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魂散

刚刚青奎师兄给她布下的结界会被那群魔物攻击得消失,要么是魔物太厉害,要么是青奎师兄已经不支,恐怕有了危险。

地迈峰这么大的动静,她刚刚在上空俯视,只见到其他弟子将地迈峰的弟子往主峰转移,却没有见到掌门以及长老下山对付那群魔物,说不定,有事的不止是地迈峰……

“二师兄在那里!”

灵夕远远就看到青奎被困在一处空地中央,青色的袍子上染了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挽好的发髻散开,被夜风吹得缭乱,随身的酒壶已经变作两人大小悬在空中,却只是立在他身边,束手无策的模样。

围住青奎的,不是外来的魔物,而是地迈峰的弟子!

只见那群弟子手持长剑,面露凶色,布着沧迦山的阵法,毫不犹豫地向青奎攻去。

青奎显然顾忌对方的身份,只守不攻。

灵夕曾经听青奎提及六十年前的仙魔大战。

魔,倚六界邪念而生。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不管多么干净的人,总有些七情六欲,即便是仙,也不是冰冷无情的木头人。有些“情”太深,就成了执念,有执念,就容易被邪物侵扰,滋生邪念,进而成魔。

所以那年的仙魔大战,魔物数量不多,却能屡战屡胜,几乎将沧迦山逼至绝境,就因为他们擅于利用人的弱点,蛊惑人心,诱人入魔,从而遗失本性。

眼前那些攻击青奎的沧迦弟子,恐怕就是被魔物侵蚀了心神。

“你快去救青奎师兄出来!”灵夕停在一处山洞口,“他定然也是有些被迷住心神,否则怎么会迟迟脱不出身!”

围住他的那些弟子终究只是新入门的弟子,就算数量再多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他却被困在其中束手无策!

变成雄鹰的小黑龟瞥了灵夕一眼,灵夕似乎有些明白它眼神里的意思,眨了眨眼道:“我自己能保护自己,只要你快去快回。”

说着她一手结印,拉出一圈结界,微微闪着银光,竟多少还有点厚度。

这次小黑龟倒颇为听话,看了一眼结界,拿鹰嘴点了点,见它又厚了点,便展翅飞向青奎。

小黑龟一走,灵夕便听到山洞里隐隐有个女子的啜泣声,稍稍往后走了两步,果然见到穿着青纱的女子蜷缩在一块石头背后,瑟瑟发抖。

“姐姐……”灵夕唤道,“那位姐姐,你到这里来如何?”

灵夕心想着自己的灵力竟然能开出万朵雪莲,说不定布出来的结界防御能力还不错,至少比她躲在石头后面好。

躲在石块后的女子动了动,止住哭泣,小心地探出脑袋来。

灵夕一见她的模样,愣了愣,“你……是……?”

那女子看见灵夕,也是一怔,眼泪都忘记擦,好似在回忆的模样,半晌道:“灵夕?”

灵夕脑海里这才晃过几个画面,却还是记不起这女子到底是谁,只觉得面容熟悉。

“灵夕,你不记得我了?”女子擦掉眼泪,站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露出整张脸,“两年半前,在山脚……”

“你是青念师兄的……”

灵夕记性不好,以往的许多事情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但两年半前那件事,恐怕只要她身在沧迦山,就永远不会忘记。

那时她刚刚上山半年,打了半年的青容树叶,不明白风夙的用意,又极为地想念哥哥,总觉得他还在山脚的小村里等着她,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一人偷偷下了天迈峰。

她不记路,又不识仙术,天迈峰陡峭崎岖,走到一半还下起大雨,她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天黑路险,她一个不小心滑了下去,若不是青念师兄及时出现救了她,恐怕她会当场摔死。

那夜青念御剑,面色焦急,救起她后一语不发,只是赶下山,将她放在结界里让她等他回来。

那夜也如今夜一样,群魔作怪,只是那时是在人界,而且她心心念念只有哥哥,轻而易举就上了那群魔物的当,跑出结界,坏了沧迦山的除魔大计,害死上百名沧迦弟子。

那夜青念师兄匆忙下山,就是为了救出还在人界的……眼前这女子。

“嗯,我是……”女子微微有些羞涩,走近灵夕,“我叫雪染,青念说,我是他的……姐姐。”

灵夕惊讶地看着她,她一眼看上去比她大是没错,可是……怎么可能比青念还大,青念在沧迦山至少有近三百年了。

“你……你修得仙身了?”灵夕只想到这一个解释,可是修得仙身何须躲在这里……

“没有。”雪染忙摇头,细声道,“青念说,三百年前我是他的姐姐,现在的我,是她的转世。”

灵夕恍惚地点头,但转世过后的那个人,还是当初那个人么?

她也没有多想,与雪染呆在结界里,一时无言。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隐隐给人永远见不到日出的错觉。

灵夕若站在洞口,还能隐约见到青奎那边的情况,可是为了不被魔物发现,她和雪染蜷缩在了山洞的角落里。时间一长,她便开始担心。

外面魔物的叫嚣声开始弱小,沧迦弟子的惨叫身也渐渐消失,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灵夕却越发不安,小黑龟没有回,青奎师兄没有回,大师兄和掌门长老们一个都没有出现……

“灵夕,我们出去好不好?”灵夕一直忍着,却是雪染先说话了,“我担心……担心青念他……”

对,当年魔界侵袭人界,青念都能感知到雪染的危险从而去救她,今日这么大的动静,为何他迟迟没有出现?

“姐姐,我们出去……会不会添麻烦?”灵夕还是对上次她的轻率耿耿于怀。

“如果不出去,那群魔物……”雪染柳眉微蹙,担心道,“青念若找不到我,被他们干扰心智……”

“我明白的。”灵夕点头,问道,“姐姐你会御剑么?”

雪染颔首。

雪染入门也才两年多,资质一般,御剑术学得不算顶好,还要带着灵夕前行略有些困难,好在两人出去,并没有臆想中的那么多魔物追逐,相反,平静得有些诡异。

“雪染姐姐,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灵夕紧紧地抱着雪染的腰,阴冷的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不知道……”雪染着急道,“你看看四周,我在御剑,没法分神。”

灵夕深吸几口气,平静了心情,举目看去。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偶尔能见到的,都是尸体,能听见的,也只有风声而已。两人沉默许久,雪染的剑突然向上,灵夕问道:“雪染姐姐,怎么了?”

“我们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恐怕是因为飞得不够高。”雪染肯定道,“我们往上飞,肯定能看到什么。”

“嗯!”

雪染的剑笔直向上,灵夕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一眼瞟到些许光亮,忙道:“雪染姐姐,左边!”

左边正是今早的试剑台,雪染的剑转了个方向,也放慢了速度,灵夕便将前方物事看得清清楚楚。

最为显眼的便是风夙那一袭白衣。

灵夕心中一阵欣喜,不仅大师兄在,掌门,两位师叔,青奎师兄也在!

只是其他人都退在一侧,只有风夙白衣翻飞,正在施法。

银色的光照亮了整个试剑台,一串又一串的光链从风夙手底滑出,一圈圈绕住试剑台中间那人,紧接着越收越紧。

“青念!”雪染一声大叫。

灵夕这才注意到,被所有人围在中间的,正是青念师兄!

但青念那双清澈的眼,布满了红色血丝,原本白嫩的脸上笼罩这黑重的煞气,回头一见雪染,那双眼便像要燃烧起来似的,一声大吼,浑身血光大亮,将刚刚那一串银色挣开,飞速向着他们冲过来。

“雪染姐姐小心!”灵夕大喊,青念挣脱之后,他身后分明跟了一团满是血腥味道的黑色魔物!

雪染显然未料到青念会带着杀气地冲向自己,急速地调整剑的方向,想要躲过青念。

风夙就在此时捏咒,两手拉弓装,拉出一支银色长箭,瞄准了青念。

雪染只怕风夙那一箭会要了青念的性命,一个分神,脚下的剑便歪了。刚刚她急转方向,灵夕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现在她又是一歪,灵夕手一松,整个人就滑了下去。

银色长箭直入青念胸口,心口处浓烟般的黑烟缓缓溢出,青念的眼中的血光渐散,面上的黑气也缓缓消失。

风夙收箭,马上翻身接住灵夕。

灵夕紧紧抓住他的颈脖,嗅到他身上专属的干净味道,心里刚刚安稳,却察觉到风夙的身子猛地一颤,睁眼便见到那团黑色的魔物同样化作一支长箭,却是黑色长箭,半截已经没入风夙胸口。

“大师兄!”

灵夕只听到众人惊呼,便感觉身上沾了一片濡湿,转过头来,风夙嘴角血迹斑斑。

“大师兄……”灵夕惊慌地想要替他擦掉血渍,身子被他抱得太紧,双手都无法动弹。

黑色的箭从心口拔出,风夙又吐出一口血来,眼看那团魔物再次袭来,灵夕大唤:“大师兄!”

风夙双手结印,正欲挡住那魔物的袭击,突然身子一转,侧对魔物,将灵夕整个人都紧紧抱在怀里,白色的结界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灵夕眼睁睁看大师兄正欲袭向魔物时,沧海师叔面露凶色一剑刺向自己,也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风夙快速将结印换了方向,挡住沧海那一剑!

她不解地瞪大眼,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生死关头,沧海师叔为何会突然袭击过来,居然是……想杀她……

风夙挡住了沧海刺向灵夕的一剑,却露了背后空门,再次被那团魔物击中,整个背部像是要裂开一般,从上到下,鲜血不断涌出。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的事情。

灵夕的双眼迅速被泪水覆盖,哽咽地连一句“大师兄”都唤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握住他一只手。

那只手把她带上沧迦山,那只手把她牵出听云大殿,那只手把她救出沧迦山的水牢,那只手教会她太多太多……

可是那只一直以来温润如玉的手,此时此刻,逐渐冰凉。

“大……师兄……”

风夙抱着灵夕的手渐渐松软,整个人“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慢慢倒下。

暗黑的夜里,雪白的衣衫染了艳红的血。

灵夕的身上染了血,脸上沾了血,一双手上,全是血!

她从来不知道,仙人,也可以流这么多血的。

“风夙!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袒护这个妖孽!”沧海怒指灵夕,“若非她,可会引来这么多的魔界妖孽!沧迦山留不得她!”

沧瞿师叔其他和几位大弟子都在和那团魔物打斗,灵夕看着愈加虚弱的风夙,束手无策,只能惊慌地看向沧羽,哭道:“掌门你救救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的身子都冷了。掌门求你救救大师兄!小小灵夕微不足道,任由掌门处置!但是……但是大师兄不能死啊!”

她不知道为何沧海师叔说魔物时她引来的,但这种时候,他说是,那便是吧,只要他们肯救大师兄就好!

其他弟子亦动容,想跟着灵夕求情,但看到掌门面无表情的脸,话没出口就闭了嘴。

“掌门,灵夕求你!”灵夕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沧羽磕了个头。

沧羽的眼神终于闪了闪,叹了口气,道:“你无须担心,他不会有事。”

说着,上前扶起风夙,喂他吃下几粒药丸。

“带风夙下去。”

沧羽吩咐,灵夕看着几个人将风夙抬下去,心中才安稳下来。

原本那团魔物附在青念身上,众人才倍感棘手。既然已经将它赶出来,沧瞿师叔带着青奎青莲很快将它收服。

灵夕犹未从刚刚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沧羽的清虚杖已经指向她。

“雪莲灰飞,孩子,这六界,容不得你。”

即便她能手开万朵雪莲,或许将来能打开神界入口,他却不能冒着六界大劫的危险留下她。

灵夕沾着血的手想要擦掉脸上的眼泪,却擦得脸上的血越来越多,眼泪也不曾停下,汩汩地往外涌。

曾经她被赶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村时,哥哥总是拉着她的手说,天下之大,就不信没她兄妹二人容身之处。

可是后来哥哥消失了。

曾经她被大师兄带上沧迦山,她以为在这里会有师父,会有师兄,会等来哥哥,会是她最终的归宿。

可是大师兄差点为她丧命。

终于现在,这位德高望重的仙人说,六界都没她的容身之处。

其实她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明明开出最干净的雪莲,还是不容她?为什么雪莲灰飞,是她的错?为什么六界存亡这等大事,会系在她小小灵夕身上?

但是他们告诉她答案,她也听不懂的吧……

灵夕抓紧了风夙给她的玉牌,闭眼。

如若如此,她便不留了吧。

只愿没了她小小灵夕,还这六界一片清明。

凄凉的夜晚,夜风不止,刮散了乌云,刮开了浓雾。墨染的天空,明月当头,繁星点点。

沧羽举杖,蓄了八分功力。

有今生没来世的灵魂,只要一杖,灰飞烟灭,六界再无祸根!

紫红色的炫光让月亮都羞红了脸,狂风大作,落叶纷飞。

沧羽一杖下去,不留余力!

“轰隆”一声巨响,如同雷公发怒,银白与紫红色隔空相撞,天地仿佛都变作七彩,光片四溢,刺眼的光亮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来!

紧接着,万籁俱静。

灵夕一直跪在地上,许久,预料中的疼痛不曾到来,只听到沧羽失措地一声痛呼:“风夙!”

再睁眼,大师兄居然就在她眼前。

仍旧是白衣胜雪,不沾世俗尘埃。

她扑过去抓他的手,捞了个空,怔在原地,看着他对她笑。

沧羽奔向她,她却没有反应,只是看着他对她笑。

那双眼里,载满了星光。

白衣胜雪的风夙,缓缓弯下身子,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不到你长大了。”

他笑着说。身体开始有了裂痕。

不,不是身体,那是……灵魂。

灵夕再次伸手去抓他的手,还是抓不到。

灵夕开始哭。

风夙的手拂过她的眉眼,却擦不去她的眼泪,她想抓住他的手,却连衣袖都摸不到,只是哭着呢喃,“大师兄……”

风夙的眼睑微垂,轻笑着说:“还是……记不起来么……”

恰好一阵风过,灵魂就如飞散的纸片,飘飘扬扬散了漫天。

灵夕抬头看那满天的碎片,没有了表情。

半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银镜,风夙的眉,风夙的眼,风夙的手,一片片地随风而落,没入镜中。

今夜的地迈峰,死般的寂静。

银镜安静地落在灵夕手中,映出她沾着血的脸,一滴泪水滑下,落在镜上,没入镜中,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