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谢谢你活着

黑夜突然转为白天,婴儿、老熊、母狼都从眼前消失了,他身上的衣服也换成原本的户外装。

游戏结束了。

可是那句“守护者已阵亡”带来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携住了他的心脏。

冯哲不像宁檬那样有过一次试玩机会,他不知道《尘封》游戏的魔鬼规则:游戏里的伤痛会带到现实,人在游戏里死了,在现实中也会死。

可是那一瞬间他有极度不好的预感。

他站起身来,拚命跑回朝西荫坡。村庄也变回废墟的模样,没有完整的屋子,没有村民,没有野狼,没有追杀者。

也没有周枚的影子。

*

浮雕文创店里。宁檬神色古怪地看着冯哲:“周枚不在那里?”

冯哲的肩背痛苦地弯曲,手捂着脸,叹息道:“她不在那里,不在那里。我在荒村内外找了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时冯哲已经在游戏里呆了近两天,期间粒米未进。

这一点,宁檬和程远洲就幸运多了,他们在无周湖别墅起码有伪装成漂亮点心的压缩饼干吃。而西荫村是断粮的“设定”,连压缩饼干都没有,当时冯哲已经体力耗尽,饿到两眼发黑。

他在发疯一样的寻找中一跤绊倒,躺在地上,绝望地想到一种可能:周枚在游戏中被追杀者杀死了,所以她留在那个世界里,再也回不来了。

宁檬和程远洲面面相觑。以他们的理解,《尘封》是高科技产物,并不是超自然的东西。

如果周枚在游戏里被杀死,那她起码应该留下尸体,而非消失在异度空间般不留痕迹。

难道他们的理解有误,这他妈就是魔法?

“后来我报警了。”冯哲无力地摊了摊手,“没有用。警察第一时间给我验血,怀疑我吸毒出现幻觉。我甚至捡回了被我丢半路的VR眼镜,警察说那应该是个普通VR眼镜,而且是个坏的。那玩艺里边的芯片已经自动烧毁了,真是……太鸡贼了。

没有人相信我……不过也是,这种事换谁也难以置信。就连我自己……一开始我坚信那不是幻觉,可是回家睡了一觉后,回头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越来越没真实感。我开始怀疑那只是一场噩梦,又或者我是疯了。或者周枚是我想像出来的……或者她根本就不存在吧。”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我宁愿是我疯了,真的,我宁愿。只要能证明我疯了,我就可以放下心里的包袱,很快乐地去精神病院报道……”他语无伦次,脸上的表情有点恍惚,是人处在精神崩溃边缘的模样。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程远洲:“直到你的人联系到我。”

他的声音颤抖:“那不是梦吗?我真的玩过什么《尘封》游戏吗?周枚她……真的存在吗?那她,那她……”

他哆嗦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发出深深啜泣声:“我把她扔在游戏里了。我把她……一个人扔在那个可怕的世界里了。”

他的讲述到此为止,可是,有个细节他没有提。回来后,他一睡着就做噩梦,总是梦到周枚最后走向追杀者前,对他说的三个字。当时他没有听清,可是在梦里他听清了。

“对不起。”

周枚说的是“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跟他道歉?因为她当时就知道不能跟他一起出去了吗?她预料到他将面临灵魂绞碎般的痛苦和自责,所以才道歉的吗?

冯哲陷在这三个字造成的漩涡里,仿佛永生永世也不能解脱了。

看着面前这个哭泣的男人,宁檬心中深深震动,一时呆坐在座位中没有反应。

倒是程远洲吃力地坐直,隔着桌子拍拍他肩膀安慰:“我这边有资源,回头让人查查医学院名叫周枚的大一学生。”

*

冯哲情绪平复些后,告辞离去。平稳的脚步,挺直的背影,外人难以看出他内心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程远洲窝在卡座里摆弄着手机,扫着紫云楼的菜单:“领导,中午吃什么?”

没听到回答。抬眼一看,宁檬坐在座位上,两眼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远洲把手伸她眼前晃了晃:“领导,你丢魂了吗?”

她转眼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盯了半天。程远洲一点一点朝靠垫深处缩去:“领导,我犯什么错误了吗?”

她忽然说:“谢谢你,程远洲。”

他一愣:“不用谢,不就是吃顿饭吗。”

她接着说:“谢谢你活着回来。”

“……”

经历过给程远洲做心肺复苏的她,能真切体会冯哲的痛苦和崩溃。如果程远洲死在她面前,她的表现不会比冯哲好,更有可能当场疯掉。

更别说那对那么疼爱他的父母,如果他有事……不敢想下去。

万幸他活着,万幸。她紧紧地看着他,像在一遍遍确认他的存在。

程远洲在她的注视下,心像被什么突然戳中了,脸越来越红,不自觉地伸手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忽然站起来。

他这一握就摸了个空,特别失落。

宁檬说:“你说过三楼有个天台?”

“是。”

“走,带我上去看看。”

“哎?”

这座年龄近百年的老房子三层面积加起来近三百平,搁它年轻时,是整条街最气派的一家,搁现在,也是最值钱的一座。

富二代程远洲当然早就把它买下来了。从一楼的店面,到二楼的家居,再到三楼的阁楼和天台,都是由程远洲亲自设计装修。

三楼是这个文创店小老板的艺术天份凝聚展现的地方。占一小半面积的斜顶阁楼被他当成收藏室,摆满各种绘画和艺术品,有拍卖行的天价物,也有地摊淘来的民间工艺品,在层次灯光下混搭得异常和谐,中间用来休息喝茶的桌子本身也是黄花梨木古董,宁檬扫一眼就知道是那种贵得让人不想问价格的东西。

但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宽阔的天台。

天台上布满了各种绿植,蓬勃又自然,就像把亚~热带森林裁来一角,搁在这城市中老房子的屋顶上。一道帆布搭成的凉篷底下,搁着藤椅和小桌,人往椅上一坐,视野中是一方碧空白云和绿色枝叶的交错,身心无比愉悦。

“这里太漂亮了。”

宁檬张大眼睛左看右看,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设计的。”程远洲尽量自然地邀功,“这里每一株花草都是我亲自挑的,摆放看着随意,其实都有美学技巧……”

“真的棒,真的棒。”她赞叹不已。

程远洲站在她旁边,骄傲得脸颊微微发红。她个子比他低好大一截,白色纯棉小罩衫和牛仔短裤搭得清清爽爽,皮肤白得透明,阳光从眼睫毛跳到含笑的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他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想起在游戏里时她脚受伤行走不便,他就横抱着她奔走的情形。

那时他力量值太强,她在他手上轻若无物,像枕头里漏出的一朵鹅绒。

不由自主走得更近,想跟她说点什么,脑子里又有点走神,一句话没过大脑就自动从嘴里冒出来:“这么喜欢,要不要住在这里?”

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心怦怦跳起来,一刹那有点想逃跑,又勇敢地留在原地等待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