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我不敢回来

谭奇水陷入冰窟般的恐惧中,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嚓”地一下,一根火柴擦燃,火苗有限的光线映出那张雪白小脸,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仿佛另一个灵魂披了谭春的皮,从另一个世界浮出来,用没有温度的眼眸透过脸壳上的眼洞看着外面的世界。

谭奇水见过谭春假装各种神仙上身,从没有像这次这般唯妙唯肖。

她点然了挂在旁边的一盏玻璃罩灯,光线明亮起来。

谭奇水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他家的菜窖,出入口在一楼侧边的储藏间里,封着厚厚的活页盖板。

菜窖内靠墙搁着两排铁架,冬季时用来储存白菜土豆什么的,夏天这些架子就空着。而他现在倚着铁架坐在地上,两只手臂伸开着,手腕牢牢捆在架子的铁杆上。平伸在地上的右腿还在传来阵阵剧痛,他低头看到自己的右膝盖凹了下去,裤腿已经被血浸透。

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小春,小春……你把爹绑在这里干什么?”

女孩从手边铁架格上拿起沾血的榔头,朝他走近几步,一拐一瘸的。

“跟你说了我不是谭春。”

“你不是谭春还能是谁…… ”

她一锤挥了下去,他的小腿骨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惨叫声中,她的嗓音格外清冷:“我是谁,你还想不起来吗?”

问一句,砸一下,血迹飞溅。

谭奇水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小秋!你是小秋!”

女孩抬起沾着血点的脸,嘴角扯开一笑:“答对了。”

谭奇水惊恐万状地盯着她的脸,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从娃娃洞里出来,就感觉女儿哪里不对劲,像换了个人似的。就在她一下一下锤击他的腿时,他终于想起了女儿忽然变瘸的右腿。

娃娃洞——十四年前他亲手掐死扔进去的残疾女婴。谭春一定是在娃娃洞里被小秋的鬼魂附身了!

这个想法让他神魂俱裂,泣泪横流地求饶:“小秋,小秋!爹错了!那时候家里穷,养不起两个闺女啊!你饶了爹,爹给你烧元宝,烧纸人纸马,给你花大钱做法事超度!”

“哦,谢谢爹。”谭秋直起身子,嘴角挂着笑,“可是我得替我没出息的姐姐讨个债呢。”

“什么?”

“替她讨还你给小银匠的那一下。 ”

谭奇水恐惧的眼睛几乎凸出,眼睁睁看着铁榔头朝他脑袋挥下。

*

“谭奇水还在地窖里,我看着他断气的。”谭秋低着头,木木地说。

宁檬问:“ 你杀死谭奇水的那天晚上,就是秀梅去找你的那天吧?”

谭秋猛地抬起眼,眼底闪过锋锐的狠气:“她本来不用死的。看在她是姐姐的朋友份上,我原本想吓走她就行了。可是她看到了我脸上溅的血,她猜出我杀人了,她会报案的。我就只好杀了她了。”

宁檬看着她,缓缓吐出一个字:“不对。”

谭秋:“什么?”

宁檬:“你对秀梅起杀心,是因为她看穿了你的身份。作为谭春的朋友,秀梅不会任你取代谭春,她必定会想方设法赶走你,让谭春回来。所以,你才想杀她。”没等谭秋争辩,她紧接着说,“ 当我们拿着银戒指给你看的时候,你又一次感受到被揭穿的威胁,所以你撺掇信徒杀我们。”

在她的语言攻势下,谭秋牙关紧咬,背躬了起来,眼中渐渐泛起血丝,像一只垂死的小兽拚命蓄起力量准备做出反击。

程远洲警觉地把宁檬拉远了一点。

却只有嘶哑到破碎的话音冲出谭秋的喉咙:“凭什么!凭什么她活着,我却只能去死!她已经活了十四年,活得那么懦弱!你看外面那些人。那些人都跪伏在我的脚下!我比她强,我能把这条命活得比她好,我为什么要把身体还给她?!”她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瘦弱的身体,仿佛拚命保护着什么,生怕一松手,灵魂就从身体里飘走似的。

宁檬看着她,眼神中充满悲悯:“谭春……”

“我不是谭春!我是谭秋!谭春死了!死了!”

宁檬的声音轻柔:“原本就没有谭秋,她是你想像出来的人,是你创造了她,履行替妹妹、替小银匠复仇的任务。谭春,你恨自己懦弱,希望心狠手辣的谭秋替代自己。你杀秀梅,杀我们,是为了保护谭秋,你希望自己去死,希望谭秋活下去。”

女孩绷得弓一样的身体塌下去,脸埋进膝盖里。

宁檬小心地伸手,掌心盖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你尽力了,谭春。回来吧。”

女孩发出闷闷的号啕:“我不敢——我不敢回来——我杀了秀梅!我怎么能杀秀梅!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我不敢回来……”

她自称“我”,其实已经接受自己是谭春了。

宁檬说:“秀梅没死,她活着呢。”

谭春身体猛地颤抖一下。缓缓抬起脸来:“真的吗?”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从衣领下慢慢拉出一根红绳。红绳末端缀的东西露出来时,程远洲大喘气一下,伸手就来拿:“快给我们……”

谭春握着红绳上的银戒一躲,警惕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程远洲就要扑上去抢了:“那个戒指是我们的任务目标,快给我!”

谭春愤怒了:“这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

“你……”

宁檬赶忙按住张牙舞爪的程远洲:“是我们想错了。”

“什么?”

“我们的任务不是得到另一只戒指,而是……”她从他衣兜中摸出刻着左半边蝴蝶的戒指,递向谭春:“是接受小银匠的托付,把它带给谭春。”

谭春看着这枚戒指,慢慢接过,与自己红绳上那枚并在一起。一只因为贴身藏着,依然光亮银白。另一只在阴暗的鼠穴里埋藏一年,表面已经发黑。可是它们挨在一起时拼出的蝴蝶依然美丽生动,振翅欲飞。

谭春把两枚戒指握在手心哭起来。

程远洲摊开两手焦躁得几欲暴跳:“不管用啊!还是没退出游戏啊!程序是不是坏掉了!”

宁檬也茫然了。到底怎样才算完成任务啊?

忽然发现谭春盯着她那双绣着红梅花的黑布鞋看。

宁檬警惕地后退两步:“你看我的鞋干嘛?”

“我的”二字咬得特别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