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曼拉镇

江伊摇摇头,她看着吴乔阳的眼睛,笑了下说:“‘鬼兰诅咒’吗?我不信这世上有巫蛊诅咒。单纯这个故事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恐怖游轮》,或者《富江》。”

“我刚才看你怪紧张的,还以为是因为鬼兰诅咒。”吴乔阳说。

江伊平静地回答说:“我妈妈以前在西双版纳的植物研究院工作,她研究过鬼兰的资料,还曾想在云南山里找到一株活体。”

“这样啊。”吴乔阳点点头。

“不过,云南怎么可能有鬼兰呢?”江伊轻笑着说,“目前被发现的鬼兰都生长在西伯利亚、高加索山或者喜马拉雅等偏寒地区,云南的原始森林都是亚热带雨林,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气候,怎么可能会有鬼兰?十九年前,因为鬼兰的资料实在太少了,我妈妈才会听信附近村民的谣言,想去山上找它。”

“不是的,姐!”田甜惊呼出声,小鹿样的眼睛盯着江伊,一脸诚恳地说,“我听说曼拉镇那边确实有人见过鬼兰啊!”

田甜这话说出来,江伊的神经一下子紧绷。她看向田甜,圆溜溜的眼睛很是真诚,丝毫看不出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难道说真的有鬼兰?江伊心中的屏障“咔嚓”裂出来一道缝隙,过往的那些事再次乌泱泱地涌上来。

“巫蛊师和小贩那段是我听来的,姐,你要觉得假,那就当个故事听听算了。但是鬼兰……我肯定有人真的见过。”田甜说得信誓旦旦,“我小学四年级到初二是在曼拉镇度过的,镇子里的大半部分人都知道一件事儿。十九年前,有个女人跳湖死了,女人被发现的时候,湖边的大石头缝隙里开了一朵白色长脚的兰花,镇子里的人都说那些花就是鬼兰,是湖底的恶鬼吃掉女人生灵后留下的残魂,就像……”田甜敲了敲脑袋,“就像人吃面包掉下来的面包屑一样。”

“曼拉镇……”江伊重复了一遍田甜提到的地名,她觉得有些耳熟,似乎以前也听过。

田甜这些话同时也引起了吴乔阳的兴趣,他刚刚还在犯愁下一步要去哪里,毕竟王尧不是十天半个月前跑路的。十九年了啊!这人早就如一滴红墨水滴入了瘦西湖,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虽然找不到人,但如果知道这东西打哪里来,是不是也能找出来些线索?

于是吴乔阳问:“除了曼拉镇,你知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见过鬼兰,或者有拿着那图案刻东西的习俗?”

“没有,”田甜摇着头说,“鬼兰又不是什么吉祥的图案,我在曼拉镇都没见过有人在护身符上刻鬼兰的,更别说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都没有……看样子是那里了。”吴乔阳说。

听着他们说话,老村长终于琢磨出这事儿确实不对劲。如果鬼兰是这么个晦气东西,吴老板刻着鬼兰的白玉真的能是护身符吗?闹不好也是个脏东西!难怪他要给自己塞那么一笔钱呢!

老村长反应过来,合着自己因为手里那块白玉,被人骗了两次啊!把前后事情想明白的老村长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白活一把岁数,他这会儿已经没脾气没火气了,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桌上的几个人,摇着脑袋站起来。

“爷,”张哥看着老村长起身,连忙说,“咋了?”

“没咋,人老了容易困,你们吃吧,我去屋里睡一觉。”老村长朝张哥摆摆手,往楼上走。

张哥目送老村长离开,发现倔老头直挺挺的腰板有些佝偻了,他慢腾腾地往前走,像一年老的大象,衰颓而无奈。

除了张哥,其他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在鬼兰上。吴乔阳问江伊:“你妈妈不是之前找过鬼兰吗?你有兴趣吗?要不要咱们一起去曼拉镇看看?说不定会有线索。”

吴乔阳这话说完,江伊猛然想起来为什么她会觉得曼拉镇这个地名耳熟了——因为她妈妈二十年前去过曼拉镇找鬼兰,之后再一年,她失踪了,走进大山后再没有出来。

从前寻找的重点都在母亲失踪的景洪附近,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希望已然越来越渺茫。如果换去曼拉镇说不定真的会有新发现,吴乔阳的话让江伊心中重新燃起了寻找母亲的强烈渴望,她是激动而迫切的。

“要去!当然要去!”江伊放下筷子急切地大声说。话讲完,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又放低声音说:“咱们一起吧。”

“那里我最熟悉了,我给你们带路。”田甜自告奋勇,说完观察了吴乔阳的江伊的表情,见两个人点头,她的圆眼睛立刻弯起来,笑得活像只小狐狸,“咱们这次也算得上共患难了,去曼拉镇的导游费,我给你们打个八折。”

吴乔阳侧头看向江伊,见她没有反对,便打趣了一句:“这导游的生意算叫你玩明白了。”

赵维桢一直没插话,他听着三个人说完了,才短叹了口气道:“曼拉镇在什么地方啊?”

“西双版纳。”田甜说。

“哦,那……风景应该挺好的吧?”赵维桢问。

田甜眉梢一挑,说:“当然了,金山银山也比不了我们的绿水青山。而且那里距离州府景洪市里也不远,要是不想待在曼拉了,去看森林公园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听着挺不错的。”赵维桢说着点头。

“赵哥,你要一起去吗?”田甜问。

赵维桢浅眉毛一紧:“什么价啊?”

“给你也打八折,八百,走不?”田甜说。

“吴乔阳提供车,你就提供一张嘴,一个人要八百?”赵维桢伸出拇指和食指抖了抖,面部表情夸张:“你也太黑心了啊!”

“我一路陪着你们,走哪儿跟哪儿,全程服务,八百不贵了!”田甜毫不示弱,讲得理直气壮。

赵维桢看这架势扭头便对吴乔阳说:“瞧瞧这导游的态度!瞧瞧这价格!三个人,二千四,有天理吗?要不查查地图,我开车送二位过去,全程陪同,走哪儿跟哪儿,一个人五百。”

“赵哥,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可以不去。”田甜嘴巴一扁,皱着脸说。

“这是我去不去的问题吗?这是你乱收费!”赵维桢是半点不让人,他说着侧头看了眼吴乔阳和江伊,“我说得没错吧!”

赵维桢与田甜讨价还价半天,江伊始终没有开口,吴乔阳见她神色凝重,猜着应该是在想她母亲的事情。

“这样吧……”吴乔阳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对田甜说:“我们在云南这段时间,你给我们当全程导游,不管人数,咱们按天计算,包食宿,一天三百。你看行吗?”

吴乔阳开的价格算是合理的,田甜当然不会拒绝,她连忙答应。

见田甜点头,吴乔阳转身对赵维桢说:“田甜不会开车,江伊说她自己车技不太行。远距离走山路的话,我一个人开车容易疲劳驾驶。老赵,你要是愿意跟我轮着开车,这一路上你的花销,我出了。”

一路吃吃喝喝全免费?顺道还能来一场云南小镇“深度游”,吴乔阳开出的条件确实让赵维桢心动了,他想不出来拒绝的理由,立刻点头答应。

午饭拖拖拉拉吃到三点多才结束,吴乔阳开车把人带回去,已经是六点。正好赶上饭点,田甜问起来要不要再出去吃,赵维桢第一个摇头,嚷嚷着说累。吴乔阳看了眼江伊,见她脸上神色颇是疲惫,便也摇头拒绝,最后一人一碗米线在民宿把晚饭打发了。

田甜饭后说要回一趟旅行社,她前脚刚走,赵维桢也伸着懒腰上了楼。四方小桌上就剩下吴乔阳和江伊两个人。

江伊正小口喝着乳白色的高汤。吴乔阳看着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实在是很可爱,她一时忍不住问:“吃完饭,能一起走走吗?”

“嗯?”江伊鼻腔里哼了一声,抬起眼皮问,“有事儿?”

“吃饭完走两步,消消食儿。”吴乔阳笑着,说完想了几秒,又补充说,“也是有事儿。关于鬼兰,咱俩聊聊呗。”

“行啊!”江伊没吴乔阳想得多,听说要聊鬼兰,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店里人多,我们出去说。”

江伊说完放下汤勺,起身和吴乔阳一起出了民宿,外面天还没完全黑,稀稀拉拉的摊子刚刚撑起来。吴乔阳指着一条人少的路说:“我们往那边走走?”

“嗯。”江伊应下来,同吴乔阳边走边说,“关于鬼兰,你还知道些什么?”

吴乔阳摇摇头说:“我爸没跟我说过太多鬼兰的事情。他只跟我讲,十九年前,他把一块护身符送给了姓张的木匠。今年他走了背运,要把白玉护身符拿回来挡灾,要不然家里可能会出事儿。”

“你爸平时也这么迷信?”江伊有些好奇。

“那倒没有,”吴乔阳摇头说,“他每年元旦会去寺庙拜拜,买个蜡烛或者灯笼之类的祈福,但一年也就一次,平时没见着多讲究,所以我爸说要找回白玉护身符的时候,我也相当好奇,尤其这事儿他还让我背着我妈和我弟弟。可我问了,他又不肯讲明白,只说那东西很重要,万一找不着,要倒大霉。在家里,我妈比较偏心我弟弟,我就跟我爸关系好。他难得有件事儿要我去办,我也不好推脱,是吧?”

“嗯。”江伊点点头。

“你呢?”吴乔阳问,“因为你妈妈,你才对鬼兰感兴趣?”

江伊没有立即回答,她有些犹豫,不知道此时应该继续编一个借口,还是要把真正的原因同他说。两人间的对话停在了此处,沉默地走了半天后,还是吴乔阳再次开口,他说:“你妈是找鬼兰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儿吗?”

“为什么这么问?”江伊侧头看向吴乔阳。

吴乔阳老实回答:“你妈妈在植物园工作,研究接触过的花花草草肯定特别多,但我看你对鬼兰格外上心,猜着它跟你妈妈应该有些特别关系。再加上……加上你每次说起你妈妈进山找鬼兰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所以我猜……可能是出了事儿。”

很接近真相的推测,让江伊感到惊讶,同时也冒出一丝放松,那些常年沉积在胸中的阴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共同分担的人。

江伊缓慢地点了下头:“十九年前,我妈妈在进山寻找鬼兰时……失踪了。”

“失踪了?有没有可能是自杀?”吴乔阳一开口满是惊诧,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过于直白的话可能回刺激到江伊的情绪,声音连忙又低下去,“除了鬼兰,再没有其他消息吗?”

“没有。那天她走的时候跟我说两三天可能就会回来,我妈妈对我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所以我绝对不相信她是自杀,或者自己悄无声息地跑到其他国家。”江伊想到过去,轻叹了口气。

吴乔阳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陪着江伊沉默地往前走。快到小路尽头时,江伊才再次开口说话:“其实话说回来,虽然我们说的是找鬼兰,但其实你找的是白玉,而我想找我妈失踪的原因。我们根本目的并不是找到鬼兰这种植物,甚至于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对你和我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嗯。”吴乔阳想着点点头,“所以明天去曼拉镇,咱们主要目的是找为什么他们那儿会出现鬼兰,而不是真的找一株鬼兰。”

“是的。”江伊说。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一滴雨水落在了江伊的鼻尖上,她摸摸鼻子,看见青色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接着一朵的深色原点。

“下雨了。”吴乔阳仰起头,皱起眉,“云南这鬼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

说完,他脱下牛仔外套递给江伊说:“你挡下雨。”

“我又不是小朋友,淋雨要感冒发烧。”江伊摆摆手,“我们快跑几步就回去了。”

“看样子是要越下越大了。”吴乔阳手里拎着衣服,说话时侧头看向江伊。

从午饭饭桌上提起鬼兰到现在,江伊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她的神经太过紧绷了。吴乔阳想让她放下身上的沉重担子,哪怕只有短暂的几分钟,于是笑着同江伊说,“要不我们比赛吧,看谁先跑回去?”

听到这个提议江伊点点头,抹了把头发上的雨水,抻抻胳膊,轻笑,“可以啊!我读高中的时候,可是代表我们班跑过八百米的。”

“对,你大学还是跳高亚军呢!”吴乔阳想起之前两人在溶洞时的对话,不禁笑出来。

江伊听得一怔,但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被取笑了。她倒是也不恼,抿着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那要不……你让让我?”

话音才说完,江伊先向着民宿跑过去。吴乔阳跟在她后面,快到民宿门口,忽然加速抢了第一步,回头朝着江伊笑道:“江博士,我赢了。”

“你是小学生,跑赢了还要奖励吗?”江伊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笑着说。

“我能要奖励吗?”吴乔阳追问。

江伊摊开手:“我没有田字本,也没有小红花。”

“那就先欠着吧,”吴乔阳笑着说,“等我想好了,跟你讨个奖励。”

吴乔阳身上最难能宝贵的是他的阳光坦**。他把讨赏直白地说出来,江伊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了,反而显得十分不近人情。她看着吴乔阳,犹豫几秒后,微微点下头说:“行吧,你想好了告诉我,我得考虑一下能不能接受。”

“得嘞!”吴乔阳的声音高高扬起,就绪像一只拿到心爱玩具的金毛犬,浑身都散发出快乐的味道。

江伊看到才回来的吴乔阳又要出去,连忙问:“怎么了?”

“才想起来,车胎得换。”吴乔阳跑进雨里,朝江伊摆摆手。

江伊回到房间后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换上睡衣,例行处理一些公司的事情,忙到晚上快十一点才躺上床。按理说,这两天忙得很,她应该一沾枕头就睡着。可事实却是越累越睡不着,脑子里冒出来许多白天都不会费心想的事情,乱糟糟的,格外惹人心烦。

江伊像块煎饼,左右翻来翻去,等杂事儿终于消停,脑袋里又浮现出一张脸。

那是她记忆中年轻的母亲,黑长的头发,杏仁眼睛,高鼻梁,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格外严厉,但接触过她的人都知道,曹老师在植物研究院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她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从来都不急不躁,念书的声音低柔而满含感情。

“住在四号普里怀特街的杜斯利先生及夫人,非常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正常的人,但是他们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任何奇怪或神秘故事中的人物,因为他们对此总是嗤之以鼻……”

江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了幻听,她总觉得自己又一次听到了母亲的声音,鼻腔和眼睛都在发酸。

“妈妈,保佑这次我能找到你。”江伊在睡前低声喃喃着。

一个从不信任何鬼神的人,在想到母亲的时候,居然会冒出来这样幼稚的想法。当然,她也许不是寄托希望于虚无缥缈,而是仅仅因为——一个小女孩想她的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