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着岳周的面,名叫青玄的家伙再次提出借住一段日子的请求,这在曲苏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答应的事,可也不知岳周是如何想的,听到这话,他沉默了片刻,又没听到林梵出声反对,便答应了。曲苏心里委实不满极了,可她一路舟车劳顿,折腾了一上午,她是真饿了。

老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而且这撵人的事儿,说起来也实是一桩体力活儿,曲苏打定主意,先将此事暂且放下,和岳周、林梵先把这顿午饭吃好了,再好好收拾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尤其她还能趁着做饭的光景,从林梵这大美人儿身上套取不少八卦。毕竟,她虽和岳周交情匪浅,但这对俊男美女之间的一见钟情的故事,怎么也是女孩子亲口讲来最为温柔动人。若是让岳周讲,估计五十字之内,就把这两个月的情形三言两语说完了。

“所以说,你和岳周初次见面,也算是美人救英雄了!”曲苏听得颇具兴味,左手一把瓜子,右手捏着几颗酸甜口的果脯,搬了张板凳坐在厨房一角,边听故事边看林梵忙活。

她本就不擅庖厨,也懒得故作贤惠去给别人添乱,林梵正在洗一把小青菜,一边朝曲苏笑的娇甜:“岳周哥哥都跟我说了,若不是曲姐姐,他如今这条命还不知道在哪里。您是岳周哥哥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林梵的恩人。”

曲苏打小在羽落长大,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自然能看出林梵的眼神、话语赤诚无二,但恰是因为如此,反倒让她生出几分难得的羞涩。她用手抓了抓脸,又意识到自己这动作太孩子气,连忙咳了一声,假作捋发,坐直了脊背道:“也不是他说的这样啦。从前他也救过我不止一回,认识这么些年,我这还是头一回能帮上他点儿什么。”

说着,她看向林梵的目光透出几分揶揄:“若说救命恩人这四个字,还是林姑娘当之无愧。听你所说,那书塾的先生也着实小气了些,岳周不过闲说几句,他就放任那些半大孩子朝岳周扔石头。我那时走得匆忙,他又刚盲,对这镇子十分陌生,若没有你,想来他定要吃上不少苦头。”

林梵笑得愈加娇甜:“我就是没见过他那么有趣的人。明明功夫在身的,被那一群孩童围着扔石头,也不出手反抗。”她抬手抚了抚脸颊的发丝,明明在洗菜、摘菜,可那姿态看起来也精致漂亮极了,“当时我就想,这人眼睛都瞎了,怎么还这么笨,都不知道保护自己,笨就算了,人却还长得那么好看……”

这么一串话说下来,不仅她自己笑了,连曲苏都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林梵突然问了句:“曲姐姐,待会我要做条鱼,你想如何吃?清蒸、红烧,还是糖醋?”

曲苏一听“糖醋”二字,险些口水都流出来,连声道:“糖醋的好。若再加点辣子,更好!”

曲苏这口味偏好,着实怪了点儿。林梵接着说道:“我那时也才来这儿不久,正四下寻个便宜的地方,与人合住亦可。听一位大娘说,前不久有两个人刚从她手里买下一处院子,地方很大,足够十来口住呢。但那个同来的姑娘第二天就不见了影儿,独留那青年男子一人,且是个瞎子。当时我想,既然地方足够宽敞,又是新买下的,说不定肯便宜租我一间,也能节省不少银钱……”

曲苏听到这儿,接话道:“却不想你寻他途中凑巧路过书塾,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救下人来一看,不仅刚好是个瞎子,长得还挺好看!这不,房子有了,男人也有了,万事俱备,就差个媒婆,你看我来的是不是很及时?”

林梵被曲苏一席话说得忍不住又笑了,脸颊也透出淡淡红晕:“曲姐姐也觉得岳周哥哥生得很好看?”

曲苏道了声:“那是。”似是想起了什么,匆忙起身将瓜子皮和吃光的果脯袋子往盛脏物的桶里一扔,“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个好东西!”然后就急匆匆出了厨房。

她的包袱放在院子靠东头的一间正房里,是林梵特意为她选的,说是房间宽敞,白日里阳光也足。曲苏自小到大,因为常常要外出行走,为了完成任务,卧过金床玉枕,也躺过木板草席。上至贵族小姐家的房梁,低至勾栏瓦肆里舞姬的床底,哪里是她曲某人睡不得、睡不着的?要说衣食住行,她最在意的,一则是吃得饱足滋润,二则是行得舒坦便捷。余下两桩穿和住,她并不是很挑剔。

不过那间房里的水曲柳大床,她委实喜欢得很,尤其那床幔的料子,也不知林梵打哪儿弄来的,清透柔韧,阳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冰花般的光芒流转其间,握在手里凉冰冰的,蒙在眼上,却特别遮阳。曲苏回到床畔取东西,摸着床幔,忍不住又悄悄儿攥了一把,轻喃道:“那些文人诗词里写的什么鲛绡透,是不是也就是这样了?”

“那是雾縠冰绡,鲛绡虽美,却不遮光,没人会拿来做床幔。”那男声有如碎珠落玉盘,格外清冷。

曲苏不用抬头就知来人是谁,她将脑袋一偏,臂弯在身后,悄悄撒开床帐子:“想不到你一个男子,倒是对这布匹织物知之甚详。”她又忍不住嘟囔,“鲛绡不是传说中人鱼织成的布料?说的好像他真的见过一样!”

青玄抱着手臂站在门外,侧脸对她,双目似在远眺后厨的方向:“常识而已。”他朝曲苏瞥了一眼,“雾縠冰绡也算难得,你身为女子,见之心喜,舍不得撒手,算不得丢人的事。”

这是把她偷偷儿拽了一把,又悄悄儿蒙在眼上,最后又想趁他不注意赶紧松手的一举一动,都瞧得清清楚楚,这可委实有损她多年来行走江湖的飒爽侠女形象。偏他一开始还不出声儿,却被她早看出来了,这人实是个蔫坏的!

曲苏抿着唇从包袱里扯出一册书,揣进怀里,走到门口时,特意当着某人的面,仔仔细细将门关好。

青玄在旁看完全程,末了点评了句:“这门栓一挑便开,如此折腾,岂不徒劳?”

他说话时几乎是面无表情的,只是看向曲苏的那一眼,透出纯然的不解。

曲苏转身就走,不想再跟这人多说一句。

她算是看出来了,先前那会儿她为林梵出头,对他放了好几回狠话,这厮看着一派淡然,但都在心里一笔笔记着呢。这不,现在就主动上门找她的不痛快了!

必须尽早和岳周商议,让这人尽早卷铺盖走人!

曲苏想着不能让林梵久等,一路足下生风,哪知还未走近,就听厨房里传来“嘭、嘭、嘭”硬物劈砍的巨响。

后厨里,林梵手执一把尺长的砍刀,手起刀落间,一只精神抖擞的大肥芦花鸡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号,脖子一歪、两腿一蹬,“走”得分外安详。

紧接着,一条大青鱼被她丢在案上。她用刀背连拍鱼儿两下,翘着尾巴的它翻起了白眼儿。

曲苏扒门一看,不免喟叹出声。

她错了,她不该看人只看表面,她早该想到的,林梵手劲儿那么大,绝不是她与青玄对峙时脱口而出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刚刚电光石火间她那么一望,那身法、那力道、那矫健的挥刀姿态,林梵这姑娘,绝不是个平平无奇的弱女子。

想来也是,若是平平无奇空有美貌,也不能在短短两月间就俘获了她家小周周一颗孤寂了二十三年的少男芳心!

怀着满腔激赏,曲苏从怀里掏出书册,大步跨进厨房。林梵这姑娘,当真是她行走江湖十五年年难逢的知己啊,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曲苏折返时脚步轻盈,带过一缕微风。林梵嗅觉极为灵敏,哪怕这后厨之中诸多香气混杂,她仍从曲苏身上嗅到一股颇为熟悉的清幽香气。那香气说是清幽,又含暖意,总令她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她忍不住脱口问道:“曲姐姐搽了什么香?”

曲苏被她问得一蒙,连带扯起自己衣袖闻了闻:“没有啊。我从不用香粉。”气味这东西看似无足轻重,但她干的是杀人行当,有时恰恰是平日里无关紧要的细节,却会在关键时刻暴露行迹,引祸上身。她绝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更何况,平常她连发髻都懒得好好梳,更别提脂粉香囊一类的劳什子。

林梵被那股突然飘至鼻端的幽微香气勾起了心底许多回忆,一时着急,连连**细巧的鼻尖,可那香味转瞬即逝,归于隐秘,一切都仿佛她幻梦一场。

曲苏怀里抱着一本册子,还在纳闷:“我只闻到了红枣鸡汤的香味,辣子糖醋鱼的味道,还有豆腐香、胡椒、老姜……”

林梵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大约是我闻错了,曲姐姐别在意。”

曲苏摆摆手,取出怀里的册子,翻开当中一页,朝她招招手,神情颇为神秘。

林梵朝那书册望去,一眼就怔住了:“这是……”

曲苏笑得一双明眸眯成弯弯两道月牙:“这书可是稀罕物儿。当今天下,凡是美人,不论男女,均被收入此册。每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重新刊印,增删更改,以表公正。今年可都出到第十版了!不瞒你说,从前的九册,每一本我都有收藏。”

林梵怔怔道:“可这里面怎会有……”

“自然是有岳周的。他那般沉鱼落雁的容貌气度,仅仅一个侧脸,也足以风华绝代,被收入此册,也不足为奇吧!”曲苏笑眯眯地说着,待看到林梵面露不解,一拍脑门道,“啊,忘了告诉你,当初投稿的是我们自己人来着,所以直至今日,出版这画册的书商只有他这一张侧脸的小像,无人知他真实身份。可哪怕无人知晓,也不妨碍这小子一连三年,年年都挂在这“十二君子”里头。怎么样,这幅画是不是绘得惟妙惟肖,颇有神韵?”

林梵这才放下心来,再细一看,那画像旁写了三个楷体小字“蘅芜君”,并附上了一首七言绝句。那首小诗写得也是绝妙,既赞美了岳周与众不同的风流恣意,又道出写诗人对这位神秘男子的好奇与向往。

林梵自打认识岳周,便觉他样样都是绝好,眉眼鼻梁,唇畔浅笑,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如今读到这诗,更觉遇到知音,她只读了一遍,就记在心上,一边炒那道山蕈青菜,一边忍不住轻轻念出了声。

曲苏见她这几近入迷的痴模样,捂着嘴偷笑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咳了两声,出声提醒:“那个,糖醋鱼好像再不出锅就老了。”

“噢,噢!”林梵回过神,也觉自己刚才那般有些失态,将整条鱼并糖醋汁盛入大碗时,手一哆嗦,眼看着鱼顺着碗沿就要滑了出去。

“当心。”

曲苏盯那条鱼盯得直咽口水,自然第一个就冲了过去,可她怀里还宝贝地抱着那册书,出手的动作难免慢了一拍。

岳周不知何时进了后厨,听声辨位,不仅一手端平盛鱼的青花大碗,还顺便扶了一把美人纤腰。

约莫是身边还站着曲苏的缘故,林梵还未开口,脸先红了。

曲苏“哎呀”一声,将书册往怀里一塞,从案上拿起两块厚布去端砂锅:“不打扰你们,我先把这鸡汤端出去!”

林梵掖了掖耳鬓发丝:“我把青菜盛出来,还差一道芙蓉蛋花汤,就可以吃饭了。”

岳周有些无奈地劝道:“曲苏从来零食不断,饿不着她的,你不必烧这么多菜的。”

林梵小声说:“毕竟多了两张嘴,我怕你吃不饱。若是营养不够,眼睛又怎么尽早恢复。”

岳周神色微滞,松开了扶着林梵的手,他极轻地叹息了声,用一双已无法聚焦的眼眸看向她道:“你不必如此,无论做什么,万事都要先考虑你自己,没有人值得你这样相待。”

明知道此时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可林梵还是被他温柔垂眸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她轻咳两声摇头,坚定道:“旁人自是不值得,但你值得。你那样好,我为你做什么都觉得值得。”她说完之后也不待岳周回应,便觉得双颊滚烫,忍不住轻轻推了下他,“哎呀,你先出去吧,不然曲姐姐看到了,要笑话我了。”

这段时间以来,有她陪着每日练习,岳周已对家中方位、摆设十分熟悉。他本就方向感极好,除了最初那几日无人照管过得狼狈,如今在家中坐立行走,已与常人无异,甚至在镇上行走,也只是比寻常人走得慢些。也正是因为此,今日林梵才会放心任他独自往返书塾和自家。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咬了咬唇:“今日送你回来那个……”

岳周低笑了声:“你不是说让我赶紧出去?”

林梵气得一扭身,去做蛋花汤了。

岳周摸了摸鼻子,低声道:“等吃完饭,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仔细说给你听。”

“我才不想知道!”林梵气呼呼地嘟囔了句。转眼,看到手旁窗台上的那包米糕,她眼珠一转,趁着岳周刚走,曲苏未回,连忙拿起米糕丢到米缸后的一处角落。

她也知道浪费粮食是不好的,可那个韩娘子明显不安好心,谁知道她送给岳周的米糕里有没有放什么迷魂药!她也是为了岳周身体着想,谨慎一些,才小心翼翼把东西藏起来了。大不了,大不了等没人时,她把那份米糕吃了,总可以吧。反正一般的毒药害不到她。

“知道什么?”哪怕有厚布垫着,端着砂锅一路从后厨到厅堂,也烫得曲苏手指微红。曲苏双手捏着自己耳垂儿,见案上摆着两盘做好的青菜,一手端了一盘,凑近林梵观察她神色,“咋了,和我们周周闹别扭了?”

“不是。”哪怕和曲苏一见投缘,这女子呷醋的微妙小事,怎么也算小情侣之间的情趣,她不好意思径直说出口,“曲姐姐端完这些就不必过来了,先趁热吃着,这汤马上就好。”

曲苏摇了摇头:“我还得过来一趟,饭还没盛呢。”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林梵,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那个青玄,是不是不仅是……难不成你还欠了他银子?”要不然,怎么那家伙张口提出要在这借住一段时间,林梵明显不愿意,却怎么都不敢出言拒绝。

依照她多年经验,这种情况,多半是弱势的一方有把柄被人握在手里。这把柄,要么是钱财,要么是见不得光的陈年旧事。刚刚这两人间的对话她虽听得不甚明白,但林梵显然已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而青玄那厮却还能有恃无恐,紧咬不放,说明他们两个之间,应当还有些其他的牵扯。

林梵最怕曲苏或岳周问及此事,此时听到曲苏最后一句,她愣了一下,缓缓点了点脑袋,背对着她不敢回头。

她自小就不擅撒谎,曲苏看着豪爽洒脱,但并不是个粗心大意之人,她怕自己一扭头,脸上神色就先暴露了真相。

身后曲苏的语气却严肃了不少:“欠了多少?”

林梵哪里说的出具体数字,然而不等她现编,就听曲苏紧接着道:“待会吃过饭,你和我好好说说,若是不太多,这钱我替你还了,省得家里还供了个大爷,看他那张脸,饭我都要少吃两口。”

最后两句话,曲苏边往外走边嘀咕,声调已低不可闻。但林梵耳力出众,听得清清楚楚,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双肩沮丧地塌下了去:当人可太难了。光是说谎这件事,她恐怕再修行个五百年,也难学得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