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话 琴高乘鲤图1

薄荷这几日有些担忧,最近整个落雪斋都怪怪的。

万象图从前几日开始就无故闪光,似乎有什么要从里面跑出来一样。柴公子则日日夜夜认真地盯着万象图,几天都没有离开过椅子,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更不要说睡觉休息了。净心那个懒虫平时睡着比醒着还多,这几日却神神秘秘时常消失不见。

总之一切都不大对劲。

“公子,万象图又不会跑掉,你做什么一直盯着它?”薄荷将小碗放在正在书桌上扮演石头的玄武面前,忍不住问出声来。

玄武嗅到了鱼虾的味道伸出头来飞快地开始吃东西——这是玄武被放慢了的世界中唯一能让它加快速度的方法。

“说不定呢!”柴公子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最近来落雪斋的人也少了很多,我都很久没见到外人了。昨日下山遇到打道回府的客人说本来想来落雪斋有求于公子,谁知落雪斋好像凭空消失了,他们根本看不到落雪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薄荷好奇得紧。

玄武蓦然间抬起头来,奶声奶气地道:“殿下,玄武嗅到了海的味道,玄武的家乡——东海的味道。”

“东海距离这里有好几千里,怎么会有东海的味道?玄武你是太想家了吧!”薄荷亲昵地在他龟壳上抚摸着。

影壁旁,吴刚和净心正悄悄说着什么。

“小净心,你好好跟我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吴刚挤眉弄眼地碰碰净心。

净心正心不在焉地一边执着拂尘扫去影壁上的灰尘,一边不知想着什么,唇边还露出一丝微笑。

“说说嘛,你到底看上哪个丫头了?”吴刚紧追不舍,这几日他发现这小子每到夜晚就偷偷地离开,直到天快亮才回来,除了和佳人有约,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有什么好说的?你若是跟我说说你跟那嫦娥仙子的事,我就把我和那位姑娘的事告诉你。”净心讨价还价,爱答不理。

吴刚欲言又止,张了好几次口还是放弃了。他真的非常好奇,他实在想不到像净心这种人又懒嘴又毒的少年怎么去和心上人甜言蜜语。

“你不告诉我可以,你家公子问你的时候看你说不说。”吴刚冷哼一声。

净心一脸想打人的冲动,却纠结出个笑容回头对吴刚笑着:“你千万不能告诉薄荷和三公子。”

吴刚看天,似乎没有听到一般。

净心毫不怀疑吴刚在他进屋之前就会把这件事嚷嚷到落雪斋的每一个角落,只好匆匆答应:“下次让你见见她便是”

吴刚立即眉开眼笑:“放心吧小净心,我一定会帮你保密的。”

薄荷看窗外窃窃私语的二人埋怨道:“公子你看那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说什么?”

许久听不到回答,她回头去看柴公子,只见他双手置于脑后,正靠在摇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薄荷无端红了脸:“公子你,你看什么?”

“我想起你刚来落雪斋的时候。”柴公子目光温和,满脸“我们薄荷一点都没有变,还和当日一样。”

薄荷觉得自己快要沉溺在公子柔和的目光中了。

“我从小就在这里啊,应该有三百多年了吧!”他挠挠头,“我不记得了,日子总是这样过,无非是花开花谢冬去春来,也没什么分别。”

“我在这里也二百多年了。我记得我在一个葫芦里被带到公子身边的。”薄荷微笑,“真的没想到当初公子愿意把我留在这里。”

“你们想必也知道我建这落雪斋的由来。”柴公子道。

“公子在雪后建此斋,名为落雪斋。”薄荷在万象图中看过这段历史。

“我因何在这落雪斋中三百多年?”柴公子又问道。

“为了画万象图——”净心答道,然而他又并不知公子为什么要画这万象图,莫非是为了有趣?

“听三公子说,这万象图是上古神物,纵四海通古今。我进去几次,去的尽是魍魉之域,惊险万分,也只有三公子能在里面来去自如,依照我看,这万象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古怪得紧。说起这个,公子,三公子去海外仙山赴宴,吹了大牛,却没能带万象图同去,肯定会被别的神仙给嘲笑。”她想起三公子离开时满脸怨念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当年有个人身受重伤将要死去,再也无力回天,我无意中得到万象图,将她藏于万象图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苏醒,却不愿回到这世上来,想来是太伤心,不愿被我找到……”柴公子眼中闪过一丝酸楚,又低眉掩饰过去。

“公子说的是那位叫齐光的姑娘么?”虽然没有见过真人,但旁观万象图,她也知道齐光,也知道这女子是公子的心上人。此刻公子刻意提起,她心中失落,低下头去。

“当年我对她不起,把她丢了。已经三百多年了,万象图上画遍前朝往事,每一幅画都在让她苏醒,召唤她回来,只是……”柴公子苦笑,“这么多年了,我时常能够从万象图中找到她的身影,可是却始终寻她不到,我知道,她一直在生我的气,故意躲着我。”

“公子,你放心,齐光姑娘一定会知道你的心意,出来与你团聚的。”薄荷笑着,笑容却有些勉强。

“恐怕,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柴公子摇摇头,满面苍凉之色。

薄荷从未见过他有如此悲怆的表情,心中也跟着大恸,哪怕用她的性命去抹去他的惆怅她也愿意。她握住柴公子的手道:“公子痴心如此,齐光姑娘会明白,上天也会成全你们。”

薄荷说得动情,柴公子向她一笑,反握住她的手:“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

“我都懂的,公子为了齐光姑娘,可以付出一切,可以几百年都在这里守护着万象图中的她,薄荷……薄荷也愿意如此守护公子!”她说得激动,却全是心声。柴公子一愣,薄荷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面上一红,挣脱柴公子手,匆匆道:“我去——我去看看——”

薄荷带着一阵清香逃了出去,柴公子微一怔忪,玄武奶声奶气地道:“殿下,薄荷害羞了。”

柴公子又想起薄荷适才说的话,却又想到自己对齐光的心意终究会付之流水,心中郁结难解。

“喂,本座瞧你心不在焉,怎么?对薄荷小丫头产生了不轨的念头?”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房中响起,语气中颇含嘲弄之意。

“你来做什么?”柴公子收了忧伤,回身淡淡问道。

“你这里浊气熏天,你以为我那边没任何感应么?”说话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有人的地方就有浊气,你多虑了了,我根本找不到她。”柴公子翻看书架上的书籍图画,看样子根本不想和这个人再对话下去了。

“这可由不得你我。”说话之人脸部隐约飘忽,片刻之间又成了一个白面无须的端正书生——面有众生相,时刻变化不歇,正是冥王。

冥王一副生无可恋的脸,“这些破事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不如让净心赶紧去给你替班。”柴公子说笑着,眼睛看到窗外,净心这小子每夜偷偷摸摸溜下山去,还以为能瞒得过他。

“天数既定,时机未到,这烦人的差事,还是我继续先当吧。”冥王叹了一声,身影渐渐虚幻起来。柴公子发呆一会儿,再回头,冥王已消失无形。

夜色如洗,月华如练。

净心偷偷摸摸地出门,吴刚在后面跟上。

“你的花奈在哪里和你私会?”吴刚好奇得紧。

“就在山下泉边。哇——你怎么在我身后?”净心才发现吴刚一直跟踪,吓了一跳。

“那你自己走下山去岂不是要最少一个时辰?”

“是以我得赶时间。”净心疾走着,几乎要跑起来。快点见到她,就能和她多待一会儿。

“你不是柴一的徒弟么?你不是冥王的继承人么?连个法术都不会,这么远的路就靠走的?”吴刚有些不敢置信。

“那有什么法子?我从来不知我在落雪斋除了打扫庭院接待客人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净心满脸委屈,似乎又想到了自己悲惨的生活。月色甚美,净心抬头望月:“花奈最喜欢月亮了。”

“你的意中人叫作花奈?这不像中土的名字!”吴刚问道。

“她是扶桑人。”净心想起意中人,满脸陶醉,真想马上飞到她身边去。”

看他痴情的模样,吴刚摇摇头道:“傻小子,过来。”他伸手向月,一缕月光落在他手心,他伸手一指,月光飞到净心身下,净心被月光托起,向山下而去。吴刚紧随其后,也骑上一缕月光,追上净心。

净心感觉清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大声称赞道:“我以为你只会砍树,没想到还会御月,不过你身为神仙就只会骑月行走么?也从来没见你会别的本事!”

“少跟我提砍树!我已经砍了好几千年……”吴刚怒道,这小子就会找人伤疤开口。

净心哈哈一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已经到了山下。月光逐渐淡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奈就在前面的小溪边,你先不要过来,小心吓到她。”净心叮嘱着。

“我又不是夜叉鬼怪,怎么会吓到她?”吴刚不满。

“她胆子小,你见到的女子都是嫦娥和薄荷那种非神仙即精怪,哪里认识过真正的人间女子!”

吴刚无言以对,只好止步等候。

溪水潺潺流淌,净心沿着溪岸而行,只听前面传来悦耳的歌声。月亮虽然还未全圆,但也遍洒清辉,一个穿着绯色服装的少女正在月光的笼罩下坐在溪边浅声歌唱,她唱得歌谣虽然动听,歌词却并非中土语言,净心并不能听懂。

“花奈!”净心小跑几步赶上前去。他的声音温柔无比,吴刚在远处听到一阵恶寒。

“啊,是净心君来了。今日净心君来得很早,花奈也才刚到而已。”她向净心甜甜一笑,犹如夜昙花开。

净心满心甜蜜,“花奈刚才唱得什么歌?非常动听。”

“这是我们家乡的歌曲,‘十五夜’就要来了,每年的十五夜我就更加思念我的故乡。”花奈叹口气,眼睛亮晶晶好似明星闪烁,“我的家乡把中秋节叫作十五夜,我刚才唱的歌便是我家乡一首描写月亮的诗歌: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1

少女用中土语言又说了一次,净心不大明白,只是知道她说的是月亮。月亮每天都会见,又有什么新奇的?”

溪水中落花飘**而过,花奈起身看向净心,长长地给他鞠了一躬:“净心君,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认识净心君的这些日子花奈永远不会忘记的。”

“你要去哪里?”净心急道。他虽然活了好几百岁,但是情窦初开,每夜下山来和心上人在溪水旁说说话就心满意足,可是这样美好的日子才过了没几日她便要离开了么?

“花奈此来中土是为了寻找父亲的,遍寻不到,只能离开。”她伤感地道,“从此天各一方也许再也不能相见,净心君请珍重!”

“找你父亲么?我帮你找啊,你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净心对花奈痴心一片,怎么也愿她从此离开再也不能相见。

花奈正要说什么,忽然面露激动之色:“月光!我嗅到了月光的味道。”她四处观望,欣喜不已。

月光怎么会有味道?净心一怔,看她像吴刚的藏身之地去了,他忙跟在后面。

花奈双手提着裙子,脚下木屐踢踢踏踏地跑着,在一棵大树前站定。

吴刚只好从树后面出来,这少女看着他的表情怎么充满惊喜?

“是您!花奈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您。”花奈激动不已,抑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掩面哭泣。

吴刚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和这么柔弱如水的女子有过交往,此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说什么都怕惊扰了这个女子一般。

“花奈,你认识他么?”净心将哭得稀里哗啦的花奈扶起来,让她坐在一旁的木桩上,掏出手帕帮她擦眼泪。

“这位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吴刚下凡也没有多少日子,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落雪斋,去哪里认识这么个外族小姑娘呢?

花奈慢慢地平静下来,收了眼泪,“当年我们跟随一队商船自扶桑来中土,可海上忽然起了大雾,我和父亲迷失在大海之上,大雾多日不退,我们和船队失去了联系,以为将要死在大海上了。谁知月光忽然不再朦胧,有个仙人破雾而出,驾着月光而行,让我们的船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浓雾。”花奈回忆起往事,目光热烈地仰望着吴刚。

“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个仙人?”吴刚回忆着自己何时去了东海,为什么对这个女孩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的,花奈那个时候还小,也许仙人对我们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父亲和花奈都感怀终生,只恨没有机缘再见到仙人,报答大恩。没想到,竟然……竟然能与仙人在此处相见,花奈一定会报答仙人的救命之恩。”她说着又起身朝吴刚下跪。

吴刚忙拦住她:“不要动不动就给我下跪,我可承担不起。而且我都忘记了,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吧!”

净心发现花奈看着吴刚的眼神娇羞中带着憧憬,这和薄荷看着公子的眼神一模一样。莫非,花奈喜欢上了吴刚?净心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看惯了很多来落雪斋的痴男怨女,一向都觉得男女之情真是不可理喻,让人丧失理智,但是那晚他第一次看到花奈的时候,就惊呆了,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他的内心闪现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和这个女孩在一起。可是,花奈莫非竟然爱上了吴刚?

吴刚此刻很无辜。他去过东海无数次,他的交通工具就是月光,但真的不记得这个女孩。他和净心不同,净心心系花奈,为花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吴刚却是个极其讨厌纠缠的人,他逃离月宫也是为了相同原因,花奈此刻满眼的依赖与信任,吴刚已经觉得枷锁缠身,无法逃脱了。

“我们带花奈回落雪斋去求公子帮忙。”净心悄声和吴刚商量。

“你就不怕他发现你每夜私自下山罚你?而且这她既然要走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吴刚压低声音表示拒绝净心的安排。

“你看她多么痛苦!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来到中土,你怎么忍心看她那么痛苦却不施以援手?”

“哼,你自己搞定,不要来麻烦我!”吴刚看他固执,又偷瞄了花奈一眼,正好与花奈目光相对,花奈给了他一个极其绚烂的笑容,吴刚忙转过头去对净心道,“你的心上人总对着我笑,不是看上我了吧!”

“想得美!”净心思忖片刻,又道,“你就帮我一个忙,把我们带上山去。我走上山去无所谓,花奈一个弱女子爬山的话,哪有那么多力气?”

吴刚想了想点头答应:“你要看好你的心上人,我最怕姑娘这样看我,浑身不自在。”

净心不屑地斜睨他一眼,回头去招呼花奈了。

一路上花奈都处于掩口不可置信的状态——

“花奈竟然可以御月而行!”

“微风就从花奈发边经过,好美的夜色啊!”

“花奈似乎离月亮更近了呢!”

花奈开心,净心也满脸笑意,似乎忘记这是他本来嗤之以鼻的御月之术。

吴刚忍着面部抽搐,这扶桑来的人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他们在桂树前停下,几缕月光化于无形。落雪斋后可以看到泛起的鱼肚白。

“这里竟然会有一处宅院!花奈听人说姑射山上有落雪斋,落雪斋主人颇有神通,可是在山下这么多日子都未曾见到落雪斋的一点影子,没想到——净心君你就在落雪斋中生活么?”她惊喜地看着净心上前推开了落雪斋的大门。

“喂,你怎么在这里?”天才刚刚亮,净心没想到这个时候开门会看到人,吓了一跳。

薄荷打着呵欠道:“公子让我在这里等你们——可是为什么非要让我在这里等,你们莫非自己不认得路?”她说着看到一个陌生姑娘站在眼前,好奇地问,“你是——”

花奈向薄荷鞠躬道:“我是花奈,请多关照!”

薄荷被她的动作弄得十分疑惑,净心满脸笑容地给花奈带路,吴刚对薄荷道:“这是个来自扶桑的女子,净心被这小娘子迷住了,你看他那痴心一片的表情。”

薄荷不敢置信:“净心那种死样子还会喜欢上别人?我得赶紧去瞧瞧。”

花奈跟在净心身后,看到影壁前的那汪汩汩涌动的潭水,有些却步。净心忙安慰道:“不要害怕,这潭水平常都平静得很,今日不知为何咕咚起来。”

花奈点头微笑:“净心君请放心,花奈不害怕!”

书房里的万象图光芒闪烁,即使在白天,书房外面都可以看得到那耀眼的光芒。

花奈又停下了脚步问:“净心君,这是什么?”

“这便是我们公子的万象图。相传这万象图是上古神物,能通古今,贯经纬。万象图有灵性,遇到有缘之人才会发光,这几日不知为何日夜发光。”净心介绍着万象图,对有些怔忪的花奈道:“花奈请走这边,公子在厅堂中等我们。”

花奈收回视线,轻声答应着,随净心迈上三层矮阶,来到厅堂门前,却停了脚步。只见门上挂着透明的珠帘,珠帘微微摇摆,时而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虽然未有日光的照耀,但珠帘却不时闪过别样的光泽。

净心掀帘进到厅堂,只见柴公子正坐在八仙桌前看着玄武喝水。玄武从小碗中抬起头来,吸吸鼻子对柴公子道:“殿下,玄武又闻到海的味道了。”

柴公子摸摸玄武的脑袋,回头朝净心一笑:“怎么不让客人进来?”

净心这才发现花奈并没有跟进来,他笑了笑帮她掀起珠帘:“花奈,请进来吧,这就是我家公子!”净心忙着介绍,“公子,这是花奈,有事想要请公子帮忙。”

玄武爬到柴公子身上,慢慢钻到他袖子里去了。

“小女子花奈,来自扶桑,请柴公子多多关照!”花奈向柴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浅笑盈盈,带着丝害羞与期待。

柴公子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然而这笑意并未达到眼角:“花奈小姐,幸会!请坐!”

花奈又鞠躬致谢,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置于膝上,头微微低下,身子前倾,全然毕恭毕敬的模样。

“公子,花奈千里迢迢来中土是为了寻找父亲的。公子你一定要帮帮她!”柴公子虽然笑着,净心却觉得他并不热情,这完全不符合公子平时的作风。净心以前对来落雪斋的找公子求助的人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公子还为此刻意教训过他:“来者便是客,你这么每日黑着脸的话还是不要出来见人了!”

可是今天,对客人黑着脸的不是他,却是公子,虽然公子看起来淡淡的,但以净心对他的了解,公子的态度与平日迥异。

薄荷端了茶进来,想到吴刚的话,刻意打量了净心几眼,这个人怎么会有如此痴情的眼神……这是幻觉么?她生生地起了鸡皮疙瘩。

薄荷递上一杯茶,花奈双手接过,柔声道了谢,柴公子不说话,花奈也只是手中捧着茶杯,低头不言。

“花奈,你和令尊是怎么失散的?当时情形如何?”净心很费力地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花奈看了一眼柴公子,轻声道:“当年父亲向往中土文化,尤其喜欢中土书画,我们便跟着商船从扶桑坐船来中土,学习中土绘画技艺,可是,后来遇到了战乱……我便和父亲失散了,我独自回到扶桑。花奈梦中总能见到父亲,他向我倾诉思乡之情。花奈苦于孤身一人没办法来中土寻找父亲,不久前又有船队来中土,花奈便搭船前来,希望能找到他一起回故乡。”

“战乱?”柴公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本来冷淡散漫的表情凝重起来,思忖片刻道,“你们是哪一年来的?对当年的事还记得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时间过去太久,花奈都记不清楚了。只是记得我们来中土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战乱,父亲带着花奈在山间隐居避祸,没想到在隐居的地方竟然遇上了父亲最崇敬的画师。父亲跟着那位画师学了好久的画技,终日都废寝忘食地作画,终于学成技艺,谁知——谁知那日我们遇上了一队乱兵,我和父亲失散了,我四处寻找都找不到他的踪影。后来又有商船回扶桑,我便跟着船队一起回去了。可是这么多年来,花奈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父亲,时常在梦中看到父亲倾诉自己的痛苦,所以花奈又一次来到中土,希望能找到父亲。”

大胤末年来中土的扶桑画者……柴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花奈姑娘的父亲怎么称呼?”

“父亲法号雪舟。”花奈低眉轻道。

“雪舟法师!”柴公子想起当年在相国寺的一面之缘,又想起那位面相和善眉宇间颇有庄严之气的扶桑法师。花奈的父亲竟然是雪舟?他心念一动,缓声道,“雪舟法师自小出家,似乎并未曾娶妻生子。”

“花奈是父亲收养的孤女。”花奈抬头看了柴公子一眼,无辜的大眼中盈满了泪水,“花奈从小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雪地中,是父亲收养了我,不然,花奈早就死了。”花奈满脸哀凄,又想起了悲惨的身世。

净心心疼不已,没想到这么可爱的花奈有着这么悲惨的过去。

“多年前,雪舟法师在相国寺的时候,在下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柴公子缓缓道。

“啊,柴公子见过我父亲?”花奈激动地站起身来,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花奈就知道一定不虚此行。”

“但是,”柴公子定定地看着花奈,“当年在相国寺相见,雪舟法师说他孤身一人随商队来中土,并未曾说他带了一个女儿,莫不是他竟然忘记自己有个女儿?”柴公子说话间将盖子用力盖在茶杯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之声,门上悬挂的珠帘如被风吹般摇摆,发出叮叮当当的相互撞击的声音。

花奈面色微变,她低头,双手紧紧揪住衣摆:“那时候,我还……我还……”她低头思索片刻,又道,“家父后来因画入迷,神魂时常有些不清明,到后来,他竟然不认得我了。”

柴公子道:“既然如此,请到书房来。当年发生之事,也许可以弄明白。”

净心大喜:“花奈,公子既然答应了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父亲的,你放心!”

花奈也喜上眉梢,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净心忙起身带路:“花奈,这边来!”

净心开心地先走出厅堂,才又想回身帮花奈掀帘。谁知那珠帘自己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出了厅堂向右拐入游廊,不过几丈远处就是书房。

柴公子在前,花奈紧随着他,净心在后,三人来到书房前。

书房门上也挂着珠帘,珠帘似乎感到有人过来,自动向两边分开。花奈微一迟疑,迈步进了书房,她一眼就被万象图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向万象图走去。

“这就是万象图么?净心君你跟我说的可以实现我愿望的就是万象图么?”花奈似乎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

净心点头,可是他发现这万象图闪烁着黑色的光泽,偶尔也有金光微闪,整个画轴微微抖动。这让他满心疑惑,万象图怎么会有这么奇异的波动?

“花奈小姐,进入这万象图中也许就可以见到雪舟法师,只是进到里面会遭遇万般艰难险阻,如果迷路的话就再也回不来的。你愿意进去么?”柴公子指着万象图问道,万象图的颤动越来越剧烈。

花奈慢慢走向万象图,指尖轻点,万象图缓缓展开。她低着头,又几乎完全背对着柴公子和净心,没人注意到她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口中默念着什么,万象图震动得愈发厉害了,书桌上的笔筒甚至都抖动了几下。

净心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这万象图这几日奇怪得紧,我实在不放心花奈你一个人进去,我陪你去——”

净心话音未落,万象图凌空飞起,一股黑气从画纸中飞出,在空中如水墨在水中氤氲点染,一个女子的影像在空中被勾勒出来,隐约可见那轮廓身姿窈窕,梳着凌云髻,随着黑烟的流动,那女子似乎打了个呵欠。

净心被吓到了,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花奈露出惊喜之色,嘴唇开合,继续默念着什么。黑气中的女子影像越来越清晰,万象图渐渐被黑气笼罩,逐渐变小,似乎要被那黑气渲染成的女子影像完全吸收一样。

柴公子目光一厉,咬破指尖向前一甩,一滴鲜血直接向前滴在了万象图之上,万象图上的黑气瞬间散去许多,那女子影像被打乱得几乎不成人形。

玄武从柴公子袖中飞出,化身为一只巨龟。巨龟身上缠绕着一只吐着信子的巨蛇,这正是玄武的真身。玄武身上缠绕着的巨蛇吐着信子向花奈袭去,花奈尖叫一声夺门欲出,刚碰到珠帘就被如扎在尖针上一样瞬间跌了回来。

万象图重重地跌回书桌上,女子的影像完全消失,又变成了一股黑气,想要重新钻回万象图中去。柴公子赶上一步想要抓住黑气,却只抓在掌心一缕黑丝,其余的黑气都潜回万象图中去了。

净心被这情景吓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去看花奈。花奈面色苍白如雪,本来文弱的花奈揽住净心向正要向缓缓卷起的万象图中拼命一扑,玄武身上的巨蛇信子伸长,将花奈卷了回来,净心却掉进了万象图中。

听得书房里动静不大对劲,薄荷喊了吴刚来看。只见书房内柴公子面色凝重,右手摊开看着掌心正在发呆。一条足有一丈多长的锦鲤正在地上抽搐,它白质而有着红色的纹理,红色之上有有黑色的心形斑点。薄荷进来的瞬间正看到一只将近屋顶高的的龟蛇巨兽化身成为一只巴掌大小的小乌龟——这是玄武?

薄荷惊叹一声:“玄武的真身竟然是这么庞大的巨兽!?”看到屋里只剩下柴公子一个人,她又呆住了,“净心去哪里了?花奈又上哪里去了?这条这么大的锦鲤是哪里来的?”

吴刚跟在后面进来,看到锦鲤抚掌道:“这只小锦鲤我曾经见过!”

薄荷抚额:“你确定这条鱼很小?”

柴公子将那缕黑气收于怀中瓷瓶内,对薄荷和吴刚道:“你们看家,近日落雪斋不接待任何客人。”说罢万象图又金光闪烁,柴公子置身于金光之中,慢慢消失无形。

“你见过公子那么严肃的样子么?”薄荷看着吴刚问。公子虽然看上去还是很平静,但是她感觉到他极力压抑的激动,又想起昨日公子才说的什么分离什么离开,心中一阵慌乱:“你说,公子会不会离开我们不回来了?”

玄武慢慢吞吞地道:“刚才画中雾气连成一个女子的影像,正是齐光姑娘。齐光姑娘是殿下的心上人,殿下定是去追她了。”玄武打了个呵欠又道,“这条鱼身上有东海的味道。”说着将头缩进壳里又去睡觉了。

薄荷呆住,眼中瞬间已经酿出两团水雾。

吴刚最怕看到女人哭,忙道:“你看这种锦鲤,名贵得很,三百多年前我真的在东海见过这条鱼。”

“东海?这种鱼可以在海里活么?”薄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见到它的时候,是在东海的一艘孤船上,它被一个僧人养在钵盂里,因为这种锦鲤太少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啊,对了,花奈说曾经在东海见过我,我给她和她父亲引路……这条锦鲤就是花奈!”吴刚明白了,难怪花奈那么说。

“你是说这条鱼是花奈?”薄荷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条比她还要高的锦鲤,轻轻用手指一碰,锦鲤一动,把薄荷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去,不小心踩到了玄武身上,玄武正睡得香甜,被她一踩,下意识地弓身一甩,没想到它那么小的身躯力气依然那么大,薄荷正好被它甩到了锦鲤身上。饶是薄荷身姿轻巧,奈何冲力太大,让锦鲤受惊,它一跃而起,薄荷惊叫不已,锦鲤向门外撞去,又被珠帘挡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薄荷被它压在身下。

这一番折腾已经将书房弄得乱七八糟,书桌上的笔筒和几本书已经掉在了地上,一把椅子被推撞到墙面上。这书房被弄得一塌糊涂,实在是前所未有。

吴刚忙上前去把万象图摆好,目光移到万象图上,身体似乎被定住了:“咦?”

“喂,能不能把我先弄出来?我快被压死了!”薄荷被压得气若游丝。

吴刚看到薄荷只有头和一只手在外面,其余身体都被锦鲤压在下面,哈哈大笑,用力将薄荷从锦鲤身下拉出来。

薄荷虚脱地坐在软榻上:“那么娇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成如此庞然大物?”

吴刚一边盯着万象图一边笑:“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怎么修炼都只是一棵小草?”

薄荷正要反驳,吴刚急道:“你快来看!”

只见柴公子在万象图中犹如一道白光,他抓在手心里的那缕黑烟似乎在逃跑一般在万象图中很多已经定格的画面上飞跃而过,柴公子的那道白光紧追在后。

薄荷和吴刚眼花缭乱之间便看到万象图上强光一闪,光烟一起从图中飞出。白光化作柴公子,黑烟在空中游移飘**半晌后落地,成为一个女子,这女子身形有些虚幻,却也看得清楚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穿着紫色宫装,秀眉入鬓,面容秀美绝伦。她缓缓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柴公子,柴公子也看着她。二人虽然没有说话,却又似乎有千言万语。

薄荷忽然发现自己在这里无比多余,那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多么珠联璧合。公子寻找了几百年的心上人回来了,她低头拉过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吴刚走了出去。

屋内再无他人,只有柴公子和齐光默默相对。

许久,还是齐光先打破沉默:“你无论如何都要追上我,是要把我送到冥界去么?”声音清冷如冰。

“我不会让冥王带你走的……当年,是我对你不起。”柴公子伸手想要碰触齐光,但还是垂了下去,“你……都好了吧?”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从你抛弃我那一天开始,我就和你再无瓜葛。”齐光冷声道。

“即使你恨我,但你……为何要和那个人混在一起?他逆天而行,召唤万象图中的邪气,你为何……”柴公子满眼痛楚。

“那又怎样?当年你父皇要赐死我,是他凭空出现救了我一命,他让你在我和那些尸骸之间选一个,你选了那些死去的人都没有选我。”齐光强自压抑着激动,“哪怕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为何还比不上那几万尸身?在你眼里,难道我连死人都不如?柴劭,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从来没想过会受到如此侮辱!而这侮辱,居然来自于你!”她气极,眼泪忍不住地滚滚而下。

柴公子心如刀割。她的那些痛苦,几百年来,他无一日或忘,也感同身受。他选择了让那些战死的士兵能留下全尸,不用被砍下人头做成京观,却舍弃了那个他最心爱的人。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哼哼!”齐光抹去眼泪,隐去脆弱,露出一丝冷笑,“那些死人被做成了人头塔,好几万颗人头,被做成了好几座京观,还被建了白塔镇压亡魂。你放弃了我,也没有帮得了你那些士兵。”

柴公子看着她满脸戾气,叹气道:“你当年身受重伤,一点生机都没有,我师父把你放入万象图中,我也与万象图结了盟约。我找到一切和当年有关系的人进万象图中去,便是要重演当年的历史,一点一滴地重建有你的那个世界,让你觉醒,让你活下来,弥补我对你的亏欠,我们从此以后就在一起,你想到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再也不管这世间纷扰,就只有你和我,好不好?”他边说边向齐光伸出手来。

齐光犹豫地抬起自己的手:“你说真的?我要做什么你都陪我么?”

“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柴公子握住她手,她的手颤抖而冰凉。

“好,我要你陪我到万象图中去。”齐光露出热切之色,“我在万象图中游**这么多年,发现我可以在里面改变历史,重新缔造一个世界。那子虚纸人村、刘治造反,都是我指点的,在万象图中,我们可以跨越所有时空,按照我们的意念来操控这个世界。到时候……”齐光握住柴公子的手,“到时候,我们可以再建立一个世界,你我泽被天下苍生!”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齐光目光黯淡下来,从柴公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你说过你什么都答应我,会做一切来弥补当年的过错。”

“可是,这是不同的,你听我说——”柴公子忙着想解释。

“你都是在骗我。”齐光看向地上的锦鲤,声音再次冷若寒冰,“你现在把这条鱼弄醒,别的都不劳你费心了。”

“她是被那个人派来窃取万象图的。”柴公子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她念的咒语是要召唤你,你形体不全,怎么能被她召唤离开这里?一不留神,你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也比浑浑噩噩被人操控做个蝼蚁强得多!是他,让我知道活着的真正意义。当年你没有选我,如今,你又一次要和我走不同的路么?也许,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既然如此,”她向前走一步,在柴公子耳边轻声道,“我本来并没有受伤,那人虽有万象图却苦于进不得,他刻意打伤我,又留下破绽让你师父将图夺走,将你救走。为了救我,你必定会启动万象图,将我置于图中。我早就醒了,在图中布下无数陷阱。既然你对我如此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

柴公子愣住,满脸震惊:“你并没有受伤?你很早就认识他,你在利用我?”柴公子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这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看淡了一切,唯一的执念就是救回齐光。

当年灭国之战,父皇临时收回虎符,换了主帅,大胤军队瞬间分崩离析。主帅被姜国斩首,他身受重伤被敌军抓去。他惊诧地发现,奄奄一息的齐光也被姜国抓了。

他们置于姜国国师的帐内,那国师笑得温柔和煦,向他拱手行礼:“太子殿下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本国师也不为难于你,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这位美人的命,另一个就是刚刚战死的几万大胤战士。我们姜国有个惯例,战死的敌人都会被砍头封土做成京观,以彰战功。殿下,你来选。”

柴公子永远记得他痛苦地做出选择之后齐光眼中瞬间熄灭的火焰,国师哈哈大笑来到齐光身边:“我早就告诉你,他不会选你,你现在相信了么?”

这一切犹在眼前,这些伤痕经历了无数岁月,并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