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回生

2030年9月25日,西峡和李清泉参加了肖卫兵父亲的葬礼,43年7月,他们又参加了他母亲的。很巧,在两起悲剧发生的时候,恰好都是肖卫兵孤身寡人的时期,没有家人和他一起参加葬礼,他只好把最好的哥们给带上了。

那两个老人的遗愿是水葬,肖卫兵把地点选在回廊农家乐后面的一条长长的小河里。他似乎十分确定自己的父母会喜欢这个地方。

从此以后,只消这个家伙受到了什么打击,生活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例如再次离婚,和妻子孩子闹翻,抑或是45年那次,抓错了凶手致使了另一次谋杀……肖卫兵感觉难受,就会跑到这里,坐在河岸上,望着河面,一动不动地发呆,像是在和天上地下的父母对话,寻求安慰。

“你看!轮椅!”西峡正忙着扒开通往河岸的最后一层灌木,跑在前面的田晓然就激动地喊了出来。那小子果然在这里吗?西峡硬是从钢筋般的枯枝中怼了出来,午后的阳光在没有什么树格挡的情况下格外耀眼。他眯起眼睛,看见岸边的那块东西。

是他的轮椅!

两人慌忙地朝岸边,轮椅伫立的方向奔去。跑到一半,他们都意识到,轮椅上面是空的,没有人。

“他是不是跳河了?”田晓然问,西峡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赶到泥泞沟壑的岸边,西峡的拐杖卡进了河泥里,险些失手掉入河中。

“椅子还是热的。”在摸过轮椅面上的高级牛皮之后,他得出这个结论。田晓然听罢,二话不说,跃进了那勉强算得上平缓的水流里。

“喂!”西峡被吓到了。他没想到田晓然会就这么跳下去救人。这丫头会游泳吗?即使会,这样的水流,在毫无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也是有点危险。

“喂!田晓然!”

“你听得到吗?”

“找不到就上来吧!别把自己给淹了!”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一点动静也没有,西峡尴尬地杵在岸边。要不要回到农家乐找人?妈呀怎么还不上来?得有五分钟了吧?是不是淹死了?

他想下去,他会游泳——但是在一条腿骨折的情况下,贸然下水就等于找死。紫外线直射在他三个月前染过的黑发上面,头皮阵阵地发烫,全身汗流浃背。一连串响亮的叫骂从喉咙里冲出来:

“操!操!”

*

肖卫兵就飘在河底,三四米深的位置。田晓然无法辨认他是死是活——如果有护目镜就好了,可惜她并没有如此的先见之明。

充满杂质的水流不断冲击着晓然的眼球,这感觉很难受,但她还是努力睁着。滑动四肢,朝更深的地方赶去——她很能憋气,也很能游泳。从小,她就跟爸爸田峥一起到一蔚蓝游泳池练习水性,大一点了,又在花州大宾馆报了一个常年的游泳进阶班。

田晓然以前算过,只要让心情保持平稳,自己就能够在水下憋气超过十分钟。这种肺活量让人吃惊,明明自己的身板那么小,却有比壮硕的男教练还要强的潜水能力。

水流有点急,就像是无数个牵引的力量箭头,带偏了她的行动轨迹。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落水的。按照轮椅依旧温热这点来看,顶多五分钟?

别说五分钟,就是一分钟,人也是有可能溺死的。

一股暗流,把肖卫兵的身子翻了上来,仰面朝着自己。田晓然被他那无神半睁的眼睛吓到了,吃了一口水。

还有半米。她默数着,把那口轻微污染,难喝的河水噎了下去。

肖卫兵动了,足够的近的时候,田晓然发现对方的一个小指头反复地小幅颤抖着。

他还活着!

他的手为什么会缩在一起?

田晓然兜空地揽住了肖卫兵衰老无力的身躯。在用力的一刹那,她感觉到氧气的剧烈流失。哎呀,他太重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足够的,足够的……

镇定,晓然,你行的。

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掐住对方的胳膊窝,头朝上,脚从水底一蹬,便开始猛甩双腿。起步比较慢,这是必然的,好在上升的速度一会就起来了。

“前辈!”

“妈呀,你可算——”西峡没有把话说完,赶紧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找到了一个着力点,费劲巴拉地拖上了肖卫兵,又帮助自己爬了上来。

“你都湿透了。”

“先看看他吧,我觉得他还活着,就是……”

“就是快死了。”西峡把拐杖狠插在泥土里,给自己做支撑。撸起袖子,准备给肖卫兵做心肺复苏。

“晓然,帮我摁着。”

“晓然?怎么不动?快啊!”

“你看——他的手上。”

西峡看了,随即也终于发现了那个东西,愣在那里,和田晓然一样,久久不能平静,险些错过了救援的黄金时间。

那是一副手铐,拷在肖卫兵苍白萎缩的双手上。钥匙就插在锁孔上,随时都可以卸下的样子。

但他并没有把之卸下来。

*

肖卫兵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盏明晃晃的灯。这里是天堂吗?有点太昏暗了吧?

难道是,地狱?

不,这里是审讯室,肖卫兵开始咳嗽。仰着的头猛地甩下来,才看见坐在对面的三个人——西峡,田晓然,和一个他似曾相识又交不上名字的男人,他也是警察,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肖卫兵。”那个他唯一不认识的男人发话了,“你可算醒了。”

*

把就要跌进鬼门关的肖卫兵带回来,过程可谓是十分惊险,在意识到这家伙即使被救活,也活不了几天了的时候,西峡几度差点丧失了继续的决心。

真相,让他坚持到了现在——肖卫兵醒了。两个小时前,他和田晓然在岸边把他肺里的水都挤出来之后,紧急送到了就近的医院抢救,最终唤醒了他。

虽说是恢复了意识,但西峡严重怀疑这恢复的百分比——睁开眼睛的肖卫兵恍恍惚惚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给他喂食物,就下意识地紧闭嘴巴,真的是不想活了!田晓然和西峡都认为这是弥留的反应。医生解释,这只是身体没有了能量,看样子患者已经起码有五天不吃不喝了。

从木屋逃出来之后,这小子竟然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杯水?西峡先是不敢相信,随后又觉得情景十分合理。

“他的癌细胞病变已经很厉害了。”医生还告诉他们,“最多三天了,最多。”

那重复的两个字在西峡的心里打出了一个洞。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

面对肖卫兵拒绝进食的危机,医生试着架上了点滴。没想到这个倔老头还会拔针头,在意识很薄弱的情况下,突然发力,把银色的针从静脉拔了下来……“他不想活了!”主治医生很愁地埋怨道,“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必须想办法,医生。”西峡放出狠话,“这是两个案子的重要知情者,参与者,如果他就这么死了,真相成迷,你们是要负责的!”

最后,急中生智,医生想出了一个很烂,不过确实可行的办法——用少量的麻醉剂,把肖卫兵再次打回昏迷状态,然后再给之输液,输营养剂,输葡萄糖。西峡害怕肖卫兵还是振作不起来,又和医生商量,在他醒来的间隔里,用鼻饲管往其胃里打入一些蛋白粉,即便他拒绝吃,还来不及反抗,食物就已经进去了……

最后,折腾到凌晨一点,肖卫兵昏沉地坐在公安大楼九楼的审讯室里,麻醉药的效果即将消失,西峡,田晓然,和现任刑侦支队长秦军,坐在桌子那头静候着他醒来。

“肖卫兵,你可算醒了。”秦军说道。

“我在哪里?”

“你在审讯室。”秦军的声音很冷,有种无法言说的战栗感,仿佛是零下七度的风,直吹向肖卫兵。西峡坐在左边,尝到了那冰冷的余波,心里在但愿,这个尖脸猴腮,长相酷似年轻般李清泉的刑侦队长,能有当时李清泉一半的能力。

肖卫兵又开始咳嗽。

“你杀死了,起码五个人。”秦军说着,把准备好的照片一张张摆在了桌子上——从左到右,在西峡他们的视角,是从右到左,分别是张麒麟,霍云,那个女人的素描画像,张天前队长,和与之一起炸成碎骨的李清泉老顾问。他们五人生前的一些照片。

那些照片似乎会直射出紫外线,肖卫兵只消看向它们,就会狰狞地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怎么,有什么感想?”

肖卫兵不说话,只是粗哑地喘着气。

“好的,再看看这些。”

秦军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另一组照片,田晓然挪挪身子,有点抵触的样子。西峡刻意看了一眼秦队的脸——十分冷峻,毫无起伏:“好了,肖卫兵,睁开眼睛,我需要你睁开眼睛。”

他睁开了,看到了西峡于五秒前就看到的东西。尸体,尸体的照片,死在阳台上的张麒麟,死在养老院套房里,刀子插在胸口的人贩子霍云……后面的三张难以言状,肖卫兵和西峡一样,在看到之后捂住了嘴——那是从木屋废墟里挖出来的碎尸,焦尸。

那女共犯被炸得全身烧焦,张天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最惨的是李清泉,照片里只有一只挂在碎窗上的手臂,标签写着“死者3”,好像他们只找到了他的烧坏的手臂!操!

西峡觉得自己应该理解这个秦军的用意——不是让他们崩溃,作为当事人,是他们自己坚持要进这个审讯室的……这是要让肖卫兵崩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在这争分夺秒的情况下,首要目标就是要让凶手自己认罪,然后去了解50年前和如今的一切真相。

肖卫兵哭了。秦军变本加厉地把那些可怕的照片又往对面移了一点。

“他们是你杀的吧?”

……“喂!我问你话呢。”

肖卫兵晃着脑袋,一副心不在焉,或者说,病入膏肓的样子。天呐,朋友,你就要死了。西峡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一个声音。

余光里,田晓然靠上了桌角,刚刚有些慌的呼吸声没了,开始屏气,凝神。是,这是关键时刻,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这一切的努力会立刻迎来曙光。还有五十……

“说话!”

“不是我杀的。”

“什么?”

“我没有杀人。”肖卫兵一把擦干眼泪,似乎铁下了心,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是警察,我没有杀人。”

审讯室上方的吊灯毫无预兆地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