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搭档
回到重案组时,放下已经在办公室等了肖扬有一会儿。
肖扬简单问候放下,便领着他到了四眼井所在的派出所会议室。一盒盒四眼井居民户籍档案全部摆在会议室的长条桌上。
放下看着这些档案,有些出神。
肖扬在边上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放下沉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肖扬点点头,开始对这些档案盒进行整理。这些档案是按照家庭为单位登记的。有的家庭成员新近变更,比如有人迁入,孩子出生,便被装订在前面。有的家庭户没有变动,档案便被压在下面,时间推延,档案纸也明显发黄。而压在最下面的,都是因为人口迁出、死亡、失踪而消失解体了的家庭。
肖扬整理完一盒,放下便翻看一盒。他认真审阅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生卒年月、伴侣信息,仿佛在阅读他们的一生。放下一页页翻着,突然间,他不再翻动书页,而是定定的看着一张彩色照片。肖扬凑上前去,看到姓名那一栏写着阿信的名字。肖扬心中暗自感慨:阿信原来也住在这里啊。
放下继续看阿信的家庭人员档案:父亲吸毒,母亲下落不明,十岁辍学。放下翻到最后一页,那是阿信的爷爷,一个因为死亡而被注销的人口。放下默读这个死去老人的名字:胡广耕。就在一瞬间,胡广耕这三个字变成一头猛兽,从布帘后方撕开一条缝,挥舞着致命的利爪。放下再看老人的头像,一出难以磨灭的印象浮在脑海。放下方寸大乱,他勉强再看老人的死亡日期。正是自己失忆的那一年。
放下呆坐在椅子上,自此,往事已经彻底溃坝,记忆全部涌上心头。肖扬也意识到放下发现了什么,她正要开口。却发现放下惊恐地望着自己,拼命了摇着头,然后像一个酒醉之人,扶着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放下已经走远,肖扬回到桌前,再次审视阿信的家庭档案,想了会儿,她也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放下跌跌撞撞回到龙隐书院,穿过前殿,撞开了正要作揖行李的几名小学徒,一头扎回位于后院的书房内。
放下拉上窗帘,关上灯,连燃起的檀香也将其熄灭。书房慢慢随着四下灌入的冷气沉寂下来,但记忆的火焰却越燃越熊,风暴般扫过放下心灵的每个角落,将埋葬在最深处的记忆剥离了出来。放下闭上眼,他仿佛看到了一辆骑行的自行车。
那是一辆老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丁零当啷,慢慢压过龟裂的路面。车座上是一个高个子青年,背影似曾相识。自行车后座系着一个布包,摇摇欲坠。自行车驶过一家邮政储蓄银行,停下,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加速向前,和一个刚从储蓄银行走出的老头擦身而过。正低头赶路的老头停下脚步,发现自行车后座的那个布包落到自己的脚边。老人想招呼那个骑行的高个子,但那个高个子却踩着自行车跑远了。老人犹豫一下,将装着刚从邮政储蓄银行取出的五千元的钱包揣进自己棉衣里,再弯下腰将地上的布包捡起。打开,便看到了花花绿绿的一堆冥币。老头刚一眨眼,另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搂住了老头的肩膀。
“见者有份。”长头发嘿嘿笑着。
“我……我……”老头子站在原地,努力维持自己的平衡,却还是架不住长头发的推搡,带向路旁边的公厕。
公厕里没有人,老头下意识缩紧了身子,装着五千元的布包贴靠在自己的胸口窝。长头发倒不急,他点上一根烟,向外瞅。老头子想离开,长头发又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留了下来。然后是丁零当啷,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又骑了回来。高个子小伙也进到公厕内,一只大手顶住了老头的胸膛,将他逼到了墙上:“你捡了我的钱?”
老头子不敢收话,只是斜眼边上抽烟的长头发。长头发只是抽着烟,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老头只得将那个刚才从路面上捡起的布包递了过去。
高个子打开布包,将里面花花绿绿的冥币掏出,摔在老头脸上,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给我送终呐!我的真钱去哪里了?”老头呜呜说着:“就是这些。”高个子反手给了老头一个耳光,然后两只大手开始在老头身上摸索。
老头子只得用双臂护住自己前胸,瑟瑟发抖。但高个子还是强行将老头子的双臂掰开,伸进他的棉衣,将那个装着5000元钱的钱包一把掏了出来。老头子要叫喊,喉咙却被高个子的大手死死卡住。老头子歪着头,想像那个长头发求救。可是长头发只是嘿嘿笑着,又点了一支烟。高个子骂了一声:“老不死的,还想黑了我的钱!?”然后,他将钱包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离开厕所,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丁零当啷声离开了。老头子瘫软在地上。那个长头发的小伙子从他身上跨过,回头看了一眼老头子,又嘿嘿笑了一声,也离开了公厕。
清风吹走了鼻尖的恶臭,长头发小跑几步,追上前面二八自行车,踮脚一跳,屁股就坐在了后座上。高个子背过手将钱包递给小伙子。长头发将五千元钱取出,先塞进口袋,然后又摸出一张身份证,正是那个老头。长头发默读老头的名字:胡广耕。再然后,便将身份证连同钱包,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记忆出现了断档,氤氲一片。放下喘口气:记忆的深处居然裹藏着一场骗局!而他究竟在这场骗局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那个高个子?还是那个长头发呢?
他将蜡烛点燃,回忆又接续起来。应是又过了几日,高个子和长头发在马路游**,一阵鞭炮声响起。他们停下脚步,看到巷口的标牌标记着:四眼井。两人便往里走,迎面撞见了一支出殡队伍。打头的是一个哭泣的小男孩,七八岁样子,手里捧着一张黑白照片。长头发盯着遗像中的老头:嘴巴微张着,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冤屈。长头发一愣,再看高个子。高个子也傻了。他们两的心沉入了水底,因为他们知道,死去的老头,正是前几日被他们骗走五千元的胡广耕。
记忆又出现了混沌,没有画面,只有隆隆的火车声,隆隆的雷声,隆隆的钟声。漫天大雨浇透了泥沼里向前挣扎着的两个人。傍晚刚尽,天地却几乎全黑,只有山顶的几处房子发出些许光亮。长头发走在前面,却依然不时回头看着那个高个子。他们没想到老头居然会因这场骗局而被气死。他们因此恐惧,开始逃亡。但逃亡路上充满着争吵和无助,其中一人提到了投案自首,另外一人则要破罐破摔。慢慢的,长头发和高个子出现了罅隙和怀疑。而两人的命运也再次出现分歧,其中一人举起了石头,向另外一人的后脑使劲砸了过去。
放下摸了摸后脑勺的伤疤,心里明白,他就是在那时失去的记忆。
放下起身,推开后窗,山风吹了进来,伴随其中的还有那头公野猪的哭嚎。这哭嚎也让放下心痛。他猜想,在那支送葬队伍中,打头的男孩无疑便是阿信。那时的阿信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如今的阿信又为何机缘巧合,出现在龙隐书院内?他又该在以下的日子里,如何面对这个孩子?放下陷入了苦恼中。
但比之苦恼,更纠缠放下的,还是那些模糊的记忆。在那场把老头气死的骗局中,他究竟是高个子?还是长头发?而除去自己,他的那个同伙又是谁?还有,他与同伙,究竟谁才是主谋?
放下的思绪随着山风,开始盘旋,然后收回到那些过眼的人烟。放下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暗示过他过去的人。放下打了个寒颤,默念出他的名字:谢天慈。
谢天慈将车子开到华亿公司门口,董事长顾衍忠自己拉开车门,神色凝重地钻进后座。车子启动,驶离公司,汇入了城市主干道。暖气开的很大,顾衍忠头上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滴。他正要伸手去拿纸巾,谢天慈一脚刹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顾衍忠看着司机沉默的背影,有些吞吞吐吐:“出了点麻烦。”
谢天慈点头:“阿信盯上了你。陆定一也盯上了你。”
“该死的土拨鼠,死了还不让人省心。”谢天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是你不让人省心。”
顾衍忠的手停下来,脸色有些发灰。他低声说:“快要结束了。”
红灯变成绿灯,车子重新启动。谢天慈加大油门,在车流中穿行,好几次都和来车迎面撞去,在几乎酿成悲剧前再猛打方向。顾衍忠死死握住把手,不禁喊着:大哥!大哥!
谢天慈减速,将车子停在路边,回过身看顾衍忠:“船到中游方知险,要倍加小心。”
顾衍忠点头,底气不足地问:“那该怎么办?”
谢天慈看向前方:“阿信这边你不要愁,我能把他稳住,送到国外去。陆定一那边我也会找人料理好。你只需要盯住龙隐山旅游开发项目的推进工作,做好龙隐书院加入项目开发的准备工作。”
顾衍忠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他在想那些不需要经手,不需要愁的事情,将会在谢天慈的运筹帷幄下,如何解决。而令更他感到恐惧的是:在华亿公司运行的这么多年来,有太多的秘密他不知晓,他当然畏惧这些秘密,毕竟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但那些秘密却又在时刻纠缠着他的内心,他怕自己哪天也像汤宝一样,稀里糊涂地被那些秘密给吞噬掉。
顾衍忠犹豫着,将手轻放在谢天慈的肩膀上,几乎乞怜:“我是可以信任的。”
谢天慈冷冷地说:“除了利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久信任的。”
顾衍忠搭在谢天慈肩膀上的手放下了。沉默两秒,整理好语气:“你的许诺,会实现吧,在你走后?”
谢天慈微微笑道:“我走后,除了龙隐山旅游项目外,华亿公司就是你的了。”
顾衍忠点点头,在车上又坐了一分钟,看谢天慈没有再有什么交待,便拉开车门走了。
谢天慈又启动了车,穿过古城正门,在护城河前停下。刀客上车后第一句话便是:“顾衍忠刚在车上?”
谢天慈笑笑:“你能嗅得到。”
“他怎么样?”
“显得很畏惧。”
“商人不值得信任。”刀客说。
谢天慈叹口气:“再看看吧。”
“陆定一寄信过来了?”刀客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谢天慈点点头:“他得到了郝义军的调查笔记,他也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当年是你将他的卧底档案给销毁的。”
“我没有销毁。”刀客说。
“哦?”谢天慈从后视镜里瞅着刀客。
“当年我只是把他的卧底档案藏了起来。”刀客说。
谢天慈说:“他要见你,为了他卧底档案的事情。”
“我也要见他,我要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龙隐山旅游开发的秘密。”刀客说着,降低了嗓音:“当然,我见他,也是为了死去的米克。”
“要复仇?”
“当然。”
谢天慈沉默一下,接着说:“当一切结束,我离开后,你就要以一个新的身份,接过龙隐山开发的项目了。”
“我会到龙隐书院,好好研读经典。”刀客说。
谢天慈笑笑,但他知道刀客并不是在开玩笑。“那就把龙隐书院当做我送给你的一个礼物收下吧。”
刀客点了点头,车子沿着古城转圈,刀客望着窗外那垒起城墙的一块块巨大方砖出神。他突然说:“你走后,我的报恩也就结束了。”
“谢谢你。”谢天慈说。
刀客说:“不需要谢我,当年我父亲劳万户因为陆定一而坠崖身亡,是你出面帮助了我,让我能够一步步为父复仇。我希望和陆定一的这一次会面,将会成为我复仇的终点。”
谢天慈将车子停下:“那不会是一场交易,那将会是一场厮杀。你要保重。”
“放心!”刀客拍了拍谢天慈肩膀,轻声笑道:“他的档案还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