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话 琴高乘鲤图2

吴刚正在外面闲坐着,他忽然看到一只花雀在书房门外徘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花雀似乎完全没有提防,他向前一扑,将珠帘扑开一道缝隙,那花雀飞进书房中,化身成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眼看柴公子犹自心神不定,他一手揽过薄荷,一手向万象图抓去,万象图凭空而起,向那人手上飞去。

谁知万象图忽然在空中停住,从里面飞出一道影子,那影子出万象图而成人形,正是水云子,他随手一捞,竟将万象图抓在手中。

薄荷听到这边的响动,匆匆跑进来,珠帘一掀,那人抱着齐光闪出门外,一阵笑声远远传来:“多谢姑娘掀帘之恩,琴高来日定当图报!”

薄荷愣住,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刚讪讪一笑:“我把坏人放了进来,你把他又放走了!”

水云子将万象图放回桌面,控诉地看柴公子:“有人来抢万象图,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而你甚至都不允许我带去参加百仙宴。”

柴公子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险些被抢去的万象图,苦笑着摇头。

“喂,你们看净心!”水云子指着万象图叫道。

净心是被疼醒的,浑身好像被无数人踩碾过一样疼痛不已。他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放眼四顾,他发现自己身在一片广阔寂寥的旷野,四周阴冷寒凄,寒风悲啸,冷月迷蒙,满眼都是蓬断草枯,耳边不时传来寒鸦喑哑的叫声,声声尖利刺耳。有一只秃鹫尖利地叫着向净心扑来,他惊叫一声用手捂住头,那秃鹫并没有攻击他,而是落在他身边,用尖喙撕裂什么,然后低头啄食。

净心定睛一看,惊叫着霍地站起身来倒退几步,那秃鹫啄食的是一个人的内脏,他看到心脏犹自隐隐跳动。

这是什么地方?

借着朦胧的月色,他看到了无数的尸体,几乎是一个叠着一个,满眼鲜血与尸体,他犹如置身于修罗场。天气寒冷,充满尸体的地方竟然没有发出臭味。他甚至还听到了低低的呻吟声,竟然是来自于正在被秃鹫啄食的那个人。净心克服了恐惧,拾起一块大石向那秃鹫投掷过去。秃鹫被惊飞,他喉结滚动慢慢走过去。他实在不忍心看这个还未死就被秃鹫开膛破肚的人。

“你……你还好么?”净心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是这么近距离接触这样的场面和这样被开膛破肚奄奄一息之人。

“一……一……”这人眼看就活不成了,却还想说什么。

净心虽然在万象图中看过无数残酷暴虐的场景,但是他活到这么大却都是待在落雪斋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即使平时看上去冷漠又毒舌,那个冥王还总说他是冥王继承人,然而他的心性终究只如同看起来一般只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你想说什么?”净心再离那人近一些,只见他头上裹着赤色头巾,身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单衣手臂上用线缝着“胤”字,这莫非就是当年公子的国家——大胤的士兵?

他贴近那士兵头部,听他反复说着“一”字,灵机一动:“你是说你的衣服?”

那士兵点点头,衣服早已破旧不堪,上面沾满了泥泞和鲜血。那士兵又说了一个什么字,吐出一口鲜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净心解开他衣服,发现衣服后背上竟然贴着一幅画,这幅画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竟然没有破损,上面沾了鲜血竟可以用手指擦下去。

这画面上隐约可见百草丰茂,大河之上一个人骑在一条大鲤鱼身上,似要破浪而去。

秃鹫的叫声越来越密集。

刚被吓走的秃鹫虎视眈眈地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动静,目光锐利,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尸体虽然很多,但这个士兵无疑是最新鲜的。本来靠吃尸体生存的秃鹫此刻竟然开始杀掉奄奄一息的活人,凶残如此,让人看了胆战心寒。

这士兵和他年纪差不多却已经命丧黄泉,尸体难存。净心咬咬牙,在越来越多的秃鹫的虎视眈眈之下,他不敢再看,将那柔软如羽的画叠成小团藏在衣内,赶紧离开这里。

脚下尸体累累,他甚至经常踩在尸体上才能前行。一路都能看得到乌鸦秃鹫啄食尸体,又听得远方有狼吠阵阵。浓雾渐渐弥漫,远山迷离,云雾遮月,净心越走越心惊,身体依然很痛,他有种错觉,他似乎永远要在这修罗场中行走,尸横遍野,阴冷凄寒,看不清远方,永远都等不来天亮。

忽然,前面有声音传来,他忙停下脚步去听,那歌声老迈却浑健,就在不远处。

如此宛如地狱之所,竟然有人!

净心心中狂喜,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前方隐约可见几个人影,他气喘吁吁地奔过去却惊呆了。几个士兵正在麻利地砍掉死尸的人头,一刀一个,干脆利索,然后将砍掉的人头顺手扔到布袋中去。一个布袋装满了,被扔到跟在马背之上的筐中。

“你是谁?”那几个士兵警觉地用刀对着他,唱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我……”净心结结巴巴地后退,那些刀割掉人头的时候锋利无比,如果要割掉他的头也容易得很。

“他是我的孙子,各位军爷。”一个老人走上前来将净心拉到身边。那老人衣着破旧,须发皆白,身体已然有些伛偻。

“你早就说找人来帮你,莫非就是这个小孩子?这一个孩子就够了么?”一个高个子士兵问道,边问边继续砍人头。

“够的,够的,放心好了军爷。”老人毕恭毕敬地道,又拉了拉依然目瞪口呆的净心。

净心忙低下头。

“老头,你继续唱歌吧,一直唱到天亮,不然还真的有点瘆人。”一个士兵吩咐道。

老人点头,苍凉豪迈的歌声又一次响起——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豪迈悲凉的歌声让净心心生苍凉,随着悲怆的歌声,一颗颗人头被麻利地割下来。

净心眼睁睁看着那些士兵一刀一刀下去,一颗一颗人头被扔进筐里,如同魔怔了一般想着:那些战死的士兵是否也曾经无数次迷茫,在这长天阔地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些砍头的士兵渐渐走远了,他们身边尽是没了头颅的尸身。老人停止了唱歌,指了指一块空地道:“后生,来和我抬尸体,把有头的放在一边,没头的放到另外一边。”

净心一愣:“抬尸体?”

老人呵呵一笑:“在这样的地方,你不抬尸体还有什么用?没用的话你还能活着么?那些当兵的还会回来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砍掉人头?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啊?而且——”他指着那些尸体道,“有的人被砍了头,有的却又没有,是为了什么?”

老人抬起一个有头的尸体的肩,看着净心。净心咽了咽口水只好抬起这人的脚,二人协力将那尸体抬到一片空地边上去。老人边走边道:“你看他们的头上都裹着头巾,衣服上也缝着字,这个裹着黑巾肩膀写着‘姜’的就是姜国的军队,那些没头的……”

“被砍了头的都是赤巾,是大胤的军队!”净心道,他想起适才遇到的那个年轻士兵就是大胤士兵,只可惜他死得那么凄惨,还会被割头。

“为什么砍人头?过几天我带你去看那京观,你就知道了。这次大胤败得一塌糊涂,几乎全军覆没,灭国就在这旦夕之间了。姜国将大胤战死的士兵割下头堆成冢再覆土砌成高墙,这人头砌成的高墙就叫作‘京观’”。

“为……为什么……”净心听着心惊,人既已战死,为何还要将他们的头封在土墙之中?

“对他们来说,这些人头便是战功,赫赫战功啊!”老人苦笑一声,“天下大乱,那些权势之人不光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眼里,这些征战的士兵们也命如草芥。”

天边已经泛起了亮光,又一队人马过来,老人不再说话,只是让净心卖力搬动尸体。

“喂,老头,不要偷懒!我看你这孙子挺精神,不如跟我去当兵吧!”割头的高个子士兵骑马而来。

净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人笑道:“军爷您别看他结实,其实身患肺痨,半夜里能咳死,小老儿也没有银子给他治病,若是军中有好大夫……”

那士兵和身边骑马过来的人讥笑道:“这老头还以为军中可以白白吃米还想让他那病痨孙子当兵来……”二人骑马呼啸而过。

净心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老人。

太阳升到高空的时候,来往不歇的兵马才停歇了。整个荒原上只有老人和净心两个人了。老人让净心坐下歇息一会儿,他接过老人递过来的水葫芦痛饮几口。他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跑来抬尸体,想到这里,心中酸楚,不觉眼泪满眶。

老人安慰道:“我看你不像受过乱世之苦的人,但既然沦落到此,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其他都不重要。放心吧,孩子,你只要在我身边,我定会保护你周全。”他眼中充满慈爱,笑容里都是温情。

受了无数惊吓的净心感觉到一阵阵暖意,似乎这修罗场也没那么可怕了。

在落雪斋大家都待他很好,三公子身为堂堂的神仙,甚至时常被他欺负,然而那全然不是亲人才有的感情。净心心中一热,开口呼唤道:“爷爷!”

老人愣住,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胡须甚至都颤抖起来。他攥紧净心的手,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们需要把有头和无头的尸体分开,无头的尸体是大胤军队战死的士兵,头被割去做了京观,身体堆作一处用火焚尸,以防发生瘟疫。有头的尸体是姜国士兵,遗骸会被带回姜国故乡,埋葬在家乡土地上。

此刻正是严冬,尸体保存时间尚久,老人和净心花了三天时间将尸体分好,到后来很多尸体已然被秃鹫和乌鸦残害得目不忍视。净心本来穿着单薄的衣衫,在清理尸体的时候就寒冷难耐,老人把一个尸体上的皮甲解下来给净心,倒也能耐得住寒冷。

那日正好下了大雪,焚烧尸体的火总被飘然而下的大雪掩灭,好容易才燃烧起熊熊烈火,净心拉着老人远远地逃开,已经走出老远,爬上一座山,还能看得到浓烟,嗅得到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们在山上远远地看到运尸回乡的马队渐渐融入苍茫的天地之间。

老人看着远成黑点的马队和远处的滚滚浓烟,喟然长叹:“姜国胜了,改天换日,从此再也没了大胤。”

净心立于这萧瑟的天地间,虽然只是短短几日,但他已然不再是以前那个净心了。他摇头道:“姜国胜了又怎么样呢?那些士兵依然死了,即使姜国再打多少胜仗,失去他们的家人哪里开心得起来?”

老人点头:“人若是死了,便无贵无贱,最后总是同为枯骨。”他又用手抹抹眼睛,“这仗想来已经打完了,只是我那孙儿也许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姜国士兵至少还能回到老家去安葬,我孙儿也许在哪里也被割了头颅做成京观,死而不宁。”

净心听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上前抱住他干瘦的身躯。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早就听过这句话,但是从未曾如今日这般深深地理解它的含义。

老人就住在不远处的云城。

云城离京城不远,是京城外最后一道防线,然而此刻早已被姜国攻占。他们没有回云城,绕山间小路向更加山野的地方而去,沿途竟然也遇到不少同路人。人人都知晓山野中也许会有野兽,但都不约而同地舍弃官道大路而选择坎坷崎岖的小道。对他们来说,那些带着刀箭武器的姜国士兵比山间野兽要恐怖得多。

他们一路向南而去,远离国都,远离京城。很多人结伴而行。

从北方而来的姜国大军占领大胤京城之后,建国四百多年的大胤朝灭亡了。姜国朝廷派军队向南继续征战,又将沿路向南逃跑的大胤子民都抓了回去。

净心搀扶着老人等待上船,眼看太越就在眼前,过了大河就是太越国的属地,他们就安全了。

太越偏居一隅,虽然富庶繁华,但是历代太越皇帝都重文轻武,休养生息,从不兴兵作战,又因为他们安视大胤为宗主国,有大胤护佑,这么多年来,反倒过着安宁的生活。

大胤国破,太越皇帝竟下令接收南逃而来的大胤子民,使得他们免受姜国屠戮,算是报答大胤朝廷这么多年来的护佑。姜国对太越虎视眈眈,但太越以大河为屏障,又派了精兵把守,姜国一时半刻却也无能为力。

“船来了!”

岸边的人们高声欢呼。谁知不知怎么从天而降一队姜国士兵,远处也传来兵马呼啸之声。船忙离岸往回驶去,可一大半的人没来得及上船。很多人向大河中徒步跑去,被箭射中,船上也有很多人被射杀,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河面。

姜国士兵以太越的船为挟,强自渡河。最远只到湍急的大河中心,就被河对岸的太越军队以乱箭阻挡,只能再退回去。

河面上死伤无数,净心和老人还有很多人都被押解回北方。

逃到南方又沿路回来已经又过去了几个月,离开的时候是皑皑白雪,此刻已是桃花开尽,柳絮飘摇。

他们没有被释放,也没有被杀掉,而是被送去做苦役——建一座佛塔。

“爷爷,你看!”净心震惊地看着前方。

他们来到京郊,那里竟然有一座座矮山,定睛看去,那哪里是山?那是无数人头被土封成了一座人头冢。

“这是京观!”老人声音颤巍巍地道。

“那都是我们大胤的战士。”有人悲哀地道。

众人一阵沉默。

有一个老妪抹着眼泪道:“我儿几年前出征打仗,再无音讯,不知在不在这里面。”

“我刚才听几个当兵的说皇帝在皇宫里夜夜做噩梦受妖邪折磨,受国师指点要在这里建镇魂塔,看来是这京观作祟。”有人悄悄道。

不多时,这些人就被呼喝着开工干活,有几个妇孺被带下去做别的活儿。

老人时时走神,心不在焉的样子。

“老头,你快点,休要偷懒!”随着不耐烦的呼喝声,一道鞭影抽了下来,老人背上又是一道伤疤,他立时扑地不起。

净心不顾监工军士的喝骂声,放下背上扛着石块的木筐,去搀扶老人。

“爷爷,你怎么样?”净心担忧地搀扶着愈发虚弱的老人。

“我总是觉得上面那个头,是我孙子的。”老人声音微弱,眼睛却一直看着京观。

“什么?”净心愣住。

“真的!我虽然老了,但是我的孙儿,我怎么不认得?”

“谁让你停下的,快去干活!”满脸刀疤的赤膊军士一鞭向净心抽过来。净心挡在老人身前,搂着老人闭目等待疼痛,谁知鞭子并没有落下来,却听得那军士一声哀叫,他睁眼看去,只见面前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文士以一柄拂尘挡住长鞭,稍一用力,军士连同长鞭一起飞到了几丈之外,倒在石块砖砾之间,痛苦地哀叫着。

这文士面容秀美,一双凤目流转,平添一番妖冶之姿。

“国师,这些都是前朝遗民,想要逃到太越去,又被抓了回来。”文士身后一个朝廷官员觉得这些大胤遗民都应该去死,非常不解他为何阻止那军士用鞭子抽这些干苦力的人。

白衣文士侧头看他,那官员忙低头向后退去。

老人奄奄一息。他长途跋涉几千里到了太越却又被抓了回来,如今又被送来做苦力,他就如同将熄之烛,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老先生,又见面了!”白衣文士看着老人忽然笑了出来。

老人看了他一眼,先是茫然,后来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面露惊恐之色:“你……你……”他本就身子虚弱,此刻又被惊吓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无人知晓这容貌秀雅、气质平和的国师怎么会把他吓得晕过去。

“将这位老人家送到我府里去。”文士眸光微闪,一眼瞥过净心,净心忙低头避过他目光。那文士微微一笑:“你也跟来吧!”

文士的府邸离就在皇宫不远处,门匾上书写着“国师府”三个大字,占地广阔,富丽堂皇。净心没有心思观看,抬着老人的轿子直接抬进了房间,御医已经等在里面。

净心没被允许留在房内,而是被一个小丫鬟带了出去。

这丫鬟带他到了客房,不一会儿又回来端了托盘,里面是饭食和点心。她表情严肃,一板一眼地道:“国师吩咐,客人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就好了。”

净心边用膳边流出了眼泪,他又想起了落雪斋。他已经记不得离开落雪斋多久了,公子、吴刚、薄荷、三公子,甚至那只小乌龟玄武,都让他思念不已,只是那些又遥远得好似前世一般,乱世、尸体、京观、凶狠的军士、慈祥的爷爷,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不多时,有人来喊他,说是国师有请。

他在老人的门外遇到国师。国师笑着拍拍他的肩:“你爷爷可跟你提到过我?”

“你是什么人,我爷爷都不一定认识你,干什么跟我提起你?”净心对着国师心中不喜,看他笑容也颇为可恶,不耐烦地回答道,说完却又后悔,这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国师会不会发火?忽然,净心听到一阵轻笑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绯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那个身影,怎么那么像花奈?不会的,花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这万象图中应该是几百年前,也许,真的是小花奈?他的心狂烈地跳动起来。

国师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继续问道:“你爷爷有没有画过一幅画给你?”

“没有。”净心满心都是那个消失的绯色身影,如果那个人是花奈的话,那她说战争年间就离开中土回扶桑显然是谎话。

国师不再多问,而是让他进去探望老人。

“孩子,你来爷爷身边。”老人拉他坐在身边,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但看上去依然脆弱得紧。

净心坐在床边:“您没事就好了。”

“孩子,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孙子。他叫阿宝,被抓去当兵已经好几年了,和你也差不多一般大。我帮那些姜国人清扫战场就是想若我孙儿不幸殒命,我也能在这么多尸体中找到他,带他回家。”

净心听老人说的这话心中大恸。他紧紧握住老人干枯的手。

老人让他凑近一些,轻声道:“既然又遇上这人,爷爷便命不久矣。你现在告诉爷爷,你身上那幅丝绸画是从哪里来的?”

净心思忖片刻:“画……我差点都忘记了,那是我遇到一个快死了的士兵身上的,他当时还没死,但是已经被秃鹫啄开了胸膛,我赶走了秃鹫,他跟我说他衣服中有什么,我就找到了这幅画,当时随手藏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死掉了。”

“那个兵,便是我的阿宝。”老人强忍着,但仍然哽咽出来。

“什么?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净心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无意中看到之后,一直没有问你,我知道他一定出事了,否则那件衣服他一定不会离身,画也不会……我不敢去问你是怎么得到这画的,就怕听到……我的阿宝,我的阿宝啊……”老人捶床而哭,银须也在颤抖。

“你告诉爷爷,你是在哪里……在哪里见到我阿宝的?”老人声音早就沙哑,眼泪滚滚而下。

“就在那个战场上,就在和爷爷你相遇的那个战场上。”净心轻轻道。

老人剧烈地咳嗽,狂呕出几口鲜血。

净心忙要起身去叫人,老人拉住他,摇摇头。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自己亲手抬过的尸体中就有阿宝的身影,是他亲自将亲孙的尸体堆上那座没有头的尸山之上,生火将他烧掉。他一直期盼能找到他的阿宝,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如果,他能再快些,那些当兵的去找他收拾尸体的时候他不要犹豫,再早一会儿,也许就能见到孩子最后一面。

净心帮老人擦去嘴角的鲜血。半晌,老人才稍稍平静一些,他让净心扶他坐起来:“你看外面那个人,那个白衣国师。你要提防他。”

“知道了,爷爷。”净心答应着。

“我姓李,叫作李在。有件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若是再不说,就会跟着我长埋地下。今天讲给你……”老人声音沧桑,他极力想要忘记的往事又一次涌上心头。

李在从小拜师学画,年纪轻轻绘画技艺就有大成,被征入宫中成为首席画师,年少得意,名满天下。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的技艺已臻化境,天下爱画之人都以能受他指点一二为荣,从者如云,俨然尊师。他计划画一套神仙图,将从古到今流传的神仙传说都画出来,第一幅画便是流传至今的“琴高乘鲤”的传说。仙人琴高入涿水取龙子,控赤鲤而出,与众人告别,得道成仙。他画了又画,只是鲤鱼身上的赤色纹路他用尽各种颜料调色都不满意。

他四处打探,查遍典籍,终于知晓涿水附近的湖茜草可以制成最接近锦鲤的那种红色。

于是,他带了几个仆从弟子,千里迢迢来到涿水取草调色。

涿水滚滚东流不息,涌向大荒。周围芦草萋萋,奇花异草遍野,远山影绰不清,犹如仙境。他要寻找的湖茜草就在河边生长得郁郁葱葱。他激动不已,当下就决定结庐而居,就在这里作画。

陪伴他而来的仆从弟子盖了茅舍,就在此地制作研磨颜料。他时常一个人敞怀游历,心胸开阔,逸兴遄飞。

那夜正是月圆之夜,他毫无睡意,在月下拄杖缓行,却只见前面有什么正闪着金光。他循着光芒而去,不觉越走越远,翻过一个山坳,来到一处从未曾来过的地方。

那光芒越来越近,只见草地上一卷画轴正闪闪发光,光芒忽明忽暗,那画卷微微颤动,似有什么要破纸而出。

他抢前几步,想打开卷轴。一缕强光射出,几乎可与明月争辉。画轴光芒照耀周围方圆一里有余。待光芒稍弱,他听到有人说话。他心中诧异,并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地走近。

高高的苇草之后,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都头戴儒巾,身着长衫,只是那些穿着似乎并不是本朝的衣衫,仔细看去,这些衣服却像是古服。

一个身姿英挺、长衫广袖、头戴高冠的俊美男子正在与那几个书生告辞:“在下这就告辞了!各位保重!”

“仙长一路顺风!”一个书生抱拳,满面依依不舍之色。

“仙长此去山高水远,不知归期。学生万分不舍。”一个书生抱拳叹道。

骤然起了大风,大水滔滔,波如连山。人们的衣衫灌满长风,猎猎作响。从涿水中跃出一条大鲤,那俊美男子飞身来到奔涌的大河之上,大鲤跃到他身下,俊美男子骑上大鲤,在浩渺的大河之上对岸上诸人挥手道别。

仙人已乘鲤鱼去,只剩下罡风依旧。远行的仙人频频回首,岸上之人遥遥祝祷。

李在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分明就是琴高乘鲤成仙归去的场景!他顾不得想其他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去,将所见都画下来。他有一种预感,这幅画一定会成为他一生中最成功的画作。

可是就在一瞬之间,风瞬间停息,河边也没有送行之人,大河平静无波,什么仙人,什么大鲤,都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他惊诧不已,莫非这是梦?也许真的是幻觉,已然传说了几千年的神仙怎么会在他面前出现,还把成仙的场景再演示一次?他自嘲地笑笑,然而这幻觉已然足够让他画下一幅传世名作。

他刚转身,就见一人正站在他身后,吓得他轻叫出声。他稍一定神,用手拍拍胸膛:“阁下——”他刚说了两个字就面色大变,腿下不稳,险些坐在地上。

面前之人,正是适才看到的乘鲤鱼而去的仙人琴高。

也许,那个仙人并不是琴高,而是眼前这个人幻化出来的……

这人面容秀美如女子,尤其是一双凤目似有勾魂摄魄之感。他长发散开至腰,白色长衫曳地,气质飘然若仙。

“你看到了什么?”那人笑着问他,声音轻柔和煦,他却感觉到浑身泛上了一层冷意。

“没……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否认着,不由自主地后退。

那人笑着点头:“我叫琴高,你也许听说过我。”

“琴……琴高?仙人琴高?”李在结结巴巴地道,这真的是神话传说中的那个琴高?

“大师,你过来!”琴高忽然向后招呼道。一会儿工夫,从高草后面的山洞里走出一个身着僧袍的僧人,他本来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看了李在一眼又忙低下头去。李在却在那瞬间发现那人似曾相识,他的目光中也似闪过一丝惊讶。

“开始吧!照旧!”琴高和煦地吩咐完,向高草中去了。

那僧人将一把铁锹递给李在:“快些挖土!”

李在发现这个人的口音不似中土人。正要发问,那僧人用眼神将他制止。

琴高怀中抱着一条锦鲤过来,锦鲤在地上发光,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李在又呆住了,那僧人碰碰他不让他停。

“花奈看到刚才河上的情景了么?”琴高蹲在小女孩面前笑盈盈地问道。

“看到了!主人乘鲤归去。”小女孩脆生生地道。

“那鲤鱼是谁?”琴高又问道。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是花奈。”她的语气有些犹豫。

“正是花奈,花奈好好听话,将来花奈长大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琴高摸摸花奈的脸颊。

“好的,花奈听主人的话,将来一起离开这里!”小女孩这句话说得很干脆,不再犹豫。

琴高正和那小女孩说话,僧人低低地叫了一声:“老师!我是扶桑来的雪舟,老师还记得我么?”

“是你?”他想起这僧人正是几年前从扶桑而来的僧人雪舟,来中土学艺,拜在他门下,他曾经点拨过几句,后来雪舟就离开了,没想到竟然在涿水旁遇到他。

“老师你不要抬头,听我说。我当年离开老师之后,四处游历,遇上了战乱,便就近逃到这山里来避难,不曾想遇到此人,他自称是神仙琴高,多年前在这里控鲤成仙,不知何故又回到人间来,携一幅会发光的卷轴,这卷轴也是神物,可演绎过去,预测未来,适才你看到的就是几千年前他成仙的情景……他现在身受重伤,利用这卷轴的光芒吸引生人,再吸取生人精气,我们现在要挖的坑就是一会儿要埋你之地。”

李在听得惊恐异常,满身鸡皮疙瘩。

“不过不要紧,他有伤在身,不能离开这卷轴的发光范围之内,等会儿我拖住他,你可以趁机逃走。”

“你和我一起走!”李在忙道。

“不行,花奈被他控制,心智迷失,我不能弃她于不顾。”雪舟摇头拒绝。

“可那只是条鱼。”李在急道。

“她千里迢迢陪伴我从扶桑来到中土,在我心中她不只是一条鱼。她犹如我的女儿一般——老师多年前就有画神仙图的打算,现在正是好时机。如果学生死了,希望老师将您画的这幅神仙图带到坟前让我看看,学生便心满意足了。”雪舟抬头看向正在认真听琴高说着什么的花奈,忽然用扶桑话大声喊了一句什么,花奈本来言笑晏晏,此刻忽然停住,迷茫地回头看远处的雪舟。

雪舟一步步地走向花奈,又说了几句扶桑语。花奈看起来似乎很苦恼,她看看雪舟,又转而看向琴高,满脸迷茫之色。

琴高依然微笑,但是看向雪舟的目光如带利刃一般。雪舟不为所动,慢慢走向花奈,指着天上明月又说了句什么,花奈也抬头望月,面上露出温柔的表情来,也用扶桑语言说了句什么。

一片云飘开,圆月洒下银辉,花奈忽然展开笑颜,向雪舟奔去。

琴高冷笑一声,广袖一展,花奈便被抓了回去,他将花奈收于怀中,花奈挣扎几下化为一条锦鲤,他另一只广袖伸出,雪舟被广袖卷住颈部,腾空而起,被拖到琴高掌下。他脸色发青,却还是向李在使眼色让他赶紧逃跑。

李在拔足便奔,朝那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而去。他适才用铁锹只是挖了那么一会儿就看得到白骨森森,心中胆寒,甚至不敢回头看雪舟怎么样了,是否逃过了那一劫。

老人讲到这里之后,长长叹气:“我在外面等到天亮就赶忙带人离开了,回去之后惦记着雪舟的嘱托,而这又是我多年的愿望,于是闭门谢客好几载,呕心沥血,画下了那幅《琴高乘鲤图》。没想到这幅画最后成了祸端。穆国丈无意中看到了此画,向我索要,被我拒绝之后,恼羞成怒,让穆贵妃在皇上面前构陷于我。我被定了造反的罪名,坐牢多年,险些丧了性命,好容易死里逃生,家人却都被发配流离。我家破人亡,只有一幼孙阿宝被一个学生寄放在农家,尚留有性命。我寻去的时候,那户农家也几乎都饿死了。我带着阿宝离开那里,四处漂泊,却不承想,他在我身边才几年,就被抓去当兵。当年我将那《琴高乘鲤图》画在了罕有的极地冰丝之上,后来又把它缝在阿宝的衣服上。”

阿宝知道那画极其重要,命在旦夕之际都念念不忘。想到这里,二人都是慨然长叹。

净心唏嘘许久,又问道:“您是说,那个鲤鱼化成的女孩子叫什么?花奈?”

“是的,琴高和雪舟都是这么叫的。”老人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只是道,“我一直想知道雪舟怎么样了,是否安然无恙,却始终不敢再回涿水去。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遇到了琴高,现在他还成了姜国的国师。此人不知到底是何妖邪之物,总之我命不久矣,你找机会偷偷逃走就是!”

净心听到的这一切若在平时都够他惊叹许久了,然而他又被故事里花奈的出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心心念念的花奈竟然就是爷爷所说的锦鲤?爷爷所说的那幅发光的画轴明显就是万象图。那出现在落雪斋的花奈,究竟是寻找雪舟的柔弱女子,还是被琴高控制的傀儡?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一抹绯色的身影,净心觉得自己愁肠百结,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琴高翩然走进房间。

他坐在桌前,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茶一边道:“我只是想要你那幅画而已,现在也让你见到了你的孙子,你怎样才会把那画给我呢?”

“我不是爷爷的孙子,他的孙子被你们封在京观里了。”净心怒气冲冲地道。

“竟然是这样么?”琴高看向老人。

老人点头:“没错,那画本就在他身上,如今早就被烧掉了。”

“你们——”琴高脸色大变,本来和煦的笑容顷刻间消失,他身子倏忽移动,还没看清楚,净心的喉咙就被他右手锁住。他面带残酷的笑容说道:“我终于见到一幅和当年的情形完全相同的画,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重回万象图,如此,多少心意付之流水,我活得不痛快,你们也休想好好活着……”他俊美绝伦的脸扭曲成古怪的样子,手下力气增大,净心喘不上气来,眼看就要窒息。

“等等,画没有烧,画没有烧,你放开他!咳咳咳——” 老人看净心几乎要断气了,忙出声制止,急得又剧烈咳嗽起来。

琴高放开净心,净心扶着桌子剧烈地咳嗽,半天才缓过神来。

老人沉痛地道:“孩子,把画交给他!”

适才几乎走了一趟鬼门关的痛苦经历让净心不再逞强,从怀中拿出那块极地冰丝。琴高抢过,慢慢地打开,哈哈大笑:“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当年我就是这般……就是这般——”他笑够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画收起来。他眉眼皆含笑,闲适地坐下:“老人家,得知你的孙子被封在京观之中,本国师听了也很难过,你又这么识时务,把画交给本国师,本国师就允你登塔寻他的头颅。”他笑容和煦,声音如春风拂面。

忽然,门打开了,一个绯衣少女笑盈盈地推门进来,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年纪,她笑盈盈地叫道:“主人!花奈回来了!”

花奈木然地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又掉转过头去,向琴高走来。

“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净心大声诵道,这是花奈最喜欢的来自故乡的诗歌,几百年后是这样,相信几百年前也是一样。他又大声喊道,“花奈,十五夜是要回家的,你的家在扶桑,你父亲带你来到中土,这么多年了,你不要回到故土么?”

花奈呆住,她茫然四顾,又满脸骇然。琴高看向净心冷笑出声,净心与琴高稍一对视,就觉得再也移不开视线,整个人就要被他的目光吸收进去,大脑渐渐一片空白。

忽然,净心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你受苦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净心耳边响起,他睁眼一看,竟然是薄荷!他几乎喜极而泣,抱着薄荷不撒手。

“你做什么,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薄荷嫌弃地想要拉开他,却像被糖黏上一样撕都撕不开。

“你能醒来全靠你认的爷爷,不要抱我!”薄荷挣扎着。

净心愣住,他忙到万象图前去看。他被琴高眼神所迷,几乎像花奈一般迷失心智,老人看情势紧急,用花瓶在他脑后用力一砸,他晕了过去,这才能顺利回到落雪斋来。

万象图上,白塔已经建好,塔中罩着的就是京观。老人一边扫塔一边陪伴着这几万头颅,他讲故事,他唱歌谣。几万头颅被土封存,根本找不到哪个是他的阿宝,只是他知道,他的阿宝就是这几万英灵中的一个,而这些战死的孩子们,都如阿宝一般,有家人记挂,天涯迢迢,也想带他们回家。

他又唱起歌谣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老人忽然想起净心。这孩子忽然就消失不见,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想必,在什么地方过着美好的生活吧!没有战乱,没有纷争,没有恐惧。想到这里,老人露出笑来,又唱起初遇净心唱的歌来——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白塔中几万头颅似乎有灵,静静地听着老人浑健苍凉的歌声。但愿来生,他们能找到回家的路。

净心黯然落泪,薄荷看他如此,碰碰他道:“你的花奈!”

花奈!

净心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悸动,看向那只一动不动的大锦鲤。净心向柴公子央求道:“公子,放了她吧!”

柴公子微一抬手,锦鲤忽然变小,又化成一个绯衣少女。

她笑容甜美,带着一点羞涩,十分招人喜欢。

谢绝了净心的挽留,花奈告辞离开,她说她要找到父亲再回到扶桑去。她已经忘记了被琴高控制的往事,只是记得与父亲刚来中土,却不经意间失散,谁都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作为凡人的雪舟,却是不会再出现了。

一阵凉风吹来,花奈纤弱的背影似会被风吹散,她绯色的身影走出落雪斋,在落花中下山去了。

薄荷看着花奈的背影,又看了看柴公子隐忍的痛楚。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薄荷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歌词来自《吊古战场》)

(第6话完)

(第一季完)

1.日本明惠上人(1173—1232)作的一首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