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门今日不见魁

来者是一位魁梧男子,轻轻摩挲朱雀印记,随即并指如刀,红柱上木屑纷飞,不多时那只丑陋朱雀,已然没了双脚。

男子做完便走,街上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像他这般无趣之人,浑然没人瞩目欣赏。

不过的确也是,着实没什么看头。

陵阳城鱼龙混杂,越是乱世浮生,越是江湖显现,这里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不管何门何派,也不论何般来头,都扯着嗓子拉高调门,想要在这多事之秋里搏出一个未来。

搏好了的叫鱼跃龙门,搏不好的叫鲤鱼打挺,不过不论怎样,温侯俊政变之后,京城这锅沸水,已然将所有锦鲤用金翎箭串起,再撒上几抹盐巴,活生生晾成了咸鱼。

李眠在城中不断留下朱雀印记,他昂然行走,心中却有无尽悲伤,他背后有一只黑色剑匣,里面静静放置一把桃花剑,殷红带血,触目惊心。

李眠不敢多想,他已经许久未曾安眠,每每闭上眼皮,便看见尸山血海!他越是行走人间,戾气就越发凝重,手中红缨长枪嗡鸣作响,好似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不过他不敢妄动,因为仅仅是几日之间,他已然见到了太多绝迹江湖的人士,有死鱼眼天残脚抓飞檐倒斗挖坟的南海仙翁,有握鱼肠六指举鼎比武招亲的辽东老三,有黄粱酒睡坛三日醉眼铸剑砸断自家胳膊的洛道聊客,有温玉楼大战八荒胭脂抖粉跺脚直上青云的顺手千杨!

“浑然不觉错愕,庙堂已是江湖!”

他不晓得陵阳究竟发生了何事,或者说即将要发生何事,但眼下种种已然昭示出一些端倪,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逐渐酝酿。

他没有周游的谋略与远见,因此看不清也道不明,好在是他心里面只想着太子凉的下落,但陵阳城里面的鱼龙混杂属实是越来越多了,就好像一块蓄谋已久的脓疮,等待着它爆裂四溅的时刻!

他白日画朱雀,晚上回去察验,陵阳城的江湖气也是愈发凝重。

楼宇飞檐上开始出现义贼,皓月宫殿上插满带血刀剑,京都主道上奔袭各路军马,花街柳巷中窜出拽裤裆被追杀的白衣游侠,琵琶卖唱的素衣歌女能轻易断人筋脉,马厩旁掌钉冶火的莽撞铁匠能挥手见血封喉!

李眠日夜所见皆触目惊心,他倒不是忧心自身,而是更挂念起被驱逐出宫的太子凉,好在几日之后,他找到了一只断了脚掌的朱雀,不禁喜出望外,没过多久又寻到了第二只,这次是没了羽翼的朱雀!

李眠一路查找下去,半月后已然找到了七八只,他寻了一片沙地,推演半晌后将其连成一线,随后毫不耽搁地沿路找了下去。

这般一找竟然来到了一间恢弘高耸的古旧宅邸,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和晓行夜宿一般高耸入云,门脸硕大,上梁比红缨长枪还要高上几分,梁上一块横匾,上书五个金漆大字:

大海潮生阁!

门前立一老者,须发皆白,但目漏凶光,李眠重重吐气,将红缨枪和判官笔交予他手,此地于陵阳很有名气,李眠以前因公事来过几次,因而知晓这里的规矩。

老者依旧漠然相向,李眠拱手作揖,随即不再管他,迈步往里走去。

这大海潮生阁是陵阳最出名的书院,每每有读书人进京赶考,必会在此地逗留些许时日。因为此地藏尽天下诗书,而且借阅自如,无需银两盘缠。有状元榜眼高中,求得功名利禄,皆会回来此地捐助善款。后来江湖势力纷纷掌控,因此如今此地已然是黑白分明。

李眠穿堂而过,他看不懂那些经义策论,只管观相找人。大海潮生阁占地广袤,他足足找了三个时辰,找遍了所有的藏书阁和厢房皆不得见,最后只剩下阁后的一片园林。

他脚步不停,大步流星,总算让他找到了一处马厩,这马厩平平无奇,但边上有一茅庐,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精瘦身材,却穿着云镶阁的绫罗绸缎,和身边的腥臭马槽浑不搭调,但又好似天作之合。

李眠乍见此人惊喜莫名,立刻上前见礼,魁门礼数大气凛然,左膝单膝跪地右臂横亘胸前呈握拳状:“好久不见,八师兄!”

八师兄正在清洗马鞍,闻言微微额首,并未抬眼看他:“你胆子真的不小了。”

李眠:“八师兄,眠实属无奈,我若不这样,城里这般多据点,又如何得知你的具体方位?”八师兄闻言冷哼一声:“朱雀令有多久不现于人间,你可知晓?”

李眠似有惭愧:“已有十三年!”八师兄:“那你是否知晓,十三年前为何要启用朱雀令?”

“偶有耳闻,听前辈说起过,是为诛杀邪魔!”李眠把头埋得更低了。

“当年一只朱雀,死掉多少魁门子弟你可知悉?足足有内门弟子三千部众!那杀人者乃何许人也?你既知晓这般道理,为何还轻启朱雀?”

此话冰寒刺骨,毫无情感,八师兄抖手将清洗扫帚掷地,隐隐有怒气不平。

李眠闻言错愕,踉跄脚步虚浮。

紧接着他眉目紧骤,双膝簇然跪地拱手拜伏:“在下阅历短浅,不知除了你外,还有何办法能寻到太子凉!”

八师兄丢下马鞍,走到旁边石凳上稳坐,静静擦手眼神依旧冷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带你去见太子凉?”

李眠闻言微愣,随即不住扣起头来:“事关北戎国兴衰,还望师兄成全!”

“太子凉已然迟暮,陵阳大势割据已成,你即便是寻到了他,又能掀起多大波澜,难不成三万魁门将士的血,流的还不够多吗!”

八师兄声如洪钟,言语如箭,每说一句,李眠便多两行灼泪!

李眠:“眠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将士都是骨肉兄弟,怎能不悲不泣!奈何朝堂奸人未除,阻拦增援者未曾授首,眠心有不甘,三万魁门好汉热血难凉,因此决意辅佐太子凉登基大位,锄奸罚恶还大道青天澄明!到时候眠自刎于琅琊山下,与三万弟兄长眠不醒也全然不迟!”

八师兄:“说的万般好听,但我只见你一人归来,也只听你一面之词!”

李眠无言以对,双拳刺入泥土,已然殷红一片。

八师兄微微嗟叹:“自十三年前,朱雀令诛杀邪魔之后,魁门便散于江湖,从此不问世事,此后至今历代门主皆信奉此道,大隐隐于世,处江湖之远,不居庙堂之高,唯有你独断专行,喜好功名利禄,非要做什么狗屁将军,有违门主旨意组建魁门军,现如今大势已去却前来摇尾乞怜,你觉得你有何颜面来见我八步赶蝉!”

李眠依旧无言以对,头颅直接磕倒在地上,清脆溅血!

八步赶蝉:“当日我代门主传授你武艺,与你算是有师徒情谊,你嘱我照料太子,我也依言照做,不过眼下京城妖孽四起,你又要兴风作浪,太子凉本就性格刚烈,你二人冲动行事,大北戎国改天换日,倾覆已指日可待了!”

说完这一通,八步赶蝉微微按下性子,指了指李觉的剑匣问道:“这是何人之物?”

李眠见提到桃花剑,心中又想到周游,立时间更显悲痛莫名:“是一位道长遗物,此人本可以随我一同入陵阳,有改天换地之才,神鬼莫测之能事,奈何遭遇不测,至今生死未卜!”

八步赶蝉不以为意:“我纵横江湖半生,未见过如你所说这般麒麟人才,即便是真的有过,如你所言也已成枯骨,说来有何意义?”

见八步赶蝉言语间轻薄周游,李眠昂起头颅,眼中已微有怒意,但转瞬便悲痛莫名,诸般感受如江河决堤,一口浊血夺口而出,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道长,你到底身在何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