姑娘那般人品贫道尚且……尚且错过,更何况你们这种不知何方来的妖物!”

水云子一心修行,对人间男女情爱本就不开窍。当年孟襄对他情深如斯,也没有动摇他修行之心,他硬着心肠拒绝,毅然闭关修行,更何况面前这个女子乃是个占据了孟襄身体的妖物。

“孟襄才在人间活了二十岁不到,我虽然用了她的身体,却在这世上活了一百年,你说谁更像人?凭什么说我是妖怪?”孟襄看水云子这般嫌弃的表情,她解开外衣,露出薄薄的丝绸亵衣,香肩外露、整个身体曲线毕露,**无比。

“我不美么?我对这身体爱护得紧,容不得上面有一点瑕疵,我的身体从上到下哪里不是最极品的美人?”她贴上水云子的身体,“你可别逼我做那逼唐僧就范的女妖怪,和我成亲有什么不好?做人太脆弱,做神仙太无趣,跟我一起做妖吧!这天下大乱,正是我们大展身手的好时机!”孟襄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伏在水云子肩上,在他耳上轻轻一咬,水云子身子一震,她咯咯地笑出来。

水云子心想自己还是死掉算了,虽然冥王说他死不了,说不定是骗他呢?心怀着想要死去的美好愿望,他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撞向柱子。顿时头痛欲裂,血流如注,可他竟然还没晕过去。

没想到他真的敢去寻死,本来充满丝竹歌舞声的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孟襄愣住:“你宁愿死也不要和我成亲么?”

“贫道……贫道绝对不从。”他有点后悔,其实可以找到别的方法,撞头好痛。

“哥哥——”孟襄看向哥哥哭诉着。

孟楚停止奏乐,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最后满脸阴沉地来到水云子面前:“你知道非要跟我作对的下场么?

“快杀了我吧!”水云子闭目,悲壮地说道。他本就是死不了的,但倒是想看看被捆仙绳捆绑之后的他如果被杀会是怎么样。最好这两人真的有这本事把他杀死。

“我曾经进了孟楚的身体,可没想到不多时就被乱兵杀死,很难再找到这么合适的身体,我便常常在那身体周围徘徊,眼看着身体腐朽、成了枯骨,没想到你竟然出现了,给那枯骨补全了肋骨生出了血肉,我便赶紧附体还阳。你救了我,我心中感念万分。”

“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孟楚不杀他却来说这些话,水云子感觉眼前有些模糊,头上的血是不是在往下滴,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手上一把鲜血,看到自己的血,他便有些头晕。

“你知道么?我兄妹也是受尽万千苦楚才有今日,我们生平最恨被人控制,却又最受不了别人不听我们的话。你在和我妹妹大喜的日子里做出这种事,宁愿流血都不答应娶我妹妹,我真的找不到什么理由留着你。”

“哥哥……”孟襄有些担心地看着孟楚,孟楚拍拍她手背:“没事,哥哥会为你做主的。我早有个心愿,便是当这世上的人被战争和灾祸消灭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们兄妹一起演出一幕骷髅傀儡戏,人没了那骗人的血肉皮囊,这世上再没了胖瘦美丑,全都一模一样,那该多么震撼!”他阴鸷的眼神又看向水云子,有些看不透的东西在闪耀:“普通人只剩下骸骨必不能活,可是我们的神仙却有仙骨,我的第一个骷髅傀儡,正是这位神仙道长!”

“不要,哥哥……我还想和他成亲……”孟襄阻止道。

“傻妹妹,他不会真心待你,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哪个人真心对待过我们,我们哪一次不是被抛弃被伤害?你忘记你肚子上那个伤口了么?”

“你要怎样?”水云子不停地扑棱着避免正在逼近的孟楚抓到他。这孟楚的残忍比孟襄有过之而无不及,连死人木偶都敢做的人,谁还敢奢望他能手下留情一些。

“没事,连痛都不会,只是睡一觉,很快就好了。”孟楚一个眼神,几个褐衣仆人四面包抄,将水云子抓住。他犹自扑腾挣扎不已,喊叫不断,惹得孟襄频频向这边看来。孟楚给他喂了一颗药丸,水云子“噗”地吐出来。孟襄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本是性命攸关之事,可水云子让这一切似乎成了个游戏。

孟楚没有笑,依然沉着脸冷声道:“这药丸能让你暂时失去知觉,等会儿给你动刀完全不会痛,既然你死活不肯吃,那就不吃好了,正好可以看看自己身上的肉是怎么一片一片地被割下来的,不过想必你根本看不到最后,总会疼得晕过去又疼得醒过来!”

这么恐怖,不逃还等什么。可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挣脱不开那些仆人,简直没有半点转机。利害权衡片刻,他捡起那颗药丸咽下去,绝望地躺在**,任人宰割。

他做了个美梦,看到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明霞碧雾弥天,满眼都是千年不谢花、万载常绿草。金阙银銮之中,走出不少同朝仙友,都热情地和他拱手作揖,师兄向他迎了过来:“恭喜师弟历劫已毕,重回仙班。”

他远远地看见师父驾着祥云而来,他忙迎上前去:“师父!”

灵宝天尊慈祥地一笑,忽然变成了一副骷髅,骷髅颌骨动弹着:“徒儿你回来了!”

他吓得一个激灵醒来,刚坐起来看到自己双腿就又跌回床铺,差点晕了过去,这是他么?所见之处,只是一片森然。他抬起手臂,只听得咔嚓作响。

“啊……啊……”他面前就是一面铜镜,他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一副完整的骷髅。被捆仙绳所困,灵魂都不能离开身体,只能困在这躯体中。

“怎么样,妹妹。是不是杰作?”孟楚正在清理凌迟水云子的刀具和割下的肉,随即又慨叹:“当初他给我枯骨生肉,让死人变活,我却让一个神仙活生生的身体变成了骷髅啊。修短随化,命运真是无常啊!”

孟襄看着水云子的骸骨,似喜还悲。

孟楚却心情大好,他击缶而歌:“堪叹浮世事,犹如开花谢。”

水云子喊够了,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悲哀地想,如此模样,便是师父亲自来,也不认得他了。

孟家兄妹的骷髅傀儡戏声名远播,尤其是在达官贵人之间,都以欣赏骷髅傀儡戏为乐。从古到今,人们见过各种木偶布偶傀儡,到了孟家兄妹手里,出现了不需要提线却也活动自如的傀儡,人们刚刚看过了新鲜,孟家又做出了骷髅傀儡。

钦差笑着点头:“果然新奇有趣。”他目光一转,心中有了计较。

这日孟楚从钦差大人的府邸回来,开心笑道:“我们要进宫了!”

“进宫?去给皇帝表演么?”孟襄把金银珠钗拿起来又随意抛在桌上,自从有了骷髅傀儡,他们的表演更是千金难求,银子越赚越多。

“正是,钦差大人把骷髅戏上奏折告诉了皇帝,那皇帝好奇得紧,下旨召见我们随钦差一起进宫。我们兄妹什么都见过,却没有见过人间最富贵最繁华的地方,去见见世面也好。”

孟襄笑对躺在榻上的水云子道:“你见过皇帝么?”

水云子漠然看向窗外,在人面前他不仅没有衣服穿,表演结束他却非要穿衣。一具骷髅穿着他的鹤氅,这也是他争取了半天才得到的权力。

对于他无端的脾气,孟襄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劝慰他道:“神仙哥哥,你看你现在的模样,除了我们兄妹谁还会正眼看你一眼?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抛弃你,绝对不会辜负你。在这世上,谁还会如此真心对你?”

水云子哼了一声不搭理她。孟襄起身离开,行了几步又回头道:“你心中想念的那位孟姑娘,若是也以骷髅的模样见你,你也会对她念念不忘么?”水云子却愣住,一百年前,他虽知道孟襄对他的心意,但他对孟襄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欣赏她清风霁月的风姿,犹如对一个知心朋友一般。但是此时她这一番话让他心有戚戚焉,如若当年初遇的瞬间,孟家兄妹不是那般容貌人品,他还会和他们相识相知么?自己真的也看透了红粉白骨,平等地看待众生了么?

孟襄看他呆住,知道自己把这呆子又带到了死胡同里,喜滋滋地走到桌前兴致勃勃地和哥哥讨论起进京的事情来。

水云子陷入沉思不可自拔,直到被带上马车,这才惊觉他们是要上京了,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