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要界以清沅长老为首，在九头狮子的陪同下，公然到凌霄宝殿要人。她们的神尊是在九重天走失的，如今人不见了，自然要找天族要人。九重天上的一些神君仙娥，对那日曲苏在凌霄宝殿公然杀人，也颇为不满，甚至有人提出要缉拿司寒，以天规惩处的请求。
然而这样的论调，在九重天上并没有得到多少支持。
玉帝更是一连七天不见人影，连两位年轻的天妃都不知他的去处。
这可苦了素蕴天妃。从前莹冬还在时，她们两人互为依靠和支撑，在这九重天上，她也是有位份和靠山的人，因而当着许多人的面，她都是孤高倨傲的态度。可如今莹冬死了，且因为曲苏留下的那颗雪灵珠曝光了真相，莹冬的死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有人斥责莹冬恶毒，说她德不配位；也有人笑话她不自量力，自招灾祸，后者明显更刻薄些。他们说，不论莹冬从前做过什么，单从身手和实力上，她连成为司寒的对手都不配。这样一个平庸而恶毒的神女，竟然当了三万年的冬神，之后人家正主儿回归，她弱得连曲苏一掌都接不住，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更多人，表面上斥责司寒胆大妄为，暗地里也没少笑话莹冬死得不光彩。毕竟从前做下的诸多恶事，当着司寒的面，她都亲口承认了。青华大帝亲口留证指认，莹冬不仅一直以来深恨曲苏，就连凌曦对清潋神女和炁渊做过的那些恶事，个中也都有她的授意。上古禁术，鲜有人知，此事又是转自玉宸道君的指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涉及炁渊和烛龙，可就不仅仅是与青要界结怨那么简单了。莹冬这回，是犯了众怒。
尤其玉帝自那日之后，就彻底不见素蕴天妃了。银筝公主与父亲团聚，宛如泡在了蜜罐子里。相形之下，她这个因为与莹冬关系牵连颇深的天妃，处境就显得尤为尴尬。
她尝试着去拜见莹冬从前最好的朋友——太阴元君，可她在素曜宫外站了半日，却只得到一个消息：太阴元君身子不适，闭关不见外人。
素蕴不是个笨人，她渐渐明白过来，玉帝的消失，月神避而不见，天界放任各种对莹冬的诋毁，凡此种种，都在彰显着同一个态度：她们这一族，当初因莹冬荣任冬神而崛起；如今也因为莹冬之死，被天族彻底放弃了。
放眼整个天界，短短几日光景，却与素蕴天妃一样度日如年时刻煎熬的，就要属妙严宫了。
白帝赖着不走，青玄都懒得管他。随着清沅长老也找来天界，众人一起行动，纷纷外出找人。可一连找了几日，却等来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司寒如今人在云梦大泽，殷和的龙宫。不仅如此，听妖族故意放出来的消息，这两个人如今浓情蜜意，用不了多久，就要成婚了。
九灵话还没说完，面前青华大帝就不见了人影儿。
白帝紧接着也想追上，却被紫微大帝拦了下来：“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白帝理直气壮：“自然是去抢人。”
紫微道：“你怎么到现在都拎不清，人家两个，一个是新欢，一个是旧爱，你去了算什么？”
白帝被紫微摇着扇嬉皮笑脸的样子，气得发冠上的翎羽都竖起来好几根：“胡说八道什么，小寒心里何曾有过那妖龙？”
紫微眨了眨眼道：“哦，那殷和即便算不上旧爱，好歹也追了曲苏几万年。”
“等了曲苏几万年的人是我！”白帝脸都气红了，“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阿缎嗓音糯糯地道：“我家尊上自然是站在青华大帝一边。”
白帝愣了一瞬，恍然大悟，朝着紫微一头撞了过去：“好你个紫微，你为了拖住我不见司寒，什么话你都能说出口。”
紫微身手何等利落，哪儿能就这么被白帝一头撞到，两人一个打、一个避，就这么在妙严宫的庭前追逐起来。
向来清冷的妙严宫，在青华大帝这个主人缺席的日子里，竟然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青玄赶到时，兜头遭遇了一场大雨。
暴雨倾盆，江水上涨，碧波万顷的云梦泽，今日云迷雾锁，烟波浩渺，宛如一个水乡泽国，果然不负“云梦”之名。青华大帝心急如焚，无心观景，转眼就没入江底，直奔龙宫。
眼前的龙宫紫柱金梁，雕甍画栋，气势非凡，极尽奢华之能，与上一次来时的高华简肃截然不同。可让青玄越看心越下沉的还不仅如此，他一路隐蔽身形，飞掠而过，周围那些小妖并未觉察有外人进入，一边忙碌手头的差事，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走在最前头一队虾兵，个个搬着巨大的檀木箱子，那箱上还缠着红布，像极了凡间筹备嫁娶的喜物。领头的那个虾兵身旁，还跟着一个皮肤雪白的胖姑娘，就听那胖姑娘说：“都仔细着点，待会进了宫殿，可别露了原身。”
那领头的虾兵张开两臂抱着箱子，肩膀上头却伸出两只巨钳，欢喜地挥舞着：“姑娘这是哪儿的话，咱们这位未来的王妃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哪儿会被咱们的原身吓着呢。”
胖姑娘白嘟嘟的俏脸一绷：“神尊大人自然不会被吓着，可也不代表她就喜欢看妖怪啊。”
虾兵恍然大悟：“是这么个理。”说话间，肩上那两把巨钳就迅捷地收了回去。
领头的都这样了，身后跟着的自然照做。
青玄飞身略过这队虾兵，继续往前，就见前面不远是一间以冰晶雪柱搭建的宫殿，乍一看简直像是把曲苏在青要界的那座宫殿原封不动搬来了一样。许多小妖或在搬货、或在登梯，数不尽的鲜花铺满了整个庭院，大红灯笼和绸缎在空中飞舞着，将这座原本清素闲雅的宫殿装点得喜气洋洋。
那些小妖也在议论纷纷。
“伏城大人可说过，什么时候办这宴席？”
“没听说。不过看这样子，应当就在这三两天吧。”
“可真快呀。咱们殷和大人果然有一手。我可记得，上一回见着这位神尊大人，她还一脸的不乐意呢。”
青华大帝脸色如冰，脚下生风，大摇大摆地自宫殿正门闯了进去。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快步走了出来。宫殿里极尽奢华，精致非常，可并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青玄继续向前奔走，偌大的龙宫几乎被他翻了个底朝天，最终，他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里，听见了那道熟悉的清澈嗓音。
龙宫地处云梦泽底，十分幽谧，纵然建造得恢宏华美，仍与人间或天界大不相同，尤其屋内更加幽闭。曲苏并不喜在屋中独处，神仙无须睡觉，故而一天里多半时间，她都在龙宫四处闲逛，要么就随意择一处就近的庭院，一个人静静坐着。
殷和一心想黏在曲苏身边，奈何身为妖界新主，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务要忙，因而他总是时而闪现，时而消失。
比如这一会儿，他突然出现在曲苏面前时，手里捧着一只蒙着红布的托盘，目光晶亮，笑容神秘。
曲苏瞥一眼他手上的红布，似笑非笑道：“我不是从前的凡人了，一百块红布，对我来说，也如无物。”
殷和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是我想的不周了。”他随手将托盘上的红布揭开，扔到一旁，捧着那颗足有男子手掌大小的明珠道：“这颗夜明珠，不论摆在哪儿，都能使得周遭亮如白昼，还能散发淡淡幽香，我想姐姐一定会喜欢。”
曲苏淡淡一笑，神色嫣然：“我还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明珠。”她眼珠微转，睇向殷和，“看来你这妖王，当得还挺有威望。”
殷和却答非所问：“姐姐可知，近来妖界最热门的八卦是什么？”
曲苏微微垂眸，望向自己的指尖：“听这意思，约莫是和我相关了。”
殷和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透出淡淡的委屈之意：“姐姐不知道，我听到那些人说的传言，心里有多嫉妒。”
曲苏漫不经心地搭话：“既是与我相关，你又嫉妒什么？难不成还嫉妒我在凌霄宝殿上动手杀莹冬时，下手比你狠，结仇比你深？”
见曲苏并不答话，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前几日新得的那颗镶嵌红玛瑙的香囊球，殷和走上前，悄然站在了木亭外的一侧，低声道：“那些妖族元老听说姐姐不顾玉帝的颜面，当着他的面手刃莹冬，惹怒众神，还住来了我的龙宫，一开始各个拍掌叫好。可后来八卦聊着聊着，就说跑了题。不仅论起姐姐从前与妖族各族长的交情，还说起姐姐曾当面亲口夸赞过的各族美人。第一个说起的，就是雪凤族的族长。”
曲苏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香囊球，提起这些往事，脸上全无半点羞涩惭愧，反而落落大方地追忆道：“那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了，英年早婚。”
此事殷和也早就知道了。毕竟，雪凤族的小公主正是如今玉帝身边最受宠的银筝天妃。孩子都这么大了，估计当父亲的也已朱颜老去，芳华不再。
他勾起唇角，又道：“鲛人族的那位，我记得从前还在青要界长住过一段时日，算起来，也是姐姐的旧相识。”
“这事我从前还和清沅谈过，那位族长确实生得风华绝代，可惜当年抵达青要界时，是带着七颗蛋一同前往的。”曲苏将香囊球往桌上一掷，幽幽一叹，“是个好父亲的胚子。”
殷和这一回的停顿稍长，再开口时，嗓音不觉带了一丝冷意：“我还听说，约莫在四万年前，姐姐去九重天上吃宴席，还曾夸过一人，姿容绝世。”
然而就在殷和微微的停顿之际，无人看到，一道清瘦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庭院门口。
就听曲苏几乎毫无迟疑地轻笑了声：“我对他能有什么？三万年前那一回，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不过是乍一眼看过去，见他模样生得还挺标致，大家又同为上神，我便顺口恭维了句。谁知天族那些人那么八卦，没过两天，就传得三界尽知。”
殷和笑出了声：“姐姐也不必诓骗我。我知道，姐姐一向喜欢美人，不拘男女。”
“是啊。不然初见你那回，也不至于那么好心，不仅把你从那鹿妖嘴下救了出来，还顺手把你领回了家。”
殷和含笑道：“这张脸能勉强入得司寒神尊的眼，真是殷和的荣幸。不过我听闻，从前姐姐在人界时，明明都没了从前的记忆，再见到青华大帝，还是为他心动不已……”
“你也说了，我那时没有如今的记忆，还非要追问什么？”
“司寒是司寒，曲苏是曲苏，这个道理，不还是当日在龙宫，你教我的吗？”
明明是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腔调，可从曲苏嘴里吐出的字字句句，青华大帝听在耳中，只觉每一个字都宛如一把利刃，直插肺腑。
“殷和，我刚来那日就说过，不想再提起这个人，你今天是怎么了？”
一抹红色骤然出现在眼前，青华大帝不再遮掩，显出身形。
郁郁葱葱的小院里，曲苏双足离地、懒洋洋地倚在一座秋千架，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交那一刻，青华大帝朝她绽出一丝笑：“苏苏，我来接你回家。”
青华大帝今日少见地穿了一袭雪色长袍，他寻了曲苏数日，身上的伤迟迟不好，向来俊美的脸，苍白得宛如冰雪塑成，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身上雪色的长衫袍角飞扬，更显得他身形消瘦。
曲苏漠然地撇开了眼。她轻垂着眼，指尖拨弄着秋千架上开得肆意的蓝色小花儿：“尊上刚刚既然都听到了，还说这样的话，是想让谁难堪？”
“既然都说开了，尊上还是请回吧。”
青华大帝沉默地看着她，他不再开口，却怎么也不肯离开。
殷和恋恋不舍地将目光自曲苏的脸上抽离，转过脸看向青华大帝：“看在姐姐的面上，我称你一声尊上。这里是妖族的地盘，尊上若不想引起两族争端，还是尽早离开吧。”
青华大帝道：“我与曲苏之间还轮不到你插话。”
殷和笑出了声：“她如今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凡人曲苏，她是司寒。司寒神尊与青华大帝之间，既无旧事纠葛，也没有往昔情分。”
青华大帝仍看着端坐在秋千架上的女子，她看起来气色很好，可见没受什么委屈。只是眼角眉梢都透着一种令他觉得陌生的疏冷，这样事不关己的神色，不论是三万年前的司寒神尊，还是与他倾心相恋的曲苏，他都不曾见过。
青华大帝以手抵唇，沉默半晌，直到口中那股锈味淡去，他才开口道：“曲苏，我不信。”
他不信她身为司寒神尊，便不再是曲苏；他不信她一离开天界，就将妙严宫中两人的朝夕相对一把抛开；他不信短短数日，她就突然变了个人，将他们共同的过往尽皆遗忘。
不论她是曲苏，还是司寒，他不信她心里不再有他。
不论是她说的三万年前那桩往事，还是三万年后在人间两人相处的点滴，在他心里，都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最珍贵的回忆。她刚刚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信。
曲苏并不看她，只是淡淡笑了笑：“青华大帝，你该不会以为，我在妙严宫里住上几日，就能将你做过那些错事全都轻轻揭过了？我的元身因谁而毁，落羽因谁惨遭灭门，当日我在这里对你说过的话，你该不会全忘了吧？从今日起，世间再无曲苏，只有司寒。我与尊上就此别过，天上地下，后会无期。”
这番话，从前在云梦泽底，曲苏心神俱灭之际曾对青玄说过一回。但那时因为种种前缘，甚至还有殷和巧言令色从中作梗，因而当时青玄听在耳中，对曲苏更多是心疼，而非心冷。
可明明曲苏如今已然回归上神之位，从前诸多误会，早该消解了。
她却用比之前更为平淡的神色，将这句决裂之语又重述了一遍。
青玄听在耳中，只觉有如一记重锤从天砸下，就是当日在冰天雪地的北溟为曲苏熬尽心血重燃混元灯，也不及此刻万一之痛。
如果他们两个之间连误会都不存在了，而曲苏仍然不肯原谅、不愿回头，甚至从今往后连多余一面都不想再见，那么他该如何做？
说完这番话，曲苏起身便走。
殷和倒是不慌不忙地回首看了青华大帝一眼，可眼见曲苏走得头也不回，他也不再迟疑，快步跟了上去。
龙宫另一头的一间华美宫殿前，殷和端着一碗甜羹，走进凉亭，将之递给了曲苏。
曲苏没有伸手接，她还在四下观望这座造型别致的凉亭：“这凉亭的用材，看来不一般。”她起初还以为是桌上摆着特殊的鲜花或是熏香，观察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种沉稳舒缓的香气，来自搭建凉亭的梁木。
殷和笑着道：“这是千年洛梨花木。姐姐喜欢这香气，正好，我让工匠雕了些小玩意儿，摆在房里，也能有相似的功效。”
说话间，身后的仆从躬身上前，摆上几样精巧玲珑的木雕玩具。曲苏拿起一颗花鸟图案的香囊球，只见雕工细腻的木制香囊球上，巧妙镶嵌着色如滴血的玛瑙石，看起来既华美又不落俗套。她把玩片刻，收入袖里：“这个我收下了。”
殷和看在眼里，心中甜滋滋的，柔声道：“姐姐喜欢什么香料，尽管和我说。不论多珍稀难得的，我都能为姐姐寻来。”
曲苏道：“洛梨花木的香气很好闻，我很喜欢，暂时不必什么别的香料了。”
不多时，凉亭外的院子里就摆上了满桌的宴席。曲苏拣了几样爱吃的动了筷，吃饭时她不怎么说话，殷和见她吃得投入，眼神愈加柔和，只端着一盏茶慢慢喝着，就这么陪着殷和吃完了一餐。
当晚，殷和邀曲苏参观龙宫的陈设，一边陪她挑选晚上就寝的宫殿。
如今的龙宫确实和上一次她被强带来时有所不同，除了巨大的雪白兽骨，更多造型各异、风格不同的宫殿拔地而起，宫内遍植奇花异草，气味清芬，许多连曲苏都叫不上名字。还有几间宫殿，里面并不用来住人，而是用来堆放各式各样的珍宝。
曲苏忍不住笑着道：“这三万年过来，你倒是给自己攒了不少彩礼。”
殷和一怔，他随即反应过来在人间“彩礼”的意思，心中如小鹿乱撞，低声道：“姐姐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爱说些俏皮话逗弄我。”
曲苏正要开口，就见殷和转过脸，眸色深沉：“整座龙宫都当作我的彩礼，不知姐姐可愿下嫁？”
曲苏还未开口，一道声音已先一步代她回答：“苏苏不会答应你。”
只见不知何时，青玄又追了来，这一回，他衣衫不知何时，沾染了点点鲜血，那血迹看着熟悉，只一眼，曲苏就看出来，他这刚刚是又吐血了。
殷和也看得明白，他的目光只在青华大帝的衣襟停留了一瞬，便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曲苏：“我没有问你，问的是我的姐姐。”
曲苏没有说话。
青玄脸色苍白，才刚刚吐过血，可他唇上一丝血迹都没有，显然是自己已经悄悄擦拭过了。他凝视着曲苏，开口时的嗓音低沉微颤，像在恳求：“苏苏……”
殷和却在这时道：“听说凡间的女子，但凡心里愿意一件事，保持沉默也是一种应允。”他走到曲苏近前，微微倾身，凑近打量曲苏的神色，“姐姐，你若一直不说话，我可就当你是答应了。”
曲苏仍然没有讲话。但她也没有站在原地。
临走前，青玄听到她用前所未有的漠然语气道：“还在这儿木头似的杵着不走做什么？回你的妙严宫去吧。”
直到曲苏走出很远，青玄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殷和则亦步亦趋地跟在曲苏身后。直到拐过一到弯，两人走到了一片花海附近，殷和才开口道：“姐姐，我刚刚并非玩笑，也不是当着青华的面，故意激他才那样说。姐姐，此刻身边没有旁人，我想知道你心里真实的想法。殷和愿以整个龙宫做彩礼，诚心求娶，姐姐可愿下嫁？”
殷和本就生得修眉美目，瑰姿艳逸，这般神色认真地凝视着一个女子求娶，简直令人难以拒绝。尤其他看着曲苏的眼眸，渐渐流露出央求和委屈的情绪，他实在太知道该怎么打动人心了。
曲苏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殷和道：“所以姐姐刚刚，当着青华大帝的面沉默不言，是想借我演戏，让他死心？”
曲苏脸色微冷，似乎对于殷和再一次提到这个人，很不愉快：“我不愿跟他再有牵扯，不意味着我就要嫁你为妻。我现在想住在这，也愿意和你说几句话，可这不意味着我就心悦于你，更不意味着，我会愿意接受你的求娶。”
“姐姐总算愿意对我讲两句真心话了。”殷和忍不住缓缓露出一抹笑：“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司寒神尊。”
可殷和并不甘心就这样轻拿轻放，他仍围着曲苏打转，不死心地追问：“在姐姐心里，可曾有过我的位置？”
曲苏沉默片刻，惜字如金：“从前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半个弟弟看待。”
殷和误解了这句话里的重点，他忍不住继续道：“但那是从前，那时我确实年少，不够懂事。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保护你，陪伴你，满足你的一切愿想，做你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我虽然喊你姐姐，可在心里，从没有一天把你当作过姐姐。”
他喊曲苏姐姐，只不过是不想和其他那些人一样喊她神尊大人。她有很多人喜欢、膜拜、追随，但他从一开始，就想做那些人之中，最特别的那个。
曲苏道：“殷和，情爱一事，不能勉强。”
殷和执拗地看着她的眼：“是姐姐太不公平。”
曲苏撇开了脸：“殷和，我今天不想吵架。”
殷和静静望着她许久，才哑声道：“是我太心急了。我看那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不如姐姐今晚换一间寝殿可好？我让人这就去收拾。”
曲苏道：“刚刚有一座木凉亭的那一间就很好。”
殷和应了一声，吩咐了身旁跟着的下人，哪怕两人此刻聊天的氛围并不好，他也不舍得把曲苏一个人丢在这儿。
曲苏转身折返，他就静静地跟着。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愿再像之前那样拉开距离，几乎亦步亦趋地跟在曲苏身旁，与她并肩前行。
傍晚时分，曲苏用过晚膳，静坐在庭院的一隅观花。
这座宫殿里种了许多珍稀的鲜花，还有一池小小的湖水，她看着觉得亲切，所以才选定了这里。她坐在那儿望着花海发呆，殷和就坐在与她相距不远的石桌前，翻阅账册。
他这龙宫能搜罗来如此多宝物，除了妖界各方势力每年的进献，主要还是殷和个人头脑灵活，极擅敛财。曲苏之前也翻看过其中一两本，约莫读懂个大概，但她很快就被那上面枯燥的数字弄得晕头涨脑，丢回给殷和，再也不想看了。
身穿灰斗篷的男子就在这时走了进来，向殷和行礼。
曲苏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破坏了原本英挺不凡的容貌，她一时多看了两眼，不想那人也在这时朝她看来。
殷和道：“姐姐盯着伏城看个不停，可是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评价？”
这话的指向，简直不要太明显。
曲苏叹了口气，这三界之中的八卦消息，还能流传得再广泛一点吗？她朝名叫伏城的青年微微颔首，算作打过招呼。
谁知伏城向她行了一礼，居然主动搭话：“小人听过不少和神尊有关的传说，神尊大人既然叛出天界，来了龙宫，不妨就在此处安心住下。殷和大人为您准备了许多惊喜，日子久了，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伏城面容冷峻，可这番话却说的很有技巧，殷和很快就被他这番话安抚得神色微松，曲苏见状便问：“什么传说？”
伏城露出一丝淡笑：“小人曾听殷和大人提起神尊当年壮举，想来若是您从前一直都在，天界就不会非要修什么炁渊，许多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曲苏被伏城的一番话勾起了好奇，正想再问，殷和咳了一声，伏城当即朝她又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曲苏道：“你这个下属，看来有故事啊。”
殷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的这些下属，各个都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姐姐若是能久住，就能逐一知晓。”
曲苏道：“还挺会卖关子。”
殷和道：“姐姐一贯爱热闹，我也是怕这龙宫冷清，我人又笨，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留不住姐姐的心。”
曲苏：“……”
人笨嘴拙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从前她大约是瞎了眼，怎么会觉得这家伙是个小可怜？
回到重新布置的宫殿，已是夜晚。
曲苏一个人坐在那座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木凉亭里，许久都一动未动。
青玄的身影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眼前。
若不是面前还点着一盏灯，他那副白衣染血的憔悴模样，着实有几分吓人。
曲苏一见到他果然未走，不禁额角生痛。她暗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还没走？”
隔着凉亭的围栏，青玄站在亭外，脸色苍白，嗓音微哑：“苏苏，对不起。”
曲苏没想到，青玄第一句开口竟然是这个，不由微微一惊，她正要开口，就听青玄又道：“我知道因为大哥和落羽的事，你心里一直不肯原谅我。你怨我、恨我、不愿理我，这些都可以，你想怎么样都行，但不要嫁给殷和……”他望着曲苏，清亮的凤眸眼尾上挑，泛起不一样的薄红：“曲苏，殷和当年为了得到你，不惜用那样的方式伤害你，让你不得不选择兵解保全族人，之前你的元身被毁，他又想剖一半龙心，将你变成半妖，他不是好人，你不要嫁给他。苏苏，求你了，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不要嫁给别人。尤其不能是殷和。”
“姐姐想要嫁给我，凭什么要经过你的同意？”随着殷和一句质疑，一道掌风朝着青华大帝后背拍出，“青华大帝，这里是龙宫，你当着我的面，打扰我族未来的妖后，你真是活腻歪了。”
青玄本就羸弱不堪，全无防备时被人从身后击了一掌，再也稳不住身形，倒退半步，呕了一口血出来。
殷和露出毫不意外的讽笑：“尊上为了复活爱徒，不惜耗尽心神，为我姐姐重塑元身，如此痴情，真是令人动容。但姐姐有我守着护着，再也不会受你蒙骗。青华大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眼见从前三界敬仰不可一世的青华大帝，如今竟然沦落到连自己随手挥出的一掌都难以承受的惨境，殷和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更令他快慰的是，自从曲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就对青华大帝避之唯恐不及。这一点，恐怕就连青华大帝自己都想不到。
殷和垂眸望着自己的掌心，发出一声轻叹：“尊上，你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难道你不清楚？一个将死的上神，如何配得上司寒神尊？”
青华大帝缓缓擦净唇边的血渍，仍不看他，只一径望着不远处的曲苏，“苏苏，你信我，我为你重塑元身从来不是为了清潋。”
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除了曲苏以外的任何人。
曲苏微侧过眸子，朝他睇来。
青玄心头微跳，那双向来冰雪清凉的凤眸瞬间迸出欣喜的期冀：“苏苏！”
曲苏却在这一瞬间绽出一抹讽笑，撇开眼道：“尊上，我信你又如何呢，有意义吗？尊上或许是欠曲苏一个解释，但曲苏已经死了，我是司寒，尊上难道真的辨不出？”
青玄喉头哽咽，曲苏说出口的话，比殷和那一掌让他更疼：“曲苏是你，司寒也是你。”
“不是。”曲苏笑着朝青玄看去，“曲苏不是我，若曲苏是我，便不会跟你有那么一段。虽然尊上长得是挺好看，但我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人都喜欢啊。”
青玄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语气里仿佛就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儿。
曲苏别开眼不再看他，垂在袖口的手微微紧握，“喜欢你，你懂什么是喜欢吗？你懂什么是感情吗？”曲苏深吸了口气，顿了顿继续开口，“青华大帝大圣大慈，救苦救难，我敬佩至极。”
“我不要你敬佩。”青玄立刻反驳，“苏苏，我做错了事，我伤了你的心，我知道我很难弥补，我不求你原谅了，但求你别嫁给他。”
殷和听到这话就不耐烦起来，怎么就不能嫁给他！
他又想动手，曲苏伸手拉住了他，朝青华道：“殷和可以无条件无理由对我好，万事皆顺着我的心，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看着青华逐渐惨白的脸色，曲苏轻啧一声：“说实话，只要想想我的转世跟青华大帝你有过那么一段，每天上赶着讨好冷心冷肺的你，真够我膈应好一阵子了。你说你喜欢我，那你为我考虑一次吧，从今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曲苏对青玄说出这些话的当口，殷和的目光和注意力几乎全放在青华身上。
哪怕殷和经过一段时日的修养，如今的功力早已更上一层楼；哪怕青华大帝已是强弩之末，不敌殷和一掌之力；可他眼里仍然看不到殷和，也看不到眼前这座气势恢宏，代表着妖族新主之尊的龙宫。
青华大帝的倨傲和冷漠，早已刻入骨髓，死也不会更改。
殷和看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神由嘲讽转为凝重，随后又转为深浓的杀意。他的掌中缓缓燃起青色烈焰，茶色的眼瞳也在这一瞬间化为锋芒尽显的兽瞳。然而就在这一刻，秋千架上那人突然起身。
庭院中对峙的两人，一时都顿住身形。
曲苏看也不看这两人，转身就走。
殷和一看曲苏仿佛要离开云梦泽，当即也懒得再管青华大帝，紧接着曲苏，一边低声问：“姐姐怎么了，不想待在龙宫了？”
曲苏懒洋洋地答：“外面应当是下雨了吧，闷得很。”
殷和闻言便笑：“是有些闷。姐姐想去哪儿，我陪你一块。”
曲苏睨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做一点自己的事情，不要一天到晚地跟着我。”
“陪着姐姐，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随着两人身形走远，声音也听不真切了。
那一袭白衣的身影依然站在庭院外。
不知过了多久，陆陆续续有小妖簇拥过来，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口的：“他怎么还不走？”
“喂！司寒神尊马上就是我们的王妃了，人家不喜欢你，你在这就是站上一百年也没用。”
“一百年当然不够。也不看看我们殷和大人是何等的风华绝代，那个词是这么说吧？”
“没错，我听说，司寒神尊最爱美人，殷和大人倾国倾城，岂是他这小白脸能撬得走的。”
“那当然了，殷和大人和神尊可是几万年前就彼此爱慕了。如今在一起，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开始，青华大帝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那些小妖的哪句议论触动了他，他突然开口：“我与曲苏，几万年前就相识了。”
他非常执拗，宛如一个与小情人闹别扭的少年。
其中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妖放肆地将青玄打量一通，小声嘀咕道：“神尊还真是好福气，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追求者，也生得这般俊美不凡。”
另一个男妖不服气地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没看他那副样子，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绣花枕头一个，中看不中用。”
一个皮肤雪白的胖姑娘挤开众人，走到近前，她看了一眼青玄唇边的血渍，忍不住劝道：“这位仙君，我看你还是走吧。过不了几日，就是我们殷和大人和司寒神尊成亲的大喜日子，你一直站在这儿，怎么也不大好。”
青华大帝凝视着不远处曲苏坐过的秋千架，眼中浮浮沉沉：“她不会嫁。”
胖姑娘叹了口气，慨叹道：“这大约就是凡人口中的自欺欺人吧。”
“说得不错，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罢了。”一道冷肃的男声在众妖身后响起，“青华大帝，你也有今日，听说你就要死了，天道还算有几分公平。”
几只小妖震惊地喁喁私语：“他竟然是青华大帝！”
“看着不像呀，而且他身上怎么没有那种上神的味道？”
“你懂什么，一个将死的上神，身上那种威势自然也就淡了。我听说刚刚殷和大人险些一掌拍死他呢。”
众妖给身后缓缓走出的灰衣男子让出一条通道。
伏城走到近前时，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已悄然化为狼爪。
青华大帝一动不动，连眼都未眨一下：“我今日不想杀生。”
伏城哈哈笑出了声，那笑声森冷，听得人脊背发凉：“不愧是青华大帝，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狂言。你连殷和大人一掌都接不住，我看你今日如何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说话间，伏城一掌拍出，陡然伸长的五根利爪，直朝青玄的心脏掏去。
不少好斗的小妖发出惊呼和喝彩声。
可伏城这一击必杀的一掌，竟然扑了个空。
青华大帝身形一闪，再出现时，人却在与此处毗邻的另一座宫殿前。
伏城的脸色难看极了，那双冷厉的眸子死死瞪着青玄：“刚才当着妖王，你是在故意示弱。”
两人动手时，他就在不远处窥伺，对于殷和那一掌，他自认看得清清楚楚。他修为虽然远不及殷和深厚，但若论他刚刚这运起全部内力的必杀技，显然要强过不久前殷和那轻飘飘的一掌。估计那时的殷和也没想到，自己随手拍出一掌，会把青华大帝打得吐血。之后殷和起了杀心，却又去追转身离开的曲苏，反倒给了青华大帝一丝喘息。伏城等了许多年，才等来这个机会，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可自己拼尽全力就是杀不了他，这让伏城心中又急又苦，一时眼都红了。
青华大帝并不理他。
伏城又道：“青华大帝，这就是报应。三千五百年前，你害得我与我心爱之人天人永隔。今日，你也注定要痛失所爱！”
伏城化为原形，巨大的狼身瞬间压垮庭院隔绝内外的篱笆，狼头一甩，雪白的獠牙直朝青华大帝咬了过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青华大帝不仅没有任何反击，反而不慌不忙地朝着白日曲苏玩耍时坐过那座秋千架上的珍阳花伸出了手。
“你是想死吗？”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闪过，拖走青玄，白羽利箭凌空射出，直插狼妖两眼之间。
一声凄惨的狼嗥，响彻整个龙宫。
白帝拖着人还要再骂，却感觉手臂一沉，他侧眸一看，大为震惊。原来青华大帝不知何时竟昏了过去，修长的指尖，捏着一朵开得正好的珍阳花。
之后的一段日子，曲苏在殷和的陪伴下，几乎逛遍了迟玉山以南的所有妖族领地。两人游览美景，吃遍美食，时不时还会就着眼前的情景聊上几句。尽管曲苏的态度始终不冷也不热，但在殷和眼中，这一切已是他过去三万年里回忆和奢想了无数遍的情形。
他和青女，好像又回到了三万年前。
没有族人，没有白帝，更没有后来的青华大帝。
曲苏杀了莹冬更像是一个彻底与天族决裂的信号。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什么天族上神，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司寒。
凑巧的是，他们之后前往的几个地方，妖族首领都是曲苏的旧相识。妖族中人大多消息灵通，司寒重生归来，又在玉帝跟前杀了莹冬复仇的消息，早在他们之中传开了。妖族向来记恩更记仇，从前司寒神尊于他们有恩，可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他们敬她，也不得不远着她。
可如今的曲苏，睚眦必报手刃仇人的狠辣行径简直对极了他们的胃口，身边又陪着殷和这位妖界新主，还主动来到他们的地界游玩，他们对曲苏的态度自然比从前亲近许多。
对于曲苏与殷和的关系，妖族中人也都有了隐约的猜测。
毕竟当年，殷和跟在青女身边的往事，如今的小辈早已一无所知，他们这几个老家伙还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再想想过去这三万年，以殷和的心性和手段，这世上几乎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唯独在男女之事上，比白纸都干净，守身如玉得简直不像是他们妖族中人。
妖族之中，有关司寒神尊和妖界新主殷和即将成婚的八卦，就这么流传了出去。
几个妖族的老家伙都喜欢曲苏，也乐得看殷和这个向来嚣张跋扈的主儿，跟在曲苏身边温柔小意的样子，大家伙儿各怀心思，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不约而同地都想将曲苏多留一段日子。然而殷和骨子里还是那个殷和，他从前连曲苏的族人都容不下，如今哪儿能容忍这么多人每天凑在曲苏身边嘘寒问暖，大献殷勤。更别提妖族之中那些年轻的小辈儿，也不乏年轻力壮没有眼色的，居然明知他就在身边，还铆足了劲儿往曲苏近前凑。
殷和说要离开，曲苏也不坚持。她不论到了哪里都是一副悠然自在模样，仿佛去哪儿，住哪儿，见什么人，她都没有意见。
殷和见状，心里愈加不快，便说这一趟出来也有些日子，不如干脆回龙宫去。
曲苏听了便是一笑：“我还想说，你对那个伏城还真是放心，把整个龙宫都交给他打点。”
殷和道：“从前还有赤眉和灼曳，不过……”青华大帝的名字到了嘴边，他陡然意识到不妥，转而道，“伏城此人，性情耿介，对天界更是恨之入骨，是个忠心可用之人。”
曲苏道：“你的龙宫，自然是你做主。我只是好奇，他一个狼妖，怎么会跑到龙宫给你做手下。还真是挺有趣儿的。”
殷和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出于某个不可说的原因，选择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