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
“到底放哪了？”
清沅端着一碗雪参百萑鸡汤走进宫殿，听到里面的动静，不禁笑着搭话：“神尊想找什么，我来帮忙。”
曲苏端坐在寝殿一隅，左手在空中百无聊赖地画着圈，悬在半空的木箱、画卷、书籍一样接一样有条不紊地各自归位。
曲苏以手撑着额头：“我也说不上来。”
清沅听了不免一笑：“神尊这是怎么了，想找东西，连那样东西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不是。”她为这事已经苦恼了一天一夜，“我只是想找一件比较久远、比较有意义的东西，最好是从前我贴身佩戴的。”
清沅自出生起就追随在司寒神尊身边，对于有关她的一切，都相当熟悉，听了这话，她思索了好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从前除了莲华七弦琴和雪凤霜凰笛，您也没什么东西是长久带在身边的。”
从前的司寒神尊就不爱坠饰，三万年后她化身凡人曲苏在人间游历，如今回归青要界，仍然是从前的脾气，偏爱一身清爽，她连耳洞都没打，更别说其他首饰了。
曲苏闻言长叹一口气：“不合适。”
清沅将鸡汤端到曲苏面前，好奇道：“什么不合适？”
曲苏道：“七弦琴的断弦，还是青玄替我找来流坡不死蚕才修好的。雪凤霜凰笛我用着趁手，也不适合送人。”
清沅听出了自家这位神尊大人的未尽之语：“神尊是想找一件从前一直带在身边的物件，赠给青华大帝？”她忍不住笑道，“我怎么记得，那日紫微大帝说起，从前神尊和青华大帝在人间时，就已互赠过定情信物了？”
曲苏“啧”了一声：“当然不是定情信物了，我有别的用处。”她满脑子都是找东西的事，也顾不上责怪紫微嘴巴碎。
清沅正想说点什么，曲苏突然回过神道：“紫微最近经常来青要界，那头狮子也跟着一起？”
清沅微微侧过眸：“我没留意。”
曲苏觑着清沅突然偏过去的侧脸，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清沅头上的鹿角：“那狮子没安好心，你少跟他在一块玩。”
那家伙每每一来青要界，一双眼珠子就恨不得黏到清沅身上，哈巴狗儿一样天天围着她转，就是瞎子都看得出，青华大帝座下的这位九灵元圣，对青要界的清沅长老，心思不一般。
曲苏看他不顺眼好久了，一想到他那点花花肠子，就觉堵心。
身旁清沅耳根微烫，听了自家神尊的叮嘱，轻轻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曲苏陡然侧过眼，看向不远处的半空。
刚刚她眼角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自一幅卷轴掉出，无声落在了铺着长羽软毯的地上。
她将鸡汤放到一边，走上前，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是一片已经晒干的飞琼花。
飞琼花色纯如雪，但一经晒干，夹在书籍卷轴中，就会蜕为浅浅的黄色。可这片飞琼花仍然保持着莹白的色泽。
曲苏沉默地望着那片飞琼花，指尖轻轻在花瓣的脉络上抚过，另一手则朝软毯上一招，那幅卷轴乖乖落入掌中。
柔软的白光闪过，一颗打磨过棱角的兽牙出现在曲苏摊开的手掌。
卷轴自上而下展开，身后的清沅看清上面的小像，不禁惊呼了一声。
那是一幅司寒的小像，却绝不是出自白帝姬曜之手。
青要界中无人不知，白帝与神尊大人交好多年，最爱为她绘制肖像。清沅作为族中长老，从前没少收拾那些画。司寒羽化之后的三万年中，大殿之中，就挂着一幅当年白帝为司寒绘制的全身肖像。这些画她不知看了千遍万遍，对于白帝的技法风格，她最熟悉不过。
而司寒手上拎的那幅卷轴，技法稚拙，运笔却格外用力，且将司寒的一颦一笑画得惟妙惟肖，必定是非常了解司寒，日日相伴观察过她的人才能画成。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明明连个落款印章都没有，清沅望着那幅画，心里却无端涌上一股森凉。
清沅伸手，想从曲苏手里取过那幅画卷：“神尊大人。”
曲苏却不松手，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沉默地、近乎面无表情地望着掌心里那颗打磨圆润的兽牙。
那是一颗蛇齿。
但将它赠出的主人仿佛生怕蛇齿尖锐，会伤了她，重重打磨之后，几乎令人难以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动物的兽齿。
可蛇齿内里蕴藏着主人的气息，不论打磨多少次，都不会消弭。
妖族以兽齿相赠，一般有两层含义，或是祝福对方长寿，或是彼此定情。
记忆的迷雾中，缓缓显出一段可能与之相关的画面。
那是她与殷和重逢之后，他第二次来到青要界不久的事了。那段时间，她频繁外出，一门心思都扑在消除怨气这件事上。接连好几年的生辰，都是囫囵过的。唯独有一回，好像是白帝起哄，说要为她好好办个生辰宴，清沅和清渝等人也都郑重其事准备了生辰礼物。那天傍晚，她一边想着怨气一事，一边像今日这般，坐在殿中，一样一样拆礼物。
就在那时，雪凤一族的族长传讯求救，她急着外出，临走时，好像将一件东西碰落在地上。
就是这幅卷轴。
再之后，好像殷和向她问起，生辰宴过的可开心。
但她当时可能想着别的事，含糊回答，敷衍了过去。
她并不知道，他曾这样费尽心思，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所求也不过是想要讨她欢心。
“神尊大人。”清沅有些忧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帮您把这些收起来吧。”
她手里拿着一支长条木盒，刚好适合放这卷轴。
曲苏点了点头，葱白指尖在兽牙上一抹，将那片飞琼花藏入卷轴，又将卷轴尘封在了木盒里。
午后，曲苏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宫殿里，谁也不见。再之后，她去了一趟炁渊。
炁渊的大阵如今以烛龙之鳞为阵眼，整个炁渊不复过往数千年的干涸颓败，虽仍然经年覆雪，却因为盛开的飞琼花和火凤花，多了几分鲜艳活泼的盎然之色。
曲苏一个人在炁渊里漫步走着，临走时，她摘了几朵飞琼花和火凤花，编成个手环，戴在了手腕上。
回到青要界时，已然入夜，曲苏化作一片霜花，隐匿了行踪，漂浮在青要界的半空中。
折返寝殿的路上，她隐隐听到不远处，雪凤族的少族长和鲛人族新来的那位小鲛人拼酒的声响。周围尽是鼓掌声、叫好声，还有紫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和九灵那家伙咯叽咯叽的傻笑声。
她不是头一回听到九头狮子笑，但每次听到都会忍不住思考，为什么一头狮子，笑起来的声音是这个腔调。
因往事填塞而沉默了一整天的曲苏，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新来的小鲛人自称是阿秾的族弟，眉眼轮廓像极了她，就连说话声音都有几分相似。
在曲苏心里，不论对方多么与阿秾肖似，都不可能取代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但能在青要界见到她的族人，对曲苏来说，也算是一份安慰。
回到寝殿，曲苏将鲜花编织的手环放在了桌上，闻着花香，一夜好眠。
二）
大周至德二十三年，流霞城。
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河水满涨，流水淙淙，裹挟着洁白的水沫欢快地奔向远方群山。
河畔两排晚樱开得娇嫩，粉白的花树迎风招摇，凉风吹拂，团团绚烂的粉蕊摇曳散落，沿着清凉河畔宛如成了一条花路，绵延伸向城内。远远看去，杂花生树，落英缤纷，美如仙境。
下过雨的初夏时节，少了一分燥意，最适合外出游玩。河畔三三两两的游人或是赏花，或是玩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一个穿着粉嫩襦裙的女童梳着花苞发髻，急于追上不远处兄长的步伐，小脚丫踩在一块碎石上，眼看着就要向前绊倒。
女童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话还说不利索，见状只来得及发出“啊呀”一声，盈满慌乱的圆圆眼瞳却在这时看到一张笑盈盈的脸庞。
那人一把将她捞起，放在地上站稳，还捏了捏今早起来娘亲特意给她梳的花苞发髻。
小女童眨着圆圆的眼，忍不住想咬手指：“姨姨……”
走路更快些的兄长这时已回来了，他约莫七八岁年纪，见状一把拽开女童的手：“娘说了，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许吃手。”
男孩生得眉清目秀，看向面前女子时，眼神却透着提防：“谢过娘子。”
小女童被兄长拽着手，有点委屈地瘪了瘪嘴，看了一眼哥哥的侧脸，又悄悄打量面前半蹲着身的女子：“姨……”
一袭雾紫罗裙的曲苏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瓜儿，笑着递了她一根糖葫芦：“才不是阿姨，要叫姐姐。”
曲苏自以为笑容优美又和善，没想到男孩儿听了这话，顿时拽着妹妹一起后退了好几步：“走，我带你去找爹爹。”
可小女童贪吃，被带着离开前，还不忘从曲苏手上接过那根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
两道矮矮的身影渐行渐远，依稀还能听到小男孩在教育妹妹：“你忘了娘刚教过，少跟陌生人说话，万一是坏人呢？”
“还有，你怎么谁给的吃食都接啊？笨死了，一点都不像我的妹妹。”
曲苏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长得很像人贩子？”
世道变了，人心坏了啊。
从前小姜那家伙多喜欢她来着，如今和苗苗投生成了兄妹，竟然敢绷着小脸说她是坏人了。
身后传来白帝轻快的喊声：“小寒，这回是我先找到你的！”他快步走到曲苏面前，朝她兴奋地眨了眨眼，“还是清沅靠谱，她说你今日要来流霞城，你果然在这儿。”
曲苏打量一番白帝的穿着：“你换一身吧。”
白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为什么啊小寒，我记得你以前还夸过我，说我穿白色很好看的。”
几乎话音刚落，曲苏就觉周身温度下降了几分，她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小声嘀咕道：“你这张惹祸的嘴……”
青玄一袭天青色常服，几乎刚出现在两人身边，就开了口：“什么时候的事？”
白帝洋洋得意道：“自然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压根儿没你什么事的时候。”
青玄淡淡道：“哦，所以是过去的事了。”
曲苏不得已打断这两人的争论：“两位，我待会要去参加婚礼的，不能误了时辰。”
白帝奇道：“谁的婚礼？”
曲苏边走边解释道：“从前在凡间时的一位故人。你要不也学学青玄，换一身喜庆点的。”
青玄和白帝两人跟在她左右，三人身影渐渐变淡，转眼又出现在流霞城内的一座府邸前。
曲苏抽空瞥了一眼白帝换了之后的穿着，竟然换了一件暗粉色，确实喜庆，还有点骚包。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在好友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礼貌赞了句：“很适合你。”
白帝瞥了眼站在另一侧的青玄，看到对方脸色微冷，顿时神清气爽。
红灯高挂，锣鼓喧天，大红花轿就落在大门前，越过拥挤的人群走进内院，曲苏三人选了个方便观礼的位置站定。
新娘子蒙着盖头，瞧不见容貌，但曲苏也不是来看她的，她看着一袭红袍的青年笑吟吟地牵过红绳，和新妇拜过天地，夫妻对拜，又转过身，朝着前来观礼的宾客拱手道谢。
新郎官皮肤白皙，温文尔雅，模样五官比起从前，早已换了一副模样，唯独这样朝人看来的眼神，依稀可以看出几分熟悉的平和疏阔。
也不知是不是似有所感，模样温文的青年在最后一刻，朝着曲苏看了过来。
他并不认识曲苏，但现场宾客众多，也可能是新妇的远房或是好友带来的朋友。约莫是看到曲苏一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微微一愣之后，他也朝她绽出一抹笑，微微颔首。
看着青年转过身牵着新妇离开的背影，曲苏眼眶微湿，轻声说：“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白帝正想搭话，却看到曲苏神情有异，便也不再出声。
青玄则在一旁说：“父亲是个举人，母亲家中小有资产，今年二十岁中了进士，再过些日子，他会带妻子一同前往桐城赴任。他们夫妻俩会生养三个子女，平安顺遂一生。”
曲苏听得几乎入神，她轻声笑：“真好。”
从前大哥虽是落羽的掌舵人，但若不是为了养活一门师兄弟，刀口舔血的日子，谁也不甘愿过一辈子。
那时他总说，想要亲眼看到她和青玄成亲。彼时她打趣问他和七姑娘的婚事何时办，大哥嘴上不说什么，可眼神分明也是欢喜的。
这一世，他总算得偿夙愿，父母爱护，妻贤子孝，可以平安喜乐过一生了。
只是，世间再无七姑娘。
临走前，曲苏将一只木盒交给了新郎官的母亲。
那位年过不惑的中年妇人打开，在身旁亲眷的惊呼声中，看到里面盛得满满一盒子的金币和一对羊脂玉龙凤玉璧，抬起头来想要问清来人的身份，却发现那身穿雾紫色罗裙的清丽少女，连同跟在她身旁的两位郎君，已经不见影踪。
三）
“这叫什么花，开得还挺好看的。”离了正在办喜事的那一家，三人走在流霞城的大街上，唯有白帝是头一回来这个地方。此地与中原风物大有不同，白帝看什么都新鲜，指着不远处一棵开着红花的高树就问。
“是火凤花。”曲苏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怀念，“你应该见过啊，妙严宫里就种了几棵。”
白帝啧了啧嘴道：“民间有句俗语，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小寒，你不懂，有的东西，一旦换了个地方长，可能就养不好了。树如此，更何况人呢？”
怎么样，最后这一句，是不是说的深入浅出，极有文采？尤其他这明晃晃的暗示，也不知司寒听懂了没？
迟迟听不到回应，白帝突觉不祥，扭过脸一看，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行人如织，热闹非凡，可哪有他家亲亲司寒的影子？
“青华，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白帝朝天怒喊，可青玄早带着人跑没了影，他就是叫破喉咙，青华那厮也听不着啊。
白帝气得俊脸煞白，凌空画了道符贴在腰间那枚特制的小铃铛上，传信给曲苏问她去处，一路骂骂咧咧地回了青要界。
另一边，曲苏冷不防被带到了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却又不那么熟悉的地方，先是一愣，随即腰间震颤，腰间与白帝同款的小铃铛“叮叮”响了起来。
曲苏轻抚过铃铛，白帝有气无力的声音隔空传来：“小寒，我知道你是被青华拐跑的，我不生气，我先回青要界一趟，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晚。不然我和清沅都会担心的。”
内容很体贴，声音很憋屈。
曲苏听得乐不可支，一旁青玄嗓音清凉：“我还真不知道，堂堂白帝何时成了司寒神尊的娘家人。”
曲苏咳了一声，故作无奈地仰脸朝天：“倒也不是。我听清沅说，好像是之前有一回，紫微到青要界做客，跟阿曜两个人都喝多了，就劝他说，毕竟相识几万年，做不成夫君，做小也成。”
青华大帝恍惚了一瞬，简直觉得自己是不是错听了哪个字，导致会错了意，他忍不住重复其中的关键字眼：“紫微劝白帝做小？”
他倒是记得紫微去过几次青要界，却不知道这向来贪杯好酒的家伙，还有喝醉的一天，最最离谱的是，他喝多了就劝白帝给曲苏做小？
清冷自持了数万年的青华大帝缓缓吸了一口气。事有轻重缓急，虽然紫微捅的这娄子也挺让人上火的，但毕竟今日之事，他事前已排练许多遍，又特意咨询过身边有过成功经验的，比如杨羲、佑圣元君，他还专门选定了地方。不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了。
曲苏还在观察眼前这个地方，此处古木峥嵘，岩泉流幽，灵力充沛，放眼望去，入目尽是深深浅浅的翠色，郁郁葱葱，蓬勃生长，仿佛一片碧色的海洋。她一边望着不远处蜿蜒生长的鲜活藤蔓，一边强忍着溢出唇边的笑，刚刚说那句话，也有几分故意逗他的缘故。却没想到，青玄的反应居然比她以为的要大度平静得多。
这可真不像青华大帝。
她一边想着，一边朝他看去，却不想天青色的衣角轻巧一撩，身旁那位眉目殊丽的神君大人竟然笔直朝她跪了下去。
曲苏自认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可还是被青华大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慑得不轻，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倒退了一步。
再定睛一看，就见青华大帝单膝而跪，向来疏冷而锋锐的凤眸此刻正含笑看着她：“苏苏。”
“请天地和扶桑为我见证，青玄愿娶司寒上神为妻，一生爱护，日日相伴，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天地同诛！”
随着青玄每说出一个字，周遭林木花草之间，便生出无数由青华大帝灵力凝结的淡青色光球。那些光球如同萤火，又宛如群星，漂浮在两人身边，细细看去，每一个光球里都倒映着他们两人的身影，神态动作又各有不同。那是他们两人共同走过的回忆。随着他最后一字说完，数个光球瞬间绽放，化成一朵朵精巧玲珑的青色莲花，又尽数朝着曲苏涌去。
眼前的一切都超乎曲苏的想象，她整个人几乎呆住，手忙脚乱地迎接着那些朝她涌来的青色莲花。那些莲花有的落到她衣服上，有的沾在她的发梢，每一朵触碰到她，都传递着一道微小却独特的声音。
“神尊答应他！”这是一道细小的少女声音。
“你是苏苏吗？你生得真好看，我好喜欢你！”一道更为稚嫩可爱的嗓音。
“苏苏，我心悦你。”这是青玄的嗓音。
还有更多蕴含着无尽灵力的青色莲花，正在山呼海啸般朝她涌来的，汹涌又温柔，就如同此刻那双正仰望着她的眼。
“苏苏。”青华大帝低低喊她的名字。
“我不过打了个盹，想不到青华大帝都要成婚了。”一道清幽微哑的女声自林中响起，“司寒，好久不见，我记得上一回听族人提起你的名字，好像说你是死了的。”
说到这儿，那女声轻轻“咦”了一声：“难道我最近睡得太多，记忆错乱了？”
随着这道女声响起，曲苏终于记起这地方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熟悉了。她忍不住笑着出声：“三万年不见，扶桑，别来无恙。”
“我确实羽化了，不过前些日子，又活了过来。”
青华大帝冷着脸站了起来。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向曲苏求娶，一来是因为碧海古老，他为曲苏准备的那个小戏法，正需要这样一个安静少人又灵力充沛的地方；二来则是因为扶桑树对于上神来说，意义非凡，若是当着天地和扶桑的面起誓，不仅字字郑重，必定应验，且还怀有祥瑞祝福之意；这第三当初还是紫微说的，扶桑向来贪睡又话少，最不爱管闲事。
可谁能想到，他才开口求娶，一天到晚不是睡觉就是在准备睡觉的扶桑女帝，竟然醒了。
而且这醒来之后，话还不少。
扶桑低声道：“真好。诸神之中，你是唯一一个死了之后，还能活过来的。或许是女娲大神和映蓝的庇佑吧。”
话音一落，在场的三人都有些沉默。扶桑好像也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个久别重逢之后，适合聊天的话题。她轻声道：“三万年前那次见面，焰煞对你双目的伤害深入神魂，你如今的眼睛还好吗？”
曲苏笑着道：“应当是全好了。”
扶桑道：“那就好。”她轻声道，“司寒，恭喜你和青华大帝，他选在碧海向你求娶，又当着天地和我的面起誓，也称得上至诚至真了。前些年我听人说，青华大帝只是看着性子冷淡，却惯爱拈花惹草，三界之中，勾搭了不少神女仙娥；听说还有一只胆大的三尾兔妖，曾当着西王母和众神的面，向他大胆求爱……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
曲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觉精神抖擞，她朝青玄眨了眨眼，悄悄儿做了个口型：“三尾兔妖？”
青华大帝脸色转冷：“无稽之谈。”
曲苏强忍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扶桑的嗓音已越来越轻：“我有些倦了。司寒，你二人的新婚贺礼，我让忘忧送去。”
话音落下，再无声响。
曲苏若有所思道：“扶桑是有些懒怠，但从前，她从不会说觉得倦了这种话……”
这事确实有些古怪，但在青华大帝眼中，当下更重要的，还是……
他牵住曲苏的手：“苏苏，不许耍赖。”
之前那些淡青色光球化作的青色莲花，此刻还余下光芒微弱的几盏，围绕着曲苏轻轻流转，其中还有一颗在她脸颊轻轻蹭了蹭，就如同在向她撒娇一般。
曲苏忍不住轻笑了声，她仰起脸，看向面前神色认真却耳根微红的上神。
她轻声道：“好呀。”
原本做好准备迎接曲苏各种刁难或玩笑的青华大帝，没想到神生第一次向心爱之人求娶，中途还被扶桑打断过，竟然这么顺利就等到了这两个字。
他忍不住抓住曲苏的手，凝视她的双眸：“当真？”
曲苏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难道还要我说，娶你做大，娶阿曜做小，你才相信是我答……唔！”
还未说完的话，消失在缠绵却微微颤抖的亲吻中。
曲苏翘起唇角，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对于成亲这事儿，青玄这小子比她紧张多了。
她化被动为主动，在青玄唇上重重印了一下，笑眯眯地趁火打劫：“要不婚礼就在青要界办吧！”
青玄并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但从前能当他长辈的几位上古大神或战死，或羽化，放眼这天地之间，他早已孑然一身，无人能管他约束他。所谓三十六重天中的妙严宫，也从来不是他的家，那只不过是一个栖身之所罢了。
他眼瞳微深，盯着曲苏因为亲吻而泛起嫣红的唇，低声答：“好。”
四）
辞别了扶桑座下的忘忧，曲苏轻声说：“我想去玉姒草一族看看。”
如今的玉姒草族，居住在碧海之北的一隅，受扶桑女帝庇护，再不畏惧受三界神魔侵扰欺侮。
这还是七姑娘逝世之后，曲苏第一次到她的故乡探望。
玉姒草一族如今的族长，是一位有些稚嫩的少年。但曲苏看了一眼就认出，他是七姑娘的族弟，论年纪也活了足有几万年。
少年认出了曲苏，隔着老远，就朝她深深作了一揖：“神尊大人。”
曲苏道：“好久不见，我记得从前，七姑娘唤你不离。”
不离恭敬称是：“两位远道而来，若不嫌弃，请在这里多留几日，也让我等稍尽地主之谊。”
曲苏婉言谢绝了：“我想去小七的住处看看。”
不离知道七姑娘是为司寒神尊而死的，他领着两人走了一条僻静的路，直通七姑娘的房屋。
打开房门，他轻声说：“姐姐她每年都会回来一趟，不过更多时候，都是在人间寻找上神的踪迹。”
曲苏站定在门口，房间干净温馨，透出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显然，族人们明知七姑娘不会回来了，却仍然好好保管着她住过的房子。
曲苏没有说话。
临走前，她从七姑娘房间的梳妆盒里，取走了一支不离口中她生前最爱的发簪。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别针：“我知道你们在这也不缺什么，但小七毕竟是为了我，才灵力耗尽而死，这枚凌雪针，若是未来你们遇到任何为难的事，以血沾染此针，我就会知道。”
不离坚持拒绝：“玉姒草一族彼此都有感应，当初神尊救过我们全族，七娘外出寻找神尊的踪迹，不仅是她自己坚持，也是我们全族的愿望。神尊大人不必因此感到歉疚。”说到这，他面上露出浅笑，“而且，对于我族而言，若能够帮助想要帮助的人，找回失落的记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们并不在意为此受伤，或是消亡，这是身为玉姒草，应当承担的使命。”
曲苏亲手将那枚凌雪针别在了不离的衣襟：“就当是，青要界和玉姒草族交好的见证吧。”
她侧眸，看向站在一旁始终未曾开口的青玄：“我和尊上不日完婚，届时，会有人来碧海送请帖。不离和族人若是愿意，可以与碧海其他受邀的朋友一同前往，忘忧也会派人一路保护。”
青华大帝没想到才求完婚，曲苏就这么落落大方地向别人提起，还说出“不日完婚”四个字，凤眸顿时看向曲苏，想从她脸上看出半点羞涩或紧张的痕迹，却见她脸色自始至终，只有一派泰然含笑之色。
他冷不防记起从前紫微调侃他的话：“从今往后，尊上要担心的不是未来的妻子太弱，而是太强啊！”
在不离的祝福声中，青华大帝拉起曲苏的手，向不离微微颔首：“先走一步。”
再次被青华大帝拖着手，瞬移回到了妙严宫，曲苏刚想张口打趣，就被青玄抬着下巴亲了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着外人的面向来清冷自持的青华大帝才稍稍冷却了几分，手指却轻轻在曲苏的颊畔抚着，他垂眸看她的眼，有几分委屈地道：“苏苏是不是还在怪我……”
曲苏本来也就是想逗逗他，不想尺度大了，孩子受刺激了，情绪激**之下，竟然想歪了。
曲苏只能叹了口气，向他和盘托出：“我原本还和清沅商量，想把你娶来青要界，怕你不答应，所以就没说。”
言下之意，若不是他拉着紫微杨羲几个一起出谋划策，提早准备，很可能等待他的，不是曲苏的拒绝，而是她的主动开口求娶。
青华大帝呆滞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求娶一事，还是应当我来开口。”他咳了一声，“至于去青要界……”
曲苏嘴唇被他都亲麻了，见他迟疑，瞬间眯了眯眼：“白日在碧海，尊上可是亲口答应我的。”
总不能她这一整天被他拖来拽去，放了白帝的鸽子，还被他占了这么多便宜，到头来这厮又要反悔？
那她可亏大了。
青华大帝垂了垂眸：“我们大婚之后，姬曜也会一直住在青要界？”
曲苏还当是什么事，正要摆手解释，就听那把向来清越的嗓音低哑了几分：“紫微那日和我说，姬曜向他炫耀，说几万年前他就住在青要界，青要界便是他的家，比白帝山还要亲近。”
曲苏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学来这份撒娇的本事，简直太知道怎么戳她的心。她心里此刻盛满了泡泡，满满当当的，突觉肩膀一沉，这才发觉，青玄这家伙竟然连面子都不要了，一头趴在她的肩窝，轻轻磨蹭：“苏苏，婚后若我住在青要界，岂不是处处矮了白帝一头，毕竟我对你家乡的了解，远不及他。”
曲苏脱口道：“婚后你和我一起住在主殿，本来也离客人住的地方挺远的。”
青玄眼中暗芒闪过：“那如果我想要改变一下宫殿的布置……”
曲苏道：“这个好说，你喜欢什么样式的，随你的心意调整。”
青玄道：“苏苏，三万年前，我曾和紫微商量，想去青要界拜访。”只是那时他总觉得自己修建炁渊的想法尚不成熟，准备不够充分，终究是少年心气，不想当着当年那位清冷出尘的上神，出丑露怯。
曲苏听得新奇，不禁笑着道：“你要是早几天去找我，说不定炁渊早就建成了。”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哪怕是神仙，也不能提早预知。
青玄却在她颈侧轻轻啄吻：“苏苏。”
曲苏经不住他闹，提起婚姻大事，她坦**得很，但在这方面，她自认远不及青玄那般厚颜。她忍不住轻轻推了推他：“别闹。”
青玄一手轻托在她腰间，一个巧劲儿，就绊着曲苏一同跌倒在厚如云朵的床铺上。
曲苏刚要抬手，就被青玄握着指尖落了个吻：“睡一会。”
或许是这一天游走了太多地方，曲苏也有点倦，闭目片刻便睡熟了。
五）
也不知是不是白天刚被青玄在碧海求娶的缘故，这天晚上，曲苏破天荒地梦到了明阎，还有从前的大荒、碧海、赤水、章尾山……还有女娲大神，天帝，烛龙和许多如今早已羽化的上神。
但其实，明阎死后，除了之前七姑娘帮她恢复记忆的那晚，这些故人往事，从不曾入曲苏的梦。
从前还是司寒时，她每日不是忙着外出搜集焰煞的碎片，就是被各族求助或邀请前往清楚煞气，或许她自己内心深处也总在逃避想起，那段时间的记忆，至今想来，都是忙碌而混乱的。
再之后，她死在莹冬和殷和的层层算计里，再世为人，她忘记了前尘过往，做了二十年潇洒快意的曲苏。
因而这天晚上，明阎的身影甫一映入眼帘，曲苏就已清楚知道，这一切并非从前，而是梦境。
梦中，是那片一望无际的碧海，翠色滔滔，生机盎然，曲苏正在发怔，就见一道身着素衣的身影自大树后头走了出来。
他手上提着一只长着七彩羽毛的怪鸡，笑着朝曲苏招手。
他喊她：“小丫头，快来。”
曲苏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心中犹在怔忪，身体却仿佛有了自主的意识一般，只见她皱了皱鼻子，嫌弃道：“这玩意儿我从前见过两回。”
明阎看着她笑道：“你这么贪嘴，竟然也会口下留情？”
曲苏道：“实在是太丑了，下不了嘴。”
试想，一只鸡生着七彩羽毛，本就已经够花里胡哨的，却还长着四条腿，两个头，是不是丑得让人难以下咽？
明阎道：“用不着你动手，等吃就行了。”说话间，他已燃起一丛篝火，走到碧海之中的溪边，拔毛杀鸡。
曲苏实在不想多看一眼那丑东西，便将目光定在明阎的脸上。
上一回见到他，还是在映蓝死之前。
梦里，她的心中刚浮现“映蓝”两字，不知为何，明阎已朝她看了过来。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又仿佛对于她心中涌起的万千波涛浑然不知：“你今天话怎么这样少？”他绽出一抹打趣的笑，“我们小阿寒，该不会是情窦初开吧？”
说到这，他又摇了摇头：“我记得映蓝为你占卜过，她说，你遇到那命定之人虽早，但却是个十足晚婚的。连她都说你晚，可见你在这方面，实在不争气。”
曲苏并不记得从前明阎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可梦里的明阎一举一动都和记忆中严丝合缝，就连他手上那连连蹬腿的丑鸡都格外写实，这一切，怎么都不像是她幻想出的。
曲苏心念微动，问他：“明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明阎见她面色有异，拔掉那怪鸡身上最后一根羽毛，坐回了篝火边准备烧烤，一边耐心十足地回答道：“尽管问，只要能帮到我们小阿寒脱单，就是问上一百个问题，哥哥我也有问必答。”
曲苏胆子也大，脱口就问：“你喜欢映蓝？”
明阎听到这话，顿时笑弯了一双眼：“你还是头一回这样问我。”
曲苏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明阎欣慰道：“看来小丫头真是长大了。”
曲苏道：“你快回答我。”
明阎一手撑在腿上，支着下巴颏，另一手将涂抹了香料的怪鸡架在火上，缓缓翻动着。他若有所思地道：“这个要怎么说呢，在我心里，映蓝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但……”他抬起眸，看向曲苏，“我暂时还没有要与她结契的想法。”
那个时候，上神之间成亲的另一个说法，叫作结契。
明阎笑眯眯地道：“映蓝心里应当也是一样，我们都觉得现在这样相处，都很舒服自在。”
曲苏迟疑片刻，问出了那个埋在心里多年的疑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映蓝被坏人害死了，你会怎样做？”
明阎顿时笑得好大声。
曲苏不想表现得很幼稚，但梦里的自己好像不完全由她控制，虽然会说出她想说的话，但动作神情，都更像是几万年前少女时的自己。
只见自己跺了跺脚，瞪着明阎道：“我说认真的。”
明阎笑得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不论是映蓝，还是你，我说认真的，不论你们两个是谁，都别想走在我前头。不然，我岂不是白活一世。”说这话时，明阎的声音突然慢了下来。
缓慢而郑重，却又蕴含着无尽的阴森杀意。
像极了他堕魔那一天。
曲苏猛地抬头，却只见明阎毫不畏烫，徒手撕下一条鸡腿，笑眯眯地朝曲苏递了过来：“给。”
曲苏喃喃道：“你怎么不吃。”
明阎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是谁那天吃得满嘴是油，一边和我哭诉，说为什么鸡这么美味的食物，却只长了两条腿。”
曲苏在明阎无奈的目光中，埋头咬了一口，滞了一瞬，便又狠狠咬了一大口。她含混不清地道：“唔，好吃……”
明阎道：“还有三只鸡腿，勉强够给你塞牙缝的。”
曲苏吃到第二只鸡腿时，明阎不知何时起身的，走到她身边，揉了揉她的发顶。
曲苏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抬头看向明阎，想要挽留，却只看见光自头顶枝丫的缝隙洒下，令她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神色。
头顶的光不知为何那么刺眼，曲苏只觉一瞬间头晕目眩，明阎开口时，唇角是笑着的，可唇色却仿佛透着苍黑：“青玄那小子不错，阿寒，珍惜眼前人。”
曲苏想要拦住他，手臂一挥，却扑了个空。
可紧接着，她就听到有人轻轻喊她的名字：“苏苏，醒醒……”
曲苏睁开眼，视线模糊间，已被揽入一个透着淡淡冷香的怀抱。
曲苏反手勾住青玄的脖颈，唇贴着他的肌肤，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
青玄摸了摸她的发顶，有几分笨拙地哄道：“不怕。”
曲苏弯了弯唇，她被他抱进怀里，只觉温暖自他怀抱蔓延周身，又浸入脏腑：“我没有害怕，就是梦到了以前。”她抬起眼，看青玄，“却也不是以前真正发生过的事，就好像是，有人托梦给我一样。”
青玄重复：“托梦？”
曲苏道：“我梦到明阎了。”
青玄眸色沉沉，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他听到曲苏难得软弱地轻声道：“我有点想他了，还有映蓝，还有女娲大神……”
六）
东极妙严宫。
妙严宫虽大，却比青要界清净得多，自从梦到明阎，曲苏一连几日都有些恹恹，她不想这副样子回去，徒惹清沅和白帝担心。
青玄知道她的心事，清沅以清音镜隔空沟通时，他故意当着那头白帝的面，无奈道：“苏苏说想多留几日。毕竟，大婚一事，想要办得盛大妥帖，难免要多费心思。”
白帝一脸空白，陷入了呆滞。
清沅则惊喜道：“神尊大人果然向青玄尊上提起了？”
白帝这时回过神来，发出一声惨叫：“什么，还是小寒主动求娶？”
青玄莫测高深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继续向清沅道：“这几日，我会让九头狮子送些东西过去，还要劳烦长老代为清点整理。”
清沅眉眼弯弯，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这是自然。尊上婚后要住在青要界，有许多东西要筹备，我等自当尽心尽力，让尊上和神尊大人婚后住得舒心。”
白帝发出哀号：“什么？他婚后要住在青要界？”他简直难以置信，“我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忍不住看向清沅，正要指责，妙严宫中，青玄已在看到曲苏身影的第一时间掐断了与两人的隔空通话。
他主动起身迎上前：“怎么了？”
曲苏的精神比之前几日已好了许多，她也想通了，那天晚上梦到的一切，不论是什么，明阎想要说的，都已在梦中说了。
他说，在他心里，一心想要护在她和映蓝前头。
可惜事与愿违。
他还说了，青玄不错，她应当珍惜眼前人。
曲苏不想沉溺在有关明阎和过往的情绪里，想清楚一切，她已经重新收拾心情，她看着青玄道：“请帖你都准备好了吗？我想去给周周送一份。”
青玄道：“我有点事想和紫微说，稍后去找你。”
即将成为夫妻的两人分头行动。
岳周如今是青华大帝的手下，自从前些日子曲苏用烛龙之鳞作为阵眼，让炁渊顺利重启，他便自请前往章尾山，看守炁渊。
如今的炁渊，虽然净化之力更强，消弭怨气耗时更短，但仍然需要天族派人镇守。玉帝那边早就有人盯着这一项，岳周作为青华的部下，愿意前往，也是好事。
可这一天曲苏到了炁渊，一路走来，却并没有找见岳周的身影。
炁渊重启时，所有屋舍都要修葺重建，岳周选的地方，与从前那位清潋神女住的屋舍相距不远。曲苏知道他的心思，从前林梵在炁渊时，与清潋神女交好，最喜欢往这地方来。
章尾山中细雪飘摇，曲苏走到房门口，朝内瞥了一眼。
曲苏在门口呆立片刻，恍然惊觉，原地掐了个诀，身影消失不见。
北极星宫。
亏了紫微不停地传播和白帝无休止地闹腾，青华大帝和司寒神尊不日就要成亲的消息，瞬息就传遍了六界。
且不说多少仙娥妖姬为此哭晕在了自家床榻，就连玉帝听了此事，传说都摔了两个茶碗。
有好事者八卦，那第一个茶碗，说是太吃惊了还说得过去；但那第二个茶碗，难道是玉帝年纪大了，手哆嗦了，怕不是被这消息给气得不轻吧？
但这个说法，三十六重天上无一人敢传，却在妖魔两界不胫而走，有鼻子有眼的，真像是那么回事儿。
自两人成婚的消息传播开来，短短几天，雪片般的问候信笺山呼海啸般涌向青要界，三十六重天上的妙严宫，却一天到晚都静悄悄。
说起此事，紫微笑得险些岔了气，和坐在他面前的佑圣真君道：“今天清早，青华那家伙还有脸问我，为什么那些人想要打听这婚事的真假，去向青要界求证真假，甚至还问到了玉帝跟前，就是没一个人问一问他这个当事人。”
佑圣真君在某些方面，其不开窍的程度和青华相差不远，只是性子没他那么清傲不好相处，听到这儿，顺着紫微的话道：“今天一早，我在北天门外遇到了太阳星君，他听说我要来你这，也托我问一句，这事是不是真的。”
紫微道：“你怎么说的？”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前段日子一直在忙魔界的事，连司寒什么时候活了都不知道。”说到这，他沉默片刻才道，“不过如果传言是真，这新婚贺礼，我倒是早就准备好了。”
紫微奇道：“我还真不知道，你对青华的情义如此深厚。”
佑圣面无表情道：“这些年玉帝那些人没少往真武殿送东西，我从未打算成亲，给青玄用倒是合适。”
紫微吸了口气道：“你这么大方，我若不出点血，倒显得我对青华的心不诚了。”他叮嘱佑圣，“对了，你以后见他，还是少叫他这个名字。如今放眼整个天界，只有司寒才这么称呼他。”
佑圣一脸正色，丝毫不慌：“我和他自小相识，再之后才认识了你，我们不一样。”
紫微一噎，捂着心口感慨了句：“这些年你俩鲜少一同来我这，真是给我积福积寿了。”
不然他真怕自己被堆积如山的工作累死之前，先被这两个轮番上阵给活活气死。
佑圣又道：“所以青玄真要成亲了？”
紫微点了点头道：“真的不能再真。他前些日子为了怨妖一事，去凡间走了一遭，刚好碰见司寒在凡间的转世，他和白帝两个谁也没认出来……”
说来这事就好笑，尤其那个白帝，据青华事后补刀所述，当时白帝不仅没认出来曲苏，还屁颠屁颠地祝他们两个“有缘千里来相会”，还有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佑圣有些不明白：“既然青玄当时也没认出来，怎么后来又好上了？”
紫微叹了口气：“这才是真爱啊。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佑圣真君望着他，若有所思道：“青玄从前说的没错，你懂得多，但也没见你正经跟谁谈过。我们几个之中，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渣男。”
紫微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你还有事吗？没事就不留你用饭了。”
佑圣道：“有啊，我刚问了青玄，他说待会就到。”
外人面前八面玲珑温文尔雅的紫微大帝强行运息，才忍住没出手揍他。他捏紧了手中新宠的折扇，叹息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真是误交损友，祸及终生！
曲苏在棠梨镇的那座小院里，找见了岳周。
人间岁月，几十载倏忽而过，周围的邻居已换了一拨又一拨，唯独这间院落，还保持着当初的模样。
甚至连木栅栏上那个令人一见难忘的蝴蝶结，都还挂在原先的位置，色彩鲜亮，一如从前。
她回想着当日在门口见到那个身穿红罗裙满臂缠臂金的少女，还有站在她面前忘了更换法衣、头戴九珠冕旒的青玄，唇角的弧度便如春日湖面一圈圈**开的涟漪，渐渐笑出了温暖的味道。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位仁兄，你这身装扮是来不及换戏服吗？”
她甚至不忘将手里的果干夹在臂间，腾出手来给他鼓了鼓掌。也真是相当捧场了。
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笑，恍惚间，她走上前，抬手推开了门。
木门上的漆仍是新色，木栅栏上的蝴蝶结色彩鲜亮如昨日那般，洒满了阳光的小院里，那棵梨树开得满树雪白，桃花儿落了满地，鲜嫩的新叶在枝头伸展，靠近篱笆墙的地方，粉的白的蓝的花儿开得一团团一簇簇，色彩鲜亮，几近灼目。不远处的葡萄架上，碧绿的葡萄藤俏皮地蜿蜒，这是春末光景，吃葡萄的时节还早着；鱼塘里的鱼儿却仿佛耐不住寂寞，当着曲苏的面表演了个原地起跳。
生着一双桃花妙目的男子一袭黑衣，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望着手里的雪团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边绽着一缕笑。
曲苏却蓦地发现，他鬓边的白发，比起前些日子见面时，又多了几绺。
曲苏想开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让她迟迟开不了口。
身后，小院崭新的木门在这时被人推开，不用回头，已听见熟悉的声音：“苏苏。”
曲苏回过头，葡萄架下的岳周也在同一时间回过神。
却见站在门口的青华大帝，隔着门槛，朝他微微颔首。
青华大帝道：“我和曲苏要成亲了，特来此地，想邀岳兄一同前往，不醉不归。”
岳周站起身来，一双桃花眼闪耀着淡淡水泽，他朝着青华大帝拱了拱手，嗓音微颤：“必定前往。先在这里道声恭喜。”
真好啊，这世间纵有数不尽的生离死别，也有终成眷属的佳话。
曲苏少女时最爱讲给他听的那些话本上的故事，原来也并不都是虚假。
岳周站在小院门口，目送两人携手走远的背影。恍惚间，耳畔仿佛听到了少女的轻笑。
或许是故地重游的缘故，他们没急着离开，也没用术法，就如同这人间的每一对平凡爱侣那般，手牵着手，走在明媚的春光里，走向岁月静好的广阔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