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情纷纷,谁转乾坤
他与素秦在往子夜门遁飞之时,是隐没了身姿的,在九重天上,能察觉出他二人身形的神仙没有几个,除却法力通天的几位大神,恐怕再难有匹敌之人。
素秦笑说,心语寥寥,“你可是斩杀了妖神阖溪之人,谁敢拦你?”
莫沉不动声色,“在此事上,全靠众神之力。”
素秦笑笑再不多言,接近子夜门时候便觉得周身不适,全仰仗几分心神强撑着寻些笑话来说,二人飞了一时三刻,但凡有个巡海天兵天将,便自绕开。
偶尔还会遇见几位时常里关系不错的神仙,譬如那逍遥散仙伯颜,正晃晃悠悠捧着个茶壶在云间闲步,当一阵清风从身侧**过之时,伯颜忽然警觉的停了下来。
他回头瞅瞅,再好奇的四处转转,最后捧着个茶壶啜了口茶,轻声细语的说道,“两个孩子果真又在胡闹了。”
莫沉与素秦相顾,不由苦笑。
伯颜恐怕是九重天上能发现他们的大神之一,所幸这是个逍遥散仙,从来不会胡乱生事,若换做那武曲星安堂,便着实棘手了。
好在二人运气不错,一路上就再没出现其他的厉害神仙,到达子夜门前颇为顺畅。
素秦祭出自己的法宝,子午宇光盘,要说这法宝,也是天地间一个极为神秘的法宝,抓破极光真火,法阵玄门。
子午宇光盘脱手而出,便自暴涨,约有六七尺长,三四尺宽。盘中满是日月星辰,密如蛛网。中心卧悬着一根银针,针尖处发出一丛细如游丝的五色光芒,比电要亮,比电要迅疾,瞬间穿透入子夜门中。
子夜门幽黑的法阵在子午宇光盘银针所穿之后,瞬间消弭。素秦立刻收了盘,示意了莫沉,二人的身影迅速没入门中。
甫一进入,便感觉到漫天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向二人所处的位置,席卷而来。黑暗的门内门外,是两种景象。
门外是祥云万里,门内是寒风阵阵,阴森渗人。
莫沉不明,当时的素秦为何要入子夜门,他的回答理所当然,“一来看九重天历史,对当时的神魔大乱不以为然,所以想要自己探寻下究竟;二则炼出可破万千法界的子午宇光盘,我不过是来试试。”
素秦已经到过子夜门,他熟门熟路的带着。
莫沉虽心思不够缜密,却能发觉素秦每走一步,这速度,是越来越慢了。
他能懂,素秦的那段往事太伤,否则何以他的道场,遍布了紫藤花。他希望紫洛能活着,然则紫洛死了,还是死在了子夜门下。
子夜门,着实是素秦的伤心之地。
虽则心岸是自己托付给素秦的,但素秦此人,从来都是性情中人。为了这些他口中所谓的孩子,付出的何止一点半点。
单他突破心头这层伤来禁宫,便是常人不能忍受之痛。
莫沉微微叹气,就见素秦忽然停住。
面前是一座破落的宫殿,所谓破落的极致莫外如是,何其衰败。宫里宫外一片灰色,砖墙皆剥落,阴霾之色掩盖在宫殿之上,脚下的地面则已尽是灰尘。
“当初,我便是在殿门外见着紫洛的。他一个孩子,孤单的坐在那台阶之上。”素秦指着正殿外的台阶。
那年时光,匆匆若白驹过隙。每当他闭上眼的时候,也能记起,属于他二人初见时候的场面,那般让他心酸。
地面上不是灰,而是一地的骸骨,破败的衣服缠在骸骨之上。
他小小的,面无表情的坐在台阶之上,眼中空洞无色,见生人来了,居然动也不动。
脚底下一只骷髅头滚到了素秦的身前。他的声音稚嫩而又尖细,“把那个捡给我。”
素秦未料子夜门中还有活人,他甚至错以为这是个魂灵,当年神魔混乱之中残留下来的一丝元神。所以他盯着那孩子看了良久,他不动,孩子也不动。
微微俯身,他拾起了脚下的骷髅头,一股神念却缓缓的探查了进去。赫然发觉这竟然是一颗仙躯,不觉心慌意乱,却又想与这孩子攀谈,所以强忍着一股悲怆,走到了孩子身边。
“你是活的?”他的手方一触到孩子温热的手臂之时,诧异了。
“活着是什么意思?”孩子的脸还有些天真,他眨眨眼,总算是回过神来,接过骷髅头,抱在怀里。
“你……”
“我娘亲呢……”孩子抱着那头颅,笑的很天真。
恐怕,他还不能认知到,他的娘亲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仙身也化作了骸骨,待得百年之后,骸骨也会化为灰烬。
素秦再不敢往里去,他想,当时若他有勇气踏入,恐怕会见到另外一幅人间地狱。他匆匆的抱起孩子,将他带离了子夜门这天上炼狱。
紫洛年长后,他告诉素琴,娘亲是紫藤花神,爹爹确是魔界的神将。
当回忆终止,素秦的身子微微一颤,他突然说,“其实我没有救他……到最后他也死了……不是?”
眼见着素秦忽然心神受扰,莫沉以为,子夜门中恐怕不是个良地,它藏了多少神魔的怨念,一旦心神有动,自然会受其困扰。
当年的素秦能安全的带走紫洛,全是因为他正春风得意之时,何来的众多烦扰心事。
莫沉上前,清心之咒从手中弹射而出,飞入了素秦的体内。他始终觉着,紫洛的死与他自己多少也有关系,神魔的后代,这血脉之中究竟有多少疯狂的因素,无法揣测。只是连累了素琴,变得反倒愈加不是那个无拘无束的天上神仙。
素秦的面色渐白,在清心咒入体之后,总算是长出一口气,平缓了下来。然则就在此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莫沉挑眉,他说,“发生何事?”
话刚落音,他的身子就如同被吸入了一个方圆大口,就在他的身后。
素秦的手起处,一股仙决之力飞出,绕住莫沉的臂膀,那股冲撞天地的神力教他惊讶万分,就这般分神,莫沉的身子已然消失不见。
所以莫沉的宽袖微动,手起处便在朝露的头顶一按,“我此次便是被九灵尊给拉到了天方阁中,要知在此妄念天地,可千万莫动妄念。它不比凡间。”
此话一出,朝露的脸便瞬间绯红一片,她还未回过神,就听夙白忽然说,“来看看这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夙白的一句话将几人拉回了现实中来,莫沉点头。
却又突现好奇,“这位是?”
朝露忽然想起,自从天上她去寻了夙白,回到榣山便发生了师尊被关的事情,再之后的见面便是这里,师尊的确还不知夙白是谁。
所以她笑吟吟的,“这位是花都的水仙公子,师尊唤其夙白便好。”
朝露想,还是不告诉他夙白的真实身份的好,以免出更多状况。
莫沉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虽心中着实好奇,自己的徒儿为何会与花都的水仙公子厮混到了一起。然师尊是师尊,有些话自然不能当着别人的面问。
他藏到了心里,决定寻到机会再行发问。
夙白漂亮修长的手摊在二人中间,只轻轻一动,便有那九灵尊悬在了三人中间,朝露下意识的望了过去,尊中此刻已变得一片混沌。
混沌当中,则有一条看不太清的透明小龙在其中游动着。朝露瞅着甚为欢欣,她不解的问站在一旁的莫沉,“师尊,这小龙是我的心念吗?”
方才她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希望师尊才是自己的心念啊,只可惜,换做了一条莫名的巨龙,小心肝微微抽了下,突然就有些伤感,凭什么只有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心念是什么啊……
莫沉的手又习惯性按在朝露的头上,他挂着不算太喜色的脸,“你仔细看,这是那把剑的原身。小小年纪何来的心念。”
一句话打击的朝露回不过神,如此说来,她是个什么心念都没有的人?……颇为不甘心的瞪着眼,她抓着莫沉的宽袖,连番问,“为何只有我没有呢?为什么呢?”
“若前世过往皆不在脑间心中,执念不深,何堪念来?”莫沉想,或许在十方世界,连他都不会有何心念出现,只因为他二人是无任何前世记忆之人,此生更无惊心动魄牵肠挂肚之事。他只是移开眼神,说的是四平八稳,微微叹息后,手从朝露的顶心挪开,望向夙白,“此剑为你收,当为你取。”
夙白的眸子观不见任何情绪,他瞥了瞥紧紧倚在莫沉身旁的朝露,淡淡的说道:“此剑是露儿的。”
朝露收回望着尊中小龙游动的眼睛,不觉大喜,“真的?”
夙白的意思倒是很明显,毕竟她断了柄炽情宝剑,还她柄无影剑,倒也并无妨碍,所以他的手将九灵尊托向空中,依着尊外符篆所刻符字,决起手抬,一条透明的小龙便飞出了九灵尊,落在了朝露面前。
小龙似乎还颇为欣喜,能够得归自由,它在朝露的面前欢快的游动着,游着游着便不见了身影。
朝露焦急了,明显着到嘴的鸭子却忽然飞了,顿时傻了眼。心里却掂量着师尊与夙白在此,小龙也飞不到哪里去,所以稍微安心了些,叫唤着,“你去哪里了?快出来快出来,不然便再用九灵尊收了你哦。”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那小龙听见了九灵尊的名字,竟似是有了灵智般,猛然间便又出现在了朝露面前。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头小白胖飞鹰小小,不觉有了些亲近感,蹲下身去,伸手托住那小龙的身体。
方一触到龙身,它忽而一个筋斗,张牙舞爪的,变作了一柄透明色的宝剑。
朝露不敢置信的,用手握住剑柄,这种虚无之剑只有拿在手中,才有了些实在的感触。忽凉忽热,就如同个小生命一般颤动着。
“收!”掐了个剑诀,无影剑便消失在眼前。
“放!”再掐,便又再度出现在掌心之中,迅速的化作无形,若非剑风在面前掠过,尚会认为它又消失了,待那温热的感觉再度出现在手中之时,朝露才感到愈加的玄妙。
“师尊师尊,这个真的是我的了!”朝露兴奋的肆意蹦跳着。
当夙白收起九灵尊,前妖孽的心中总算是有了几分不适,下一刻,朝露却又笼着手跑到他身畔来,欣喜若狂的说,“我太开心了,这个真的是我的了!”
于是他又妖孽的笑,“喜欢就好。”
莫沉总算找回了师尊的感觉,他欣慰的说道,“待回榣山之后,我会再教你御剑之法。”
朝露拼命点头。
恰逢此时,天空一阵霹雳惊雷,正中央的击在三人中心处。
朝露跳开,莫沉未动,夙白轻撩衣摆。
正中心出现一个深坑,坑中还冒着青烟,而一男子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浑厚的嗓音中还藏着些许压抑不下的怒气,“不知贵客到访,伊耆有失远迎。”
而后便听见连续几声,“啊啊啊,师傅我错了……我错了……”
三人下意识的回头,只看见心岸正无奈的冲他们摇着头,而惜芳跳着脚的被伊耆拎着耳朵,一副要死不活的悲愤表情,口中直讨着饶。
惜芳说,“师尊,是我错了,你别揪我耳朵,那么多人看着呢。”
伊耆不理会她,似乎将她当做不存在,而看着三人正中的莫沉,良久,二人终于相视一笑。
咦?难道师尊与伊耆师傅竟然相识?
莫沉说,“多年未见,也不敢叨扰了你,谁料这小徒弟居然误打误撞的来寻了你。”
伊耆笑,手底下未放松对惜芳的惩戒,“百草园自处长留山,一直不推却朋友的到访,莫沉上神你见外了。”
惜芳还在一旁小声的唤着师尊,水杏大眼终于水花开始打转,眼瞧着就要在众人面前嚎啕大哭了。
伊耆松开了手。
她用手捂了捂红扑扑的耳朵,生疼,颇为怨念的瞧了眼师尊,瑟缩的躲在心岸身后去了。探出头来,又朝朝露的方向挥舞着手,满脸的喜色。
这小妮子。朝露会意的笑着。
伊耆说,“原定许你二人在此寻宝十二日,谁料惜芳这丫头却惹了祸,既然伏天上神也到了天方阁,恕我这小地方已容不得大神了。”
话说至此,惜芳的唇嗫嚅了几回,被夙白以眼神压了回去,不容她再多说。
夙白何等通透聪明的人,他自然知晓,当初伊耆放心让他们下天方阁,自是知晓寻宝并非那般容易的事情,即便是给他们十二日,也未必能取什么法宝走。
然则现在被惜芳这么一闹,九灵尊、无影剑都已纷纷落手,将才惜芳他们去寻那天心双环还未知结果。
不论如何,都已经足够了。若再贪心只会让这位上古炎帝恼羞成怒。见好就收方是正道。
莫沉唇角轻浮,“多谢伊耆赐我这徒儿的好剑,比之炽情宝剑,真是好太多了。”
他是出于师傅的心情在感慨,朝露在一旁出于徒弟的心情在战栗,全在乎那一柄炽情宝剑,已然断成两截。
夙白见她面色有异,也不做声。
此刻伊耆才缓缓伸手覆在平湖上空,一股巨大的悬空之力从上空笼罩而来。平湖上便出现了一个柔和飘渺的烟气。
“我等出去吧。”他说。
惜芳磨蹭了下,见无人动,在伊耆的目光示意下,率先没入了烟团中去。
紧接着,余人都跟随着惜芳走入了烟团之中。
朝露是跟在师尊后头,身后夙白,她甫一进入烟团之中,便瞬间感觉头晕目眩,整个世界瞬间一片黑暗,趔趄了一下似乎有人拉了她一把,浑没在意甚至连话都未说出口便似被拉入了一个幽长的隧道。
何时,风停了。她缓缓睁开眼,便瞧见了又是一片青山,满山的药香萦绕于鼻端,她定睛看着站在身周的几人,还有面前将地上铜镜收入手中的伊耆。
他冷冷的瞥了眼心岸,惜芳才依依不舍的将牵着他的手松开。
“天心双环给我。”伊耆伸手,冲着惜芳的方向。
原来惜芳他们真的已经取到了天心双环,不知道惜芳的心念是什么?与自己一般还是与心岸一般……
惜芳很是不舍,扭扭捏捏的双手一推,才将传闻中的天心双环送到了伊耆的手上。
那环形如鸡心,非金非玉,不知何物所制,大只寸许,外圈红色,内圈蓝色,晶明如镜,冷森森寒气逼人;而另一环则是外圈蓝色,中现红色,却散发着阳和之气,通体生春。伊耆颇为怀念的抚着天心双环的表面,而后递给了莫沉。
“啊……伊耆师傅……”惜芳极为不舍,毕竟是自己与心岸寻来的宝贝,不胜唏嘘的表情。但若做了往常,还可强争一番,但此回本就是她捣乱,无奈之余也不敢再说他话。
莫沉好奇,接过天心双环,“为何?”
“我这徒儿与心岸原本就不该有这福缘,我自有其他法宝相送。”伊耆解释着,“既然伏天上神也到,就算结了另一个缘,此天心双环就交由你处置了。”
莫沉微笑,将天心双环收入手心,“啪”消失不见。
他说,“在此,便先行谢谢伊耆了。”
惜芳撇了撇嘴还待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伊耆微愠的眼色后,瑟缩的躲在心岸身后。说实在话,她是真想要那天心双环,不为别的,也是因着那双人配合的快感。委实有些气恼伊耆的不问情由,想来这东西最后还是得给了露儿。
不过再细想想,露儿总归也不会与心岸一起修习,所以微微痛快了些。
朝露很好奇,她奇怪的是这二人说话的口气,为何师尊唤的是伊耆的本名,而伊耆师傅却唤师尊上神。
当然,这问题她的的确确需要憋在心里了,这边厢伊耆已吩咐下去,在百草园内开几间厢房着客人休息。
他道,虽说送完法宝理应要求他二人即可下山寻找苍术。但一来莫沉刚到,想叙叙旧;二来也要教习他们法宝的用处,好歹在应敌之时有用,所以多待几日也无妨。
如此说来,众人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红雪茶与惜芳感情最好,他二人迅速张罗了百草园东面的几间厢房,挨个一溜排下去,夙白、朝露、心岸,一人一间。
莫沉则应是上神尊位,又向来喜静,伊耆就让出了一个专门的小院落,在众人的东厢房旁边,称“离草院”。
白日里一通忙碌,与谁都未曾说上几句话。朝露在房内洗了个痛快的澡,又了无心事的睡了一觉,才兴奋不已的冲出了自己的小房间。
她想,此时伊耆师傅总该与师尊叙完旧了吧。
夜幕降临,月亮还未爬上天空,小院内清风徐徐,送来了阵阵的泥土芳香。院中一片宁静,唯有身前有一石质圆桌。
桌旁坐着一人,一袭白衣,一壶清酒,月下浅酌。
他换了身宽松的白袍,慵懒的紧,因着饮酒,面上有着隐隐的绯红色。他说,“这小屋子里的水声阵阵,扰的我睡不着。”
朝露微微面红,不欲与他多说,挪了挪脚便要去隔壁的院落。
“伊耆还未出来,你要去打扰么?”此人的话不少,显见今日的情绪也不高,往日里总浮在嘴角的笑容,收的无了踪影。
“哼,这话说的。”朝露旋即百无聊赖的走到夙白面前,寻着对面的石凳坐下。
“喝酒么?”白瓷小杯,在修长的手中握着,晃啊晃的送到了朝露面前。他却不待她接话,却将酒杯放下,一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她。
被这么认真对待的时候,往往会让她有些慌乱。她忙垂下眼睑,伸手取了面前的酒杯,一杯饮尽,却咳了出来。
“好苦。”
“药酒自然苦。”
“苦你还给我喝。”
“苦还不好……?”
他这句话拖的绵长,像带着什么含义似的,让朝露微微一愣,忙起身将酒杯推回给他。
一纵身,他抓住了她的手。
她呆呆的看着对面的夙白,莫名的苦笑挂在唇角,就如同方才饮下的苦酒。他缓缓伸手,抹去了她唇角一滴残余酒水。
待她再回过神的时候,就看夙白已经将那滴酒,一点一点的舔了回去,当他的舌在指尖处缠绕时,朝露的脸,也一点一点的红了开来,她突然想起了那日被强吻的感觉,那灵舌在口中翻搅的滋味……顿时也不知是酒劲上头,亦或是眼前的画面太过刺激,居然烧的晕乎乎的。
“咳。”
静谧的一幕忽然被一声咳嗽打断,朝露慌忙站起,回身看向咳嗽的那人。
居然是莫沉。
莫沉依旧在回想方才的那景象,很耐人寻味。
自己的小徒弟与这位公子,何时感情竟然如此深了?神仙之人,很少去关怀此事,但自从从天方阁出来,他便一直存着这疑问。
或许,小徒弟情窦初开了?师尊如是想着。他目不转睛的,似乎想问却又咽了回去。作为师尊的立场,他并不会觉着夙白不好,好歹是一翩翩佳公子,在九重天上也应有不少女子思慕。
然则他也摸不清那心中最摸不透的地方,有那么一丝不可捉摸的不愉快。
神仙……那颗千年不动的心就如同冰山一般,牵一处不过只是蜻蜓点水,过之则忘。
很多年后,朝露问莫沉,“若当年初我与夙白已然抱做一堆了,你会如何?”
莫沉如实回答,“恐怕……也不过尔尔。”
朝露当时便想一巴掌糊过去以示愤慨,心中怒吼,这便是个木头啊。
当然,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当年间的月下,缭绕的也不过尔尔,夙白未抱朝露,至少没当着莫沉的面去抱。
朝露慌慌张张的问,“师尊?”
莫沉轻声说,“在房内闲坐,就出来走会。似乎你二人有话要说。”
什么?方才夙白不是说伊耆在师尊房内,所以自己不方便打扰么?感情他又在骗自己?所以她迅速的扭过头,见夙白正托着个腮,饮酒望月,居然不再搭理自己。
“师尊你回来!我二人无话说!”朝露解释,从石凳上弹跳出来。
那再度被调戏而当着师尊面却只能吃了个窝囊亏的感觉缓缓爬上心头,于是她深吸了几口气,甩着长发便转回到莫沉身旁。
“师尊,你随我进去。”小老虎发威,牵着师尊的衣角便向离草院走去。
夙白在他们身后笑着说,“果真是师徒情深啊……”
朝露嘟囔了一句,“那是自然。哼。”
莫沉莫名,他问,“露儿……你……”
见小露儿又摆出了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莫沉便立刻噤了言,也不再多话。
小院落,蔷薇绕墙,芬芳满园。碎石堆砌的小路,横穿在白沙铺就的庭院之中,踏在白沙之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清幽的月亮此刻已慢慢的悬挂上天,晕光淡染,繁花织就的纱裙在地面上滑过。
莫沉都不记得这是在院中绕的第几回了。
他刚想说话便被朝露带着走了一圈,他刚想说话便又在另一个方向走了一圈。
满院子墙头的花枝露水已经滴的面颊有些痒,莫沉倒也沉的住气,神仙最不怕的便是寂寞与无言,所以他权当和徒弟在院子里闲庭漫步,修身养性。
夜渐深,朝露的面终于被花枝挠的痒痒了,于是挠了挠。
莫沉刚要询问,就被她忽而拦腰抱住。
莫沉一愣,他僵在原处,望着胸口处埋着的那姑娘——哦不,徒弟。
朝露埋着,不管不顾,索性豁出去了,她闻着师尊身上淡淡的幽香,一阵心安。耳听着他的胸膛处,似是打鼓一般的心跳声,她低低的颇有些憋闷的道:“师尊……露儿好想你……”
虽说未有多少天,天上地下的一个来回,不过数日。然则这百年,都未与师尊有过这么多日的分别,一闲下来便极为想念。
当与一个人相处成了习惯后,再去忘记这个习惯,很难。
正像做莫沉的徒弟,做了百年,虽则在莫沉的生命中,着实短暂。却放在莫沉那寂寞如雪的日头里,却多了个百年相伴的女子。
谁在谁的生命里更重要?恐怕此刻,就为了这百年相伴的习惯,莫沉也不会推却了朝露突如其来的撒娇。
他认为,自己的徒弟在撒娇。
她以为,自己好容易能鼓起勇气一次。
一只温热的大手,停了半晌终于搭在了她的肩头,轻轻的拍了拍。
“师傅……也很想你……”
朝露很委屈,她觉得自己的想念与师尊的想念是不同的,所以她从莫沉的胸膛处抬起头,却裂开了嘴笑的欢实,“师尊,真的吗真的吗?”
莫沉点头,总算问道,“露儿,你可有喜欢的人?”
朝露脸微微红,一时间不知如何去说,支支吾吾半晌才微微点点头。
莫沉恍觉,时光荏苒,这小徒儿总算长大,可为何在知道此事后,并没有很高兴的感觉?
他微微后退,朝露松开了手,脸亦是红的发烫,这番行径,师尊总该明了了吧?
莫沉的手中,两个鸡心形状的法器出现在掌心,便是白日里伊耆从惜芳处讨来的天心双环,朝露心中一愣,便不由得想起伊耆所说,这天心双环亦是阴阳两仪法器,一阴一阳,二人配合使用最是奇妙。
顿时一颗小心肝开始“砰砰”直跳,都有些胡思乱想了去。
莫沉左手轻轻抚着天心双环,良久不言。
一寒一暖两种气在天心双环上冒着,他转身走到院落中央,一轮月华下,天心双环的璀璨蓝红光华愈盛。
跟随在莫沉身后,眼瞧着愈盛的光华,朝露的心也在身体内部做着极限运动,忽上忽下,跑的欢畅。
莫沉终于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天心双环,取其本意,便是一阴一阳二环,成双成对,可以合璧并用。前缘之中,便是其主人赠予了自己的三生仙侣。”
朝露的心似乎飞到了天空,与那一轮明月在肆意漫步,然则莫沉接下去说的话,又让她有了跌入谷底的感觉。
“为师今日将其赠予你。既然你已有了喜爱之人,便可将阳环赠其使用,来日为师可教你二人御器之术。”他将天心双环递到朝露手中,让她一时愣在原处。
“师尊!”朝露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莫沉好奇的看向她,那一双璀璨的眸子里格外晶亮,似乎有什么已经开始凝聚,几乎要坠了下来。
“师尊你还不懂么?”朝露急如燎火,话语中都多了几分激动。
“懂什么?”莫沉沉寂了千百年的神仙心,似乎有些蠢蠢欲动,然他只是淡淡的忽略掉,强行的压了回去。
朝露怔怔的握着天心双环。
要她如何说,师尊我喜爱的人是你啊。
她都能想象到师尊那一张薄皮微红,然后斥责她胡闹的场面。
一咬牙一跺脚,而后豁出去的,“师尊!”
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莫沉挑眉,率先跃出了院墙。而后是朝露,她微微一愣,将天心双环收起,随后跟上。
只见夙白站在外面,似乎满面的抱歉。
闻讯赶出的不仅仅是莫沉与朝露,还有另一个房中的心岸,惜芳随后奔出,一见这阵势随即红了脸又躲了回去。
夙白笑,指着地上的烟花炮仗,说道,“方才在外头见惜芳的师兄弟们在玩耍,就要了几串来试试。”
“啊……还有大个的。”朝露惊讶。
夙白问,像**小白羊的大灰狼,笑的格外妩媚,便有一姑娘蹦蹦跳跳的过来,绕着他说,“快放,快放。”
“轰——”一声,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妆五彩明。真有斩蛟动长剑,狂客吹箫过洞庭。一时间百草园上空的天空可谓是烟花缭乱,璀璨繁华。
朝露望着天空,不觉忘记了方才的事端,一颗心被哄的飘在了半空,与那漫天烟花和在一起,格外的快乐。
莫沉、朝露、夙白、心岸,还有随后忍不住跑了出来的惜芳,五人站在院子里扬头望天,两个女子笑的格外酣畅。
就看另外一处房间,伊耆打开了窗,望着这一番难得的繁华盛景,手中持着一杯酒,笑说,“庸人,自扰也。”
夙白微笑的看着朝露的背影,虽则百草园外是寒冬腊月,园内却是春意阑珊,尤只有朝露一身薄衫在黑夜中耀眼的紧,烟花过后,她终于是不争气的打了个喷嚏。
很明显,半仙开始还归人类体质了。
也不知何时,夙白回了房,一件白色棉质披风,披在了她的身外。
她回过头,笑吟吟的,“谢谢。”
莫沉瞥见这一幕,居然就这般退回了自己的离草院。
当朝露再回过头时候,见满园,便只有自己与夙白站在院中。
她的心,忽然,空落落的。
一种欲哭不哭的感觉,猛然间袭来。
这种繁华之后的冷寂,这种师尊远离自己的哀伤,教她的心难受的紧,垂首站了半晌,她抽抽鼻子,寥落的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时候,师尊与她说过,他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情之一途,离他甚远。
再长大些,师尊常常站在榣山山峰顶上看云海茫茫,那一刻,她觉得,师尊好孤单。
待她懂得情为何物之时,却是在九重天上,听那些仙女们思凡故事,艳羡不已。直到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榣山之时,师尊正持着一卷书端坐在竹亭中,他说,“你回来了?”
那一刻,也不知怎的,看着师尊的侧脸,便是“噗”的一声心跳,慌乱不已。
再后来?再后来她一次晕的时间很长,长到自己都以为真的挣扎不起来,满心的慌乱一爬起来便投入了师尊的怀抱,不住的问,“师尊,师尊,若下次露儿醒不来了可怎么办?”
她很怕……很怕。
作为一个人,活了几十年,似乎就活够了;但她已经是半仙,活过了百年容颜不变,突然便对这生命有了眷念。
师尊轻轻的拍着她的肩,淡淡的说,“别怕,有师尊在。”
时光穿梭,不过这些年,她总是想与师尊更近,却又走远。那若即若离的感觉,时刻绕在她的心上,让她满身无力。
一双手温温柔柔的,将她带进了怀中,他问,“想哭?”
“嗯。”从小到大,只哭过一次,便是知晓二二死去的那时候。如今,竟然在百草园中,再度有了想哭的感觉。
转瞬间,身周的景象就换了一个,夙白不知道用了时空转瞬的法术,将二人移回了房间当中。
她不动,只埋在他胸口处。
一颗泪珠缓缓的落下,再滚到了夙白的手上,圆溜溜的一颗珍珠。
她愤恨不已,敲着他的胸膛说,带着哭腔,“我没让别人瞧过,你不许告诉别人。”
夙白“嗯”了一声,持着那颗珍珠,满眼的寻味。
她从来不敢在别人面前哭,这是个忌讳。
一个活生生的人流出的眼泪居然是珍珠,任谁都会觊觎这能力。所以往往,她能不哭时候则不哭,也练就了一个最强绝招——逼回眼泪。
可为何,她会在夙白面前掉眼泪了,这事情连她自己都觉着蹊跷,她慌慌张张的一手推着夙白,一手捂着眼睛,方一触到身上那披着的白色披风,心却一动。
难得的就“扑啦啦”的,眼泪就是那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一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哭还止不住了,连番跺脚用尽了平日里的绝招也忍不回去。
夙白忽而很用力的,将朝露揉在了自己的胸口处,他抚着她如丝的乌发,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朝露总算是缓过气来,她微微颔首,却撞到了夙白削尖的下颌,不由呼痛。
再回神时候,她才红着脸蛋离开了夙白怀抱,觉着自己忒丢人。
夙白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咬咬牙,说道,“不许告诉别人,告诉别人了……我就……”
“你就如何?”他的声音温温和和的,听来没了往日的妖孽劲,虽形容依旧妖娆慵懒,然则一笑就如同勾了别人的魂似的教人心难安。
所幸朝露看久了,习惯了。
她只是呆了片刻,便红扑扑着脸蛋,咬着唇不知如何接下句,对夙白亦或是花情,她何来的威胁?
于是自己甚没底气,支支吾吾的回答道,“我就……再不许……再不许你调戏我……”
夙白的眸子一亮,他俯身,长发落至脸旁,“感情这威胁好,成交。”
用鼻腔回了句“嗯”,她开始弯腰拾捡着自己的眼泪,一颗颗都圆润饱满的,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散着淡淡的晕光,自言自语着,“诶哟,在凡间还能卖个好价钱吧。”
所以她不遗余力的搜寻着,直到最后一颗也包裹在手心处的小手帕里。
一只手伸到自己的面前,他的掌心处也滚动着一颗圆圆的珍珠,朝露笑,“原来你也捡到了。”
下意识伸手去取,却哪知又被哄骗了,夙白的手在下一刻已经包住了她的手,微微一带,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她就在他双腿间,他的鼻息在她耳畔萦绕。只在那刹那,他红唇微张,朝露吓的不停挣扎,她以为他又要强吻一次或者是做些什么。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就这种人在身旁,为何她还要如此信他?
却看他只是微微一笑,就坐在地上,若换个外人在窗外瞧,二人的姿势十分暧昧。
她说,“你放开,把这颗珍珠还我。”
“不还。”
她刚要骂他,就在他下一句话里瞬间消音,“好歹留个念想……”
这句听来十分惆怅,倒不似他往日风范,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何况这并非你今日留在我房间的东西。”
他下一句话说的她一愣,瞬间红霞再染面庞,此言仿若他二人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般,于是她自己也颇为惆怅的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说道,“那你放开可好?”
“天色已晚,我要回去歇息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这眼泪的来历么?”夙白从来都是有方法扭转乾坤,这句话便再度气势过人的留住了朝露。
她当然好奇,自己这没爹没娘没来历的孩子,的确是对所有一切关乎“来历”二字的事情,极为关心,所以她眨了眨眼,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你知道?”
“这天上地下的,但凡你在神仙面前哭过一次,谁都能叫出这来历。”夙白苦笑。
他的手微微一拢,二人身子又近了些,“在上古时代,有一群族名唤玄鱼,此玄鱼一族的女子,皆可落泪成珠。”
“什么???”一听见玄鱼一族四字,朝露的心便在“噗通”乱跳,好似有何种事实呼之欲出,比若当初老君告诉的她只有玄鱼一族才可凝制血扉灵丹,比若她是不是真的与玄鱼一族有何干系。
“然则在时光的岁月流转之中,大荒洛水玄鱼早已杜绝了外人进入,到如今,也未有人能知晓,玄鱼氏的洛水何处。”
朝露闷不吭气的,她心里在算计着的小九九,还不能教夙白知道。她在纠结是否要将玄鱼一族可凝制血扉灵丹此事告知夙白,半晌她终究还是将其放回了肚子里,一切,还等找回苍术再说吧,毕竟都已经答应了伊耆师傅。
夙白见她垂首不语,忽然唇角浮笑,在她耳畔轻轻的吹了口气。
浑身一颤,她终于回过神来,不觉蹙眉,“可都找不见了……”
“待二二的事情落定,我陪你去寻这玄鱼一族可好?”夙白很少说些真挚的话,难得的让朝露的心思微动,她想,何时师尊也能如夙白一般,那该多好。
当然,她只是想了一想,将夙白换做师尊的念想教她浑身燥热,不由强力挣脱开,站起了身子。
“你陪……我去,说定了!”没头没脑的扔下一句话,朝露便打开门,窜了出去。
谁料脚将将迈出,就看一个鹅黄色身影的小姑娘,正在隔壁的隔壁探着脑袋张望,二人陡一相望,不觉相视一笑。
朝露的明显是苦笑,她苦笑的是,这小妮子居然在心岸的房中待了如此久,也亏得伊耆师傅过于放心。
惜芳的满脸欣喜,只是心里念叨了原来夙白与朝露的感情居然如此深,这教她好生放心。
若朝露知道了惜芳所想,她一定会自挂东南枝,找个院墙撞上几回。
惜芳瞧了瞧月色明朗,对着朝露招了招手。她转身轻轻地合上门,而后一蹦一跳的跳到了院落中央。
朝露想,此刻不由得她不跟着去了。
于是她仓皇回身关门,却看夙白正站在房内,并未有任何动作的望着门外,这一幕教她更加心慌,轻声说道,“我回去歇息了。”
小步走到惜芳身旁,表情中略带着羞涩,不知如何说好。
朝露奇怪,“这么晚了,居然还这般有精力?”
“嗯嗯,人家高兴着呢。”惜芳的笑就如同盛夏的炙阳,烧的人心里暖暖的,连朝露都不由得替她欢欣,却再将情境转到自己这里,就微微有些失落。
师尊何时能有心岸这番通透人意啊……
哎。不由自主的微微叹息,她任着惜芳牵着在百草园中逛着。
是夜,百草园中未有掌灯,四处皆是一片昏暗,唯有一轮明月当空,笼罩着这片园子。
惜芳轻声说,“这次你们出行需万分小心,都是我不好,只能求得师尊为心岸大哥治病。”
随着她走着,朝露安慰道,“不碍事,能帮伊耆师傅的忙,我们亦是愿意的。”
明月清辉,三两雀鸣,青草幽香,不自觉便走到了一片大园子,大园子里众多微风下摇曳生姿的花花草草,夜里的姿态也是睡着的姿态,瞧着都有几分可爱。
唯有一株白雪茶若白**瓣,在惜芳走过后忽然展开了花瓣,在风中吐着芬芳。
惜芳的脚步微顿,她恰似好奇的瞄了眼那株白雪茶,白雪茶无风自动,她蹲下身子侍弄了几回,笑语嫣然的,“你看,露儿,这株也是白雪茶,和我雪茶哥哥的原身是一样的。”
朝露随之蹲下,一同去看那朵突然盛开的白雪茶。
惜芳始终认为红雪茶就是她原先的雪茶哥哥,而她却不晓得,眼前这株白雪茶,才是她心心念念的雪茶哥哥。
一切因缘,不过转瞬。有些人,此生恐怕再无一次回首,屡屡次擦肩。
“何谓缘?”某间小屋中,伊耆放下酒壶,拿起一盏茶,定定的望着面前的一幅画像。
你曾说:缘是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
而我说:缘是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又说,满面的无奈:缘是纵然两情相悦,仍难逃宿命之劫。
我笑说: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晨钟暮鼓,日走云迁。怕依窗、独对钩弦。去也兰舟,远也红楼,怯深寒,罗袖轻裘。
花开梦里,月隐山中。华年逝水,逐浪萍踪。若流光影,太无定,太匆匆。
于是你合上手上的书,很不忿的说:缘是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
白雪茶的花叶上,忽而凝出了几滴露珠,白雪茶的花枝,缓缓的合拢。
伊耆则坐在躺椅上,望着月白渐变,而日昼则起,又是一夜无眠到天明啊……他触碰着手中茶碗中的冰冷,却饮下了这杯凉茶。
晨起的弟子们,已经在忙碌着伺弄花草,经过伊耆窗下时候,纷纷恭敬的说道,“师傅早。”
伊耆欣慰的笑,放下手中的茶碗,说道,“你们去将客人请到连音堂。”
薄雾轻染,露水初结。晨起的百草园一片清新之香。
莫沉一袭紫袍,跨出离草院,见朝露正站在房门外,不由微微一愣。
他笑着说,“露儿,早。”
朝露的脸不由自主挂了下来,颇有些悲从中来的心情。她嗫嚅着,“师尊……早。”
莫沉向前走了两步,就看见徒儿的脸瞬间扬起,数落道:“师尊,你这头发是如何绑的?怎如此凌乱?”
她念念叨叨着走到莫沉身旁,颇有些无奈的看着那凌乱的发丝在微风下起**着。
莫沉温润的面上挂着丝苦笑。
将莫沉拉到院中小石凳上坐下,她起手从挂兜中取出把玉梳,喃喃的说着:“师尊啊……这仪表二字,哪怕在榣山里你不顾,可这是百草园,好歹不能让人落了话柄。”
莫沉坐着不动,感觉着那玉梳在发间滑过的温柔,轻声说,“露儿在身边,便不会落了话柄了。”
玉梳一顿,半晌才又开始梳笼着一头长发。
她低声的只有自己能听着,“若能永远……多好……”
从一旁石桌上取过银色的发带,她轻轻的替他绑好,“师尊,神仙的头发不会白的吧?”
莫沉应了声,“过了万年,也不可知。”
她微笑,叨念着,“凡间有个俗语说,千过梳发,头不白。以后露儿会长长久久的替师尊梳发。”
收好玉梳,再抬起头,便看夙白站在门旁倚着,嘴旁依旧浮着不明所以的笑,让她仍然有些心慌,不由得“咳”了声。
一时之间,三人都颇为静谧。
转圜便听见红雪茶的声音从院落外传来,他说,“伊耆师傅有请各位去连音堂。”
连音堂,正处于百草园的正中心处,一处单单立立的门脸。伊耆的弟子们都说,连音堂乃是伊耆平时练功修行之地,往日里是不许外人进入的。
堂外墙赤色,地上铺着无数红砂,白玉做的基台,堂口不大,只能容一人进入。
有一身着蓝衫的弟子在外守候,见客人到便拂起堂口的帘子让余人鱼贯而入。方一踏入,则感内中玄妙。
这并非一个房屋的感觉,而是一处灵源充沛的广袤空间,朝露好奇,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在外看,这房屋很小;往内而入,则不可估摸的大。
后头的夙白推了她一把,又将她给扔了进去,待夙白进入后,帘子缓缓合上,外面的声音则再也传不进来,若一封闭空间。
伊耆的声音飘忽而来,“你等向前迈一步。”
朝露好奇之余,见莫沉夙白早已等候在身前,于是忙慌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走,便是又一境界,连音堂内摆设齐全,赤色地毯铺与正中,而伊耆则坐在正席位上,手旁置着盏茶,他的手轻轻一招,三个卷轴应声而出,落入他的手掌心。
再一掀动,三个卷轴落在了三人手中。
“你二人先好生参悟无影剑与九灵尊的用法,我与莫沉上神说几句话。”
莫沉上前,紫袍掠动,缓缓坐在伊耆身旁;而夙白与朝露对望一眼,皆拿着卷轴盘坐在地上,卷轴缓缓展开,一排符篆皆出现在空中,在他们身周悠悠旋转着。
伊耆递给莫沉一盏茶,轻声问,“天心双环你可有给谁?”
他眼睛意有所指的看向朝露,然则他也知晓这莫沉心,也堪比海底针般难以捉摸。
却听莫沉说道,“已赐给我的徒儿朝露。”
“咦……?这不太像你啊……”伊耆好生惊奇。
莫沉却颇为尴尬,薄皮微红,应道,“我是将天心双环都赐予了朝露,毕竟天方阁只是我途经之地,并非我索求之所。”
伊耆转脸,垂眸轻笑,“这也不太像你。”
“天心双环,盖天帝之心仁义之道,最可诛邪,你可知,此回尔等下山应劫,当是天心双环的威力最盛。你若此刻只交给你的弟子,何时才能寻得所谓三生仙侣,但求合璧?”
伊耆又道,“更遑论,原先我并不赞同你也下山,谁料你这偏颇自己的徒弟,定要随行。如此畏畏缩缩,倒也不似你了。”
莫沉不言,手掌心的茶碗倒是微微一颤。
伊耆长叹一口气,“也罢,也罢……”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夙白首先缓缓收功,他面前的卷轴已成一卷空白,而篆字皆无。
约莫又等了将近一炷香时间,才看朝露满头大汗的睁开了眼。
伊耆心底叹息,这便是半仙与神仙的区别了。
他招招手,将朝露召到面前。
这曾经叱诧一方的帝王,举手抬足间皆是威严。朝露倒是很乖巧,收了卷轴便走到他面前。
伊耆说,“天心双环在你这里?”
“嗯是啊,伊耆师傅。”
伊耆又问,“你可选定了阳环的合璧之人?”
朝露一愣,娇俏的面上瞬间染上了红霞,她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回答。
伊耆叹息,笼在袖间的手微微伸出,着朝露将天心双环放置在他的掌心,他说,“天心双环吸收的乃是天地精华,威力无比。眼下,你还未成仙,并不适宜用这天心双环。就我看,夙白公子体质偏寒,不若先由夙白持阴环,莫沉持阳环,练其合璧之术,待你成仙之日,将天心双环再还与你,你说如何?”
在场三人皆大惊失色,莫说朝露险些晕厥过去,就连莫沉这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也不觉抽搐了几番,夙白更是被呛的捂着心口不说话。
莫沉蹙眉,问,“伊耆你是在说笑吧?”
伊耆更是蹙眉,那威严之气顿生,使得整个灵源皆是波动。
他说,“我有说笑吗?”
眼瞧着莫沉还待说话,伊耆眸子一紧,“莫沉上神,难道从何时开始竟能不听我话了?”
莫沉不语。
夙白待要反对,伊耆却悠闲自在的说道,“夙白公子更是了,你来此不就是为了求你想要的东西,天心双环我可以不教,你们自己选择!”
掷地有声,灵源复又平息。夙白嗫嚅了几回唇,薄面泛红,一双水色潋滟的眸子几次袭上各种神色,终于不甘的吐出了疑问,“为何是我使阴环?”
一句话,满堂皆冷。
片晌之间,朝露忽而看师尊,默默的擦去唇角渗出的水渍,想他方才定是不小心喷茶了,只是动作极小,以至于众人皆未瞧见。
原来,伊耆师傅,才是最为奸诈的人啊……
于是朝露换下不太情愿的师尊,看他与夙白并肩而站,二人皆极为尴尬。
伊耆说,“这卷轴便留给朝露成仙之日开启,你二人听我口述便好。合璧之术,需持同心之道,用以守,则足以稳定心神之效;用以攻,则诛天下邪念化万世魔功之能。天心双环需男女合璧阴阳相合方能大同,你二人……”伊耆顿了顿,“凑合用吧。”
朝露绷不住脸,她笑吟吟的,听师尊口中喃喃着,“胡闹、胡闹。”
伊耆忽然唇角浮了笑,他低声问,“可解气?”
朝露微愣,忙慌点头,笑的不能自抑。
他走下台阶,而后咳了声,右手就地一画,便自出现了个白色法阵在大堂中央。
朝露咦了声,看伊耆戏耍师尊与夙白二人,只觉心情大好,却又甚是微妙,中间一人但凡是谁换成自己都好生幸福啊……
伊耆说,“在修习天心双环之时,你二人需同心同德,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则天心双环的威力将很难实现。”
同心同德!
莫沉轻声说:“伊耆……在下觉着此事不需如此认真。”
伊耆皱眉,“这是我天方阁最好的宝物,不好好学就能会用?”
疑问过后,他冷哼了声。
夙白瞥了眼莫沉,自言自语:“明明是我比较吃亏的吧。”
就在此时,伊耆的手平平伸出,一道白光劲射入对面二人体内,他都不待他们有何反应厉声道,“记住口诀!”
莫沉与夙白立刻席地而坐,白光入脑,一串法诀瞬间袭上心头,压根不允许他二人有任何反抗,这法诀便生生的记在了脑中。
朝露拾起师尊的茶碗,默默的饮茶,两只脚在凳子上方晃来晃去,她心道,在天心双环这件事上,伊耆师傅办的实在是太解气了。
只是她从未想过,在很多很多很多年后,天心双环依旧还是她心中,不能打开的结。
一青一红的心形宝光在空中出现,晃眼便合二为一,光华璀璨,内圈光变为青白二色的万道精芒,似那日轮,炽热无比。
被这夺目的光芒照耀的双眼睁不开,朝露便闭上眼去。
还以为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却哪里知晓忽然声息全无。
伊耆似乎很生气,他连着三步上前,训斥说:“你二人皆是天上神仙,怎可如此轻疏怠慢,如此离心,不如将双环还了我罢。”
“等等!”夙白伸手拦住,面色微红,“再来一次,不会有问题了。”
伊耆冷然站在原处,后退几步,摇头说道:“你二人感情近些,再坐近些。”
朝露就看伊耆使唤着原先一直欺负自己的夙白以及不再多言的莫沉,只觉有些好看,眼瞧着伊耆已然将夙白使唤进了莫沉怀里,险没将口中的水尽数喷出,好在最后生生忍住,却还是闷笑了很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伊耆断喝一声,“很好!”
她下意识的抖落着裙子,跳下凳子,却看师尊与夙白二人的动作一致,皆在光轮耀眼之中,夺目的教人炫目。
朝露晃了一晃,捧着心口,心中连道,不好不好,太过惊艳,光这二人合璧之势,即便不上天心双环,小朝露也该就地躺倒,连声讨饶了。
光华减弱,首先是莫沉,他的手向后一撤,阳环瞬间离开阴环,收回到他的手中。随即夙白的阴环也缓缓落回到他的手心之中。
伊耆连番叹道,“不愧是天资过人之辈,这套天心双环终于还是使用的如此契合。”
夙白觉着,再待下去,他快要颜面全失了,于是叹了口气问,“伊耆师傅,眼下我等可以出发了么?”
伊耆点头,颇为欣慰,看不清眸光的眼中,逐渐渗出了些赞许、期许以及希冀。
或许在他这被天命所困的上古炎帝看来,闲云野鹤是眼下的时光,但他的的确确,也希望着曾经的这些法宝,再堕世间,在凡尘中逍遥自在再续前代辉煌。
伊耆是不能出百草园的,他嘱托惜芳与红雪茶将他三人送下长留山。
一路向外,渐感寒意,再望天时候,已是白雪皑皑的远山连绵。惜芳追着朝露,从怀中掏着各色药瓶,边说边偷偷的看着红雪茶,“这是我从师傅房中偷来的,你都带上,万一要有个什么事,还可救急。”
红雪茶轻轻一咳,背转身来,装作没有看见。
朝露凝视着惜芳,这一片赤子之心,怎能不教她感动。她说,“惜芳,待我们回了百草园,你我结拜为姐妹可好?”
惜芳拍掌,大呼痛快,“好啊,感情好,太好了!”
“露儿,那我们这便上路吧。”莫沉在后不语,反倒是夙白上前,拦住了二人喋喋不休的女儿家闲话。
“那是自然,心岸大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们便放心的去吧。”
朝露还待说些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瞎话,便被夙白抓着脖领,三人一路下了山道。
再回首,便还见惜芳的鹅黄色衣裳以及红雪茶的一抹红色在云端间伫立着。
此去凡间,经年往事,红尘旧梦,往事随风,梦断空;月影憧憧,烟火几重,逝流空,流转落幕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