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话 戏珠图2

曾经,他还不叫朱正,他叫朱行健,父亲给他取此名源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小时候,他记得父亲正直而慈爱,总给他讲先祖的故事。

某一年,敌军**,短短几天就南渡过河,直攻都城。皇帝带着宠妃逃到陪都云城,又信了奸人太子要谋逆的污蔑之辞,缴回太子虎符,大战正酣之时临时换帅,军心打乱。守城将领临阵脱逃,置全城百姓于不顾。士兵士气溃败,不战而降。

北方姜国来的侵略者一路烧杀抢掠地南下,南方原本看不够的繁华、享不尽的纸醉金迷被姜国大军铁蹄践踏,他们抢走无数金银珠宝,对无辜百姓掠夺屠戮。他们刀不入鞘,杀红了眼睛,几百年的富贵之乡遭到前所未有的浩劫,积尸难数。

被朝廷和皇帝放弃了的百姓们等来了一个文士。翰林学士朱天赐带着家人和不愿离去的奴仆一百余人,走到了已然荒凉破败的大街上。他们手持棍棒、扁担、匕首,要和强盗决一死战。其时余晖满天,瘦削的朱天赐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每个人的心里。

曾经只是默默地在朱家厨房做饭的厨师,用切猪肉的菜刀砍向小巷深处侮辱少女的贼寇;曾经只是侍弄花草的园丁,举起修剪花草的剪刀刺向骑着马踩踏幼童的恶人;终日被父亲关在书房中读书的朱家大少爷用家传的宝剑刺向正在杀人的屠夫……

那是春闱等待发榜的日子,科考的读书人齐聚京城,很多人没来得及逃出京城,引颈待戮。朱天赐的举动让他们不再闭眼等死,几百书生加入了朱家的队伍,一副副文弱的身躯变成了大胤的脊梁。

本来颓然投降的守城士兵看到本该拿笔的书生们在朱公的带领下拿起微不足道的防身之物,一个个面色坚定,朝着入侵者走去,他们的灵魂又一次被点燃了。命是他们自己的,不是抛弃他们的皇帝的。俘虏暴动了,他们怒发冲冠,咬牙切齿,杀了看守的守兵,救下老弱妇孺无数。朱天赐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角落里,暗井下,躲藏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加入到朱天赐的队伍中去。

一时草死木皆枯,骨肉与家今又无。在屠刀面前,他们命如蝼蚁,骨肉分散,生死相诀。但是他们不甘心,总要搏一搏。敌人也许会杀死他们,但他们不会闭眼等待侮辱与死亡。只有短短半日,朱天赐的队伍已经近千人。

姜国大将军下令屠城。

文人和老弱妇孺为主力的朱天赐的队伍竟然支持了三天,最后朱天赐携幼子等三十余人被包围,身边是累累尸体,敌人的屠刀就在面前。朱天赐满脸鲜血,胸腹都中箭。

他握紧幼子的手,大声问:“你怕不怕死?”

男孩才九岁,他面无惧色,慨然回答:“儿子虽死,但重如泰山!”

朱天赐大笑:“好孩子,好孩子!”

英雄气概震撼敌军,那持刀的姜国士兵迟迟不敢砍下来。姜国大将军冷笑一声,亲自持刀而来。

忽然,一阵黑色旋风凭空出现,席卷而来。风过去后,朱天赐和这三十多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似乎是被这阵黑旋风带走了。

姜国屠城三月过后,无数雨水冲刷,满城依然有着浓浓的血腥味道。

朱正说完这些,众人唏嘘不语。水云子的眼圈红了:“朱天赐真是铮铮男儿,贫道恨不能与他相识,当时若知,定当助一臂之力。”

吴刚气得满世界飘**:“气死老子了!那是个什么狗屁皇帝,自己逃之夭夭,还不如一个文弱书生!老子要是碰上了,非给他一斧子不可!”

柴公子面色悲怆:“朱公之行,可昭日月!”

这些事他们村子人人可知,朱正从小听到大,但此刻看他们如此动容,也对先人悠然神往起来,但自记事以来,他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别的地方,书中所说的三山五岳、繁华重镇,他都未曾去过。他们的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

往事悲怆,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过了片刻,柴公子又道:“朱公子请看,这幅画是否曾见过?”

柴公子打开一幅画,这幅画显然是匆忙画就,笔法简洁,但画中内容却也清清楚楚。只见画面上一群小娃娃正围绕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嬉戏。这颗夜明珠巨大而璀璨,发出耀眼的光亮,画面角落一轮圆月也被那明珠衬托得黯淡无光。围绕在夜明珠周围的小孩子都是四五岁年纪,不管男童女童都是粉雕玉琢,眉目如画,他们有的倚靠着夜明珠,有的伸开双臂抱着夜明珠,还有的小童围绕着夜明珠打闹嬉戏。画的旁边正写着“戏珠图”三个字。

“我见过一幅画,上面题字相同,也有这轮明月,只是这些小孩,这颗明珠,我虽见过,他们却并不在画中。”

看到那画中明珠,朱正想起了那次山崩,本来平静幸福的生活就是从山崩开始的,一切都变了。

他从小便读书习字,父亲也时常教他道理,与他一起讨论先哲学说,他也生出不少抱负理想。只是他知道,他们的先祖自从避世来到村里,就立了祖训,子子孙孙都不能离开,生老病死,都在村子里。

大雨瓢泼,下了几日几夜,后山上的土松动了。雨一直不停歇,就像天破了个窟窿。那日,屋后一阵巨响,山体塌陷。有人看到朱翁当时正在山下采摘蘑菇,大家猜他这下子肯定被埋在了下面。

全村人都开始挖山,一寸寸地将滑下来的泥浆湿土都移走。大家不分日夜地挖了三天三夜,依然没有朱翁的踪迹。众人无奈,正在要放弃的时候,没想到朱翁竟扒开土堆爬了出来。他神情恍惚,对大家的问话充耳不闻,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一点伤势,大家都以为他被山崩吓坏了,安慰他许久才散去。

可是在这之后,父亲便病了,不和人交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出门。他的书房不许任何人进去。那日母亲不经意进去了他的房间,他不知从哪里回来,灰头灰脸,满身泥土,大声呵斥母亲。从朱行健记事起,父母都相敬如宾,父亲从未曾对母亲恶语相向,这次却劈头盖脸地大骂。母亲掩面离开。父亲的脾气也似乎变了,渐渐地,没有人再主动出现在父亲面前了。

那一日,已是深夜,朱行健被小孩子的哭泣声惊醒,他看见窗外忽然闪现异常的光亮。他披衣走出房间,发现光亮来于父亲的书房。房间里亮若白昼,光芒颜色瞬息万变。小儿的哭泣声也不时传来。朱行健心中惊惶,到窗口去偷偷地看。

只见一个方圆几丈的巨大夜明珠在地上闪烁着,房间里有好多衣着单薄、梳着小髻的小童,有的揉眼懵懂地四处观望,有的坐在地上哭泣,有的去推夜明珠,夜明珠却一动不动,有个小孩急得去拉另外一个小孩一起推。

忽然,夜明珠闪烁几下,渐渐黯淡下来,耀眼的光芒变成了萤火之光。

昏暗中,父亲蓦然向他这边看来,目光寒冷若冰。他顿时头晕目眩,失去意识。

朱行健生病了,他头痛欲裂,总能想起他晕倒之前父亲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寒意和恶毒,那不是父亲的眼神。父亲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朱行健每日躺在病**。他不敢对母亲说自己发现的秘密,因为他都不知道父亲那个秘密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他内心深处对父亲生出了惧怕,一日比一日沉默。

一日,他青梅竹马的姑娘翠窈偷偷溜进来找他。

“行健哥哥,行健哥哥!”她窈窕的身子很轻松地从窗户跳了进来,“你怎么总也不出门?知道那天我等了你多久么?”

他们曾经约好要见面的。

看他面色苍白的样子,翠窈恍然,“你也生病了么?你们家最近出了什么事?死了好多人,你家佣人、你大伯、你婶婶,都死了。”

朱行健听了大惊。这些事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正要问个究竟,屋外响起脚步声,翠窈忙从窗户钻了出去。

朱翁进来,状似无意地看了看窗外。他袖手对朱行健道:“你也躺了不少时日,事情也差不多了,你可以起来了!”

第二日,朱行健就感觉自己有了些力气,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但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翠窈。事实上,他很快就发现,村里已经没有“人”了,一个个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但已经变成了纸人,成了傀儡,他们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有一丝魂魄尚存,刚好够执行朱翁的指示而已。

朱行健不知道父亲怎么了,也不知道村子怎么了,只能偷偷留意着。朱行健偷偷观察母亲,看到母亲每日皱着眉,默默流泪,朱行健反而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每日都忧心忡忡的,但至少平安无事。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

有一夜,朱行健正睡得昏昏沉沉,有人拼命地摇动他:“孩子,醒醒,快醒醒。”

他被摇醒,迷蒙中看清面前之人是母亲。他有一阵没见过母亲了,父亲说母亲去了娘家省亲,他当时还疑惑为何都在同一个村子还要去省亲,而且母亲临去外婆家为何还不对他讲。

“娘去先祖灵前帮你改了名字,你再也不叫朱行健,娘给你改名叫朱正。儿子,记得娘的话,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新名字,不管是谁……”母亲急促地催促着,恳切地看着他要他答应。

他不知母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快答应了她,拉住母亲的手:“娘,您去哪里了?这么久没有看到您……”

“乖儿子,这孤零零的,只有你一个人……你要保重,答应娘,要好好活着,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着,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名字,那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母亲念念叨叨,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趴在他枕上没了声响。

他忽然想起消失无踪的翠窈,又看看面前失去了直觉的母亲。顿时清醒起来,听得外面脚步声缓缓而来,他假意昏睡。朱翁进来,看到趴倒在朱正身边的妻子,冷哼一声,伸手一撕,她已经被撕成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朱正心中又是惊骇又是巨恸,却暗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喊出声来。

几天之后,母亲又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没了悲痛之色,全是木然与冷漠,嘴却咧出大大的笑来,假意关心了他的身体,又神秘兮兮地问:“前几日娘一时兴起帮你改了名字,自己却老糊涂,忘记了,到底帮你改了什么名字?”

朱正牢记母亲的话,名字千万不能说,只推说那日正睡得迷糊,母亲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心中也知道那天已经成为纸人的母亲残存了最后一点意识来找他。新做的这个母亲模样的纸人,已经完全不认得他了。

朱正守着自己的名字,想着这个世界上,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人唤他了。

父亲却忽然要给他娶亲,告知他的时候,新娘子已经盖着红盖头坐着轿子来到家门口。他被人强迫穿上了大红的喜服,那些看上去是他的乡亲,但实际上没有一点人气的村民们挤满了他家院子,说着毫无情感的“恭喜恭喜”。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翠窈躲在帷帘处,欲语还休,她向他招招手便向后院去了。

朱正心中一阵狂喜,找到机会寻到后院,看到那个单薄纤弱的背影。

“翠窈!”他轻声叫道,翠窈不理不睬。他又叫一声,翠窈仍然没有一点回应。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扳过她身子,力气稍微大了些,只听得“嗤拉”一声,翠窈的手臂竟然被他拉断了。他惊恐地后退,却发现手中还拿着半截手臂,可是手臂并没有血,伤口也没有血。翠窈面色凄然,叫了声“行健哥哥”,便颓然倒地,化成一张缺了半截手臂的纸人。

朱正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洞房里,新娘有些懵懂,但更多的还是害怕。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手抓紧手帕,紧张地问道:“我怎么到这里的?”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喜婆递上合卺酒,新娘拒绝,她站起来向门口扑去。朱翁冷着脸示意那两个佣人把她抓了回来,二人抓着新娘的手臂,喜婆一手固定她的头,一手将合卺酒喂进她口中。

朱翁给朱正递上另外一杯合卺酒。他本来就严厉,此刻更是一言不发,朱正丧失了拒绝的勇气,他只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房间里只剩下穿着喜服的二人。朱正感觉浑身燥热,身体滚烫,急需要出口宣泄。再看那新娘子也是这样,拼命扯着自己的衣服,向他贴了过来。二人身体一接触,干柴遇上烈火,瞬间点燃。

不小心看到窗外,一个身影正立在外面。那是他的父亲——他没有走,一晚上,他都站在窗外听他们的动静。他忽然恶心得干呕起来。

他的父亲,是个怪物。

无法抗拒地,每晚他都必须喝下一杯酒,新娘子也是如此。喝完那茶,欲火焚身。他在**中将女子的纯阴之气完全吸收到自己的体内,他发现新娘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很快就只剩下皮包骨头,却还是着魔一般目光迷离,唇角流涎地想要他的碰触。他不想碰她干枯的身体,那每天被看着喝下去的酒水却让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最原始的欲望。

直到有一天,这个姑娘死了,死在了**,浑身**,皮肤干皱,失去了精元,只剩下一层皮覆盖着骨头,

她的尸体被人抬走后,朱翁对朱正语重心长地道:“儿子,我知道你一直很孝顺,你还记得小时候爹带你玩耍,教你读书么?”

“孩儿记得。”他不安地应付着,惊魂未定。

“现在该到你报答爹爹的时候了。”他说话间伸出右手,放在他头顶,“爹爹借你些东西,就当你报答爹的养育之恩。”

朱正感觉一股热气自丹田之处向头部窜去,又冲破他的头顶,通过手掌进入朱翁身体。

他浑身一凉,如同跌进了冰窖,顿时浑身无力,又像被针扎一般,似乎被人抽去了筋骨,豆大的汗珠滚落。

朱翁却是一脸惬意,脸色红润。他站起身来,难得地露出笑容:“我儿身体康健,也是为父的福气。”

如果不仔细去想,朱正也难以记得自己娶过多少妻子,穿过多少次喜服,拜过多少次天地。婚礼的流程他完全轻车熟路,哪个村民、哪个客人说哪句话都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变。

那些女人从丰腴美貌到瘦骨伶仃再到皮包骨,从鲜活到死亡,她们都没有了意识。洞房当天的合卺酒和每天必须喝的酒,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被吸干阴元,死在男人身下。

他的父亲朱翁却越来越年轻,花发都成了黑丝,皱纹不见了踪影,五十多岁的老人慢慢地成了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模样。

这到底是个怎样荒唐的世界?

他想过逃跑,但是都做不到,他逃不出村子,村子外面高山陡立,高可插云,猿猱难度。他也不能死,那是他娘用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要他答应的事,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抵抗就是坚决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否则就会像那些纸人一样完全受朱翁的控制。

他死不了,活着却又痛苦。他只有一口气,那口气足够他活着,和女人**,然后被朱翁吸取精元。不知多久了,他活得越来越模糊,也再不奢望能有尽头。直到薄荷的出现,一切似乎才有了变化,他觉得人生还可以看到另外一种可能。

朱正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人说出这段没有人伦道德的羞耻之事。

吴刚听完这段往事,气势汹汹地冲到书桌前,道:“他有没有把你当亲生儿子?让你和女人**吸取女人的阴元,再来吸走你的精元,这是畜生做的事啊!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却要让你来做?还有,竟然还在窗外听你们在**……这是什么东西?老子忍不了了,现在到画里去收拾那老东西!”

柴公子却拦着他道:“你怎么收拾他?再等一等。”

“村里都没有活人了,那你的新娘子都是从哪里抢来的?”水云子听得很认真,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沉吟,末了问道。

听到这话,辛未、甲辰咽了咽口水,紧张地向后面退去。

“给我过来!”吴刚朝那边一瞪眼,两个孩子磨磨蹭蹭地挪过来,甲辰要被吴刚吓死了,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们看起来又怕又听话,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柴公子冷冷地看着两个哭泣的小孩,朝着门外扬声道:“净心,去找冥王!就说这里有几个逃出五行的恶灵,让他派黑白无常来抓人!”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还没站稳脚。”净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停顿片刻叹气,“我这就去。”他不知穿了什么鞋,踢踢踏踏地向外走,传来他嘟嘟囔囔的声音,“冥王那个变态不知会不会又对我摸来摸去。”

“救命!救命!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的。”辛未和甲辰这次真被吓到了,忙跪下磕头,“我们日日受尽折磨,生死不能。他知道我们能在画中和外界来往,就逼我们骗那些美貌女子进去,如果我们不做,就会被点天灯的。”二人纤弱细小的身体发着抖,满脸泪痕。

净心停下脚步,可柴公子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少爷救命,少爷救命!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帮你娶妻啊!”二人见那位柴公子完全不为所动,转而回头求朱正。

吴刚自愧不如,柴一吓唬人的本事真是一流,让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小孩全都招供了。

朱正听得糊涂,只奇道:“你们骗那些女子进哪里去?”

“进画里去啊!”甲辰和辛未齐声道。

“画里?”朱正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他一直生活在画里?

柴公子轻叹一声:“当年朱公诸人被风救走后,家国已亡,他们愿效伯夷叔齐,隐居山野采薇而食,可姜国皇帝下令,黄泉碧落也要把他们找出来。这天下之大,再无归宿,朱公便到画中归隐,这村便叫子虚村,人们在这里生息繁衍,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你父亲大约是知道了一些事,性情大变,才会如此。”

子虚村,子虚村,子虚乌有,难怪他们村子会起这种名字。朱正目光空洞,眼神一片荒芜。

“画里又怎么样,现实又如何?袖里乾坤,壶中日月,不只在三界六道之中才有众生。”水云子感慨万千。

这一句话却让冷汗淋漓的朱正如饮醍醐,柴公子适才所说让他心惊,顿生苍凉虚无之感,水云子几句话瞬间把他拉了回来。他定了定神,他至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甲辰、辛未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我没有见过你们?你们是怎么被我父亲抓去的?”

“我们和夜明珠一起陪着老婆婆,即使后来婆婆死了我们也一直陪着她。我们不知睡了多久,却被吵醒了,外面塌陷了。有人进来抢走了夜明珠。我们本就是夜明珠孕育出的精魂,夜明珠被偷走,我们只能跟随。为了保护夜明珠,他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得照做。”

他们说的老婆婆,别人听不懂,柴公子却忽然开口询问:“那老婆婆……她死的时候,你们在身边么?”

“老婆婆待我们极好,犹如祖母一般。她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在她身边,她好像睡着了一样。”说起那老婆婆,辛未小小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眷恋。

“那她……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柴公子眉宇锁起了皱纹,双唇紧闭,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水影。

辛未歪着脑袋想不出来,甲辰本来一直不敢开口,此时,怯怯地开口道:“当时我离婆婆最近,她一直念叨着几个字,好像是‘观音奴’。”

柴公子呼吸一窒,低下头去,状似无意地用指尖抹了下眼角,又对门外道:“净心,冥王那里先不用去了。”

净心从门外进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父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去?”他不知何时穿了双木屐,这木屐看起来不像是中土所有,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和一身书童的衣服搭配起来不伦不类。

“啊,天灯!”水云子不知从何处找了一本书来,“我查了书才知道点天灯是怎么回事,实在是残忍。”水云子抱着一本古书过来,“从人的头顶敲开一个洞,舀出些脑髓脑浆,再从里面倒上些许灯油,用火点燃。”他叹气,“这么多年了,人们设计出越来越多的酷刑,以折磨别人当乐趣。”水云子的思维还在点天灯这个话题上,反应之慢,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辛未和甲辰听他又说到点天灯,吓得哆哆嗦嗦,面色苍白。看他们恐惧害怕的样子,水云子怜惜之心更甚:“这么恐怖的遭遇,他们都是这么小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摸摸甲辰的脸蛋,几乎流下眼泪来,“都是小孩子,看看天宫里那些小童子多么逍遥自在,我师兄的童子元定每日吃喝玩乐,炼丹炉也不看,座骑灵珠兽也不牵,还动不动就闹脾气,得我师兄去哄。都是小孩子,差别怎么这么大——你们别怕,你们去地府投胎的时候我陪你们去,一定要让那冥王给你们寻个好出身。不然你们不要转世了,陪我上天去,给你们寻个好主人……”

柴公子忽然向吴刚笑了笑,自从进门,尤其是知道薄荷丢了之后,柴公子一眼都没看他,此刻这一笑,吴刚感到一阵恶寒。

“你是不是想去救薄荷?”

“是啊,再不去那小丫头可就危险了。那老头子简直是个怪物,指不定要把我们薄荷怎么样呢。”吴刚摩拳擦掌,表达心意。虽然平日和薄荷总是吵架,也嫌那丫头烦,可他怎么能任由薄荷随便被外人欺负呢?

“要救薄荷有件事必须要你去做,否则薄荷是回不来的。”柴公子继续循循善诱。

“不管什么事,来找我好了,为了薄荷我豁出去了。”吴刚豪气万丈。

“去月宫,找嫦娥,借月光!”柴公子轻轻地抛出这个答案。

吴刚终于知道柴公子为什么笑得那么神秘、那么猥琐了,随即平静了下来,他觉得柴公子本事不比他的小,而且水云子空有那么大本事也不用,简直是个废物,甚至小净心,虽然看上去平常,可作为未来的冥王,总是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薄荷的事完全不用他如此热情。况且,他现在还是个幽魂,连个身体也没有,真的不适合风风火火,最好在家安心休养。

“咳咳,我……”吴刚眼光乱瞟,支支吾吾想找理由。

柴公子完全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抚掌一笑:“那我就先替薄荷谢谢你了,两炷香的时间,若你借不来月光,回不来的不只是薄荷,还有我。”他回头看向朱正,“朱公子,请!”

去哪里?朱正看到紫檀木的书桌上有一卷画似开似卷,还隐隐金光闪烁。他凑过去要看,画中忽然涌起一道剧芒,他眼前一花,那光芒便将他吸进了画中。他隐约听到那两个小娃娃哭喊着:“我不回去,不回去!”

徒留吴刚眼睁睁看着柴公子进到画里,暗暗咬牙切齿。柴一这是要逼死他!

薄荷看结界带着朱正消失,松了口气。

童子们层层叠叠地围绕着她。也许不用一会儿,她就会被这些小僵尸连骨肉都吃得干干净净。

突然想起去她家中的辛未和甲辰,他们的名字是天干地支搭配而成,她灵机一动,试探着呼唤:“甲寅?”

离她最近的一个男童空洞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神采,利爪放下,又挠挠自己的脸:“咦?”他的指甲尖尖,一挠把脸挠出了一道血痕。

嗅到了鲜血气味的其他小僵尸转而去抓甲寅,甲寅此刻正在懵懂,眼看一只利爪正要抓上他脖子,薄荷抢上前去把甲寅搂到怀里拔足狂奔,没跑多久又被小僵尸们追上,将她和甲寅层层围住。

薄荷正要低头查看甲寅有没有受伤,手臂却钻心一痛,甲寅正抱着她的手臂,尖尖的利牙刺进她手臂的皮肤里。她吃痛地边挣扎边叫:“甲寅!”

男童又停住,放开她手臂,面露惊讶之色。

眨眼间,甲寅已经被几个小僵尸给拖了回去,薄荷闭着眼睛大喊:“甲子、乙卯、丁丑、己亥!”

被她喊到的几个小孩都是一阵恍惚,互相看看,不知如何是好。有孩子看着自己弯弯曲曲的指甲露出疑惑的表情,迟疑间又被别的孩子给挠了,大家互相又是挠又是咬,被叫到名字的又是一阵恍惚。

一群小孩顿时乱作一团。

朱翁愣住,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十指分开,如弹琴般临空拨弄几下,那些孩子似乎被捆绑了手脚,跳至一旁,僵硬不动。

朱翁冷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就只那么一个儿子,你快把他找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也让你尝尝变成纸人的滋味。”

薄荷俏立一旁,不屑地看他:“你哪里把他当儿子了?把活人弄成纸人陪着你,你真是个老怪物!”

“我哪里老?”朱翁勃然大怒,“我皮肤嫩滑如少年,身体壮实有力,哪里老了?休要胡说八道!”

薄荷好笑地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的父亲,六道三界都难找。

朱翁看到薄荷满脸的不屑一顾,心中怒意更胜,为何在那册子上写她的名字却没有用?眼看儿子不见了去向,没有他,这一切该如何维系?

忽然,他心念一动,这丫头不管是不是人,总是这世间之物,既然是世间之物——他阴恻恻地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颗拳头大的透明珠子,微微透着绿色寒光,朱翁口中念念有词,珠子霍然变大,周身透明起来,散发出道道寒光,天地陡然变色,太阳也瞬间黯然无光。阴风顿起,万物肃杀,本来就衰败的荒原更如临末世。

薄荷觉得呼吸不畅,想吐纳调整气息却喘不过气来。

薄荷不需要吃饭,甚至也可以很久不喝水,却无法不呼吸。

此时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似乎都被那发着寒光的珠子吸了走,她脸色发白,手扯着脖颈,痛苦万分。

朱翁得意地看着薄荷痛苦的模样:“他在哪儿?”

薄荷痛苦地摇头,她蹲在地上,手指颤抖。

薄荷意识模糊了,她这次真的要死了。

朦胧中,一个人正朝自己走来,那么熟悉,让她心安。

公子来了么?

她再也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绿光幽幽,她化成了一株薄荷草,薄荷草的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有人如闪电般飞奔而来,捡起颓萎于地的薄荷草,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透明的水晶瓶里,然后将水晶瓶收回袖中。跟在此人身后的,正是朱正。朱翁没料到这里还会有人,他早已断了一切生路,这里独成王国,他习惯了控制。他可以控制天地万物,甚至包括每日升起的太阳都是他的夜明珠。如今无端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朱翁警觉地握紧手中的珠子:“你是何人?”又转向朱正,“才一会儿时间你竟然就搬来了救兵!你知道了子虚村的秘密?”

朱正点头苦笑:“没想到我们一直生活在画里。”

“知道也好,只要你乖乖听话,爹爹必定不会伤你性命,等到爹爹的本事大了,我们能更加扩大我们的王国,到时候偏居这方世界称王为侯,岂不痛快?”

朱正并没有立即拒绝,他沉默一刻慢慢问道:“爹爹你说得可是真心话?”

朱翁见事情有转机,面色大喜:“当然是真心话,为父怎会骗你?”

“爹可否把这事情原委都告知孩儿?我活了这么大才知道自己活在画中,我怎么能接受得了?爹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翁深深地看了朱正一眼,又瞥了一眼柴公子。思忖片刻,慢慢开口道:“那年山崩,我被困在山里,本来以为会死在那里,却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朱翁停顿片刻问道,“你可知道当年为何先祖会逃避到画中?”

“朝廷追杀,无处可去。”

“只是一个文官而已,怎么值得耗费如此兵力、财力去追杀?”朱翁摇头,“先祖带走了大胤朝的传国之宝,所以才会被追杀。他将宝贝带到画中来,就埋在那山里一座墓中,我在墓中发现了一个显贵之人的墓,发现了这珠子和那群娃娃。”

“想必还有个高人!”柴公子忽然发话。

朱翁一愣,随即笑道:“没错,你竟猜得出来。正是那高人指点我长生不老之法。”

“长生不老?就是你现在这样?用那种恶心的法子?”朱正满脸讥讽之色,他本就是想要朱翁讲出当年的秘密这才假意逢迎,此时听到这么恬不知耻的说辞,再也忍不住叫嚷出来,“为了长生不老就骗那些无辜少女进来,把我害成这样,自己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有阿娘,村里的乡亲,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做成纸人?”

“你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当你以为年华老去,慢慢地走向死亡,可是有办法让你白发变成青丝,还会让所有人都听命于你,不敢有任何违抗,那种感觉,连做皇帝都比不上。我本来该是公卿之后,却在这画中方寸之地做山野农夫,谁会甘心如此?”朱翁的声音又软和下来,“再说,为父并不是随便找了女子来和你同房,哪一次我没有给你办热闹的婚礼?只要你乖乖的,为父怎么会为难你?可你偏偏不听话,被那个妖女迷了心智,要和我作对。只要你迷途知返,我——”

“她不是妖女。你才是怪物。”朱正低吼,父亲真的被鬼迷心窍,满嘴荒唐。

“哼哼,可以弄结界带你走,现在又变成了一棵草,还是什么好东西了?”朱翁不屑地撇嘴。

“你疯了,你忘记小时候你跟我讲的圣贤书么?先祖天赐公的英雄事迹也是你给我讲的,生死何惧?你告诉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你想想这些年来你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岂不让先祖蒙羞?”朱正悲痛地说道。

朱翁似乎不想听他说这些,有些烦躁地挥挥手哼了一声:“不用再说了,既你打定主意要跟我为难,我也不奢望你能向着我说话。你请了救兵来,我倒要看看都能有些什么本事。”

柴公子听到这里,也不评价,只道:“这夜明珠是我家祖传之物,还请归还。”

“你家祖传?这是皇太后的陪葬之物,怎么……哈哈,你说你是皇族之人?简直荒谬,大胤朝皇族全部被杀得干净,你来冒充什么皇族!”朱翁大笑。

“你从出生就在这画中,你们所看的书籍也都是前朝遗物,大胤朝皇族被灭族,你怎么知道?也是听你在山里遇到的那人说的么?”柴公子目光如炬,盯着朱翁。

朱翁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你来了么?玄武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一个稚气的声音传来,大家寻声望去,只见一只巨龟慢悠悠地从山洞那边走来。

朱正认得清楚,这就是山洞中压着那幅画的大石头,原来竟然是一只龟。这么多年来,这龟都一动不动,任谁看去都觉得那是一块石头。

这么大的块头,发出童稚之声,兴高采烈地想向柴公子奔去,却碍于腿脚太慢,虽然一直在呼哧呼哧地赶路,却半天都没有前进一尺。

“玄武?怎么是你?你竟在这里!”一向都镇定自若的柴公子看到这只巨龟也惊喜不已,不等它挪过来,上前去亲昵地摸着巨龟的头。

巨龟依偎在柴公子肩上,一脸欣喜与激动。

和柴公子亲热了半天,他才回忆道:“太后娘娘崩后,皇宫就被攻陷,我无处可去,情急之下藏于太后娘娘衣袖中,随她一起入葬。太后娘娘临终时一直喊着观音奴,她一直很是思念您。”

柴公子面露苦涩:“我知道,是我对她不起。”

“太后娘娘并没有怪您。她一直担心记挂着您。”玄武安慰着柴公子,“《戏珠图》中夜明珠被盗,我情急之下把画纸藏在了身下,那画是殿下送给太后娘娘的礼物,玄武一定要保护好,玄武相信,总有一天能等到殿下。”说话间,自他身下掉出一幅画,这画上空****的,只有一轮明月当空,“戏珠图”三个字龙飞凤舞。

那些被困的童子看到这幅画,都蠢蠢欲动,剧烈挣扎起来。

只听他呼啸一声,那些童子痛苦地哀号,随即獠牙利爪更胜,向柴公子等人围攻而来。

夜明珠又发出阴冷之气,似乎想要吸尽世间所有的生气。

朱正也以手抚胸,痛苦非常,一缕缕生气从他七窍飘出,飞向夜明珠。

玄武忙躲进龟壳中。

柴公子也面色发青,看得到气息在他身体中乱窜,想要挣脱身体投向夜明珠的召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空中射出一道柔和的银光,将天地包围。云中站立一人,正是吴刚,他手执一个净瓶,瓶口向下,缕缕不绝的银光洒向大地。

不久,夜明珠散发的阴冷之气尽数散去,发出明媚温暖的光辉,这些年来被夜明珠吸去的生气又全都重回人间。

大地回春,枯萎的花草树木变回绿色,死于树下、被尘土掩埋的麻雀扑腾着挣出尘土,扑闪着翅膀飞上天空。瞬间鸟叫声、犬吠声、整个村子顿时活了起来。

朱正终于看清了吴刚,只见他屹立云中,手持净瓶,面色沉静,丰神俊朗,恍若天神。

柴公子打开水晶瓶,一株薄荷草变成一个翠衫少女,她打了个呵欠,看看周围,与朱正目光相接,朝他一笑,又看到正微笑看她的柴公子,高兴地扑上去:“公子!”

柴公子伸臂搂住薄荷。

朱正看到薄荷化身人形,一阵激动,“娘子”两个字就在嘴边,可看到她和柴公子相互依偎、亲昵无间的样子,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将这两个字在心里又念了几遍,封存在最深的角落里。

朱翁没想到会有此变故,他大惊失色:“不会这样的,那个人没有这么说过,他没说过……”说话间,他头发变白脱落,光滑的皮肤布满皱褶,牙齿松动掉落,挺拔的身体佝偻下去。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罡风吹过,吹散一切阴霾,朱翁的身体也如纸张一般被风吹得破碎。

水云子带着辛未和甲辰到了,正好看到这大地回春的神奇时刻。水云子连连赞叹,嘴巴张了老大不能合上。辛未和甲辰见此情景,口中念念有词,朱翁被吹散的身体忽然着了火,摧枯拉朽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本金色的册子,落到柴公子脚边。

大地回春,暖意盎然。净瓶里的月光用完了,吴刚落到地面,适才风度翩翩的月中天人此时又暴躁了起来:“这老家伙就这么没了?就这么便宜他?老子刚才在云上的时候就差点忍不住下来打他。”

那些被控制的小童获了自由,不再是丑陋的僵尸模样,都变回了冰雪可爱。他们拍着掌,唱着歌谣:“小纸人,怕风吹,见了大火化成灰。”

六十童子嘻嘻哈哈地拥着夜明珠回到画中。

几日之后,落雪斋中。

“小乌龟,你说句话。”吴刚无聊透顶,用手捅捅蜷缩在柴公子书桌上的玄武。那日从画中回来,巨龟玄武化成了薄荷拳头大小的小乌龟,整天一动不动地冒充石头。

“你别这么无聊好不好?玄武是公子的客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薄荷用拂尘拭擦墙上的字画,无奈地看着吴刚——他去了趟月宫,不仅借回月光救了他们,自己还有了身体。可是人们恭喜吴刚的时候,他脸上总会露出令人深思的潮红,一脸屈辱,再问什么就闭口坚决不谈。

薄荷话音刚落,已经在壳里待了好几个时辰的玄武伸出了脑袋,小眼睛忽闪忽闪,流出了眼泪,哭喊道:“玄武不要做客人,玄武不要做客人。”

哭声把正在抱厦摇椅上闭目养神的柴公子惊到,忙来问询,又安慰道:“玄武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是客人,你也是这里的主人好不好?”

他好容易安抚了玄武,又喊了不情不愿的净心抱玄武去喝水吃东西。

吴刚和薄荷发现柴公子额头竟然出了一层薄汗,他叮嘱众人:“千万不能惹它哭,它是南海的玳瑁龟,若它哭泣,南海就会海啸,渔船翻船,海边渔民都会遭殃。”

“不行,老子为人直率,随便说句什么就把它惹哭了怎么办?”吴刚不依。

“你可以不住这里。”薄荷哼了一声。

吴刚正要回嘴,却见水云子从门外进来:“本来去天宫赴宴,谁知如今流行灌酒,我师兄被灌得不省人事,我急忙借着方便逃了回来。可惜还没开始用膳,薄荷丫头帮我去弄点好吃的来。”他在椅子上坐稳,一拍脑袋又想起来什么,“对了,我适才遇到广寒仙子,她让我给你带话,让你记得约定,不要失信。”

一提到嫦娥,吴刚脸上又是那种可疑的潮红,羞愤地扭头过去,已然气结,假装欣赏墙上的字画,然后狠狠地瞪了水云子一眼,掀帘出门。他忘记自己已经有了身体,想要飘走,差点绊倒,还把游廊边的摇椅撞得摇摇晃晃,气冲冲地回了自己房间。

“三公子,你回天宫去了?”薄荷欲言又止,“你不是一直在画里么?”

子虚村之事结束后,他们都从画中回来,水云子却说要在画里住上些时日。

“薄荷是问你那朱正怎么样了!”柴公子面露促狭之色,撇过浮茶,抿了一口。

“朱正?”水云子呆了呆才想起来,“啊,我徒弟就是他儿子。那老怪物死了之后,村里的人其实都没死,夜明珠把吸取的精魂都还了回去,《戏珠图》不是也被送回山中墓室了么?”

“是呀,我都知道,你说重点!”薄荷快被他烦死了。

“村里的人都忘记了这些不快之事,都以为那朱翁在山崩中就死了,朱正便和他那青梅竹马的翠窈姑娘成亲啦,还生了好几个儿女。哈哈,那个我最喜欢的小娃娃终于认我做师父啦。”水云子神情兴奋,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了,你还记得阿元么?后来还成了什么尊师的?朱正那个小娃娃和阿元有点像,我很是喜欢这种又机灵又听话的孩子……喂,薄荷,你到哪里去?我还没说完……”

水云子看薄荷掀帘出去,急忙也跟了出去。真是人心不古,他话都没说完她就要离开,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他可要好好教育教育她。

水云子当师父上了瘾,早已忘记论斗嘴,自己根本不是薄荷的对手。

沉香袅袅,一室安谧。庭院外的寒潭平静如镜。。

外面忽然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本来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柴公子出声问道:“冥王怎么说?”

“公子,”净心从门外走进来,“他说他已经又从头到尾查了一次,真的没有公子说的那个人。”

柴公子坐起来,自语道:“不在五行,到底是什么人?”

净心迟疑一下,还是好奇地问道:“公子你不是一直在找那位紫衣姑娘么?”

柴公子看看净心的木屐慢慢地问道:“你这双露脚趾的鞋是怎么回事?”

净心吐吐舌头不再说话,踢踢踏踏奔到门口掀帘跑开。

柴公子把净心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却并不说出来,他收敛心神,来到书桌前。

没有新的有缘人接近,万象图暂时收敛了光芒,如同普通的卷轴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柴公子将万象图摊开,只见子虚村内生机勃勃,俨然世外桃源。

万象图已然画了一半,他还是没有找到她。

万象图中各幅画虽然相接,可互相之间并不相通,每幅画都自成一个世界。画中人物一次次演绎着他们的故事,如无外力干涉,一次次演绎从始到终从来不会变。画外之人若是闯进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如果没人带路,便会身陷无边无际的荒漠或者深海,没人找得到,也没有任何出口,他会在自己的世界中迷路,也许会死在痛苦中,也许会死在饥渴里,还有可能会永远被时光所禁锢,不生不死,在无尽的岁月中永远与绝望相伴。

柴公子目中悲喜交织,手指跟随那道黑光移动着。她出现了,只是她一直都不想见到他。想起那张本来明媚的脸上露出死亡之气,她铿锵地说出那么决绝的话来,柴公子就忍不住呼吸一滞,心又抽搐地痛了一下。

一直在逃避的她竟然有了踪迹,柴公子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他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我知道我会等到你回来的。”

(第3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