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缓了缓头重脚轻,任苒靠在阳台边,手臂耷拉在窗外,无神地看着小区。如果,天底下真有僵尸,那应该就是自己这般模样,委顿,无生气。烈日下的小草,都比自己多几分精神。
这算是真的失恋了吧。她不明白周子黎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也不明白周子黎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事已至此,再想他也是徒增烦恼。
伤心吗?是的。难过吗?好像也有点。身体仿佛被掏空,若有多的力气跳一跳,仿佛能听到心在胸腔里叮咚晃动的回声。
任苒正茫然地挪着目光,冷不丁落进一双幽深的眸子里。她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林重站在他家阳台上,隔着玻璃冲自己招手。
他要做什么?任苒稀里糊涂地想,让自己开门?看手势,似乎又不是。她困惑地偏头,读不懂他目光的深意。片刻后,林重又不见了。
任苒眨眨眼,刚才,也许是自己眼花了吧?
隔了好久,混沌一片的耳朵才听见连串的敲门声。任苒困惑地看了看门,再回头看对面阳台,林重不在。他这是来找自己了?
“有事?”看着林重,任苒轻声问。
“出去吃个饭吧。”
林重嗓音很低,平平淡淡的像是拉家常。任苒习惯性地想摇头,林重抢先说:“任小姐,昨天我去了山里找你,又送你去医院。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顿饭,表示感谢?”
任苒茫然地看他:“你还缺一顿饭吗?”
林重眼神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缺,就等你请。”
任苒实在不想走出家门,试图抢救一下自己的脆弱:“我今天不想出去。”
“就当陪我?嗯?”林重随意一笑,靠近了任苒。楼道明亮的灯投在他身上,不见平日的精英范,多了几分慵懒。
任苒不习惯与其他男人离这么近的距离,更不习惯这人是林重,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林总,我真的……不想出去……”尤其是不想和林重出去。
林重点头:“我明白。那你好好休息。”
他转身走进电梯,干脆得没半分拖泥带水,倒把任苒弄得又是一头雾水。他真的只是要让自己请他吃饭?
直觉今天不适合动脑筋,任苒回到书桌前,在明亮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灯光下,看着上午画的水墨画。少女依旧静立江边,裙裾轻飘,极目远山浅云。脸庞遮在油纸伞下,不知少女心底事。这一天情绪跌宕,任苒初作画时的心境**然全无。
她轻抚宣纸,轻声问:“你,也有思念的人吗?”
门,又被敲响了。
第二次看到林重站在门外,任苒竟然一点也不惊讶。她叹气:“林总,我今天真的没心情……”
“吃点东西吧。”林重举起手,两个透明的塑料袋里满是细小的水珠,不知道纸盒里装的是什么。
任苒愣了几秒,问:“给……给我的?”
林重学着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任小姐,你就喜欢在门口和客人说话吗?”
任苒很想拒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是不知道林重从哪里搜罗的好东西,米粒的香味勾搭上了空无一物的胃,任苒明显地察觉到胃的抗议。
咸香的皮蛋瘦肉粥熬得极浓,葱花还泛着翠色。一碟子凉拌藿香鲫鱼,鲜香麻辣热腾腾的直扑脸上。煎烤的面饼又黄又脆。糖醋排骨泛起油光,仿佛是融化的冰糖。
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粥菜,任苒的胃更疼了,转头见林重坦然地进出自家厨房,取来两个碗和两双筷子。她有些糊涂,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厨房在哪边?”
林重看她的目光充满关爱:“我住的户型和你家的差不多。”
所以,任苒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智障,就连林重递给她盛满粥的碗,她也只是顺手接过,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醇香光滑的粥滑落进胃,任苒冰凉的身体突然汇入一丝暖流。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她却是冷得仿佛在过三九天。
吃了两口,任苒终于发现哪里有不对劲了:“你,你怎么跟我一起吃?”
林重慢条斯理地剔光鱼刺,挑了鱼肉放进任苒碗里:“不可以吗?”
任苒目光一扫饭桌,全是他带来的粥菜,自己不过是坐享其成。她支吾:“可是,这是我家。我不习惯和陌生人……在家里,和陌生人吃饭。”
“今天是第一次,我委屈一点,多到你家吃两次饭,你习惯就好。”
这话的逻辑好像没毛病,但总觉着哪里不对,任苒偏着头皱眉看他。他吃相特别斯文,简单的清粥小菜,仿佛是在享用五星大厨的美食,慢慢品味。
她突然笑起来,放下筷子,淡淡地发出一声叹息。林重看她:“不吃了?”
“不是,不想吃了。”任苒唇角浮起略显苦涩的笑:“谢谢你。”
餐桌上并排挂着三盏吊灯,林重幽深如黑曜石一般的眼里,隐约点燃几颗火星。他说:“想通了?”
任苒低头:“没有。这种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想的通的。”
林中不客气地说:“那是因为你过去太过顺遂,没遇见过真正的挫折。”
这话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任苒双手放在餐桌上,盯着他的眼,很认真地看他:“这么说,林总你曾经遇到过真正的挫折?”
林重唇角略弯,俊朗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不少:“你我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你老是叫我林总,不太习惯。叫名字吧。”
林重和林总,有区别吗?任苒无力地一笑,并不附和,目光依旧胶着在林重脸上,不言不语。
林重举起双手,像是要投降:“好,我告诉你。对我来说,真正的挫折,一直都有。不过,我正想办法解决。”
“哦?”任苒反问,“也就是还没解决?”
林重说:“只要是在改变,就是好事。”
任苒低头,露出无奈苦涩的笑,额前发丝落下,拂过她秀气的眉毛。林重心神微微一**,仿佛听见小石粒落水时的叮咚声。
踌躇一会儿,任苒再次蓄起勇气,抬起头,盯着林重的眼睛,缓缓地开口:“我想问,你认识李观鱼吗?”
林重脸色平静,无波无澜,亮黄的灯光照出他坦然的神情:“李观鱼?他是谁?”
“真的?”任苒追着反问。她不相信能送回《墨梅图》,并且说出“花有重开日”的人,竟然跟任远的同学,那位说要追回《墨梅图》的李观鱼,没有丝毫关系。
林重笑着摇头:“任小姐,我凭什么应该认识他?”
任苒有些着急,语无伦次地说:“因为我家丢过一幅画,就是《墨梅图》。我爸的同学曾经说要追回来,但是到现在也没见过那个人。但是,你却说出了‘花有重开日’这句话。这话只有他和我爸才可能知道,所以我想问你认不认识你李观鱼。”
林重静静地听着,最后才低头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没听懂你的意思。你能不能详细地告诉我,李观鱼到底是谁?你说你家丢过一幅画,叫《墨梅图》,就是我在拍卖会上拍下的那幅画?”
任苒垂下脸,手指开始揉捏亚麻绣花桌布。爸爸说,这事不要再提,就当家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幅画。但是,她不想就这么不了了之,不想到了死亡的那一天,心里还有遗憾。
“我家祖传一幅画,是金农的《墨梅图》。价值多少,我也不用说了。我小时候,爸爸从不让我摸,更不会没事拿出来欣赏。我只知道家里有这样一幅画,连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任苒目光放得悠长,林重听得专注。
“那一年,我初二,快要临近春节,家里来了客人,都是当时和我爸关系还挺好的朋友。我在书房里做作业,一直听他们在外面高谈阔论。后来,我爸进书房,从柜子里‘请’出《墨梅图》。”任苒冲林重扯出一个笑,“我妈经常说,爸重视《墨梅图》,简直是爱如珍宝。每次看画欣赏观摩,不是拿画,是请。”
“他们在客厅里欣赏了很久。到了中午,爸收好画,放回柜子里。”任苒沉浸在回忆里,“我看见爸爸锁好了书柜,放好钥匙。那时,我真的很想看一眼《墨梅图》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偷偷拿着钥匙,又开了书柜,拿出画来看。”
任苒笑笑:“当时,我已经学了五年的中国画,画上每根树枝的走向,每朵梅花的开合,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也忘了看了多久,听见妈妈叫我吃饭,我才匆匆忙忙收好画,放回柜子里。但是,但是……”
“你忘了锁。”林重说。
任苒别开脸:“是,是我忘了锁上柜子。我太紧张,忘了。那天是在家里吃的饭,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吃完饭后他们都告辞了。收拾房间的时候,妈妈发现画不见了。”
之后的一系列纷至沓来的事,任苒连想也不愿意想。
警察在家里来来出出,母亲忧思过度去世,父亲时常生气,父女关系紧张,构成了任苒青春期最深重的苍白。
阳台外,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引发哄然一阵大笑。任苒抬起脸,眼眸里有闪动的光,细碎而璀璨:“那天在拍卖会上,那幅《墨梅图》,我知道不是我家丢的那幅。但是,构图上是非常相似的,我记得很清楚。这么多年,我做梦都能梦到《墨梅图》的每个细节。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不该偷看那幅画……我就是想找回来,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林重走到她面前,蹲身,抬手擦掉她眼角的泪:“不是你的错,不哭。”
任苒的眼泪立刻涌出眼眶,像是决堤的湖水。她摇摇头,避开林重的手:“我没事……没事,就是眼睛有点……痒。”
林重慢慢收回手,默不作声地看她。房间里有些些许的闷热,风自窗来,带来别人的欢喜,带不走岁月的忧伤和沉重。
任苒慢慢拭去眼泪:“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偷走我家的画。我知道,我爸私底下都问过当天来的客人,他们自然说不知道。我妈就是因为这事,生了病。后来……”
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临走前,她拉着任苒的手,虚弱地说:“苒苒,爸爸只是着急,他并没有责怪你。”
“你要照顾好爸爸,照顾好自己。好好和言老师学画画,妈妈看着的。”
“苒苒,没事的,妈妈只是想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