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罪责

灵夕一人跪在听云大殿的正中央,染着血迹的白衣还没换掉,粘在脸上的血也还没擦去,低着头,垂着眼。

沧羽立在主座前,手持清虚杖,神色不明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两相沉默,已经一个时辰。天色微亮,这个漫长的夜晚,终究是要过去了。但沧迦山,似乎再也不是一夜之前的那座沧迦山了。

沧羽又添了几分沧桑,苍白的胡须安静地躺在道袍上,柔软得似乎在安抚他。

“青奎说救他的那只鹰是你的仙灵?”沧羽终于开口,带着隐忍的怒气。

“是。”灵夕点头。

“照青奎所说,它到今日也就最多长了不过七十年,如何已有灵觉,甚至能自行变幻身体?”沧羽缓缓踱步,走到灵夕身前,看着她面前的小黑龟。

“可能……因为青奎师兄想让我在试剑会上胜出,给了它两百年的修为,所以他会自己变成雄鹰。”灵夕不敢有任何隐瞒。

沧羽却显然不满她的答复,“仅此而已?”

灵夕一直低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我平日里还会给它吃些仙药,那些应该有助于它灵力的增长。”

沧羽面上已经露出怒气,“那为何它身上会有风夙的气息?”

提到风夙,灵夕一怔,抬头看住沧羽,摇头道:“灵夕不知,昨日之前,大师兄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你把他给你的什么东西给它了?”沧羽指着地上的小黑龟。

大师兄给她的东西……她给了小黑龟的……

灵夕恍然道:“大师兄每日给我饮的汤药,我会给一些它。自从发现它灵觉苏醒后,我……我就……”

灵夕的声音越来越小,沧羽怒道:“你就怎么?”

灵夕细声道:“我就……把整碗汤药都倒给它了。”

“孽障!”

沧羽怒极,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原本跪着的灵夕狠狠跌在地上,脑子里一片嗡响,一时间什么都想不了,身子也是动弹不得。

“是谁带你上沧迦山?”沧羽怒气愈盛。

“大师兄……”灵夕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是谁留你在沧迦山?”

“大师兄……”

“是谁救你出水牢,替你受一百驱神鞭?”

灵夕开始哽咽,“大师兄……”

当年她私自下山,坏了除魔大计,害死百名沧迦弟子,沧羽一怒之下将她关入水牢,罚她鞭笞五十。

普通弟子,受一下驱神鞭,损的就是一年修为,当时若是真抽了灵夕,不等五十鞭,五鞭就能让她命陨西天。风夙去救她的时候,差点将水牢掀了个底朝天,最后硬是为她受了两倍鞭刑才把她带回天迈峰。

“是谁保你性命教你术法?”沧羽一声怒过一声。

灵夕觉得脑袋轻了些,勉强爬起来,继续跪着,答道:“大师兄。”

“风夙为你做尽一切你就一心一意只为自己有个仙灵?”沧羽只觉得怒上心头,像是一把火在燃烧,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风夙给灵夕的那碗药里,必定是以他的血为引,融入了他不少修为,否则不可能以灵补魂,让她如今算是个三魂七魄俱在的正常人……

可她居然将那些药都给自己的仙灵吃了!

风夙见她没有更多的进步,必然是以为药中引入的修为不够,加了量,长此以往,昨日才会那般虚弱……会被那魔物击了两下就倒下,会要灵魂出窍才能回来保住灵夕,会……被他一杖打得……差点灰飞烟灭!

灵夕想解释,说那仙灵本来是想送给大师兄,可是,解释又有何用?

事实是,仙灵已经是她的了,而现在,大师兄已经不在了。

她只是跪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沧羽万万想不到风夙的全心全意,换来的竟是个自私自利的孽障!心中怒气难平,举起清虚杖就要打下去。

灵夕跪着到他身边,一边磕头一边哭道:“请掌门放过灵夕一命!”

“自私自利不算,还如此贪生怕死……”

“不,灵夕不怕死。”灵夕擦着眼泪,尽量止住哽咽,平静地说道,“灵夕的一条命是大师兄换来的,灵夕不想死!青奎师兄说大师兄没死,只是在这镜子里,灵夕会好好修行,只求有一天能让大师兄出来……”

沧羽的清虚杖停在空中,拿着木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一顿,清虚杖变作长鞭,狠狠甩在灵夕身上。

灵夕猝不及防,被一鞭甩在地上连连翻滚,几口血吐出来,脑子里刚刚清晰的一点思绪又变成混沌一片。

沧羽背过身去,闭眼。

就在昨夜,他用手上的清虚杖亲手打死了自己最中意的徒弟,今日,他再面对灵夕,那一杖,到底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

风夙为了她闹了个魂飞魄散,虽说那面银镜有聚魂之用,可真的让他魂魄归位,死而复生,谈何容易?

就算是为了风夙的遗愿,他狠不下心来杀了灵夕……

沧羽深吸一口气,苦笑起来。

罢了罢了,妄为掌门一两千年,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同一个人大动肝火。各人命格,自有天定,岂是他能插手的?

“你去虚妄崖思过吧。”沧羽疲倦地摆了摆手,“没有我的命令,永远都不要出来了。”

灵夕蜷缩在地上,鲜血染了半边身子,颤抖道:“谢……谢掌门……不杀之恩……”

灵夕从听云大殿出去,青奎一直在外面等着她,见她面色红肿,嘴角还带着血,走路都不太稳当,脸上难得的有了正经的担忧神色。

“阿丑,怎么样?”青奎上前扶住她,一见到她身上的鞭伤就红了眼。

灵夕的神色恍惚,还没回答,沧羽的声音已经飘出来,“青奎,你送她去虚妄崖。”

青奎的面色又是一变,低声称“是”,随后擦净灵夕脸上的血,蹲下身子,“阿丑来,青奎师兄背你。”

灵夕的身子一软,趴在青奎的肩上。

青奎没有御剑,而是背着她,一步步地远离听云大殿,一步步地下沧迦主峰。

“青奎师兄,你怎么……不御剑?”灵夕眯眼看那下山的路,蜿蜒曲折,荆棘丛生,“那样会快好多呐。”

“阿丑来了沧迦山三年,还没好好见过山上的景色吧?青奎师兄带你仔细看一看。”青奎尽量带着笑意说。

灵夕挪了挪脑袋,好让视野更开阔些,“青奎师兄,那是水迈峰吧?好漂亮的瀑布。”

“是啊,将来你若学水系术法,就会去水迈峰了。”

“可是那瀑布的水,比昨日多了好多呢……”灵夕虚弱道。

青奎无言。

灵夕继续道:“是青莲师姐太伤心了吧,她一哭,水迈峰的瀑布也跟着哭了。”

青奎转移话题,“阿丑,看那边的火迈峰,一到秋天,山上的枫叶跟烈火似的呢。”

灵夕抬眼看去,轻轻点头,“青念师兄在火迈峰,他现在肯定很自责。可是,其实都是灵夕的错,是灵夕害死了大师兄。”

青奎垂下眼睑,继续下山,“大师兄没有死,他会回来的。”

灵夕开始哽咽,眼泪顺着眼角流到青奎肩头,“灵夕一直故意逗你,其实灵夕不像三年前那么笨了。灵夕明白的,大师兄的魂魄已经变成碎片,再也拼不起来了,二师兄不用再安慰我,我长大了,我也知道,或许哥哥……也不会再回来了……”

青奎又是沉默。

他只知道那枚银镜是神界之物,可聚魂敛魄,当年师父救下青念,就是用银镜将他就快飘去冥界的魂魄硬生生抢了回来。可大师兄,魂魄已成碎片……即便被银镜护在镜中,也还是碎片……

大师兄还会回来这种话,的确是安慰灵夕的。

他又放慢了脚步,低声道:“那也不是你的错,都怪你青奎师兄没用,白白活了千余岁,还要小黑去救才能脱身。如果你没有回来救我,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

“青奎师兄是被那些魔物所扰,不能怪你。”灵夕吸了吸鼻子,靠在青奎肩头,很温暖。

“那你怪沧海师叔,怪师父吗?”

灵夕微微睁眼,看沧迦山的无边美景在眼前滑过,抿唇不语。

青奎叹口气。

沧迦主峰与其他七座副峰脉络相连,青奎背着灵夕,没有用术法,靠着自己的双腿下山,上山,待到日落时分,终于爬上了天迈峰的山腰。

“阿丑,沧迦山的夕阳,是六界里最美的。”

沧迦山毗邻东海,日出时海天一线,日落时山水同色。灵夕眯眼看西天的落日,却是问道:“二师兄,虚妄崖是什么地方?”

青奎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阿丑不怕,那里大师兄也曾经待过,应该不会太可怕。”

其实灵夕想说,如果不可怕,他怎么会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天光的样子,背着她看沧迦山的景色……但话到嘴边,她还是问:“大师兄为何会去那里?”

“那里曾经是惩罚沧迦弟子的地方……”青奎背着灵夕走了整日,已经气喘吁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六百年前,大师兄的修为,在沧迦山已经找不到望其项背者,师父给他一枝灵殊草,满怀希望以为他能开出万朵雪莲,结果……”

“结果什么?”

“雪莲是开出不少,可全是墨黑色。”

“怎么可能!”灵夕惊道。

“哎……历来开出黑色雪莲者,必被当场诛杀。师父当时痛心疾首,逼问大师兄有何邪念,藏了什么欺骗沧迦的心思,大师兄只说从来没有。”

“最后呢?”

“最后师父罚他受雷劈之刑,鞭笞三百,若是有幸保命,可见天要留他,那就到虚妄崖面壁,其实……就是监禁,由他自生自灭……”

灵夕心中一阵发凉,鼻尖酸涩,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人人都以为大师兄为人冷漠,不理世事,实际上是因为在那里关了五百年,直到六十年前魔界侵扰,沧迦岌岌可危,他才被放出来……那之后,他也就当真冷漠傲气了。”

灵夕更是难过,只想到风夙平日对人那一张冰冷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大师兄那么干净的人,怎么会开出黑色的雪莲花!”

“就像你这么纯善的丫头,怎么会让雪莲灰飞?”

“青奎师兄……”灵夕抱紧了青奎的脖颈,“只是因为我让雪莲灰飞,六界才容不下我么?”

“嗯,万年前雪莲灰飞,神族灭迹。”

“我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总有些事情,会偏离原本的轨道,灵殊草也不见得百试百灵。就像大师兄开出黑色雪莲,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我相信阿丑也会一直都这么单纯善良,不会做出危害六界苍生的事情来。”

已经隐隐可以看见天迈峰的主殿,过去拿些东西之后,青奎就必须马上送灵夕去虚妄崖,这一去,不知再见时是何年何月。

又是许久的沉默后,青奎道:“阿丑,你也莫怪沧海师叔和师父。”

灵夕不语。

“其实,师父原本有五个关门弟子,三百年前,我还有一名小师妹。”青奎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小师妹乖巧可爱,极具天赋,整日跟在我后头喊青奎师兄,偏生极其爱美。终于被魔物蛊惑,入了魔道,终日在人界取食女子皮肤……”

灵夕从未见过青奎如今日这般正经,他的每句话她都仔仔细细地听着。

“那时我奉命驱走她的心魔,带她回沧迦山,不料一时错手……”青奎的面色有些苍白,额头的汗珠也越来越细密,“所以昨夜我面对被魔物蛊惑的同门,根本无法下手,满心满眼只有她临死前拽着我的衣袖唤我‘青奎师兄’的模样……”

一股寒气袭遍灵夕全身,冷得她说不出话来,青奎继续道:“所以不是师父和师叔太狠心,是魔物太可怕,他们不得不防患于未然。万年前神界大祸,就因为神族里出了堕魔者。不生不灭的神族都会因为一个堕魔的神消失无踪,更何况仙界?”

灵夕抿了抿唇,点头,“嗯,我不怪他们。是那些魔……他们袭击我们住的小村,就抢走了哥哥,他们袭击沧迦山,就抢走了大师兄……”

“阿丑,青奎师兄生平最恨的就是魔物,以驱尽天下魔族为己任。以后没人教你你也要记住,仙魔不两立,那些魔物,日后见一个杀一个!”

落日正好没入云彩中,东海的尽头,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

灵夕靠在青奎肩背上,身子随着青奎一上一下,那双眼却始终看着碧蓝的东海面上,云散月出,星光璀璨。

“明月为证,从今往后,灵夕誓与魔族,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