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不速之客 (一)

天上无月。

夜风刮过脸畔,寒得刺骨。曲苏飞快穿越层层密林,落脚时甚至能感觉到靴子向前挪动时带起的黏腻。

那是之前杀人沾的血。

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她自己身上浓得近乎窒息的血腥气,她缓缓放轻脚步,似乎捕捉到一抹似有若无的吐息。

“周周,是我。”

说出这句话时,曲苏的意识陡然清醒过来。她死死咬住舌尖,甚至觉得口中尝到淡淡铁锈味,却发现自己仍然深陷梦中。

她已清楚知道那是梦,却怎样都醒不过来。咬舌尖也好,用手掐大腿内侧也好,她甚至尝试屏息,却发现周遭仍然是冷风拂过树梢的簌簌响动,以及那道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吐息。

“周周,出来呀,是我。”梦里的自己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曲苏深吸一口气,既然醒不过来,那就再梦一遍也罢。虽然她是极不愿意回想起那一夜的。

那一晚本来是她的任务,事先筛查信息时她已得知,目标人物并不懂武功,也没什么得力的朋友,那本该是一次非常简单也非常完美的刺杀。但正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太简单、太容易了,她中计了。

她本以为对方已是瓮中之鳖,殊不知她才是那条自投罗网的鱼。

而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明了。无止境地厮杀,混乱中四下奔逃,她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才突出重围,只记得那晚星光寥落,彼时她借着远处极幽微的灯火一看,随身多年的红罗刀已经砍到卷刃。

她两臂、小腿、后背已有数道伤口,最重的一刀伤在左肋,若不是她凭借多年训练反应及时,那一刀刺中的就是她的心脏。

围上来的人还在增多,而她早已战至力竭。

飞刀朝她刺来时,宛若紫电青霜,又有雷霆之势,她只来得及听见刀刃穿风过叶的风声。

那柄飞刀本该刺中她太阳穴的。

该是她死的。

是岳周及时出现,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

刀锋刮过她的脸颊,刮出一道极细的血痕,那刀太快,一开始她甚至没留意到,其实刀锋不仅仅划过她的脸。

转脸的一瞬间,她其实看到了,岳周略微偏了偏头。

岳周的出现宛如从天而降,有了这位打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并肩作战,她浑身上下仿佛又生出使不完的力气。她拉着他一路奔逃,行至一个岔路时,为了引开来人,她与岳周约定,两人分开奔逃,稍后在南郊靠近山脚的小树林重聚。

终于赶到小树林时,她记得自己接连喊了两声都没得到回应,便低低吹起一段口哨,那是独属她和岳周之间的暗号。

周遭一片静谧,仿佛连风都止息。

下一瞬,缓慢的脚步声出现在她左前方一点的位置。

“周周。”曲苏难掩心头的雀跃,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去抓。

“曲苏。”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岳周苍白俊美的脸。他的脸上有两道血痕,向来漂亮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

看清岳周双眼的那一刻,曲苏彻底忘记自己其实是在梦中。

她又回到了那一夜。

震惊、慌乱、无措,数不尽的懊悔和自责,比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更浓,比头顶无月亦无星的夜空更沉重,朝她迅速围拢,犹如汪洋倒灌,将她整个人彻底湮没……

是她筛查信息不慎,是她顺风顺水太久,是她太过大意轻敌。

如果真要死,就让她死好了。反正她在这世上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自打五岁那年被大哥捡回“落羽”,大哥手把手教她功夫,供她吃穿,让她足足过了十五年的逍遥日子。如果就在那一夜,让一柄飞刀穿过她的头颅,死个干净利落,她绝无任何遗憾不甘。

可她没有死,岳周却替她瞎了一双眼。

可岳周还那么年轻,他不仅是她在落羽之中最好的兄弟,更是大哥接管落羽后一手培养提拔的左膀右臂。江湖杀手排行第一的岳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岳周,有着一双漂亮眼眸、与她无数次坐在月亮底下把酒言欢的岳周,因为她瞎了。

事后,大哥第一次开口让她去戒律堂领了十鞭子。还罚她接下来所有任务所得,都要拿出一半分给岳周。

大哥语重心长对她说:“苏苏,别怪兄长罚得重。岳周为你失了双眼,有些事,这一生兄长都可以替你挡,但有些责任,你要学着自己扛。”

十鞭子抽在脊背,真的很疼,可这怎么可能够?

岳周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他为她挡过箭、试过毒,背着后背中刀的她走过两天两夜的山路,他是她的兄弟、挚友,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些弥补,根本不够。她要努力赚银子,要像大哥说的学着尽快长大,她会替岳周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去尝试帮他恢复光明。

她已经顺利找到他,从这一刻起,她绝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伤害。她再次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周周,跟着我。”

“嗯。”岳周应了一声,甚至还像从前没事人那般,朝她笑了笑。

可紧接着,一支不知来向的弩箭呈破空之势,擦过她的肩膀,“扑哧”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她看见岳周的心口绽出一朵鲜红的花,他朝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无尽鲜血从他的唇喷涌而出。

她一步冲上前,想要扶住他,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仅仅是一步之遥,原来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她曾经拉住岳周紧紧拽着他的地方,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最后是岳周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跌坐在地,清晰看到他坠下崖的那一瞬。他似是怕吓到她,如从前两人谈笑时,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岳周!”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那一晚,不是这样的!

曲苏从**一骨碌爬起来,单手扶着桌沿,一个人在客栈的屋内无声站了好一会儿。

壶里的水冰冷刺骨,就像梦里那一夜的风。但梦里的风会让她迷幻,而冷水灌进肚子,能让人快速清醒。

擦掉唇畔的水渍,曲苏拎起床头的包袱,一把推开窗。

春风裹挟着淡淡花香,伴着往来车马行走翻起的尘土,轻拂过她的鬓角鼻尖,曲苏忍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切不过是个梦罢了。

眼前这个温暖、鲜活、尘土飞扬的人间,才是她可以牢牢把握的真实。

这是大周至德元年暮春,翠柳飞絮,暖风熏人,正是一年好时节。沧浪城外一处小镇,遍栽梨花数里,年年此时,梨花飞雪,蜂黄蝶粉,远近闻名,爱好踏青的青年男女常常相邀前往。

“糖渍果子怎么卖?”

“这位姑……”卖果子的小贩话到嘴边,抬头间看清摊前女子的装扮,又连忙改口道,“女侠好眼光!这个呀可是咱们棠梨镇的特产,这一路走来您看到不少梨花吧,我这果子是去年秋天摘的头茬儿红棠梨腌的,还用了咱们这儿上好的百花蜜。”

曲苏听到小贩的称呼,不禁一乐,她自认近来穿着和其他女子无甚差别,只是行走匆忙,忘记摘去腰间那柄短刀,居然被这小贩看出了江湖身份。左右无事,她一罐罐看过去,最后接连指了几样:“这个,这个,还有你说的红棠梨,都给我包一份。”

“得嘞!”小贩手脚麻利,很快包好果子,还单独包了一小份,里面有七八枚各色果子,递过去说:“这个送给您。吃着好您可记得再来啊!”

曲苏笑眯眯地应了声,捻了颗甜杏脯送进嘴里:“唔,好吃。”她仰脸看看头顶的太阳,“我以前还真会选地方,真是便宜岳周那小子了!”

棠梨镇不算大,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就到了记忆中的那处院落。

她渐渐停下脚步,当初走得匆忙,那件事发生后,她将人安顿在这儿,当晚就北上寻药,可记忆中,这院子好像没眼前这么的……精致妥帖啊。

院墙和篱笆显然重新打理过,其中一根篱笆桩上还挂着个巴掌大小彩色丝线编织的蝴蝶结。院里栽着一棵桃树,一棵梨树,以及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花儿来,甚至还架起了葡萄架!放眼望去,粉的白的蓝的花儿开得繁茂,色彩鲜亮,几近夺目。离葡萄架和石桌不远的地方,还挖了个水塘,看这样子,这家伙还打算在家里养鱼?

“不对啊。”她忍不住嘀咕,“这不是岳周那家伙的作风啊!”她还是走上前,准备敲门。

她定睛一看,更觉出几分不对来。头一回来那天,门口那两扇破木门板,一边沟壑纵横,另一边摇摇欲坠,她当时也没留意,随手一拉,那原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半扇老梨木门顿时不堪重荷,“嗞嘎”一声,兜头朝她扑来,幸好没砸她个乌眼儿青。那破木头门可绝不是眼前这两扇新漆的枣红色门板。

向来心大胆儿肥了二十年的曲某人当下觉出事有蹊跷,忙不迭伸腿踢门。

“你做什么!”

怀抱着大包小包干、鲜果子的“曲女侠”听到这声厉喝,懵懂转身,就见不远处站了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女子,巴掌大的小脸儿格外妩媚,露出的半条手臂戴了足有十几圈缠臂金,日光照耀下,一圈圈金臂钏熠熠生辉,愈加衬得她两条酥臂雪白细润。腰间那条满绣榴花罗裙艳红似火,偏她生得纤腰长腿,走起路来更是摇曳生姿。此时,美人那双顾盼生姿的勾魂眼警惕地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张口质问:“你打哪儿来的?姓甚名谁?为何要砸我家的门?”

曲苏好不容易将自己一双眼珠子从美人儿胸前酥白拔出来,可巧顺着曼妙的曲线向下一瞄,就瞧见她腰间用洒金杏色软烟罗系成的蝴蝶结,曲苏忍不住扭头又朝那篱笆桩看了一眼。

这打结的手法千千万,但篱笆桩上那枚随风摇曳的蝴蝶结,与眼前女子腰间的蝴蝶结,简直如出一辙,连一长一短两条尾巴的俏皮风格,都一模一样,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看来这院子能修缮打理成今日这般境界,是多亏了眼前这位红裙姑娘。

“喂,我在同你讲话,你这人怎的这般没有礼貌!”

曲苏转过头,挠了挠脸:“这个,我能先问一句……”

“林梵。”跟在美人身后的男子没等曲苏说完话,便先开口叫道。这男子声音犹如风入松间,疏疏落落,委实清越好听得紧。曲苏只觉得耳根一酥,这才记起,她刚刚看美人儿太过专注,一时忘了她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这一望可不得了,曲苏手一松,差点儿没把怀里的蜜饯果子通通砸在地上。

男子头戴九珠冕旒,手执柳枝青翠欲滴,一袭长袍宛如云蒸霞蔚,说不出的流光溢彩,愈加衬得这人面如冠玉、身若修竹,纤腰一握……曲苏一边看一边悄悄拿手比了比,当真是双手合拢分外好抱的尺寸。那张脸更是入目难忘,长眉入鬓,眸若寒星。哪怕是这样微垂着眼谁都不瞧,那副微抿着唇的疏冷模样,也足以令天下女子为之心动。那笔挺的腰,那鸦羽般又浓又翘的眼睫,还有那绝不屈从、目若无人的高冷气度!

此人绝非凡品!可惜看他这身衣着,全然不似正常人的装扮,倒像刚从戏班子跑出来的戏子。曲苏将纸包夹在臂间,腾出手来给他鼓了鼓掌:“这位仁兄,你这身装扮……是来不及换戏服吗?”

男子垂首,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眉心轻蹙,并不搭理曲苏。他再次将目光凝在红裙姑娘面上:“我的问题,你要认真想清楚再回答。”

红裙姑娘眼眸下垂:“人都没了,现在追究当年的细节,还有什么意义。尊上还是请回吧。”

曲苏竖着耳朵铆足劲儿听,也没听清红裙姑娘是如何称这位俊美青年的,但这不妨碍她走上前凑个热闹。她刚伸出手,想摸一摸男子身上的布料,不想手指距离衣袖只有半寸时,对方刚刚好又挪开半臂距离。

男子睨她一眼:“放肆!本尊衣服可是你能碰的?”

还本尊?曲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是唱戏唱上瘾了?”她退后一步,将男子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这位仁兄,别说,你这法衣料子选得不错,扮的是哪家神仙?我不记得哪一出戏有神仙出场,你这可是唱的什么新戏?”

男子开始还有些不耐,待听到她后半句,面上微怔,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装束,那脸色落在曲苏眼中,愈加有趣。

曲苏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你这料子是哪家布庄买的,改天我也去买来做条裙子穿。”

男子面色仍冷冰冰的,只是眉眼间细微的神情变幻可以看出,曲苏这话说得他委实恼了。

他抬起眸,就见曲苏抱着手臂,歪头瞧着他笑,那副神情明显是在看他笑话。

男子唇角微翘,淡声道:“想穿这身衣料,怕你永生永世,都无法达成所愿了。”

曲苏“呵”了一声。她原本只是看这人生得俊美,一身穿着也足够有趣,才主动上前搭讪两句,不想这长得异常好看的人,脾气也异于寻常的臭。

尽管刚刚听到红裙姑娘与他之间的只字片语,可凭借她多年来行走江湖,阅遍人情世故的丰富经验,她觉着,这事儿不难推断清楚。

论美貌,红裙姑娘虽是个难得一见的娇媚美人儿,但比之身后这位玉面郎君还是差了不止一点点,故而从前两人相恋,这位郎君很可能恃靓行凶,没有好好珍惜人家。中间略过各种误解纠结,两人闹掰了,如今郎君后悔了,想要挽回,但姑娘去意已决,不同意和好。

不愧是她一眼就相中的美人儿,人美心硬,当断则断,她喜欢!

曲苏干脆撇开这穿神仙道服的古怪家伙不理,笑眯眯对红裙姑娘道:“这位美人,我向您打听个人。”

红裙女子虽然面上透着不耐烦,到底还是走上前几步:“说吧。”

“我想问,这一家。”她指了指身后那扇新漆的枣红色木门,“是不是住着个姓岳的小子。”

红裙姑娘闻言神色微变,她再度打量起面前的女子,但比初见时更警惕,此时她的眼神更多透出审视和挑剔。其实曲苏长得并不差,但她本人似是疏懒惯了,并未精心装扮自己,与时下女子相比,她发式梳得毫无新意,似乎只图轻省简便,面上唇间更是不施粉黛,就连耳间都没有任何配饰。只是老天似乎对她颇为眷顾,她生来肌肤便欺霜赛雪,那双红唇色泽嫣粉,唇形饱满,哪怕素面朝天,也仍是个清水出芙蓉的妙人。她肩上背的包袱看起来大且沉,压得左肩微斜,唇角沾上了糖浆也浑然不觉。大约是被打量得久了,她眯着那双弯月般的眸子朝露齿一笑,还将手上的蜜饯果子递了过来。

红裙姑娘微微摇头,双眸盯住地上的某处,似是打定主意不再看她,徒惹误会:“既是来找人,总该说明自己的身份,不然别人怎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曲苏一听这话就乐了,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看看红裙女子,又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她身后那位,慢悠悠道:“姑娘这话说得就错了。好人坏人,又不是写在脸上。有的人长得虽好,可这人品却是信不得啊!”

红裙姑娘被她说得愣了愣,待看清她目光所指,不由得跟着点了点头:“不错。”

曲苏又道:“至于我是谁,等见了岳周,姑娘细细问他本人不是更好?”转身间,她看向两人身后这处院落,了然道,“想必此处能有今日光景,是岳周那小子承了姑娘的恩情呢!”

这话说得有几分喧宾夺主的味道,可不等对方小脸儿挂霜,曲苏又道:“既然都住到了一起,岳周可找了媒婆,这三书六礼,过了没?”

红裙姑娘被她说得俏脸由白转红,再看向曲苏笑眯眯打量她的模样,不由福至心灵,嘴唇微颤,连声音都透出几分婉转羞涩:“这位,难不成是岳周哥哥的姐姐?”

美人儿声音好听,这一声“岳周哥哥”也喊得曲折婉转,分外甜腻。岳周这小子,还真是好大的艳福!曲苏险些被嚼了一半的桃脯呛着,连连捶了捶胸脯。如此粗鲁动作,不单看呆了身旁的红裙姑娘,连身后不远处的俊俏郎君都接连瞥了她两次。

曲苏连忙摆了摆手,可一转念她便想到,自己虽比岳周小了两岁,可平日里两个人没大没小的,她既未称呼过一声兄长,也未喊过一声师兄。如今有送上门的机会能让岳周的未来娘子喊自己一声姐姐……她翘着嘴角坏笑道:“这个吗,说是姐姐也不为过。既是一家人,咱们就别站在外边寒暄了,先带我进屋喝口水可方便?”她边说,边往门口方向走,念叨道,“这玩意儿吃多了真有点口干。”

“姐姐怎么称呼?”红裙女子几步上前,主动推开门,一边颇为殷勤地接过曲苏怀里的大包小包,一边眸光幽深朝身后男子看了一眼。她招待曲苏,“身上包袱可重?请先随我来这边。”

曲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先时在门外那位穿着古怪的男子,竟未打一声招呼,便跟在她二人身后,大摇大摆进了这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