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最难是心安
莽原上疾风骤烈,穆念花阴沉如水。
罗青红是懂他的人,知晓这位主子又在揣度某些斩草除根的事情了。当即保持缄默放下箭匣,取出一只精铁大弓静静擦拭起来。
他完全能够理解穆念花,每一位野心家都希望掌控局势,古阵道的使用是穆念花的藏锋之物,一直周密部署且未走漏半点风声。但自从周游入世之后,这所谓的藏锋之物便如大日睽睽般摆上台面,不光毫无算计可言,甚至还有几分滑稽与可笑。
这种感觉就像两位侠客对弈生死,其中一方苦心孤诣练就的底牌招数,在对方看来竟全盘通晓般毫无藏拙意义可言。且不论对方是如何得知此间讯息,纵横天下的掌权者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无论知晓多寡,但求其有死无生!
这不是罗青红该费心的事情,他的眼中只有那把黑黝黝的铁弓。他像抚慰孩童般仔细擦拭每一寸弓身,眼神满载欣赏与怜爱,好似在端详一尊不染风尘的美人。
穆念花的沉吟只有片刻,他不再锁眉紧皱,又恢复了往日的妖娆姿态。罗青红知晓这位城府似海的少主向来这般,因而垂下眼睑并不过多探视。
“青红,命裨将擂鼓整军,我们去下方将台集合!”
穆念花的口吻不容置疑,捻指兰花英气勃发地说完便走。罗青红默然跟随身背弓箭,莽原上有一方垒筑高台,上方插着穆家旌旗,于大风中热烈招展。
二人来至将台,四周尘土飞扬,走马如流星,奔袭如蛇蟒。不多时三军列阵完毕,军容壮盛杀气凛然。
罗青红似乎是知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重重深吸一口浊气,将身上的弓箭绑的更紧了一些。
“诸位,赤膊相对,以示肝胆!”穆念花身旁裨将大喝出声。
军阵里行动迅速,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弃甲声响起。盏茶时辰过后,黄沙莽原上便多了一万名赤膊汉子,胸膛厚重如山,腰腹强健似虎!
穆念花微微颔首:“尔等自幼便于穆家生养,父辈皆是西梁上朝功烈义士。眼下西梁天下共主地位羸弱,四方群狼环伺,乱世动**已生。余今日继承北安王遗志,欲替吾父重掌天下权柄,**平四野乡寇,尔等可愿随我乎?”
“誓死追随二公子,**寇昌愿四海平!”
“誓死追随二公子,**寇昌愿四海平!”
“誓死追随二公子,**寇昌愿四海平!”
万人怒吼如山呼海啸,莽原上豪气顿生,黄沙震悚鸟兽皆溃!
“很好,诸君皆我穆念花心腹,以后我等所作所为可能有去无回。诸位家眷我已托人照料妥当,二十年内减免赋税劳役,子女免试入学翰宫。开弓再无回头箭,一旦军令开拔便无悔恨之路。若未想好我不为难大家,毕竟都是我西梁子民,诸位可愿随我九死一生乎?”
“任其九死图一生,任其有去亦无回!”
“任其九死图一生,任其有去亦无回!”
“任其九死图一生,任其有去亦无回!”
列阵继续山呼海啸,群情激昂令莽原大地汗颜!
穆念花满意点头,看向罗青红发号施令:“罗将军,三军上酒!”
罗青红领命,执令旗发号指引。有一众力士拉来一队车马,上面运载皆是大坛烧酒。有百夫长上前领受分发,十夫长组织送到将士手里。
一人一坛,红头耀眼,起盖醇香四野,醉意万里飘摇。
只不过罗青红的脸色并不大好,他并没有领受酒坛,而是站在穆念花身侧继续缄默。
因为他内心清楚,这酒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穆念花也举起一碗水酒:“诸位,我们所做功业定会杀业过重,无论对方是否无辜受难,战场上从不讲求人情冷暖。今日喝下这碗断肠酒,若是能得胜凯旋而归,我会给到大家解药。若是中途叛逃或是背弃大家,结果也只剩死路一条,尔等可情愿否?”
台下又是一阵呼啸,没有一人选择退缩或放弃。诸军举着坛子大口痛饮,西风骤烈战马嘶鸣,风裹挟着酒气还有沉甸甸地思念,朝着背离家乡的方向逐渐飘远。
罗青红望着自己空****的双手,再看看台下已经微醺豪气的兵众,面色微微复杂却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穆念花看他一眼,拍拍其肩道:“将军不必介怀,你本就不是西梁子民,乃是我座上宾客,因此不需要喝这断肠烈酒。这和将军的勇武肝胆无关,我们背负着家国大业,你背负着箭楼兴衰。都是不能随意为别人赴死的牵绊之人,我都理解的。”
罗青红没有多说什么,微微拱手不谈。
穆念花笑着接过令旗,朝着下方朗声喊道:“诸位,我不能保证把你们每一位都完好无损的带回来,但我深知西梁子民从不畏惧所谓的生死!各军阵听令,签署投名委任状,各配归宗窑!”
裨将呼号传令三军:“签署投名委任状,各配归宗窑!”
一时间窸窸窣窣声音再响,一万军士声音嘈杂却井然有序。他们纷纷在一份澄黄状纸上签字画押,按上自己新咬的血手印,又将一樽人头大小的坛子挂坠在身后腰间。
做完这些,军阵继续威严列队,好似一柄柄等待出鞘的利刃般杀气凛然!
罗青红盯着那些坛子多看了几眼,这些所谓的归宗窑,其实就是一众将士的埋骨之所。但凡是马革裹尸还能保存尸骨的牺牲军士,西梁都会进行传统火葬然后炼成骨灰,而这些坛子便是盛放骨灰的最佳器皿!
不得不说,西梁死侍的种种决心胆魄皆令人钦佩。罗青红之所以愿为西梁上宾,一定程度上和穆家的治军之道颇有关联。
而这场出征前的誓师仪式还远远未完,穆念花刚要继续开口,忽闻马声从军阵后方嘶鸣而来。一众将士纷纷侧目瞧看,赫然发现一将戎装骏马疾驰入了军阵,一直来到将台近前方才勒马止歇!
马首昂扬朝天打了两个硕大响鼻,前蹄撅起又重重踏地。马上传来一声豪迈娇咤,竟然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郎。
罗青红见状微微苦笑,似乎和女郎早已熟识。穆念花亦是满眼宠溺,刚要说些什么,一瞥间发现女郎腰间竟也带着一只归宗窑,当即便冷眉倒数气的大袖纷飞。
“念安,军国大事,莫给哥哥胡闹!”
马上女子闻言并不理睬,照旧将归宗窑捆绑的更结实了些。
“哥哥要做的是捭阖之事,岂能有儿女怜惜姿态!这一万名铁骨铮铮的穆家汉子是我西梁男儿,我穆念安亦是西梁水土养育的英雄儿女。既然都是志在报国的上朝子民,为何大家能置生死于度外,而念安就不可以?”
穆念花闻言面色冷峻,放眼整个西梁城敢于这般和他顶嘴的不过三人,这穆念安便是最令其无可奈何的一个。
原因无它,穆念安是其亲妹,穆蓝微宠溺无度,西梁城亦是无人敢触怒凤尾。倒不是说穆念安娇生惯养,此女反倒是不喜红妆闺阁,偏偏爱烈马长枪的疆场之事。
她自幼便和长兄穆青候教习武功兵法,虽未真正上过国战沙场,但也跟着青候公子平定了几番山野流寇。至于西梁女子该学习的女红胭脂,倒是她这位念花二哥哥钻研的功夫深厚。
听起来好似阴阳颠倒沦为天下笑柄,但普天之下还真没有活腻之人敢于说三道四。
“念安公主,列国征伐不是儿戏,念花少主乃是此军主帅,你既然穿了西凉甲胄,便要听从主帅调遣。”
罗青红善意出言提醒,他微微抿起嘴角挤出半边笑靥,自知这话即便说了也是等于白说。
果不其然,穆念安非但没有卸下归宗窑,反倒是举起手中长枪一挑抢来一坛断肠酒。罗青红见状立时欲上前抢夺,但还未迈开步子,少女便昂着头灌了好几大海口!
“胡闹!”穆念花大袖怒挥气的花枝乱颤,但却又好似拿其无甚办法。
酒水顺着白皙的脖颈四处飘洒,溅射到微微鼓起的胸脯上四散纷飞,于烈日下盛放如硕大的冰凌海棠花蕊。穆念安喝罢打了个轻巧的饱嗝儿,摔坛掷地随即利落的翻身下马,面颊微晕绯红又不失英姿飒爽,在这莽原大军阵前别有卓然姿态。
“我只想帮哥哥建功立业,哪里是什么胡作非为?西梁男儿上战场都是同生共死,念安心意已决要随他们征战,那就必须一视同仁才对嘛!”
她昂起头,草率地抹擦两下嘴巴,随即将绑的松散的马尾发髻又紧了两下,将自己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和其他死侍一样素面朝天。不过因生长在帝王世家,姣好的面容还是满溢出尘之气,虽不及穆念花这般妖娆妩媚,但自有其飒爽英姿。
“穆青候真的是作孽深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教你舞枪弄棒!你定是背着父兄偷跑出来的,赶紧让青红兄带你回宫里去。再给我胡闹添乱,小心军法处置,毕竟是行军打仗,岂容你这般儿戏?”
满场寂静无声,唯有大风凛冽。
一众军士皆不敢多言,皆赤着胸膛昂然挺立,好似一尊尊罗汉金刚。
但穆念安却依旧不以为意:“我今日已经喝了酒,拿了归宗窑。若是二哥哥对喝酒背窑者随意使唤,那岂不是这一万将士的酒和窑都成了儿戏?”
她说的不卑不亢,一双美眸灵动狡黠。虽是单眼皮却修长如柳,一颦一笑皆自带其独有韵道。
若说穆念花是美艳近妖的奇异男子,那她便是脂粉阵里独自生长的青莲花株,美丽大方,却不妖娆。
罗青红走到穆念花近前小声呢喃:“少主,眼下军心不可动摇。既然军令已下便要贯彻执行,过于偏袒公主反倒是影响士气。”
穆念花自然懂得这般道理,也知晓眼下着实有些难做。若是顺着念安心意进行下去,念安势必会跟着他出兵陵阳。但龙椅上的穆蓝微绝不可能容忍此事发生,若是就此驱逐又难以给诸军交待,他一边颦眉细想,一边指了指念安背后的雪白马驹。
“你的翅雪是从小养到大的吧?”
“哥哥明知故问,你还喂过好几次哩!翅雪已经随我剿了三次匪盗,不是圈养无用的家畜銮驾,它总有一天会是十九列国里最优秀的战骑良驹!”
提到心爱马匹,穆念安少有的面显宠溺神色。
不过穆念花却哂笑一声,随即往外摆了摆手:“你剿的匪都是跟在你青候大哥的旌旗后头的,算不上真的上了战场。我知你最心疼你的坐骑玩伴,不过越是这样,你越是不能跟我走这一遭!”
“二哥哥说的什么,明明就是在敷衍念安!”穆念安闻言微微生气,不过面前的穆念花神色肃穆,罗青红亦是知晓什么似的一脸木然。
“青红,继续进行。”穆念花的语调不容置疑。
罗青红领命,随即举起令旗摆动几番。军阵里立时声震如雷,两侧跃出数千骑兵来至中军阵前,原本站在中部的步兵军士撤退到方阵两侧。
一万人的队伍分毫不乱令行禁止,中间没有一人出言滋声,足见穆念花治军的军纪严明。
来至中部的骑兵纷纷下了战马,罗青红来到将台边上,神色竟微微有些许不忍。不过穆念花就在身后,他亦是咬着银牙发号施令,又努力挥舞了几下令旗。
念安看得云里雾里,不知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她朝着那些骑兵看去,随后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的僵在了当场——
将台下的骑兵纷纷掣出刀剑,朝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挥下屠刀!
一时间马声嘶鸣不止,哀嚎与不甘的鬇鬡响彻天穹。放眼望去皆是大片倒下的烈马良驹,无数鲜活的生命在剧烈抽搐!
骑兵们斩马后眼神低垂,豆大的泪水无声无息流淌而下,除了隐隐发出的低沉啜泣外再无它声。毕竟战马乃是和骑兵同命相连的心系之物,斩马犹如刀剿肉身般痛彻心扉,每一位有情的将士都在竭力克制,但却没有一人发出一声怨言。
血水转瞬间染红了大地,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那是几千匹浴血奋战的良驹脖颈里的热血,冒着呜咽的热气直冲霄汉!
热血里还有一滴滴灼热的泪,那是马儿最后给予骑兵的垂暮不舍。
“这是为什么啊……你们都疯了……哥哥你在干什么!”
穆念安吓得瘫坐到了地上,她根本没经历过这种惨烈场面,当即便干呕不止捶胸顿足。那剧烈的血腥气息刺激着她的脏腑,她发自灵魂的战栗起来,埋着头颤抖着不敢看那些尸体,一股浓烈的窒息感伴随着眼泪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碎成八瓣!
穆念花拿起手帕捂住口鼻,他也有些难以承受,在罗青红的搀扶下才能站稳身子:“你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眼下死掉的仅仅是马匹,一旦你去到了真正的疆场,倒在你身旁的便是如山的尸骨肉身,你连这些都难以忍受,又何谈面对那残肢断手与血流成河!”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神复杂难明。罗青红知晓他的心思,静静扶着他不发一言。
“你做这些杀孽,难不成就是为了劝退我?”念安低着头闷声发问,声音少了英气与活泼,多了几抹沉稳与质问。
“却不是的,这是西梁城死侍的誓师传统。你能这般发问,说明你根本还不懂西梁城的治军之法。”
罗青红解释了一嘴,语调少有的和缓,似乎生怕再令少女伤神:“这些兵士都是念花少主培养的死侍,此番要走的去路比较特殊,只能步军行进无法使唤战马。多年以前东瀛海战的时候亦是这般。”
穆念花摆摆手,将话头接了过来:“不是你喝酒背窑便可以随死侍行军的,我说你胡闹你偏不信服。死侍此去皆是九死一生的境地,杀掉心爱战马乃是斩断后路坚定意志。你没有这些铁血多年的将士的大破大立,如何够资格进入这支光荣的军队?”
此话明显是在找借口让念安脱身此间,罗青红知晓穆念花的苦心,当即亦是出言相劝,但劝到一半话语便戛然而止:“公主,你不知晓陵阳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呲——嗖——”
长枪穿梭声响决绝入耳,穆念花和罗青红皆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不远处的念安颤巍巍的站起身躯,手中拄着滴血的长枪,身后的翅雪已经轰然倒地!
“念安……”穆念花面色煞白,他知晓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了。
穆念安没有回头看翅雪一眼,她咬着牙奋力挺起身子。堪堪二八年岁的少女手握赤血长枪,面对鲜血染红的大地与热泪盈眶的死侍军队,霎时间好似是丢掉了一些内心牵绊的东西,又有某些东西冲破枷锁牢笼于心底强大起来!
“我知晓二哥哥你一直疼我念我,我也知道父皇老迈江山已经飘零。我虽是女儿家亦心有报国之志,哥哥能继承北安王遗志剑指中原,我也能陪哥哥走完这段路不惜任何代价!”
她说的决绝无悔,穆念花亦是热血激昂。
罗青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青红从南靖来到西梁,一直想领略的便是名动天下的西梁军魂。以前我还想不明白,直到今日我想我真的看到了一角冰山。诸军皆是勇武传魂之士,皆是西梁永世不倒之倚仗,铁血铸就之长城!”
下方军阵再次山呼海啸,一时间气势如虹杀气漫天,整个莽原更多了几许悲壮色彩。
穆念安拄着长枪来到穆念花身旁,随即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穆念花怜惜地将她抱在怀中,身旁的罗青红亦是面露不忍:“毕竟年纪轻浅,能做到这样已是实属不易。让她多休息几日,毕竟接受这些不是一日之寒。”
“我现在真的觉得,我的妹妹会成为西梁载入史册的女将军,我真的相信。”穆念花捻指轻轻啜泣,虽是男子却一片梨花带雨。
而念安亦在朦胧中呢喃出声:“二哥哥……我能替你去打天下……我听到了你说的道士周游……我一定替你杀了……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