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话 戏珠图1

博山炉内的沉香正袅娜地升腾缭绕,薄荷就氤氲在清香缥缈的香气中,哭得抽抽搭搭。吴刚耐着性子哄了几句,薄荷依然流着眼泪,满脸哀戚。

“你有完没完?哭得爷头疼,别哭了!”最后一句他简直是吼出来的,他从来都受不了女人哭,不然也不用忙不迭地从月宫中逃出来,冒着被玉帝惩罚的危险。

“公子不见了,我怎么能不哭,倒是你,一点良心也没有,公子是你的结拜大哥,甚至还救过你的命,你竟然一点也不担心他?”薄荷心中担忧柴公子却也不忘挤兑吴刚。

只有女人难养也!吴刚快被她气哭了,他深吸一口气:“他到底哪里需要担心了?他留了纸条,纸条上写着‘有急事出门,勿念’。我认错字了么?”

“我来落雪斋两百年了,公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落雪斋半步,你看这纸上的字写得这么匆忙,你什么时候看见过公子着急?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才匆忙离开的,不行,我要去救他——”薄荷由和吴刚吵架变成了自言自语地推理,又霍地站起来就要去救柴公子。

“我的大小姐,你到哪里去找他?不如乖乖在家等,他办完事就回来了!”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薄荷没听见似的继续唉声叹气。吴刚提醒她:“去开门啊!我这个样子去开门合适么?”薄荷擦擦眼泪叫了一声:“净心,开门去。”

“净心好像也不见了。”吴刚提醒,人已经忍不住飘到檐下,等着看来客究竟是谁。自从发现了做阿飘也挺好,他也不着急着找身体了,甚至不用迈步子走,身体轻盈去哪里都是随意一飘,真不知道那些鬼为什么急着要投胎。

薄荷打开大门,耷拉着脸有气无力地道:“我家主人不在家。”对方不吭声,她抬头——不用抬多高,面前是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四五岁年纪。那女孩头上两个螺髻,身上穿着一件官绿缎子的衫子,脚穿一双蛤蟆头的小红鞋,眼睛亮闪闪、脸蛋白嫩嫩。旁边一个男孩只在头顶留一小撮头发,穿着鹅黄色如意纹的小褂,脚上也穿着同样的小红鞋。这两个孩子都玉雪可爱,眉目如画,只是表情怯怯的。

看到这么可爱好看的小孩,薄荷马上笑开了眼,蹲下身子看他们:“你们找谁?”

男孩推推女孩,女孩迟疑了片刻才开口:“我们迷路了,走了一夜实在是太辛苦,想来讨杯水喝。”旁边的小男孩也忙点头附和。

薄荷看这两个孩子穿着单薄,忙带他们进了客房。吴刚跟在旁边飘进去,那小男孩向吴刚的方向瞟了一眼,拉紧女孩的手,紧跟在薄荷身后。

薄荷给他们倒了水,拿来了点心。他们却只是盯着食物,不敢动手。

薄荷看他们玉雪可爱,喜欢得不得了,一时把找寻公子的事放下,热情地把水和糕点递到他们手里:“这是莲花包、这是芸豆卷,这是银杏蜜饯,都很好吃的,快吃吧。”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糕点。男孩不小心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薄荷又忙着帮他拍背。

“你们叫什么?是哪里人?”

“我叫辛未,他叫甲辰。”女孩回答道,泫然欲泪,“家中遭灾,母亲去世,父亲要卖掉我们,我们只好跑了出来!美人姐姐,你救救我们。”他们哭得惨兮兮,薄荷被人叫“美人”,心情大好,脸有些微微地发烫,愈发觉得这孩子又漂亮又懂事。

吴刚双手交叉放在袖中,正在半空中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小男孩忍不住抬头又朝吴刚的方向看了一眼,吴刚又飘忽了一下做了个鬼脸,小男孩霍地低头。

他对薄荷做了个手势飘出房间,薄荷叮嘱他们先休息一会儿,便端了托盘出来,边走边数落:“你也真是越来越没品了,在那里吓唬孩子做什么?”

“孩子?哼哼,你太单纯太幼稚,普通孩子会看得到我么?你看那男孩总瞅着我。”吴刚不屑一顾。

“哪怕是精怪,哪怕是小鬼,也都是孩子,你看他们多可怜,天气这么冷,他们就穿那么一点衣服,你却还飘来飘去吓唬人,你这个人真是毫无同情心。”薄荷摇头,看他就好像看无药可救的病人一样。

吴刚翻了个白眼不理她,飘回自己房间去了。

薄荷回头,两个小孩正站在门口,满脸希冀地看着她。

刚才吴刚和她的对话,二人不知听到了多少。说起来,这么小的孩子行为举止就如此小心翼翼,可见是看惯了人们的脸色,真是可怜。辛未和甲辰乖乖地每人牵她一只手,来到桌边。薄荷的心极其柔软,笑问:“你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二人不说话,却低头嘟嘟囔囔地念叨起什么来。只见甲辰双手相交,食指相对,口中念念有词,辛未也是相同。

“你们在做什么?”薄荷惊呼一声,二人食指指尖各冒出一团火焰,将薄荷牢牢地困在中间。二人发出的火焰相接,火势更旺,瞬间,薄荷就被卷进火海中。

吴刚不放心薄荷,又出来看她。他吸吸鼻子,面色大变。他赶到客房,正看到薄荷被火焰吞没,辛未甲辰看到有人来了,忙纵身想要跳进火中,吴刚眼神寒彻,伸手一挥,院中寒潭忽然窜起一股潭水向屋中而来,这股水有生命似的绕过影壁直冲冲地扑来,火熄灭了。薄荷却已经被火吞没了,而想到火里去的辛未和甲辰却没来得及回去,他们那一扑,双双扑到了地上。

“怎么办怎么办?五行之火被黄泉之水熄灭了。”甲辰看到吴刚黑着的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辛未也吓得要死:“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回不去了。”

二人抱在一起看着正面色铁青地飘过来的吴刚,闭上了眼睛,哆哆嗦嗦看起来颇为可怜。

薄荷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那两个小鬼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两团火把她带到这里的么?正摸不着头脑,忽然有人从后面揽住她腰,又有人举起她双腿双脚。

“是谁?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这几个人不理会她的叫喊,七手八脚地把她捆绑结实,嘴里塞上布子,塞进一顶轿子里。

她动弹不得,也不知轿子被抬到了何处,不多时,就听得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嘈杂声。

“朱翁,恭喜恭喜,恭喜朱少爷迎娶新妇!”

“谁家女子能嫁到朱家,岂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多少女子羡煞不来啊!”

“令郎今日成亲,过不了多久就能给朱翁添个大胖孙子啦。”

只听得人们祝贺说好话,听不到那个朱翁还是朱少爷回话。薄荷被捆得像个粽子,不然真想看看这朱翁是何许人也。薄荷姑娘似乎已经忘记那个新娘子就是她,等会儿她要面临着入洞房的危险。

她被逼着拜堂,又被压着送进洞房。

捆着她的绳索被解了去,她迫不及待地扯下红盖头,拿出堵在嘴里的布,呸呸呸,这布好难闻。只见屋内红烛生辉,墙壁上、窗户上、床帐上都是红艳艳的“喜”字。一个看起来刚及弱冠的男子正上下审视着她。这是那个什么朱公子?他如同她一样没有穿喜服,只是他头戴进贤冠,穿着深黄色暗纹锦袍,面色冷峻,风度翩翩。

“这是哪里?”从房间看来,这朱家非富即贵,眼前的这个朱少爷也是相貌堂堂,哪里就需要半路上随意截个女子来成亲了?

这人还未答话,门又开了,几个人搀扶着一个男子进来,这男子满脸病容,眼窝发黑,眼圈深陷,脸色惨白,穿着鲜红的喜服,两种颜色对比,显得诡异非常。

“乖儿子,这是你的新娘子,爹爹这次给你娶了个更漂亮的。”那穿着锦袍的男子对这病容男子开口,脸上扯出一丝微笑来。满脸病容的男子看向薄荷,忽然咧嘴一笑,在惨白脸色的映衬下,犹如初死之人,让薄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薄荷汗毛倒竖,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是父亲?那个病弱苍白的几乎马上就要死掉的是儿子?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两个下人搀扶着朱少爷走到床边,朱翁冷冷地看着薄荷:“吉时已到,先喝合卺酒。”

下人端上赤色托盘,上面两杯合卺酒。薄荷手中被塞了一杯。双臂相交,呼吸相闻,一杯合卺酒置于面前,薄荷嗅到酒中有着隐隐甜腻的味道。再看周围,每个人都看着她,由不得她不喝,她只好屏住呼吸将酒喝了下去。那朱公子眸光闪烁,也将合卺酒喝了下去,接着又拼命地咳嗽起来,下人们帮他捶背、喂水,半晌才平静下来。

众人开始鼓掌欢呼:“恭祝少爷少夫人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朱翁扯了扯嘴角:“吉时要到了,儿媳妇快去为你夫君更衣吧。”

朱翁淡然看着薄荷,看来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薄荷心里发毛,再看围绕在他们周围的那帮下人,一个个扯开着嘴角似乎在笑,可眼神却都如死灰一般,没有一丝感情。,

莫名其妙地被抓来和一个奇奇怪怪的人洞房。新郎的爹比新郎还要年轻许多。洞房之夜,公公带着一群人围观儿子和儿媳妇洞房?薄荷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曾见过这么诡异的事。儿媳妇要替儿子更衣,他不该避讳吗?他怎么还这么别别扭扭地看着?

但眼下也来不及想太多,他要先把这“洞房之夜”熬过去再说。薄荷四下看了看,又朝朱翁笑了一下,她尽量不去看周围那群人的笑容,想必自己此刻也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怪异笑容吧。她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道:“今日也不算什么吉日,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土土旧旧的,这也不成样子,不如……不如再等等……”

“不必换什么新衣服了,今夜洞房了明日正好换新装。”朱翁不耐烦地说完,挥挥手,下人眼看就要过来帮忙。薄荷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真的,洞房这种事情有人看着真的不是很方便。”

朱翁思忖片刻挥挥手离开,众人忙跟在身后,哄闹着出了喜房,

薄荷松了口气,回头去看那朱少爷。朱少爷表情恹恹的,似乎要睡着的样子。

这可是逃离的好时机。薄荷正要跳下床,一只手抓住她手腕,薄荷感觉那手寒冷刺骨,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回头正与那朱少爷对视。

朱少爷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炯炯的,还带着讥诮,完全不似刚才病恹恹的模样。他手下稍用力一拉,薄荷没有提防,整个人滑到他怀里。这人的身体简直是个冰窟,她“啊——”的一声叫出声音来。他的手游移到她身上,薄荷尖叫连连,把他手拍下去,两只手轮番上阵,薄荷躲避得极为辛苦。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病怏怏的朱少爷力气这么大,她一动也不能动。

“你竟然没事?喝了那酒也什么事都没有?”朱少爷好奇不已,却又笑了起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要有什么事?”薄荷讨厌他故作神秘的样子。朱少爷的脸越来越接近,眼看就要亲上薄荷的脸,她伸脚就要踹过去。

他的腿压住她的腿,这一脚没法子踢出去,反被他制住,他趴在她身上,低声道:“门外有人偷听,配合点。”

薄荷看到窗外果然有个黑影立在那里。

他又伏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说你好热。”

薄荷不知何故,但还是重复了一句:“你好热——”发现自己说错,又改口,“我好热——”

不过这朱少爷的身体真的越来越烫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这笑声低沉,让薄荷又红了脸。气氛有些奇怪。

朱少爷的眼神渐渐迷离,呼吸急促起来,他翻身到墙角,离薄荷远远的。薄荷看到朱少爷从枕头下面摸索出一把小小的匕首,从自己的大腿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涌出。薄荷看呆了,他这是在做什么?

朱少爷向她笑笑,又从床下找出药瓶,轻声道:“这酒里面有合欢药,喝了这药,我若不与你同床,也不放点血,会死掉的。”

说完,他先用床单上的白布在伤口上抹了一下,又在伤口抹上药粉,鲜血吸收了药粉,慢慢地止住了。

他看看窗外,然后示意薄荷躺下,接着,他的喉咙中发出一阵混沌的呻吟——

薄荷先是看呆了,接着意识到他在假装什么,又红了脸,几乎要将自己的脸埋在地下。她以前听吴刚讲了不少风流艳史,那个时候他仅剩的那点魂魄几乎也要灰飞烟灭,柴公子将身体借给他寄居,他却敢在公子的身体里讲这些野史,每次讲完这些,柴公子就一言不发灌一大壶桂花茶拼命喝,有一次甚至嚼了一天的桂花。痛恨厌恶桂花的吴刚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差点魂飞魄散。

门外黑影一直听到朱少爷发出一声低吼之后,这才缓缓离开。朱少爷满头大汗,重重地喘气,薄荷满脸潮红,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二人什么也没做,但是气氛暧昧得紧,她都不知自己的手脚该放在什么地方,半晌竟然冒出一句:“你辛苦了。”

朱少爷笑起来,眉眼都弯起来,边笑边道:“不辛苦,不辛苦!”

薄荷被他笑得心慌,又想起刚才在外面偷听的人一定以为自己和这个人做出了那种羞耻之事,幸亏这里没有熟人,否则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公子。

“第五个。”朱少爷靠在床头,醇厚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的味道。

“什么第五个?”薄荷正在惆怅忧郁,下意识地问道。

“你是我的第五任妻子,不知你可以活多久?”朱少爷看笑话似的看薄荷,“之前四个,每个都死得很惨,不知你会不会是例外。今夜你我没有洞房,不知是福是祸。也许这点与众不同能让你多活几天?”

薄荷垮了脸,她已经想到,甲辰和辛未的样子她在公子画的一幅草图中见过,这一切也许是一场梦,也许,她又到了一幅画中。

上次入画,有怪兽吃人,这次入画,又遇上这等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也许还有性命之忧。

薄荷曾听水云子提过,他每次到画里来的时候就仙境美景欣赏一番,可她每次来都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莫非就因为他是神仙而自己只是精怪不成么?

朱少爷的大腿伤口又开始渗血,他想找东西系住伤口,却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物事。薄荷十指交叉,两个食指相合,向前一指,朱少爷腿上的鲜血竟停止外流,停顿了瞬间,竟然还倒流回他的身体。她闻到朱少爷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甜腻的味道,正是那杯合卺酒的气味。她双手改做环状,发出荧荧绿光,绿光将朱少爷笼罩进去。一丝丝黑气从朱少爷身上抽离,黑气似乎有生命一般挣扎着要逃离绿光,眼看都要被绿光吸收干净,忽然,朱少爷身子一侧,冲出绿光的笼罩。薄荷收手,扶住几乎踉跄摔倒的朱少爷:“你做什么?身上的毒气还没有除干净。”

朱少爷一笑,借薄荷的力量坐正身子,笑着呼唤一声:“娘子。”

“谁是你娘子?”薄荷不屑地斜睨他。

“都拜堂了还说不是我娘子?你看我是不是英俊了不少?”他还朝薄荷眨眨眼。

薄荷仔细看去,他脸色确实好看了一些,那种死人一般的苍白之气收敛了很多,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眉眼五官看过去,还真的有些标致。

薄荷看不惯他轻佻的样子:“谁想给你当娘子?我早就和一只猫成过亲,自己也有心上人,我是落难于此,被迫跟你成亲的。我才不会和你成亲。”薄荷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什么和猫成亲,朱少爷当她胡说八道,但是她说不想给他当娘子,他想,以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也实在不配为人夫君。他收了笑,闷闷不乐起来。

薄荷问了好多话他都不再回答,扭过脸去当傲娇大少爷。薄荷看他一个大男人却这么小气,也生气了,跳下床打算自己逃走。

“喂,你回来。现在出去会死的。”本来和她闹了别扭的朱少爷喊她。

薄荷怕黑,连夜路也尽量不走,听他这样说,就顺势在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叹气。

“没想到你还会法术,能帮我解除身体里的毒,我真是娶了个好媳妇。”朱少爷又调笑,看薄荷又要变脸才忙说正事,“但是毒不能根除,如果全部除尽的话,就会被发现,我会死,你也会死。”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喜服,幽幽叹道,“我穿了好几次这件衣服了,有时候真的觉得这喜服越来越红,也许是被我那些新娘子的血染红的。”

“当你的新娘子就要死么?”薄荷想起那个看起来比朱少爷年纪还小的朱翁,打了个哆嗦,“你爹好像比你还年轻。”

“哈哈哈哈——”朱少爷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下来,“就是啊,他为什么会比我还年轻呢?你肯定想破脑子也想不到是为什么,我到现在都不大明白呢。”

薄荷歪着脑袋想,想着想着,睡意侵袭而来。她忍着不想睡,眼睛却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趴在桌上,进入了梦乡。

朱少爷费力地将她抱回**,把她外衣脱下,将那染了他血的白布放在薄荷身下,又给她盖好被子,做完这些,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挨着薄荷躺下,看着她平静无防的睡颜,露出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薄荷感觉自己在暗夜中行走,周围薄雾暗涌。她辨不清方向,心中焦急。忽然耳边传来小孩的哭声,哭声就在她耳边环绕,忽左忽右,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又倏忽跑到了后面。这些哭声让她心生悲悯无助之情。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看起来很像公子。薄荷边叫边追上去:“公子!”

奇怪的是,那人走得很慢,薄荷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不一会儿,几个小孩从各个方向跑到柴公子身边,他们和辛未甲辰长得很像,穿着打扮也一模一样。哭声渐弱,这些孩童簇拥着柴公子向前去了。

薄荷拼命奔跑追着那道身影,可是人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明明找到公子了,怎么又把他弄丢了呢?薄荷忽觉满心苍凉,如果她再也找不到柴公子了怎么办?

忽然,听得身后有踩着落叶而来的脚步声。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男子手摇羽扇,正笑着向她走过来,这人看着也眼熟,眉眼之间的笑意仿佛在哪里见过。

“娘子——”那人对她笑,眉眼都弯起来。

薄荷一愣,“朱少爷?”

“是我啊,你快过来!”朱少爷向她伸出手来。

“你来找我么?”薄荷看着他问道。

朱公子还没回答,薄荷突然发现天似乎亮了一些,月亮从密云中出来,薄荷看到柴公子正从黑暗中走出来,她一时激动,对着身影喊道:“公子!”说着就要奔过去。

朱少爷忙拉住她手臂:“不要去,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是我家公子。我正在找他啊。”薄荷急得想要挣脱。

“不要去。你仔细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朱公子拉紧她的手,“那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们回家去。”

那个柴公子向她走来,薄荷却下意识地后退。不知是不是被朱少爷的话影响,她看到柴公子穿的衣服——他竟然穿着黄色衣服!柴公子是不会穿黄色衣服的,还有他头上怎么还戴着发冠——薄荷双眼一闭,平心静气,再睁眼,眉间的第三只眼也打开,就见面前一个纸人,那纸人和真人一样动作说话,纸人头部有一个鲜红的红点,身后有一股黑气。

薄荷愣住,一时恍惚,朱少爷拉住她的手:“天亮了,我们快回去吧。”

此时,正好听到一声划破夜空的鸡鸣声。薄荷感觉身体不稳,整个身体向前摔去。,她猛地一震,霍然睁开眼睛。门外响起咚咚两声敲门声之后,门便被推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夹带着一阵风进来了。

薄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鸡刚叫就有人进来,然后只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就横冲直撞地进来,薄荷措手不及。

她正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忙用被子把身体裹起来,缩到墙角处。一个中年妇人走到床前一言不发抽出红色床单上的白布走出门去,想来便是要拿去给朱翁看,上面的红色分外刺眼。

薄荷觉得太受侮辱,转眼看向朱少爷。朱少爷歪坐在床角,呆呆地看着床帐,好像已经入薄荷恼羞不已,正要发作,感觉朱少爷轻轻拉她衣服,她硬生生忍住。等到人们都离开,朱少爷才开始向她解释那白布的用途和上面血迹的来历,以及他帮她脱了外衣请多海涵。

二人换了新衣服,洗脸漱口之后,等到伺候的下人们都离开之后,这才双双对望。二人似乎都有话要说。朱少爷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薄荷试探地说道:“昨晚我做了个梦——”

“你最好不要睡着,睡着了奇怪的梦就会来了,梦到的都是你心中最执着的念头,醒时因为求不得,所以睡着能实现的话,更容易梦魇。还好你能自己醒来,不然可就危险了。”朱少爷回忆着,“我有个新娘,新婚当夜就死在了梦里。”

“啊!”薄荷轻叫。

“死在梦里的人,心魂不全,醒来就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那,她还活着么?”

“早死掉了,不过当时在梦里死去,还只是神智不全。后来她是真的死了,就死在那里!”朱少爷指了指床。

薄荷一个哆嗦,跳起来。

朱公子看她鲜活灵动的样子,心情也好了不少。他是多久没有见过这么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了呢?

在门口停留许久的下人已经离开了,朱公子在薄荷耳边轻声道:“等一会儿,你会见到很多人。不过,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我会在你身边。”他顿了顿,确定薄荷听进去了,这才又道,“我以后只会叫你娘子,而不会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用手指放在薄荷唇边摇摇头,“你要记得,在这里,谁都不能相信,尤其是你的名字,是最重要的东西,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直到薄荷点了点头,他才又拿起她手,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又道:“这是我的名字,记住,这个名字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现在看清楚我,仔仔细细看清楚我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以后,不管有谁问你任何问题,你都不要回答,一定要记住。”

薄荷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朱正。她随即又问:“名字这么重要,你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我?”

朱少爷已经推开了门走了出去。他的脸色比昨晚初见时好了很多。

他回头一笑:“你是我娘子,是我最亲近的人,名字如此重要,告诉了你才更显我们夫妻情深义厚。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看他又不正经起来,薄荷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朱少爷大笑而去。

薄荷跟在他身后出门,发现天上的太阳光晕模糊,阳光竟然一闪一闪。院子里是忽然喧闹起来的,似乎一个眨眼间,冒出了好多人熙熙攘攘,沸反盈天。大家看到他们纷纷过来恭喜,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尊敬地称呼她“少夫人”。有一个年轻的美貌丫鬟笑着过来迎他们:“少爷,少夫人,这边来,老爷太太早就等你们了。”

他们简直是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大厅。

今日在厅摆宴,也算是新媳妇在婆家吃的第一顿饭。本来是很热闹的场面,可薄荷却觉得浑身难耐,气氛诡异万分。这些人的笑容一模一样,连张开嘴的大小程度都相同。不管男女老少,都是同样的笑容,只是眼神如在昨日洞房中一样,空****的没有任何色彩。

“快来坐,快来坐。好儿媳妇,到娘身边来。”一个丽装妇人笑着起身迎她,应该就是朱夫人。

薄荷下意识地想躲开,又强忍着没有动,任那妇人拉到身边去坐。她坐定后,仔细看去,这妇人虽然美貌,但是也不年轻了,眼角都是皱纹。这是朱正的娘,可以说得通,但是那个脸色红润看上去才二十岁出头的朱翁怎么可能是朱正的爹呢?

“儿媳妇昨晚睡得好么?”朱夫人关心地问,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包塞到薄荷手里,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哎呀,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薄荷。”薄荷脱口道。

朱正忽然接口道:“薄荷茶我也觉得好喝,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泡来喝。”

饭菜陆续端上来,朱翁忽然道:“乖儿子,你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身子大有好转。看来都是儿媳妇——薄荷的功劳。”他说着笑了起来。

虽然朱正忙于掩饰,朱翁还是听出了薄荷的名字。

站立在一旁伺候的下人也开始笑,又是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声和笑容。声音如出一辙,表情完全相同。薄荷感觉浑身汗毛直竖。朱翁下令道:“摆饭吧!”

饭菜马上端上来了,看上去是很正常的珍馐佳肴。朱夫人忙着给薄荷夹菜。薄荷看朱正,朱正忽然将筷子重重一放,声音很大,连杯子都被震起来。

但是这么大的动静,除了朱翁抬头看了他一眼外,别人竟完全没有一点动容。

朱夫人也完全没有理会朱正,只是笑容满面地给薄荷夹菜:“乖儿媳妇,多吃点。”那饭菜已经满得溢出来,她竟也没有停的打算,仍然不停地给薄荷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

周围的人都还在笑,笑声不绝于耳。

薄荷再也忍不了,霍地站起来躲到朱正身后。

朱翁冷冷地看着他们,然后招招手:“送少夫人回房间休息,我和少爷有话说。”

他这番话说完,犹如启动了某个机关一般,所有笑声骤然停止,人们顿时散开,又开始忙碌别的事情。

朱夫人也起身离开,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再也没有看薄荷一眼。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她儿子朱正说过一句话。

几个下人来请薄荷回房,那下人极瘦,瘦到好像一张纸。

纸!

薄荷警醒,想起梦里所见,眉间眼睛一开,眼前之景让她几乎晕倒。全部都是纸人,除了朱翁和朱少爷之外,全都是纸人。那些纸人每个额上都有一个红点,咧着嘴笑的,走路干活的,人人都像被操控的一般,表情、动作如出一辙。

她又看了看那桌上的菜,也都是纸做的。纸做的碗盘里装着纸屑,上面被倒了红红绿绿的**。

薄荷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忙把眉间第三只眼合上,然后一切看起来又是一派祥和热闹。

一阵风吹来,每个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却还是带着持久不变的笑容做着自己的事。薄荷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已经走远的朱夫人轻飘飘地飞起来,被风吹得挂上了枝头。她身子向前,脖子却断了,只有一点点皮和身子相连,头转了几下,完全扭向后面,歪歪地挂在树杈上,目光正和薄荷相对。

薄荷吓得大叫一声。

朱翁朝她看过来,笑着道:“儿媳妇,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只是一阵风而已。你快回去休息吧。儿子你来,爹有话要对你说。”

朱正向薄荷点了点头。薄荷定了定神,跟随那下人回了房间。

她慢慢地坐下,依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这么荒谬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慢慢回想刚刚看到的一切。莫非整个朱家宅子里面,甚至整个村子里都是纸人,只有朱翁、朱正和她三个活人?如果没错的话,这些纸人都是被朱翁控制的。那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想在她面前掩饰什么么?朱正知道这一切么么?

薄荷本就胆小,越发觉得这里阴森恐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在房间里毫无头绪地转来转去,一时想到忽然离去不知音讯的公子是不是也遭遇了什么凶险之事,一时又想到自己身陷这恐怖诡异的地方不知能不能逃出去,心中默默念着:公子,公子,你在哪里?不多时,朱正回到房间。

他轻声叫道:“薄荷。”

“啊!你已经回来了!刚才——”她刚开口却又住了口,想起朱正和她说过的话,他不会叫她名字,只会叫她娘子。此刻的朱正,不光叫了她的名字,连笑容也像贴在脸上一般。

薄荷又看他的衣服朱正今早更衣的时候对她说道:“他让人给我准备了这套衣服,可我偏偏不喜欢,却又不敢违逆。衣服不能不穿,只好偷偷换另外一条腰带吧。”说这话的时候,朱正满脸自嘲的笑容,那笑容甚是苍凉。

薄荷看着眼前的朱正,心生疑虑,没有再说话。朱正又道:“薄荷,这是我们村里的大儒董老先生刚送来的名帖,有名望的人家都要登记名帖,年底依名帖来下请帖的。”

薄荷接过名帖,上面都是陌生的名字,想必都是村民的名字,奇怪的是,这些名字都用金笔书写。

朱正笑道:“你写上你的名字,顺便把我的也写了吧。”

“你的名字?”薄荷心里警钟狂敲。

“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名字。”朱正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是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面前的朱正语调平静,表情自然,没有起伏,没有喜怒。

薄荷越发肯定了面前这个朱正一定是假的,很有可能也是一个纸人。她张开第三只眼,果然看到面前一个纸人,身上穿着和朱正一模一样的衣服,只是腰带并不是今早朱正系的那条而已。

薄荷不动声色地接过“朱正”递过来的笔,在上面写了“恶人”“坏人”,交还给他。薄荷本来想借机写点更难听的话,可是她能想出最难听的骂人话就是这个了。

“朱正”向名册上看了一眼,只见上面有字,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向薄荷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薄荷看那纸人竟然冒充朱正,而真正的朱正并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便偷偷地跟在纸人身后。

薄荷躲在门口的柱后,窗户没有关下来,还留下一个缝隙。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正好可以从缝隙中看到屋内的情景。

“朱正”将那名册交给朱翁后,变成一巴掌大小的纸人,朱翁拿起来轻轻一扯,一缕轻气从纸人身上飘出纸人如遇火一般瞬间燃烧,随即化为灰烬。薄荷可以认得出来,那缕轻气正是一缕残缺的魂魄。想来纸人就是靠这缕残缺的魂魄维持行动。

朱正就坐在朱翁身边的椅子上。朱翁右手放在朱正头顶,薄荷自窗缝看到朱正身上各处经脉涌动,几道无形的元气从他体内升起,被朱翁的手掌源源不断地吸走,朱正瘫倒在椅子上,面带死灰之色,朱翁却面色红润,似乎更年轻了一些。

朱翁难得地露出笑容:“你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有爹在一日,自然有你一日。不过,你好像有点不乖,不管你和那个新来的小丫头在搞什么花样,爹劝你尽快打消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否则——爹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就——”他笑得阴恻恻,翻动名册,忽然面色大变,“那丫头耍我。”

“哈哈,你用尽各种方法想知道我的名字,这次竟然失算了么?”朱正今日的气色本来不难看,被朱翁吸走元气之后,死灰之气又笼罩了他,说话也似乎奄奄一息。

朱翁满脸怒意,大掌卡住朱正的喉咙,朱正抽搐了几下,眼看就要没了气息。薄荷正要冲进去,朱正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挣脱了朱翁的桎梏。他用尽了全力,双目含冰:“你最好杀了我。你还想活上个几百几千年,可我已经活够了。”

朱翁不语,半晌才嘿嘿笑了出来:“你新娶的媳妇不简单,从她来了我就看得出来,你力气大了不少,而她好像看得透这里的局,甚至还敢骗我——以为我拿她没办法了么?我知道她的名字……”

“你若敢对她不利,我也不客气了,父亲。”朱正加重了“父亲”这个词。

朱翁却有恃无恐:“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若是有办法,也不至于忍受这么多年……”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

朱正冷笑:“你也知道是忍受,如若不是答应了母亲,我想死,有的是法子。你每天看着自己那张不人不鬼的脸不觉得恶心么?”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朱翁带着隐怒,一手将桌上的茶杯掀翻到地上。

“啊!”薄荷忽然感觉手臂火辣辣地疼,痛叫出声。不知何时,一个下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在她手臂上重重一咬。这依然是个纸人,薄荷用力一扯,那纸人很轻松地就被扔开,飘飘****地落到地上。她的手臂上竟然有了一个深红色的血点,那些纸人竟然真能伤人。

朱翁听到动静,面色微变,看到门外的薄荷,冷哼一声:“即便是有些小把戏又能怎样?”他手持一本金色的册子哼道:“我既已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便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手中一支金色的毛笔,笔杆金灿灿,足有十二三寸长,黑色的笔头尖端一点红色。他在书册上写下薄荷的名字,可令他惊讶的是,薄荷的名字刚写上去就消失了,接连写了几次都是如此。

薄荷大概也明白了,名字被写到那个册子里的人一定会遭遇不幸。只是没人知道薄荷不是凡人,她的命运不归那个奇怪的册子管。

忽然,薄荷感到身后一阵阴气袭来,回头看去,无数纸人僵直着身体向她逼来,薄荷被逼到了角落里,那些纸人面无表情,嘴里却长出了利齿。纸人越聚越多,向薄荷包围而来。被纸人咬过的伤口还是阵阵疼痛,薄荷不知被一堆纸人每人一口咬下去会怎么样。

忽然,一股烟味飘过来。朱翁面色大变,循着味道看去,只见朱正的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火折子。他另一只手正拿着几个纸人,将纸人点燃。

朱翁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快放下。”没空再理会薄荷,飞身便要上来抢夺火折子。

朱正冷冷一笑,将火折子随意一抛,“轰——”的一声,那些纸人被火一烧,燃烧了起来,瞬间化成灰烬。

火势蔓延很快。薄荷趁朱翁忙着去救火,搀扶朱正逃走。朱正无力地靠在她身上,艰难地用手指了指屋后,虚弱地对她耳语:“草,山洞。”

屋后有一丛芒草,芒草后面一块大石头堵了洞口。薄荷费力将那大石移开,带着朱正快速进洞,听着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火烧的声音。

这个山洞十分隐蔽,薄荷暂时放下心来。此地就算不安全,她也不能带着奄奄一息的朱正再走了。她又用大石堵好洞口,又堆了几块大石将洞口堵严实。

将朱正安置好后,薄荷紧急为他疗伤。她亲眼看见朱翁是怎么吸走朱正元气的。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朱正时的样子,也大概想通了前因后果。朱翁总是从他身上吸走元气,只给他留一口刚够喘气的真气,离死人也就只差那一口气而已。

薄荷施救之后,朱正缓缓睁开眼睛。

薄荷正担忧地看着他,看他醒来眉眼皆笑:“你醒了!”又叹了口气道,“我只会解毒,你体内除了那合欢药留下的毒之外,最重要的是缺少元气,我修行浅微,无法帮你,如果能逃出去,我家公子必定能救你的。”

这话难得地一点也不轻佻,薄荷倒是被他说得有些伤感了,又安慰他几句,完全没有听出来朱正这几句话是在向她告白。她可以理解的告白只有衔蝉君“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吧”这种直白的方式。

朱正指着角落道:“你去那块圆石下面找找,看是不是有张画?”

那块圆石方圆一丈多,似乎是被打磨过的,光滑非常,上面似乎还有一些很规则的纹路。薄荷无暇细看,将圆石掀起,下面真的有一幅画。画轴发出幽幽檀香味,显是名贵之物。

她将画拿到朱正身前。朱正将画打开,画纸微微泛黄,画面上只有左上角有一轮圆月,再无他物,右下角却写着“戏珠图”三个字。

朱正道:“我无意中发现巨石下面压着这张画,这画显是不同寻常,肯定别有深意。你记得这里,也许今后会有用。”

薄荷又把画放回原处,再仔细看那块圆石,颜色近乎透明,上面还有黄褐相间的斑纹。好奇怪的石头。薄荷用手摸了摸,忽然感觉那石头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分明还是石头,哪里动了?

这时,从洞口传来浓重的烟味,缕缕白烟从山洞口的缝隙钻进来。薄荷咳嗽几声,想去搬开石头。朱正拦住她:“他明明怕火还敢烧火放烟,真是疯子。”他指着山洞前方道,“我们从那边出去。”

薄荷扶着朱正摸索着往山洞里面走去。山洞壁上面滴滴答答地不时往下掉着水珠。没想到这山洞别有洞天。二人摸索着前行,七拐八弯地走了不知多久,才看到前面有隐隐的亮光。

薄荷心中大喜,终于能逃出去了!

走出山洞,眼前顿时开阔起来。这是村外,四周是枯朽衰败的草木和零星的几间残破不堪的屋舍。薄荷回头望去,只见日光更加黯淡,风虽微,却阴冷异常,整个村庄似乎都摇摇欲坠。

漫漫荒野,万物枯朽,不辨方向,生机全无。

薄荷搀扶着朱正,不知何去何从。远远地,一阵小孩子的哭声传来,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每个方向都有,声音忽远忽近。那哭声惨烈无比,随着这哭叫声,一片高高的衰草中缓步走出一个人,正是朱翁。

薄荷大惊,不由地攥紧朱正的衣袖。

“想走么?逃到哪里去?”朱翁阴森森地笑问。他的身边环绕着一群小孩,都是和辛未、甲辰一样的穿着打扮,一个个粉雕玉琢,分外可爱。只是此刻他们的颈部似乎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一个个手脚都背在身后,有的无声落泪,有的啼哭出声。

他说话间右手向上虚空一提,好像扯动了线绳一般,那些小孩忽然极不自然地动了动,骨头咔嚓咔嚓地响,竟然目呈赤色,犹如丹砂,口中长出两颗长长的尖牙,皮肤变得青紫,指如曲勾,长长的,泛着寒光。

“天哪!”薄荷惊呼,刚才还是一个个粉嫩嫩的孩童,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些小孩不是纸人,不会那么弱不禁风。他们更像是僵尸!

看着这些僵尸般的小孩,薄荷又惊又怒又对这些孩子充满了怜惜。

薄荷和朱正一步步地后退,那些孩童围在他们周围,像是布阵一般,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快走!”朱正将薄荷拦到身后悄声道,“这些小孩看不到,只能听见呼吸声,你屏着呼吸赶紧离开。”

“我走了你怎么办?”薄荷不答应。

“傻瓜,你是我娘子啊,我当然要保护你。”朱正对薄荷笑道,“我当了那么多次新郎,每次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女孩子在我面前死去,心中再难过也没有一点法子。这次,我好容易有力气能挡在你身前,如果能救得了你,我心中不知有多开心。娘子你这么贤惠,就满足为夫这点心愿吧!”

薄荷眼看小僵尸越来越近,随着他们的逼近,一股浓重的腥臭气息也越来越近。她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要逃一起逃!”

朱正笑道:“怎么能没有用,也许我即刻就死了,但是至少我能向我娘子剖明心事。”他深深地看着薄荷,缓缓地唤她,“娘子。”

这声呼唤如此深情如此轻柔,好似他唤出的是这世上最珍贵最好听的名字。从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这么呼唤过她,这声呼唤让薄荷心中一震,不由地和朱正双目对视,他眼中柔情无限,再也不是那戏谑不正经的模样。

正在这时,朱翁愤怒的声音传来:“难怪你敢背叛我,原来你看上了这丫头!蠢货!”他又向虚空中提了提,那群小孩飞速朝二人袭来。

薄荷忙收回目光,来不及多想,急道:“你先逃,我有办法对付他们。”她用力将朱正一推,双手划十,一个绿莹莹的结界结好,正好将朱正罩在里面,朱正立刻感觉周围一片柔和清凉,四周都是缓缓流淌的元气。

“它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不要担心我。”薄荷轻轻一吹,好像吹泡泡一样把那个绿色的结界吹起来,晃悠悠地升到空中。

朱正拼命地想挣脱结界,他拍打着结界对薄荷说着什么,薄荷露出个好看的微笑向他摆摆手,看她用尽真气结成的结界越飘越远,升到空中一朵云边,蓦然消失。

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结界似乎撞到了什么硬物之上,他整个人跌了出去。一片白色亮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光,不由得用手遮住眼睛。

光亮消失,他慢慢放下手。他好像是在一个书房里,书桌旁精致的香炉内正燃着香,淡淡的沉香味幽幽而来,让他慢慢放松了神经。墙上挂满了书画,有的画纸已经发黄,显是古旧之物。他随意一看就看到了《步辇图》、《麻姑仙坛记》,他读书曾看过,这些古画早已失传,如这是真品,那收藏这些古画的人真不简单。在这书房中,他平静非常,竟然忘记了外物,很快沉浸在这些古画中,仔细欣赏起来。

不过片刻,他听到了人的声音!真的是人在说话,不是机械般的重复,是活生生的人!

这让他激动万分地奔出房间,差点被门槛绊倒,撞到檐下的几只风铃。

此时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那些风铃本来默然不语,此刻被撞得叮铃铃地响起来。

一个火爆的声音正在发飙:“她到底在哪里?还不说么?”

两个小孩将手举在头顶,低着头蹲在九龙影壁之前。被暴烈的阳光照耀,他们的身体摇摇欲坠,身影时而清晰,时而虚幻。他们身前隐约有个虚幻的影子正在跳脚大骂:“你们两个小鬼,敢在爷面前耍花招,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真以为爷是吃素的!哼哼,你们会喷五行之火,爷给你们降降火。”他伸手向会客厅前的深潭招手,潭水如有生命般飞起两道长炼,飞向两个小孩。

“小小年纪便如此奸猾!贫道一定要渡化你们这些人,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一个鹤氅道人在一旁感叹。哎呀,终于找到了接下来的目标,漫长无际的时光终于又有了新的动力。真是让人欣慰。

两个小孩被潭水一浇,痛苦地尖叫。他们回头看向屋内,齐刷刷地站起来奔向朱正:“少爷救命啊!”

这两个孩子正是辛未和甲辰。他们奔到朱正身后,偷偷摸摸看那虚影。

朱正倒是诧异这两个孩子竟然认识他,还和父亲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那群小僵尸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

朱正看了看那漂浮的虚影,还是决定问那鹤氅道人:“请问,这里是……”他心中有许多疑问,自己怎么会无故出现在这种地方,这些孩子到底是谁?这个虚影又是什么人?

“你是谁?”一人一影齐齐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从哪里来的?”

朱正心中也有许多疑惑,但他现在心里最惦念的就是薄荷,来不及犹豫,脱口问道:“这里有没有人认识薄荷姑娘?”

“薄荷?你见过薄荷?”虚影大喊大叫。太好了,终于有消息了,他快愁死了。柴公子若回来发现薄荷丢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在落雪斋里混?

“净心,你去跟冥王说,再等一段时间,我自然不会让他为难。”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是柴公子回来了!

吴刚纠正了一下面部表情,冲向大门口。柴公子正在寒潭里洗了手,本来平静如水的寒潭此时卷起阵阵水花。净心却不见踪影。

吴刚一脸谄媚,柴公子哆嗦了一下,毫不掩饰满脸嫌弃,瞬间就发现了问题:“薄荷呢?”他出门归来,薄荷竟然没有迎上来迎接,这基本就是不可能的。

“她去找你了,怎么你先回来了?没看到她么?那丫头哪里去了?”吴刚假意不知。

柴公子瞥他一眼迅速走回书房,打开万象图。

吴刚紧跟其后,没底气地解释着:“我也想着她应该在万象图里,可万象图这么大,真不知从何找起,何况真的跟我无关,是这两个小孩子搞的鬼。”他又指着朱正对柴公子道,“这个人也知道内情。薄荷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吧。”

吴刚难得夸薄荷,可惜薄荷没听到。

朱正看着风风火火进来书房的柴公子,只见他身穿天青色长袍,面容俊朗,身材修长。心中顿生自惭形秽之感,不由想道:这就是薄荷心心念念的公子吗?

柴公子锁着眉头从万象图中收回视线,满脸凝重,沉吟片刻这才转而向朱正拱手:“在下姓柴,这位公子可是姓朱?”

“正是。”朱正点头。

“朱天赐大人可是阁下先祖?”柴公子又问。

“没错,我看过家谱,多年前有大变故,先祖天赐公带我们一族隐居山间,不问世事。”

“原来真是这样。”柴公子徐徐点头,再看向朱正,竟有了慨然之色,“朱公子先祖一门忠烈,精忠爱国,请受在下一拜。”柴公子边说边深深一揖。朱正不知他为何要如此,眼看他向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柴公子从书架最深处拿出一本书,封面写着《大胤名臣谱》,翻开其中一页递给朱正,诚意拳拳:“书中所记不过寥寥数字,当年境况,如朱公子知晓,还请告知。”

朱正不由自主地接过书,翻动书页,越看越吃惊,往事一幕一幕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