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有意水无情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九月十五。

一时之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去往陵阳的人越来越多了,放下李岸然和梅岭状元不提,李眠率领着金镛城兵卒已过三座城池,周旋一直在后方尾随,李眠从不理会他。

他本就不善口舌之争,又不想和其动武,索性跑马在前,但他的步兵行路不快,因此周旋每次都能尾随而来,他每次都跃马到阵前,一言不发看向李眠。

李眠浑不在意,下令继续进军,直接对其无视,就这般走走停停,恍然间已过了两座青山。

期间两番安营扎寨,周旋亦安营扎寨,他走便走,他停便停,停停走走,就这般鬼使神差的走着,李眠换了内锦,外面依旧披着绣花袍子,地上已不见黄叶,恍然间已过深秋。

李眠是急性子,又过了三日出更实在是忍将不住,他便叫住了周旋。

“你形同鬼魅,阴魂不散,死缠烂打,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佘老太君就在身后尾随,要这般随我入陵阳吗?”

“你觉得西梁大军,会这般毫无气势?”周旋冷笑回应。

“我觉得他们不会,但你这牛鼻道士会。”李眠对其嗤之以鼻,周旋微微皱眉:“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对我如此敌意?”

“你和周游相悖,便是和我相悖,自不知味比我还痴傻,亏得你还是我家道长同门,不过萤虫与皓月,怎能相提并论!”绣花将军讽刺起来还颇有几分斤两。

周旋闻言看天,一轮灼阳高悬,不过死气沉沉,并不刺眼。

“若说我是萤虫,那便是萤虫,不过萤虫也好,浮游也罢,此刻活的安贫乐道,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反倒是这头顶青天,你还看得见皓月吗?”

李眠闻言,望望蚕洞方向:“天色已经见晚,迟早会见月光,你急什么?”

周旋笑而不语,李眠不管他,继续行军,周旋继续尾随,一言不发,状若黑色游魂。

又过一日,正走马间,队伍后方烟尘**起,李眠大惊调头回看,发现来者只有一人,虽穿着西梁黑甲,但身后并无随军。

他按下心思,这人来至近前,冲着周旋耳语一番,周旋颇为惊讶,那人从身后取下一只包裹,递到周旋手中,周旋神色复杂,摆摆手将其劝走了。

李眠望着那包裹,隐隐间心绪不宁:“你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周旋紧握包裹,笃气凝神,颇为兴致高涨。

“敢问将军,今日是行军第三日,我那师兄此刻应当在何处?我替你答,两日行脚,带着老弱妇孺,抵达蚕洞,错不了的。”

“你要说什么?”李眠眼神微寒。

“你自己看,何需我浪费唇舌!”

周旋说罢大袖一挥,将手中包裹丢向李眠,李眠伸手凌空接过,赫然感到一股淡淡血腥气息散发而出,味道庞杂,且异常浓烈!

黑衣道士稳稳坐马,笑容略显玩味:“打开瞧瞧,里面味道应当更为新鲜!”

李眠是见惯刀口舔血的人,不过此刻却有丝丝惧怕,这股血腥气息并不熟悉,却让他感到分外压抑难耐。

他抖着手,颤巍巍打开包裹巾角,不过未过半程,包裹便掉落到地上,而他整个人,呆呆的望着地面,已经彻底陷入痴傻!

地面上的包裹微微掀开,里面露出半截暗红色事物,上面遍洒鲜血,浑然已经看不清楚模样,不过李眠识得,这物件的轮廓再也熟悉不过,虽说仅仅是微微展露头角,但确凿是周游的桃花剑无疑!

绣花将军红了眼睛,胸腔剧烈起伏,好似蛮牛凶兽!

周旋被其气势震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尺,李眠怒目而视,转瞬又悲从中来,眼泪不可止歇,不久已泣不成声,身边军士纷纷上前抚慰,奈何无法说话,反倒是更显伤悲。

周旋安静等他哭完,李眠收了扭捏,但声音已然沙哑如斯。

“你,究竟将道长和百姓怎样了?”

“这可是天大的冤屈,我就在此地相伴于你,我能把他如何?”周旋面色发白,不知是心有惧怕还是有何想法。

“狼子野心!你还狡辩!”将军双目赤红,周旋闻言哂笑:“你什么都不清不楚,就不分青红皂白,这未免也太折大戎武将遗风了吧!”

李眠知晓自己心急口重,但话已出口,无法收束,索性死皮赖脸,气势更甚几分,不过越是这般质问,胸中憋闷就越发凝沉。

他不敢看下方的剑柄,但浓烈的血腥气味蔓延上涌,泪腺又被捅破汹涌而出,豆大的眼泪落在剑上血痂处,却根本都化不开分毫。

周旋貌似是对此颇为受用,笑笑打马便走,方向正是陵阳城,李眠见状厉声大吼,但周旋浑然不听,一边渐行渐远,一边击掌踏歌声。

“山有缘,地有坤,南海有观音,天无云来地无痕,负卿性命烂柯人,黄粱梦,粟稻沉,他乡有诗人,也无风雨也无魂,得了记性忘罪人!”

原地,只剩下忧伤的绣花将军,和一众不知发生何事的茫然随军。李眠看着他们的眼睛,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又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静静下马,捡起地上的包裹,将桃花剑掣出,用力擦拭上面污浊的血迹,剑上的血迹并不来自同一个人,李眠心底愈发冰寒,但看向身边这些汉子,又发自内心的柔软。

最后,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朝着蚕洞的方向,跪下来大礼拜了三拜。一众随军不知何意,也跟着跪下磕头作揖,李眠没有拦着,他反而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礼毕,李眠将桃花剑收起,望着周旋离开的方向,嘴角喃喃:“道长……”

天色微微泛白,远空传来一股冷风,带着零星的碎雪,打湿了绣花袍子,大地上安静下来,远方的路上多了几许白絮,静谧之中,也多了几许难言的伤感。

“道长,你下山后,可是还未曾看过初雪?”

李眠仰天长叹,但眠心中悲苦,过往经历如梦幻泡影,落在心头,冰冷如刀枪斧钺!

他举目四顾,想就这般拍马走掉,但又担忧这群人就这般散了,心血付之东流,不过周游的生死已是牵肠挂肚,远方太子凉又难以割舍,想来想去,越想越愁。

他抖手掣出马上水袋,打开塞子大口灌起酒来,浓烈酒香洒遍周身,身边汉子俱都饥渴难耐,但由于全部都被割了舌头,无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喝。

喝完酒,李眠上马,又看了一眼蚕洞的方向,心中已有决定。

“道长,眠今日重任在身,这队人马我务必带给太子凉,京都祸乱四起,他势单力薄,自己肯定无以为继,你我相识一场,本应该余生把酒言欢,现如今遭周旋那奸人陷害,不管前路如何,眠定当与其势不两立,苍天为证,此仇必加倍偿还,以祭我二人君子之交!”

李眠说完,已然声音沙哑,他没有回头,拉紧马栓,朝南方绝尘而去,一众汉子也纷纷扯开步子,跟在马蹄扬尘后面发足狂奔,不多时已全然没了踪影。

原地乱遭一片,好似有故事留过,也好似从未发生过。

距离金墉城最近的城池,唤名庐陵。

两城之间皆为官道,平日里并无匪徒,哪怕是乱世浮生,也仅仅有流民乞讨,并无恶人流窜。

李眠是通晓这些的,因此方才放心让周游带领百姓上路,毕竟这里是大北戎国境,哪怕国势如何衰微,都不至于会出现较大的天灾人祸。

他知道两座城池之间有一座矮头山,山中有处天然蚕洞,里面曲折深邃,却有温暖地风,因此常常有过客在此过夜,穷书生在此借读。

他和周游都心里盘算过让老弱妇孺在此地休息一晚,第二日养足精神,也好方便赶路,毕竟洞穴够大,完全容纳得下这些流民。

只不过,此时的蚕洞外面却浑然不复往日的平安场景,因为到处都是人,有妇女,有孩子,有耄耋老人,全部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眼珠鼓冒,脑浆迸裂!

蚕洞口也满是尸体,岩壁上不断在滴淌血液,腥臭凝红,四下里生灵退散,腐烂气息愈发浓烈传播!

偶尔有人路过,皆吓得亡魂皆冒,消息传到了庐陵城内,惊动了庐陵太守王珩,王太守差人来探,不过当官人到来,已然是事发十二个时辰之后了。

一队人马,捕快装束,黑衣束脚,腰配五环大刀,领头者是位中年大汉,络腮胡须,连眉雷公嘴,面目凶恶,不怒自威,在洞口下马探视,手握朱砂红笔,圈圈画画,指指点点。

随从进洞探视,不久后回禀:“欧阳捕头,死者都是金墉城难民,身份已经核验。”

欧阳捕头眉间紧锁:“何人如此手段,简直是泯灭人性,丧尽天良!”随从捕快也纷纷咒骂,不过说来也不奇怪,毕竟死掉的都是老弱妇孺,凶手太过不讲人道。

欧阳:“没有找到凶器?”

随从摇头:“现场只有死者,俱都是一击毙命,出手狠辣,利器断筋。”欧阳俯下身子,捂住口鼻查看一番伤口,随即挥手招呼众人上马,朝原路狂奔而去。

路上,随从发问:“捕头,为何不继续追查?”欧阳面色凝重:“这凶人绝非等闲,我们对付不了,还是如实禀告太守,近日来加紧城防布控,绝不能放此等人物进入庐陵!”

随从:“属下遵命!”

原地大风刮过,一切继续归于沉寂,直到入夜都静悄悄地毫无一点生气。

直到洞穴深处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这声音微弱如丝,时断时续,飘飘****,好似虚无。

黎明时分,洞穴门口站了一个人,一个苍老的活人。

竟然是草探花。

他望向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致,面色上无悲无喜,他背后有个竹篓,缓缓取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堆塑像模具。

老匠人抖擞精神,手上翻花弄影,不多时造出了许多巴掌大的纸人,细细观之,全都是周身这群老弱妇孺的生前模样。

竹篓里的模具,到晌午时分全部用尽,纸探花将纸人聚拢一处,点了把火烧个干净,随即拿出大烟枪,在火上点着了,重重吮吸了一大口:“邻里街坊,都是交情,放心上路,分文不取。”

纸人烧完,草探花背上竹篓,略微佝偻的身躯略显黯然,抽着烟刚要走远,忽然听到这蚕洞深处,好似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哀叹!

草探花闻声惊愕,立刻跑到洞边朝里面大吼:“还有活人吗?”

还有活人吗?有活人吗?活人吗?人吗?

声音越传越远,但却毫无回应,草探花以为自己幻听,抖抖肩膀转身想走,谁知洞内又出现一声哀叹,这次清晰可闻,比之前近了不少!

草探花莫名感到害怕,他微微后退,侧耳细听,发现洞里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有轻有重,有拍打声,有步履拖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很想离开,但双腿好似灌铅一般凝重,头颅目视前方,久久都不离开洞口一瞬,而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传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忽然间,一只苍白的手掌扒在了洞壁边缘上,手掌纤细修长,指甲里满是血污,已经结痂,紧接着一个青色身影从里面窜了出来,在地上踉跄几步,总算站稳了脚跟。

草探花惊讶的无以复加,嘴巴微张着看向眼前人,许久不曾说话。

洞口处这位活人,浑身青色道袍,头戴歪曲木簪,满脸是血,身上也全是血污,唯有双眼毫不浑浊,清澈明朗好似泥潭映月。

他于乱葬尸骸中卓然独立,见到痴傻的草探花微微一笑,只不过本应是和煦春风,却因为满脸是血,显映的有些诡异狡黠。

若是李眠在此,定然会激动到无以复加,因为这血腥道士不是别人,正是周游!

周游看看四周,又看看烧掉的纸人喃喃道:“花大师心慈面软,真乃当世活菩萨。”草探花满脸惊疑:“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会搞成这般模样?”

道士闻言,看看四周百姓,面色也悲苦起来,不过他修道心性,洒脱不羁,并未失态太久,只不过眉间微皱,好似有烦心事压在心头。

“花大师,好奇怪。”

“哪里奇怪?”

“我竟浑然不记得,我为何会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