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话 读碑窠石图1

山下桃花已经开尽,上山的石路却仍是满地落英。姑射山并不常有人走,可却有条石板路从山下一直蜿蜒而上。

阿彘抹去额上汗水,累得靠在一棵树上大力喘气。他已经爬了四五个时辰,眼看天就要黑了,离山顶也不远了,可哪里有什么宅院房屋?那人说落雪斋就在姑射山上,莫非是他记错了?

他撩起汗衫抹着不住掉下的汗水,一眼看到前面一棵树干上的水渍,这可不就是刚才自己内急方便过的地方么?在这个地方他已经绕了好几圈,莫非是遇到了鬼打墙?那落雪斋里的人到底是神是人还是鬼?

阿彘气不打一处来,将汗衫脱下来又在头上身上胡乱擦了一把,指着山顶大骂起来:“神神叨叨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看你阿彘大爷在这里绕圈子很开心是不是?有本事出来咱们单挑!”

他气足声壮,一嗓子喊出来把山鸟惊起一群,哗啦啦地四处飞散。

四下蓦然犹如巨幕将天空四合,天色顿时暗若涂漆。他耳周传来一阵阵夜枭般的笑声,一股潮湿之气轻轻吹进他耳朵。他大叫一声,那笑声尖锐、刺耳,好像养硬的指甲在琉璃上划过,从脊骨生出一股酸揉得他心脏几乎爆裂。他双手捂着耳朵拔足便奔,脚下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却又感觉有一只干枯的手慢慢地在从他的脚往上移动。他全身汗毛竖起,浑身再无一点力气,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传来,那笑声此起彼伏,似乎有千万人同时在笑一般。黑幕同时散去,他还是在山间原地,只是抬眼便可看到前面隐约有一处房舍,适才怎么没有看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阿彘用尽全身力气朝那里跑去。大门前一棵桂花树,树上正开满了桂花,桂花香气盈鼻,让人陶醉。他定定神,又穿好汗衫,抬眼看那大门上的匾额看去,三个字里面他只认识中间的“雪”字,想必这就是落雪斋吧。

阿彘“咚咚——”地用力敲门,边敲边喊道:“柴公子在么?我找柴公子!”

片刻,门被打开,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美貌少女皱着眉头打开门:“连山魈都被你惊动了,你的动静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她边说边引阿彘向里面走去。

阿彘撇撇嘴,如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谁会来这么奇奇怪怪的姑射山。

这落雪斋从外面看来只是一处普通的院落,绕过画着风景山水的影壁,便看到落雪斋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正室、有书房,游廊曲曲折折连接整个院子。院落中心竟有个一丈多的水潭,水潭上蒙蒙一层寒雾笼罩,水面隐约可见白水汩汩汹涌,犹如沸腾。

“你快点!”那绿衫少女站在檐下等他,他一步三回头,天气还未凉,可从旁边路过一下就让他冻得打了个哆嗦。

阿彘答应了一声忙跟了上去。贸贸然就要掀开珠帘,刚碰到珠帘,就似被针扎了一般手指生疼,他忙着收回手,只见手指上红红一片。绿衫少女一脸幸灾乐祸,掩嘴笑道:“请进吧,公子在等你!”

阿彘进得房中,看这厅堂古朴端严,条案上的一盏莲花香炉正袅袅飘香,前面八仙桌边坐了一个穿着天青长衫的男子,那男子正端着一杯茶用杯盖刮去浮沫,轻轻地抿了一口。那人听到阿彘进来,将茶杯放下笑着起身迎接:“欢迎光临落雪斋!”

“你就是柴公子?”阿彘上下打量着他,他看上去温润平和,举手投足却带着一股威严之气。阿彘在乡下一直都破落惫赖,无法无天,没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可此时在这人面前却自惭形秽,他悄悄将汗衫的下摆拽了拽。

“正是在下,不知这位公子来落雪斋所为何事?”柴公子微笑,他已经很久没有做生意了,上门来的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客人。柴公子打量着阿彘,笑得更加和蔼。

那柴公子一声“公子”叫得阿彘一个哆嗦。他穷苦乡下人,有人叫他“那小子”,有人甚至拿他名字开玩笑叫他“小猪仔”,“公子”这种称呼只适合那些有钱有势,风度翩翩的人,比如面前这位柴公子,还有那个刘半安。想起刘半安,他想起了大事:“我来是请柴公子你去救一个人,他快死了,听说你的本事大得很,我这才跑来找你。”

绿衣少女端上一杯茶递给他,他接过来咕嘟咕嘟一口饮尽,看着目瞪口呆的绿衣少女,又问了句:“还有么?嗓子冒火一般,再给我一杯!”

“这可是上好的老君眉,三公子从海外仙山回来路过巴陵专门采来的,你就这么一杯喝下去,和老牛嚼牡丹有什么区别!”绿衣少女怒目瞪他,又转而控诉地看向柴公子:“公子,你赔我!”

不就是一杯茶,有什么大不了?阿彘看不惯这绿衣少女娇滴滴的样子,不由地斜睨了她一眼,一脸不屑。

“你——”绿衣少女气得跳脚,柴公子笑着制止了绿衣少女:“薄荷,你出去玩,我这里有事要做。”

绿衣少女答应了一声,又对阿彘“哼”了一声这才离开。

阿彘看她离开的时候一掀珠帘,那珠帘上的珠子流光溢彩,有颗珠子上却似乎有个笑脸一闪而逝。他心惊,再定睛一眼,虽然光彩耀眼,但确是普通的珠子而已。此时无风,那珠帘却摇摆不停。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而且想必你也知道求我办事是要代价的。”

“那个人让我告诉你,什么承明之夜,你会明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彘挠挠头。

柴公子面色稍变,上下打量着阿彘,端起茶杯,又放下:“跟你说这些的人是谁?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应该是个女子吧,但是她穿着黑衣蒙着黑纱看不清模样。柴公子,快去救人要紧,那人还等着救命呢!”

“你叫阿彘?”

“是啊!”他的名字很重要么?还是救刘先生比较重要吧。

“请跟我来!”柴公子起身,掀帘而出。阿彘看了看那珠帘,想起适才被针刺般的疼痛,有些胆怯,但又怕被这柴公子小看,他鼓足勇气去掀帘,刚一碰到那珠帘,珠帘就围着他剧烈地转动起来了。他看到那些珠子飞散,每颗珠子上似乎都有一张人脸,近在咫尺,就在他眼前,他吓得大呼小叫。忽然,他看到从自己身体中飞出丝丝黑气,都飞进那些珠子中去,变成一张张哭泣嚎叫的脸。一直感觉浑身沉重大脑懵懂的感觉瞬间消失了。

等到珠帘垂下,他已经出了厅堂来到院中,一脸不知所以:“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身上怎么附着了那么多怨灵?我的珠帘帮你把怨灵都吸走而已。”柴公子转弯,沿着游廊而行。阿彘紧跟在后面:“我就说从小都经常头痛头胀,每夜噩梦不断。”

“噩梦?”柴公子停下,回身看他,“你都做了什么噩梦?”

“兵荒马乱的,有时候我杀人,有时候人杀我,快被累死了,原来身上竟然会有怨灵。”阿彘此刻神清气爽,分外轻松:“多谢你!柴公子!”

柴公子笑笑不答,推开一扇门。阿彘跟在他后面进去,一阵幽香扑鼻而来,和客堂那种味道还不同,清幽平和。犹是阿彘这种跳脱之人都想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这里满屋都是书画,墙上贴的、架上摆的,甚至角落里也堆满了画卷。他看到进门的架子上一只红色的杯子歪头歪脑很有趣便拿下来看,一个声音大声道:“快放下,那是镶金兽首玛瑙杯,天下只有这一件。”说话的人是一个白衫蓝襟的书童,他本来正在窗边软塌上的矮桌上打盹,这时风一般窜过来将他手中的玛瑙杯抢下来,小心翼翼地摆回原处。

阿彘讪讪的,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柴公子看书童紧张的样子好笑道:“你何必这么紧张这个杯子?这位小公子什么没见过?”

这书童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彘,看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瘦小、衣衫褴褛,表情有些不安,眉眼却极不安分,哪里像个什么都见过的角色?

柴公子笑道:“不要小看人,这位公子可不简单。好了,净心,磨墨。”

书童一边磨墨一边打了个呵欠:“好困啊少爷!你不陪冥王下棋非要我去,我才刚回来睡了一会儿,要困死了。”

柴公子在一张长长的卷轴上写着什么,阿彘大字不认识几个,看到能看书写字的人就钦佩羡慕得紧,所以才和那人人厌弃的刘先生那么投契。

“唉,怎么动了?”阿彘大惊失色,那画缓缓展开,画面上有个人渐渐清晰,他惊叫道:“刘先生!”又摇头觉得不对,刘先生两鬓斑白、满面风霜、正奄奄一息等着他找人去救命,可面前这人眉眼举止,分明就是刘先生的模样啊。

正在搔首踟蹰,忽然被谁从身后一推,他摔了个狗啃泥。没想到这柴公子竟然也耍笑人。他正要发火,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书房中了,什么柴少爷书童的都不在这里。他竟然是在一个矮崖边,矮崖下面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草地。草地上传来歌谣声,这歌谣熟悉万分,他时常听刘先生哼唱,歌词并不甚了解,却听得这是一首疏阔沧桑的山歌: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他心中一时激动,朝崖下喊道:“刘先生,刘先生!”那人似是没有听到,继续歌唱。阿彘看到崖边有一根长长的藤绳,他抓着藤绳下去,奔到那人身边:“刘先生,你怎么在这儿?你的病都好啦?”他激动万分,刘先生头戴箬笠、身着布衣,眉目温和,表情悠然。正在一边唱歌一边折草根。

布衣男子将手中的草放在地上,那草竟然被编成一匹马的样子,他口中念念有词,两指指向那草马,口中喊一声:“疾!”

草马竟然站了起来,喷着响鼻拔腿便奔。阿彘愣住,这刘先生明明就是个只会写信看书的夫子啊,怎么还会这本事?

布衣男子看那草马奔远,回头对阿彘道:“这云梦泽从没外人来,师父云游、师妹离开之后,我很久没见过外人了,我叫刘半安,小兄弟怎么称呼?”

果然是他!这莫非是年轻时候的刘先生?

“我叫阿彘。”他心中偷偷加了一句,我的名字还是你教我写的。

刘半安打量着阿彘:“昨夜观星,贪狼星到了云梦泽上空,今日你便来了,莫非这是天意?”

“什么?”他听不懂,只是觉得这个时候的刘先生和他之前认识的那个完全不同。

“你既然来了,给你看一场游戏如何?”刘半安摘下一根青草,青草如利刃一般飞出,齐齐斩下一片青草,那些青草落地,都变成青铜色的骏马。刘半安又一手撒黄豆一手撒黑豆,黄豆黑豆滚落地下变成一些身着黄衣或者黑衣的士兵,士兵跃上青铜马,黑衣黄衣开始呼喝着打起仗来。

呼喊声、金戈之声、战马嘶鸣之声遍野,阿彘张大嘴看着这一切。以前他在村口听那些私塾先生给人们讲书的时候听过“斩草为马、撒豆为兵”,当时听了分外激动,总是想自己若是有这般本事就好了,没想到眼前就正上演着这令人目瞪口呆的戏法。

刘半安袖手站在一旁的半垣之上看着黑豆队和黄豆队的混战,笑问阿彘:“你看我这队伍如何?”

“真是厉害!刘先生,没想到你还会这种本事!”阿彘真心佩服,他孤苦伶仃,又面黄肌瘦,从小到大都被人看不起,真想好好学点本事给人们看看。这些年连年征兵,他们村的很多年轻人都逃跑了,但即使流落外乡却也有被抓去做杂役徭役的。人们都哀声怨道,老人们回忆着当年的河清海晏,唏嘘着已逝的美好岁月。只有阿彘不怕打仗,听老人说书的时候,他最喜欢听得就是那乱世之中风云变幻、群雄竞逐的故事,无数次把自己想作那些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枭雄。那次有当兵的去村里抓壮丁,他自告奋勇地要跟着去,可那些当兵的推推他的小身板轻蔑地撇撇嘴:“要这小崽子去白吃干粮啊!”

众人哄笑,阿彘也跟着笑了,心中怒火十万丈又伤心起来,竟然连抓壮丁也看不上他。

“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刘半安手指放在唇上一个呼哨,打斗正酣的兵马瞬间委地变成了满地的断草和交杂的黄豆黑豆。

刘半安欣喜若狂,忙跪下磕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阿彘一拜!”

刘半安安然受了他的礼:“拜我为师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阿彘急着想学这些法术,忙道:“莫说一件,十件也可以。”

“将来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守着灵台一念。”

阿彘不知道什么是灵台一念,却听得懂伤天害理,他当下举手信口发誓:“我阿彘若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就让我下辈子做个蝼蚁,被人踩在脚下。”

刘半安点头,举手向上一抬,阿彘便轻飘飘地站起来。刘半安教了他心法和口诀,阿彘认真记忆,也撒出几颗黄豆,口中念着咒语,可那黄豆在草地滚了几下变成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却是圆鼓鼓一颗大黄豆的样子,好像从黄豆中钻出一颗脑袋来,那黄豆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向前滚动着走了。

阿彘满脸尴尬,刘半安温和笑道:“你未修气只学习咒术,不能收放自如便是如此,好好根据我说的练气吧,练好了这些才能熟练操作术法,我便在山后瀑布前,你可以到那边找到我。”

刘半安在瀑布前打坐休息,醒来一觉发现明月高悬,已是深夜,回崖边去找阿彘,远远地就听到阿彘的喊叫声:“师父救命救命啊师父!”这声音嘶哑无比,想来已经喊了很久。只见阿彘练习撒豆成兵弄出很多奇奇怪怪的豆子人来,有一个好容易是完整的人,却上半身黑漆如墨下半身嫩嫩黄黄,这些豆兵都以阿彘为目标,有的抱着石头向他扔掷,有的滚过来要碾压他,那些豆兵虽然个个残缺,却都是常人大小,阿彘虽然身姿灵巧,但还是被折磨得不轻,一边躲避一边求救。

刘半安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呼哨一声,那些豆兵终于变回了满地的豆子。阿彘揉着头上的大包:“师父,这些豆子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把他们弄得像人又像豆子,个个残缺不全,自然要找你撒火。所以要先练入门心法和学会用气,不能耍巧求快,否则会一事无成。”

阿彘不敢再偷懒,认认真真地按照刘半安说的练习起来。

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刘半安让阿彘住在师妹的房间里。夜色已深,他却饿得受不住,几间草庐中都找到任何食物,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他摸黑出门,想到瀑布下面的深潭中取些水来喝。

夜色迷蒙,看不清前路,他一脚踏空沿着石路滚落到潭中,激起一片浪花。他奋力挣扎,刚要呼救,水便涌进口中。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扑腾几下就要往下沉。

“是谁?是谁?脏死了!”水面激起一阵巨浪,阿彘被巨浪拍出深潭回到崖上。他咳嗽几声,犹自后怕不已,差点就被淹死了。

一只巨龟伏在水面上气愤地拍打着水花。

“大乌龟!”阿彘惊道,这么大的乌龟他从来没有见过。

“你才是乌龟,你看清楚小爷的模样,和玄武那种小乌龟是一样的么?小爷我身份尊贵,是东海六太子赑屃!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到水里来,弄脏了小爷休息的地方!”

“什么必戏?莫名其妙!”阿彘还是很饿,浑身湿透,狼狈无比。

“你才莫名其妙!”赑屃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红光,用力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又将阿彘从头顶淋下。他就只有这一件衣服!他快要饿死了!阿彘被惹火了,刚刚隐藏起来的泼赖模样又显出来,他双手叉腰地挑衅:“有本事你给我上来!你这只丑乌龟!”

赑屃没想到他还敢挑衅,怒吼一声飞上岸来。在崖下还好,真的到了身边,阿彘才发现自己在这赑屃身边竟然还没有它的甲背高,金色的壳,头颈四肢都是绿色,迈一步山崖都抖一抖,不远处的几间草庐都被震颤了。

阿彘心虚地后退,退了几步没有站稳,眼看这大兽红彤彤的眼睛就在眼前,鼻子里呼呼的地喘着气甚至喷得他满脸湿漉漉的,他豁出去了大喊一声:“看你眼睛那么红,肯定是赌钱总输,输红了眼!你叫什么必戏,叫必输算了!”

“你才必输!你才必输!”赑屃气得直跺脚,想要骂他一顿,却想不出词来,急得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刘半安躺在床铺之上,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他开始紧张阿彘,怕赑屃害了阿彘的性命,此刻看来,却是要担心赑屃了。瀑布那边传来咆哮声越来越响。赑屃要发怒,他起身奔到瀑布前的高崖上,只见阿彘双手叉腰正对着赑屃骂,赑屃被气得双眼更红了,他脚下的石崖都被他踩得沉下去一些。

“不用不承认! 你就是只笨乌龟!”阿彘骂得累了,用手从头上抹了一把,他看出来了,这个必戏虽然力气大但嘴太笨。

“你才是笨乌龟!你才是笨乌龟!”可怜的赑屃只能重复着阿彘的话来骂他,浑身气得发抖。忽然,他眼睛一翻,头往下耷拉,一动不动了。

“喂——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伙闭着眼睛耷拉着头,莫非是死了?阿彘小心翼翼地推推它,没有任何动静。

肚子又咕噜噜地响起来,阿彘有了好主意,这家伙这么大,不知肉的味道怎么样。心中想着,就从腰侧拔出匕首缓缓地向赑屃走过去。

“喂,你做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是师父的声音,他嬉皮笑脸地回头,把匕首藏在身后。

刘半安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感慨,果然是贪狼临凡,胆子如此大,当初自己刚见到赑屃都不敢轻视,这阿彘竟敢去割它的肉。

“你本事倒是不小,竟能把赑屃气得晕过去。”刘半安不露声色地看着这个新收的徒弟。

“它嘴太笨,我也没办法。”阿彘面露得色,摸着瘪瘪的肚子哀求道:“师父,我快饿死了。”

刘半安带他到演绎斩草为马撒豆成兵的那片平野之上,带他摘了几个地瓜还有豆荚,他自己生火将地瓜和豆子煮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此时天已大亮,刘半安坐在半垣之上闭目养神,天光初上,彤云漫天、云蒸霞蔚。他浑身浸润在这朝霞之中,衣衫猎猎、恍若仙人。

阿彘盘腿坐在地上,啃着地瓜,肚子饱了,他有了力气,心中默念咒语心法,想着一定要很快学会师父的本事才好。

暑去秋来,年复一年。平野上的高草更加繁茂,阿彘还开辟出来一块地方种菜种谷。刘半安教他读书习字、排兵布阵,却不教他预言之术,只说预言之术会反噬施法之人,他驾驭不了。

这日刘半安给阿彘讲解《庄子?胠箧》,他合上书叹道:“所以这世间虚伪黑暗,世人专注些奇巧**技,天下才会失去了本真,庄周所说的‘法之所无用也’正是这个道理。”

阿彘对师父所说的不以为然,反而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师父说的奇巧**技若是用来窃钩是没什么用,以师父之能,若是离开云梦泽入世,定能有一番大作为,窃国也未尝不可。”

“一派胡言!”刘半安将书一抛,正打在阿彘头上,他从未曾见过师父如此发怒,扑通一声跪下。

“你来云梦泽这些年,我日日教你圣贤之道,就是想引你入正道,可你如此冥顽不灵,对你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阿彘将《庄子》捡起,膝行至刘半安面前:“师父,弟子知错了。请师父恕罪。”

刘半安看他表情诚挚,确是不想自己生气,但他眼底起伏着勃勃盛气,这让刘半安心惊却又无能为力。贪狼天生追逐财富权力,他受天命收天狼为徒,几年来教遍他内外典籍、圣贤教化,谁料这一腔心意始终付之流水,灰心失望,挥挥手让阿彘出去。

阿彘将《庄子》置于案上,退出房门,心中却很不服,孔圣人弟子三千尚且性格各不相同,他犹懂得因材施教,师父自己喜欢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何必要强迫于他?他心中不悦,又到崖边扔了石头逗赑屃上来和他玩耍。

第二日午后,阿彘口中叼着一根草枝看一群豆子兵打架,他此时已能很熟练地玩耍草马和豆兵,豆兵用鱼鳞阵、地瓜用长蛇阵,一个个吃得胖乎乎的地瓜兵排出长蛇阵来,却因为太臃肿,尾大不掉,被豆兵打得落花流水,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一个豆兵从草庐处蹦蹦跳跳过来,指指刘半安的房间。阿彘进得师父房间,只见他盘腿而坐,见他进来笑道:“你刚来的时候才这么矮,现在长高好多了。”

阿彘看师父露出笑容,想他终于气消了,笑着挠挠头:“师父,我来云梦泽已经六年,刚来的时候师父像我叔伯,此刻像我兄长,师父修了养生长生之法,弟子不及。”

刘半安淡淡笑笑:“你与我不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却也会失去你的一切。”

“师父说什么?”刘半安没有听清楚师父说的话,他从墙角的水缸中看去,里面的少年高大结实,器宇轩昂,自己早就和当年那瘦弱可怜的小孩竟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我说,我该教你的都已经教了你,你离开云梦泽吧!”

“师父!”如晴天霹雳一般,阿彘惊得大叫起来:“师父你要赶我走?”

“师父已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要记住你拜我为师那日答应为师的话。”

“师父,我不走,我要在云梦泽侍奉师父。”他抱住刘半安的膝哭出声来。

“那你不要走了,留下来陪我,永远不出云梦泽!”师父的声音沉沉地传来。阿彘抬起头来,愣在那里。真的让他再不离开云梦泽,一辈子待在这里陪着清心寡欲的师父,和赑屃逗趣,变化豆兵派兵作战,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厌了。他的理想是回到人群中去做那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

刘半安叹气:“你走吧。沿着瀑布下的大河而行便可出得了云梦泽。”

“师父,我——”他不想一辈子就待在云梦泽,却也真的舍不得师父。

刘半安看他感情真挚,抚着他的头发微笑:“不要哭了,阿彘这名字不雅,到了外面恐被人笑话,从此以后你就叫治,治国安邦,心存大志正是此意。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你就姓刘,随我姓刘,只要你记得师父的话,记得心存善念。天大地大,好男儿志在四方,随你闯**!快去吧!”

看师父闭目不再理他,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走去。来到瀑布前,听着瀑声如雷,想到马上就要离开生活了几年的云梦泽,心中有些惆怅。他伸手一指,五指如拨琴弦,那水面如同被他拨动的琴一般激起一股又一股跳跃的波浪。从河底泛上一阵巨浪,赑屃浮了上来,见是阿彘,威胁道:“本太子过几日便回东海,找我五弟饕餮来报仇,他一口就能吃掉你!”

“赑屃,我要走了!”他很伤感地看着这个身体大却笨笨的赑屃,他学了很多字,知道赑屃是哪两个字。

“你去哪里?休要逃跑!你是怕我五弟来吃掉你么?”赑屃得意地嘲笑,这小子第一次好好叫他名字。

“我很舍不得你啊!”他纵身一跃,正好落在赑屃身上。

“你,你要干什么?”赑屃歪过身子想把他甩下去。

“赑屃老弟,我要离开云梦泽,沿着峡谷走不知走到何年何月,你送我一程吧!”他抱紧赑屃的背。

“我不要,你给我下去!”赑屃剧烈地扭头身体,又打算沉下河底淹死阿彘。

“你敢使坏我就在你身上撒尿,要不要试试!”他放肆地大笑。

赑屃屈辱地挤出两滴眼泪,只好默默答应。

“你休要偷偷骂我,你刚才说你要回东海找你五弟是在撒谎,当然我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你才撒谎!你才撒谎!”赑屃的反驳只是一次次地重复阿彘的话。

赑屃身逛体胖,在它背上不用颠簸,沿途可以看到游鱼水草,不过一个多时辰就离开了云梦泽。他跳下赑屃身体哈哈大笑:“赑屃老弟,后会有期!”

“不要后会有期!”赑屃真的很想再也看不到这家伙。

“我知道你和你老子龙王到天庭赴宴的时候淘气,一脚踩烂了玉帝的龙椅,你爹跟玉帝求情这才发配你在这里待着服刑!所以你根本不能回去东海!哈哈哈——”阿彘狂笑。

“你——你气死我了——”赑屃气得怒吼一声,远处几十里远的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孩童正在玩耍,听见赑屃的喊声,捂着耳朵跑回家里喊着:“娘亲,打雷了,要下雨了!”

前路茫茫,刘治悠然而行,边走边唱起师父时常唱得那首歌来:“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他到了密林之外,肚子又饿了,临走之时拿了一个地瓜,他跃上一颗粗壮的大树,一手地瓜一手水壶,吃完了地瓜打了个呵欠就在树上睡着了。

忽然,一阵诱人的香气把他弄醒,肉!这是肉的味道。他一个激灵醒来,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推推搡搡吵得厉害,有个少年骂了句什么,群人便混战起来。他们身后的火上正架着几只烤鸡,香味正是这鸡肉的味道。阿彘咽了咽口水,在树上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两帮人都是和阿彘年龄差不多年龄的大孩子,一个个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你们这打架的法子就好像是几只狗在乱咬,乱七八糟,太好笑了。”

“小子,你在说什么?不想活了么?有本事出来比试比试!”两帮人这么快就尽释前嫌共同对外。阿彘俯视这群少年,笑道:“小爷就来陪你们玩玩。”

阿彘袖中弹出一把豆子口中念念有词,豆子滚落地上成了身着黄衫的豆兵,他们先向阿彘做了一揖后将这群少年团团围住,少年们犹自被眼前的事惊得闭不上嘴,看豆兵来袭,没抵挡几下就制服。

阿彘豪气大笑:“服气了么?”

几个孩子没见过这等戏法,纷纷求道:“求大哥做我们老大,教我们本事。”

阿彘想起以前自己瘦弱无能,孩子们玩耍都不带他,此时只是露了这么小小一手,就有人认他做老大,心中欢畅,意气风发。

“你们说说,到底为什么打架?”阿彘问着,眼睛却看向那正烤着的母鸡,香味四溢,不时听到油脂落在火中发出的嗤嗤拉拉的声音。

一个少年右脸一块刀疤分外显眼,很有眼色地拿下一只鸡,用几张叶子包了恭恭敬敬地献给阿彘。阿彘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师父曾经跟他说过有了一定的修为就可以辟谷不食,不吃肉不喝酒不痛快打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老大,我们捡了个宝贝,本来在争是谁先看到的,既然都跟了老大,那就是大伙儿一起的,快拿来给老大看看。”那刀疤少年吆喝拿过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打开口袋,里面一大块雪白的肉。

“这是什么?”这肉洁白似雪,一层一层,摸上去还微微颤动。

“老大你看!”那刀疤少年用力将那块大肉从中间翻出,没想到从肉中竟然被翻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就连在那块大肉上。她泪眼盈盈、满脸惊恐,双手捂着胸口。

阿彘心中想了自己看过的书,忽然大喜,这莫非是太岁!太岁已经是难见,何况太岁修出人形?连千年老参也只是初见五官,可这太岁精不仅长相极美,表情都甚为丰富,秀颈**,偷偷看向他们的时候眉眼间不经意间就甚是撩人,他还记得师父那里的书籍上曾经说过,太岁“食之尽,寻复更生如故”“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这千年难得之物正让他遇上,真是天大的造化。

他当下不动声色只是眉头一皱:“这莫非是个萝卜精?也没什么稀罕。”他手掌可以感觉到那太岁肉下似乎心脏般的一跳一跳地跃动。那刀疤少年忙把那太岁收了起来:“老大还是先让我们认识认识!我们这三十几人也可以结个什么帮派,说出去也有面子。”

阿彘正抚着太岁的手摸了空,他不在意地笑笑:“我姓刘名治,师从云梦泽仙人,刚学艺下山,要开创一番事业。”他早就把师父不让他随便提起云梦泽的名字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云梦泽中有神仙大家都听过,只是大泽急湍,里面还有水怪,即使有人涉险沿河而行,却也找不到云梦泽所在。没想到此刻竟真能遇到云梦泽来的人。因为阿彘还会那神仙法术,人们都深信不疑,对阿彘更是信服,阿彘遥遥看向天边,悠然道:“我们就叫大泽帮吧!”

“大泽帮好,大泽帮好!”少年们欢呼雀跃,将阿彘高高抛起又接住。

少年阿彘,刚从云梦泽出来就成了有三十多个成员的小帮派“大泽帮”的帮主。

他笑着向那刀疤少年伸手,那少年忙把装着太岁精的布袋递过来。

这群少年是四处流亡聚集到一起的,如今都在一个破庙中歇脚。阿彘指挥豆兵去附近地主家里偷了酒肉衣裳来,他博览群书,心思通透,依照前朝那些起义军给自己的小部队也定了不少规章,封了大小官。少年们听阿彘讲那陈胜吴广张角黄巢,绿林赤眉风云天下,个个都听得悠然神往,恨不能马上也起兵进京享受荣华富贵,一直狂欢了一日一夜才都疲极睡去。

周围响起呼噜声,本已熟睡的阿彘霍然睁开眼睛,抱着袋子离开破庙,进了不远处的密林,轻轻打开布袋。布袋中的太岁只露着雪白细腻的肉,摸上去如女子肌肤一般光滑柔嫩,上面有着清晰的纹理,仔细看去,可以看到它如同呼吸一般一起一伏。他学着那刀疤少年的样子伸手向内,摸到光滑的手臂,轻轻一拉,将那女子里面拉了出来。

那女子受了惊吓,满眼惊惶,双手紧紧抱着身体。

“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阿彘轻柔地笑笑,试探着抚向她肩膀,她动了一下却并没有挣扎开。

“你叫什么名字?会说话么?”她微微闭眼,很享受他的碰触。这个女子这么美貌妖艳,想必和传说中的狐狸精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脑海里全是妺喜、褒姒、妲己,听过的看过的种种传说故事都纷至沓来。

远处彤云密布,闷雷阵阵,眼看就要下雨。他来时便拿了一件偷来的披风,将它裹在女子身上。女子惊讶地看他,忽而又轻轻抓住他的手。阿彘看到她胸前的风景,觉得血气上涌,又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抱着她走进山洞中。

这太岁精不知修炼了多少年,即将要脱去太岁身变成人形,谁知却被掘土打算做叫花鸡的皮赖少年们给挖了出来。只剩下一步,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大功告成,她被那些少年抓起来,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遇到了阿彘。

阿彘想到在他住的房间里也就是刘半安师妹的房间中曾见到一本书,里面记载了很多秘闻和一些古怪的法术。其中一则秘闻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山中一猎户打死一只小狐狸,他用狐狸皮毛给怀孕的妻子做了围巾御寒。妻子快要临盆那几日,有几只狐狸常常在他家附近徘徊。他本不当回事,心里还想若是它们敢近前,他正好可以再宰杀几只做大衣。

夜半时分,叹气声将他唤醒。妻子此刻并未在这个房间,到底是谁?他忙起身,却见他家的猎犬正蹲在他床前哀叹。猎犬叹道:“那些狐狸正打算谋害主人的孩子给那只小狐狸报仇,他们一家子足有十来口,到时候变作各种人来接生的、道贺的,哪个有机会了就把主人的孩儿杀掉。”猎户心惊,忙问猎犬有什么办法。

猎犬又叹道:“我若修炼成精就可以识别狐狸的变化,可还差一点火候,想必在明日你妻子临盆时我还没有成功。除非,除非用那个法子——就可以让我提早修炼成精。”这猎犬告诉了猎户法子,猎户依言照办,果然第二日猎犬就提早修炼成人,化作一个魁梧的大汉。他识破了好几个狐狸精变化的人,还帮猎户抓住几个狐狸精。猎户把这些狐狸都抓起来打算剥皮吃肉,谁知房中却传来妻子凄绝的痛哭声。

他忙赶回房间,正见那猎犬化出真身叼走他的孩子。他向猎犬射出一箭却射空了,猎犬将孩子驮在背上,嘲笑猎户道:“你为了能启动那法术让我提早修炼成精,杀死了从小看你长大的邻家老妪,心狠如此,说不定哪天也会杀了我!”它说完腾空驾云而去,飞向深山。

当时他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下面标注着两个人的笔记,一个是师父的字迹,此事告诫人们不要妄杀不要起歹念,万物皆是生灵,否则会有业报。另一个笔迹娟秀却也笔走龙蛇,看上去是女子的字迹,她却细细地勾画出那法术的细节,还标注了可以改进的法子,阿彘将那些法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山洞外大雨瓢泼,虽然雷声轰隆,但阿彘还是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厉声喊道:“是谁?”从洞口走进一个人来。一道闪电倏忽而过,阿彘认出正是那刀疤少年。刀疤少年看了看阿彘,又飞快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太岁,眼神闪烁,却满脸堆笑:“我出来方便,正赶上下雨,没想到老大也在这里,这是——”

“我正要回去找你们,你过来看,这萝卜精似乎要从这团肉里面出来了。”阿彘满脸惊喜。刀疤少年稍一迟疑,仍是笑着凑过身子来看。

忽然,他面色大变,伸手握住已捅进他体内的把匕首,那匕首正插进心脏中。阿彘笑道:“你敢跟踪我,就该想到有这下场——你记不记得我?”刀疤少年看着阿彘残忍的笑容,忽然瞪大眼睛:“你是——”

“没错,我是阿彘。”他笑得更开怀,匕首从他体内一抽,鲜血喷涌而出。阿彘轻轻一推,他仰面倒下,死不瞑目。阿彘冷笑:“小时候你冒犯了县令却推我出来做替死鬼,我在大牢里待了七天没有饭吃,差点就死了,遇到你的时候就想杀了你,你倒送上门来。”

他依照那法术引了心头血和一魄入太岁精的口中。不多时,太岁精下身的那团肉慢慢变细、分叉,变成两条修长洁白的**。阿彘上前把刀疤少年的头发割下数缕,放在太岁精头上,轻念咒语,那头发一根根钻进太岁精光秃秃的头皮,不多时便长出一头乌黑光滑的秀发。

电闪雷鸣中,将山洞内也照得雪亮。太岁精轻轻站起来,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身躯婀娜窈窕、面容绝美、长发拂过阿彘的脸颊,阿彘血气上涌,几乎把持不住,但还是将披风帮她裹紧,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阿彘沉吟一刻:“太岁也是灵芝,你便叫灵芝如何?”女子微笑,轻声念着:“灵芝!”那笑容流光,让暗夜璀璨生辉。

阿彘头脑机灵,又读书知史懂理,还会法术。不多久就把当地一些流窜的少年们收罗到麾下。其时各地揭竿起义、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阿彘带领人马专向乱兵之处而去。他手下的年龄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他们人少力薄,却是所向披靡。大泽帮和其他兵马交战,无往不利。民间都说大泽帮帮主刘治是云梦泽仙人的弟子,奉神仙之命下界来拯救苍生。

金銮殿。

几个内宦正跪在地上捡奏折,皇帝大发雷霆,刚把满案的奏折推了一地。皇帝面前奏章依旧堆叠成山,本本都与乱民有关,十本有九本里面都提到了刘治的名字。皇帝正大发雷霆:“这个刘治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会什么撒豆成兵的邪术,还说是云梦泽仙人的徒弟!简直荒谬。”皇帝用力拍着龙案,他看到站在最前排的蟒袍大员,面色稍霁:“齐国公,光儿曾在外学艺,好像就在云梦泽,她有没有听说过刘治?”

齐国公是三朝元老,须发皆白。虽然妻妾众多,却始终无子无女。六十岁那年,他纳了一位才十八岁的夫人,这夫人竟然很快就怀孕了。临盆之时,正是深夜,天上忽然撒下一片吉光,夜空顿时雪亮,一个耀眼夺目的光球从天而降,穿过屋顶进入产房内。就在同时,一阵婴啼划破夜空,一个女婴出世了。这婴孩便被齐国公起名“齐光”。

齐国公走前一步长作一揖:“皇上,光儿只是年幼体弱多病,是以去民间养病,不过几年便回来了,皇上也时常见。”皇帝点头,齐国公又道:“所谓云梦泽,那都是传说而已,哪里真有那种觅而不得之处?”

正在这时,大殿中飞进一只云雀,落在金銮殿的云柱上唱起了歌谣:“大泽兴,刘治王。大泽兴,刘治王。”震惊了满朝大臣,皇帝震怒,指着云柱怒喝:“杀死它!”近侍一箭射去,那云雀从云柱上栽下来,摔到地上化作一片树叶。众臣哗然,皇帝再不迟疑,下令无论如何也要剿灭刘治乱党。

史书记载:“帝怒,命剿之。血战弥月,乱贼尽数禽灭,匪首刘治伏诛。自其营中得一美姬,貌极妍丽。献于帝,帝宠嬖殊甚。”

红烛潋滟,皇帝看着这美貌女子,依然惊叹不已。他轻声问:“你叫什么?”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这女子美得纤弱让人觉得说话声音大些都会吓到她。

“姓刘,叫灵芝。”她低头轻声道,又抬眼看了皇帝一眼,脸上顿飞红霞。

灵芝成了皇帝的宠妃,她并没有让君王从此不早朝。她并没有成为人们眼中的心目中的妖妃,她温和谦逊、贤淑得体,从前朝到后宫人人夸赞。不到一年,皇帝便封灵芝为贵妃。

这日夜里,灵芝从噩梦中惊醒,皇帝搂过她瑟瑟发抖的身体轻声安慰:“爱妃你怎么了?”灵芝投身皇帝怀中哭泣着:“我梦到哥哥。”

“你哥哥?朕听你说过你与哥哥走散,朕一直派人四处打听。”

“臣妾——臣妾梦到他在受苦,就在这京城之中。”灵芝抓紧皇帝的手,哭得楚楚可怜。

皇帝按照灵芝梦中所见,在京郊找到了病得奄奄一息的灵芝的哥哥。

灵芝的哥哥叫阿彘,比灵芝大两岁,梳洗打扮起来也颇有一番风度。阿彘不仅相貌堂堂,而且精通音乐,善作词曲。皇帝分外喜欢,让他做近侍侍奉。

这日夜色正浓,皇帝沉沉睡去。灵芝下床,一身白纱走向花园深处。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她。灵芝笑着转身,投身入怀。

“我们分别这么久,这次重逢我都没有好好看看你。”说话的人正是阿彘。

灵芝一笑,笑容璀璨无比:“阿彘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

“好姑娘,等到我成就大事,自然会带你离开这里,从此不和你分开。”阿彘抚摸着灵芝的长发。

灵芝闭目,轻声道:“灵芝盼望能和阿彘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一定会有那天的,只是我势单力薄,想要成大事,还要费大工夫。我想来想去,还要灵芝来帮我。”他看灵芝低头不语,缓缓问道:“你是觉得我太狠心?将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推到死路上去么?”

月下的灵芝面容依然绝美,却也带着些朦胧的氤氲之气。她忍住眼泪,露出笑容:“在我心中,这世上没有对与错,只有顺你意的事和逆你意之事。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这个人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她只能遵从,不能违抗。

刘贵妃得了心痛病,夜夜梦到死去的爹娘在呼唤她。不过半月间,她丰润的脸凹了下去。皇帝心痛却又无可奈何,那日刘贵妃自梦中醒来喜而泣道:“我梦到了,我爹娘被葬在云梦泽,他们唤我去看他们。”

皇帝大喜,本来要陪伴刘贵妃一起前往,刘贵妃婉拒:“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怎么能不顾安危去云梦泽这等虚无缥缈之处,臣妾和哥哥一同前往便是。”皇帝下令阿彘带领一千禁军护送贵妃前往。

再去云梦泽路途难走,云梦泽笼罩在一片云雾缭绕中,远可看到山川平原,但走近却如海市蜃楼。一条湍急的大河是去往云梦泽的唯一道路,又传说这大河中有巨兽看守。多年来,云梦泽一直是人们向往的神仙之地,却从未曾有人能进得去。

阿彘牵着灵芝的手,双指放在唇间吹出个哨音来,这哨声清越高亢,方圆几里都听得到。不多时,只见河水汩汩像沸腾一般冒着气泡,从河底缓缓地浮上一只巨兽,状若巨龟,正是赑屃。身后士兵哗然,纷纷后退。阿彘大笑:“还认得我么?”

“不认得。”赑屃看了他一眼便要沉下去。

“大乌龟,你若是驮我们去云梦泽,我便授你能回东海之法如何?”

“你才是大乌龟!”赑屃回嘴完毕,红豆般的眼睛转了转,“你骗人,连你师父也没有办法送我回东海。”

“我师父轻薄名利,醉情山水,自然没有法子,我让当今天子亲笔给玉帝写一封信托他求情,玉帝一定会同意的。况且,我今日来是向师父请罪来的。”

赑屃想了想,他说的恢复自由能回东海的条件实在太诱人,现在容身的河连翻身都不能痛痛快快,他实在是腻歪憋屈死了。

一干士兵都惊疑不定地上了赑屃的背,看起来赑屃也没有更大,那些士兵也没有变小,不知为何来到赑屃的背上还觉得宽敞。

身边河水呼啸而过,时有鱼虾跳起来好奇地从他们身边跃过。那些士兵哪里经历过这些,都看得呆了。

“你小子带了这么多人来做什么?不会是想和你师父打架吧,我可告诉你,别说你这么点人,就算是这么多天兵,你师父也不会怕的。”赑屃后知后觉地发现人带得有些多。

“师父是我大恩人,我怎么会那么做。”阿彘笑,牵过灵芝的手,“这是我妹妹,是皇帝的贵妃,你看她美么?”

赑屃拨过一片水藻,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又道:“玄武那小个子虽然很讨厌,但他妹妹却乖巧动人,我很是心动。”语气中充满了神往。

“玄武?你上次说过玄武跟你一样是个乌龟?”

“哼,老子不是乌龟,老子是尊贵的赑屃!谁要和玄武相提并论!”他愤怒地拍打水花,坐在它背上的士兵们摇摇晃晃差点摔下去。引起一阵尖叫。

不敢再多和赑屃开玩笑,阿彘笑眼看着灵芝:“你记得你的家在哪里么?”

“不记得,我有意识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灵芝的身体、灵魂,名字,都是你给的。”灵芝声音低若蚊呐:“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抛弃我。”阿彘看她秋波盈盈,深情无限的样子,外人在身边,不敢过分亲昵,只是握紧她手:“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我要你,也要这天下。”灵芝得到了他的承诺,泪水夺目而出,伏在阿彘肩头,阿彘轻拍她背安慰着。

在外人看来,兄妹二人想到能见到父母的墓,心中激动,相拥而泣。

“皇上交代我们一定要保护娘娘,寸步不能离身。”禁军统领有礼地道,但却自有主张。阿彘冷笑一声,一把豆子从袖中飞出,化身豆兵,将那些士兵围起来。士兵们大惊,这种法术他们之前听乱军中的刘治用过,从来没有亲见,这阿彘怎么也会?那统领看着阿彘面上那阴鸷之色,他也曾参加过围剿大泽帮的战争,此时脑中电光石火般地想起什么:“刘,阿彘,治——刘治!”刘治被绑在杆子上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那时他分明是死了,可是面前这人分明就是刘治。他大惊失色,手刚放在长刀之上,就停住了动作,一颗黄豆从他眉间钻了进去,他无力地倒下。

阿彘口中默念咒语,一千禁军人马都纷纷跌倒,有的在岸边,有的就倒在水中。赑屃大叫:“把我的水都弄脏了,快走开!”

“他们只是睡一会儿,不会很久的。”阿彘不在意地回头。一个人正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面色无波,不辨悲喜。

“师父!”他跪下。

“不敢!”刘半安长袖一甩,他被轻飘飘地带起来。

“弟子特来向师父认错。”他又跪下,膝行几步,抱住刘半安衣摆,“徒儿知错了,求师父原谅。”

“哼,你哪里有错,有错的是我,是我教给你本事让你为祸人间的。”刘半安满面冰霜之色,“用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换来了给皇帝做狗腿子,真是我的好徒弟!”他甩袖便要离开,却一眼看到站立一旁默默看着他的灵芝。

他身子大震,看向灵芝的表情充满了不可置信与狂喜:“你是——阿瑛——”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却已然滚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