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着你

陆定一坠崖那晚,那头被削掉了半块耳朵的驴子,被刀客和枪侠找到,饥一顿饱一顿的喂了几天。如今,刀客和枪侠赶着这头驴,进到距离事故现场最近的一个村子,松开纤绳,由着驴子一步步向前,刀客和枪侠则跟在后面。

驴子目不斜视地前行,从村头到村尾,又从村民的聚居区又钻进了林间。然后又是一座村庄,老驴还是慢悠悠地往前走,如此一路穿过了五个村庄,房子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树林却越来越密。枪侠看了刀客一眼。刀客的面孔和驴子一般平淡。

在第六个村口,驴子停了下来,它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栋平房后的水槽,喝了几大口,然后四下瞅瞅。一个女孩突然喊道:“大笨驴。”

驴子打了个响鼻,脑袋左右晃了晃。

刀客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跑过来,将手搭在了驴子的纤绳上。刀客笑容可掬:“这是你的驴啊?”

小女孩反问一句:“大笨驴怎么在你这儿?”

“这头驴踩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把它抓了,它自个儿领着我们跑回来的。”

“哦。”

“你叫什么名字?”刀客又问。

“我叫二丫。”

“那这是你的驴咯?”

“不是我的驴,是我一个叔叔的。”

“哪个叔叔,我们去还给它。”

二丫正要回答,可话到嘴边,二丫突然想到陆定一的交待,便改了口:“我领你们去找他,你当面还给他吧。”

“也行。”刀客说。

二丫牵着驴,领着刀客和枪侠往村外的密林走,一直走到守林人的小木屋外,转过身,刀客依然笑容可掬,而那个年轻男人笑得则有些神经质。二丫指着小木屋说:“他就住在这儿,你们把驴栓到树上就行。”

刀客歪头看了看木屋窗户,里面没人。二丫说:“那我先走了。”

刀客点点头。

二丫转身,最后一瞥发现那个年轻的男人已经绕到了小木屋后面。二丫加快脚步,回到了村里。

刀客和枪侠围着木屋转了两圈,然后退回到林间,在灌木丛里蹲下身子,静静等待。在枪侠的眼中,林子里的一切都变得清晰,那是狙击手应有的敏锐;刀客却闭上了眼,由着一切声响在他的耳廓中被放大。枪侠看到刀客那副出神的样子,用手比做枪对准刀客的侧脸。刀客轻声说:“专心。”

日头从正午偏西,到了傍晚,林子里暗了下来。刀客像是改变了主意,站起身,径直走到木屋前,一脚踹开了木门,进到了屋子里,枪侠也跟在后面。

桌子、床、厨具等一应俱全。

枪侠开始四下翻动。

刀客制止了他:“别翻了,他不在这里住。”

“为什么?”枪侠问。

“他在看着我们。”刀客指着房顶一角的一个亮着红点的摄像头。

“佩服。”枪侠感慨道。

刀客说:“他叫陆定一,曾经是一名警察,所以很厉害。”刀客顿了顿,冲着视频探头说:“我很多年前就见过你。”

说完,两人离开小屋,背影渐渐消失在暗黑的林间。

手机屏幕现出两名杀手的背影。陆定一放下手机,想着刀客的话:他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他又曾经在哪里见过了我?

想了会儿,没有答案。他便回到木桌前,对面是将脑袋埋在臂弯里的土拨鼠汤宝。

陆定一问:“下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想去看一看我的奶奶。”汤宝抬起头。

“那是自投罗网。”

汤宝不说话了。

“你奶奶现在在龙隐书院被照顾得很好,那些杀手不会为难一个老人的。”陆定一说。

“他们都是魔鬼。”汤宝大声说。

“他们是为了完成任务,这是他们的原则,而非为了取悦。”

汤宝的心稍稍宽慰。

“那么你要为自己的出路考虑了,你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陆定一说。

“你要去做什么?”汤宝问。

陆定一将手放在汤宝写下了几十个名字的白纸上,平静地说:“我要掀起一张战争。”

汤宝一哆嗦,他想还是走为上计。汤宝站起了身。陆定一也随即起身。

汤宝心中忐忑:“我可以走么?”

“我没想一直把你栓在这里。”陆定一回答。

汤宝转身在床铺上默默收拾行装。陆定一在身后问:“钱够么?”

汤宝背着身说:“够,我给你自己留了一笔随时可以兑现的虚拟货币。”

“你需要找一台电脑。”陆定一说。

“我还有一套现实和虚拟身份,我会到网吧找台电脑,把钱收了,走得远远的。”汤宝收拾好,转身面向陆定一。

“不要回来。”陆定一说。

汤宝点点头,伸出手,陆定一握了握。汤宝出了门,离开了这栋林间小屋。

陆定一坐在木桌前,看着钟又向前走了十分钟,然后起身,也出了屋子,沿着汤宝没有选择的另一条小路飞奔,并终于在两条路的交汇处,看到了汤宝的背影。陆定一一路尾随汤宝到了集镇。等汤宝进入一家网吧后,陆定一找了一部公共电话,拨通了110,对接警员说:“公安局正在找的汤宝现在在一家网吧里,请把这条信息转告重案组的陆冰心。”

从养父谢天慈所在的华亿公司离开后,阿信站在城市商业CBD的主要路口,红绿灯亮了又灭,行人停了又走,阿信却在那里一直没动。

他或许要回家,但那间逼仄的出租屋并不能算是他的家。身后巨幅电子大屏正在播放华亿公司的广告,而养父谢天慈给予他的关爱是他需要的吗?好像也不是。

阿信在人行横道的起点处蹲了下来,任由穿行而过的路人将鄙夷的余光瞥向他:又一个失败者吧。他们或许会想。阿信自己也这么想,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他自己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loser!

泪水湿了衣袖,浸透了,又从手背滴下。阿信就这样痛哭了许久,直到腿麻了,心也稳了,才站起身,扫了辆共享单车,开始漫无目的的骑行。直到阿信将车子停在四眼井的巷口,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这个儿时长大的地方。

已近午夜,巷内没有任何人。阿信凭着残存的记忆,摸黑向前走,一直走到四眼井所在的位置,才有一盏路灯发出冷冷地白光,将井边垂手站立的一个身影照亮。阿信脚步稍一迟疑,又觉得这个人背影有些面熟。阿信哎了一声,男人转过身,定睛,换了声:“阿信,是你。”

阿信一怔,轻声回道:“师傅,是您。”

两人默然而立,仿佛在整理自己的过去,又像是在揣测对方的心思。良久,放下说:“我来这里寻找我的过去。”

阿信说:“我曾经住在这儿。”

放下定睛看着这个少年,他重复道:“你曾经住在这儿?”

阿信点点头。

放下沉一口气,说道:“我自以为曾经也在这里生活过,那么,你可曾见过我呢?”

阿信想了想,摇摇头。

放下心中刚燃起的一抹火焰灭了:“我在这里丢掉了我的过去。”放下的脸色稍稍一沉又慢慢缓和,他问:“你呢?你为什么这么晚来这里?”

阿信嗫嚅道:“我在这里失掉了我的未来。”

“哦?”

“小时候,我和我的爷爷在这里居住,后来我的爷爷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去世了,我也就成了一个孤儿。”阿信说。

放下轻声叹息:“来,我的孩子。”放下伸出臂膀,少年站在放下宽大的衣袖,享受着一种庇护般的宁静。

放下说:“石碑介绍说这四眼井自从清朝雍正年间就已经开凿,时至今日,已经三百多年了。这井哺育了周边的百姓三百多年,也看到、听到这三百多年发生的世事。众声喧哗,它却始终沉默。众生消散,它却独留至今。有些秘密表面上被深埋了,但它却始终存在,已某种方式改变着我们的生活和命运。”

阿信抬头看放下,却看到放下望着黑暗的巷子,像是在回忆什么。

放下接着说:“我一次次劝自己,将过去都丢掉,忘却,但脑海中偏偏有某个沉钩,总是想去打捞点什么。而今天当我站在这个井边,看着里面黑黢黢的一潭,我又迟疑了。也许我真是年龄大了,没有你们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劲了。”放下拍了拍阿信的肩膀,微笑:“但不管怎样,我总归是站到了井边,将我的困惑告诉了它。我现在将这四眼井交给你。”

放下走下井台,退到了黑漆漆的路边,留下阿信一个人站在路灯照射下的井边。

阿信便凝视看着这口四眼深井,看了会儿,他的眼有点儿花,四眼变成了三眼,三眼变成了两眼,然后又幻化出五眼,甚至是六眼。阿信闭上了眼,轻声说:“我的女朋友,欢欢。我爱她,她也爱我,她爱我的笨拙,我爱她的洒脱。但欢欢染上了毒品,她要离开我。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离开她?我做不到…做不到….”

对着井口说完这一切,阿信垂下双臂,像是感到某种轻松灌入体内。放下在边上唤道:“走吧,孩子,和我回龙隐书院,有些事我还要在路上问你。”

放下开的是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阿信知道这车是书院里义工下山采购用的。车厢内还有混杂着皂角、大蒜等各种味道。阿信深吸了一口气,肚子也随之咕噜一下。一整晚都没有吃东西了,的确有些饿。放下递给他一个苹果。阿信用袖子擦了擦,啃了一口。有些凉,但也很甜。

放下微笑。路灯透过车前档打在放下的额头上,泛着彤红的颜色。阿信靠在座背上,想发了会儿呆,却发现放下后脑勺的那道疤瘌。

放下突然问阿信:“你知道龙隐书院的由来么?”

“知道,曾经有个皇子因为战乱在外流**,后来老皇帝死了,都城也被别人占了。这个皇子便兴兵讨逆,最后成功平叛反贼,收复失地,登记即位。而他在决定起兵前夜宿的书院后来便更名为龙隐书院。”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那位皇子,在起兵前夜,睡在破旧的书院内,你的心情会是怎样?”

“我会想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能想象出成功或是失败么?”

阿信摇摇头。

“他能不能放弃讨逆,只老老实实做一个顺民么?”

阿信想到了李煜,还有刘阿斗。阿信又摇了摇头。

“身份赋予了那位皇子特殊的使命,将他推向了前台。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如今也是,经济与科技的发展,我们迎来了千古未有之变局。人们欢迎改变,我也欢迎,但改变这一主题,又是恒久不变的,变与不变,本来就是辩证统一的。除了改变这一主题,我们还有许多需要坚持,比如对环境的保护,比如对生命的尊重。书院不应该被大潮裹挟着迷失了自我。这也是我为什么反对龙隐书院及周边搞旅游商业开发的原因。我们不仅要平远古城的人们一个心灵的家园,我们也要给龙隐山里飞禽走兽一个生存的家园。”

阿信点头,笃信地望着前方。

“就像我刚才说的,身份赋予了我们特殊的使命,你养父所在公司的使命是经济开发,而我的使命则是精神教化,立场不同,行为也会不同。我能做得很少,关于龙脉山旅游开发的整体方案已经上报给了政府,各职能局都表示要大开绿灯,而作为旅游核心景区的龙隐书院因为我的态度不愿意参与其中,就有点钉子户的意味。当钉子户的压力很大,但因为不求任何利益,他们就没有能拿捏住我的地方,所以,我相信我能坚持得住。”

阿信又点了点头,眼睛却盯着放下后脑勺的那个疤瘌。

放下像是后脑勺开了眼睛,他说:“这道疤瘌是一道分水岭,割断了过去和现在的联系,我也想把这道疤瘌的来由弄清,进而把过去遗留的问题给解决掉,这样我才能更好的面对现在。”

“嗯。”阿信回应道。

“前天在书院里发生的案子你大概也听说了,那两个人是冲着你朋友的奶奶去的,或者是循着他的奶奶来找你的朋友的。老人家已经保护了起来,但你为何要把老人家带到你的宿舍,还有你朋友到底是什么情况。重案组会来书院向你询问,我希望你能和他们知无不言。”

“好的。”阿信答道。

“回去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放下最后说。

阿信将身子蜷缩在座位上,车子已经驶出城区,进入龙隐山中。放下加快了速度,车灯照亮了蜿蜒的山路,阿信觉得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