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此,她是应南枝

01.

长街狂风大作,掀翻了摊贩的货摊,风沙被卷在空中,迷得人视线不清,各家各户闭门不待客,以躲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一根千年木的拐杖在砖石路上敲得叮咛作响,每一声都敲在果子的心上,每敲一下,果子心口便如被啃噬了一般。

狐族长老裹一身墨绿破烂长衫,凝眸瞧着蜷在地的果子,面上没有一丝神情,他们狐族之人,与凡人扯上关系,便已是万劫不复。

纵然有前车之鉴,又如何?仍不能与凡人划清界限。

“长老。”果子声音很小,肢体无力,艰难地匍匐至狐族长老跟前,她有不情之请,明知狐族之人万不可逾矩,更不该与凡人有来往,阿阮亦是如此,才被关进了藤牢。

可是,她已答应了做他的妻,她不想离开。

居泽木半个身子都已麻木,毫无知觉,可仍咬牙强忍着:“果子。”

狐族长老面无表情地瞧着居泽木从青石台阶挪下来,他这一杖雷击,可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他不过一区区凡胎肉体,竟还能强撑着身子站起身,这毅力着实让人心惊。

“我想与她结为夫妻,望成全。”居泽木眼神坚定。

果子无父无母,果子既尊称面前的人为一声长老,那这人便是她的长辈,他虽不喜欢繁文缛节,可该有的礼数他也会顾到。

狐族长老皱眉,握着千年木拐杖的手指屈紧,他最厌凡人,信誓旦旦,最后背弃誓言,可怜他的阿阮,因爱自毁本身,为爱神伤。

如今,果子亦是如此,难道她要步她娘亲的后尘吗?有前车之鉴,仍飞蛾扑火,真真是给狐族丢脸!

狐族长老眼里闪过一丝狠意,不为所动,高举起拐杖,聚雷击为引,眼见那一下就要打在居泽木的身上,果子根本来不及去想,飞身扑在居泽木身上,替他挨了这一击。

雷击乃是惩戒不可饶恕的狐狸,一击下去,元神尽散、修为尽失。

狐族长老看在居泽木乃是凡人之躯,才将雷击之力收了一半,哪料到,果子竟不顾性命之忧替那男子挡下这一击,真是愚蠢!

这一击震得果子身子蜷缩,狐狸本心珠破裂,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居泽木整颗心都悬了起来,手托起果子的脑袋,急红了眼:“果子。”

瞧见公子没事,果子不由得忍痛微扯起嘴角:“公子没事就好。”

狐族长老气得白狐络腮胡布满了半张脸,吓得闻声跑出来一探究竟的小厮直接瘫软在地。

居老爷一脚踹开瘫软在地的小厮,一心都在居泽木身上:“泽木!”

姜管事虽被吓着了,可本着忠心,仍带着一众小厮冲上去,护着嫡公子。

狐族长老何惧这些凡人,千年木拐杖一挥,小厮受不住力被击飞倒地。居老爷护子心切,也顾不上害怕了:“你要是敢伤我儿子分毫,我定要你加倍偿还!”

如今,他只剩下泽木这一个孩子了,他绝不能让居府的香火就此断送,不然,他如何面对居府的列祖列宗!

见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可控,果子开口:“长老,狐族与人间各自为界,您今日若伤了他们,那必定有反噬啊。”

狐族长老眉心一松,虽然他咽不下这口气,但他知道事情轻重。他本就不是为了与这无知凡人斗法才入凡间的,他来,只是将犯了稜丘禁忌的果子抓回去惩戒!

狐族长老蹙眉举起拐杖,一狠心,将果子打回了原形。

众人何时见过这番情景,一瞧见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狐狸,所有人散的散,晕的晕,一时混乱异常。

居老爷瞪大了双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下贱婢女竟是只狐狸!原来他的儿子这般忤逆,都是被这狐媚子惑了心智。

“竟是一只……狐狸!”居老爷抚着胸口,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可如今,真瞧见了这不敢想的画面,怒火中烧,顺不了气,直接晕了过去。

“果子!”众人皆逃,唯剩居泽木。

阿陈吓得双腿发软,艰难爬至居泽木身旁:“公……公子。”

狐族长老蹙眉,他真没想到,这个凡人竟还能守着此地!他见了太多弃爱而逃活生生的例子,连他的爱女也遭受背叛,凡人,不可信!

狐族长老懒得多言,直接举起拐杖,一杖狠落在居泽木的身上。阿陈见状,哪肯让公子受半点伤,替公子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杖,疼晕了过去。

雷击起了作用,禁锢了居泽木全身的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果子被狐族长老带走,却无能无力。

“果子,果子!”居泽木发狠地猛捶着没有知觉的腿,他真是没用!

02.

居老爷昏迷,居府大乱,丽二娘趁乱跑出去,所有人都无心阻拦,纷纷为保自己的命而四窜。

丽二娘循声跑出府,站在居府正门口,远远地就瞧见了在泥泞的砖石路爬行的居泽木,瞧着真是狼狈。

乌云密布,好似要下一场暴雨了。

丽二娘缓缓走下台阶,瞧着他的身影,她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替她可怜的其哥儿报仇!要不是他,她的其哥儿根本不会死。

她脚下忽地踩着了什么东西,引得居泽木回头,四目相对,各怀心事。

丽二娘往后退了一步,捡起落了尘灰的簪子,瞧着这金银木花簪,好生别致。

“将那簪子还我。”

听着他气若游丝的语气,丽二娘嘴角勾起一抹笑,将簪子紧紧攥在手中:“朝不保夕了,还顾一支簪子作甚?”

丽二娘回头瞧了一眼居府,反正她没了其哥儿,也没了指望,无所顾忌地指着居府的牌匾,红了眼道:“我的大半生,都耗在了这宅子里。”

“你的母亲,也耗在了这深宅里,”丽二娘苦笑,“争来争去,什么都没落着,还赔上了我的孩子们,他们不应该死的,就算死,也是我死才对,他们有什么错,错就错在生在了居府,入了我肚里。”

丽二娘攥着簪子步步逼近,眼里布满血丝:“你早该死了,就应该和你的母亲一块去见了阎王,也省得你母亲在地下孤苦伶仃。”

“其哥儿是替你赎罪,你难道还不知悔改?”

丽二娘动容了,一想到她那苦命的孩子,她的心就抽疼。反正她余生也没指望了,索性将她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一起痛苦坠入地狱:“居泽木,我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就实话告诉你吧,你祖母是我害死的!是我命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哪知她命数如此,怪不得我心狠。”

瞧着居泽木气急了的脸,不知为什么觉得痛快,现下他和残废人有什么区别,这么恨她,却还不了手。

“就算我杀了你祖母又如何,你的父亲、居府当家之主,明知是我做的,却还是包庇了我,在他心里,什么都比不过他的前途和这偌大的居府家业!哪怕丢掉性命的是他的亲生母亲!”

“够了!”居泽木拼尽全力吼了一声,气急攻心,猛咳出一摊鲜血,衣襟被浸染。

居高临下地盯着居泽木抬手轻拭去嘴角的血,丽二娘脸上挂着嗜血的笑:“为了那小贱丫头,你想活下去?我告诉你,你让阿陈替你去求的新药,我早掉了包,你喝的都是索你命的慢性毒药!”

居泽木面无表情,脸色煞白,自知命不久矣。

瞧着他这副嘴脸,丽二娘没来由地气,下定了决心,猛地冲上前,双膝跪在居泽木的面前,将簪子一头猛刺入居泽木的胸口,鲜血倏地将他的丝绸锦衣染红了一大片。

一见血,丽二娘突然慌了,跌撞起身,走走停停,忽地又大笑,全然疯癫的状态:“死了,终于要死了!”

居泽木眉头紧皱,咬牙拔出了花簪,脸色煞白,望着乌压压的云,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这一生,所求不多,却什么都得不到。

那他便求……来生。

03.

稜丘藤牢,阴冷、潮湿、晦暗。

果子不知被关了多久,全身被缚于藤柱上,早已没了知觉。

唇边递来一片藤叶,浸湿她干裂的嘴唇。

果子缓缓抬眸,便瞧见不复往日青涩的阿阮,她眸中染上惊喜:“阿阮。”

阿阮命人替果子松绑,眼睁睁地瞧着果子瘫软在地,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你的狐狸本心珠裂了。”

狐狸本心珠一裂,便再也没有伤口自动愈合的能力,除了长生不老,与凡人无异。

阿阮递上一碗药,她深知情爱的痛苦,倒不如忘了:“来,将这药喝了。”

果子警惕起来:“这是什么?”

“喝了便能忘记情爱之痛。”

“不,我不喝,”果子艰难地挪至角落里,“我不要喝。”

阿阮恼了,端着药碗的手微微怒抖:“为什么不忘,情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果子凝眸盯着阿阮。阿阮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为了情爱寻死觅活、不顾一切的人了。

阿阮红着眼,将药猛地灌入果子的嘴里,仍一直念叨哄骗着果子:“情爱只会让人伤身又伤心,你喝了,就不会感到痛苦了,快喝了,喝了它。”

可果子一口都不喝,全吐了出来。

阿阮气得直接将药碗一摔:“我这是为你好!你不忘,受苦的是你自己。”

她为爱伤身,她远在狸林山的琉缊姑姑,不过一雪狐,也是为爱丢了性命,如今,她曾当作好姐妹的果子,也为爱伤透了身子,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步她的后尘。

瞧着果子毫无血色的脸,阿阮鼻头泛红,整个身子都在颤,可只是转瞬,她便抬手抹去了溢出眼眶的泪,嘴角挂了一抹残忍的笑:“你的心尖人已经死了。”

果子身躯猛地一震,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阿阮达到了目的,眼里闪过嗜血的光芒:“他早已轮回转世了!”

果子眸中蕴泪,原来,人间已经过去十八年了。

瞧着果子颓丧的模样,阿阮心上一计:“果子,我们是好姐妹对不对?我放你走,好不好?”

果子抬眸:“放我走?”

阿阮看穿了果子,猛地握住果子的手:“你和我做个交易,我放你走,你将你的七窍玲珑心给我,如何?”

七窍玲珑心乃是永葆青春的秘诀,阿阮为了情爱丢了七窍玲珑心,若非以药蓄养,她这副容颜早已保不住了。

如今,她不求情爱,只求永葆青春。

“果子,难道你不愿意以你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换一世凡人的生活吗?你不是心心念念着他吗?”

果子垂眸,她是舍得的,要能再和他遇见,她什么都舍得。

狐族每九百年有一次祭火大奠司,阿阮买通了守卫,待祭火大奠司开始,狐族所有人全部聚在稜丘祈林洞中,以狐狸本心珠护稜丘之灵性,以祈狐族香火延绵,果子便可以离开。

狐狸本心珠既毁,七窍玲珑心既失,她空有狐狸躯壳,却早已不是狐族中人了。

没了狐狸本心珠,自然也就没有了狐狸皮毛御寒。

阿阮得了七窍玲珑心,容光焕发,看在果子与她曾经的交情上,她赠果子一言: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可笑的情爱。

果子知道,曾经的阿阮再也回不来了,她为情爱舍了太多,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已耗尽了她的心神。

果子拒绝了阿阮好心送来的药,一碗入肚,俗世情爱皆可忘。

可她不想忘,他已轮回转世,若她再忘了,那他们真的不剩下什么了,她舍不得。

阿阮问她,不悔吗?

她不悔,从未悔过。

白雪覆了整座稜丘,寒风凛冽,果子不由得攥紧了阿阮给她披上的毛大氅。

下到稜丘最北山脚处,却见狐族长老守在人狐界碑处,长须上沾满雪粒,看来等候多时。

“长老。”

狐族长老手执千年木的拐杖,面露威严。

“狐狸本心珠已毁,你又将你的七窍玲珑心奉了出来,自此,你再也不是稜丘的一族之人了,从今以后,你生死与稜丘无关。”

闻声,果子眸中划过一丝惊愕,声音微颤:“长老。”

“凡世到底如何好,让你和阿阮都飞蛾扑火……”狐族长老哀叹一声,他终究是不忍,果子与她的母亲皆是稜丘中人,他身为长老,却未尽到职责。

狐族长老从怀中掏出一把长命锁:“物归原主。”

果子伸手接过,紧攥着长命锁。

长命锁原是深巷老匠精心铸就,巧手雕上“应”字,乃是果子父亲的姓氏。

果子的父亲应南山乃小有名气的举人,应府虽说不上是大富大贵,可也是书香门第世家,应南山本已定亲,却与果子的母亲禄娘互许终身。

应南山暗下了决心,定要明媒正娶禄娘过门,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奈何世俗眼光棒打鸳鸯,生生拆散了应南山与禄娘。

禄娘怀有身孕,应南山决意为禄娘与他们未出生的孩子忤逆一次,留下一封书信毅然离开,却被捉了回来,关在屋内,任何人都不许见。

应南山相思成疾,病情日益加重。禄娘夜深偷入府见应南山,哪知却成最后一面,府内早有准备,布下了陷阱,就等禄娘自投罗网。

禄娘怀有身孕又不敌众人,被棒打火烧,差点丧命在应府。兴许是老天垂怜,狂风卷起沙尘,惹得众人纷纷一散,她才逃过这一劫,身子却在那时落下了病根,为日后殒命埋下了祸根。

禄娘无路可走,只得挺着肚子觍着脸回到稜丘,求狐族长老发慈悲,收留她与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她爱人唯一的血脉,她定要护住才行。

哪怕族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也要苟活在世上。

应南山特意为自己的孩子打造了一把长命锁,全是他对自己孩子的祝福,无论是男是女,皆取名:应南枝。

04.

原来,她叫应南枝。

步子微踉跄,她穿梭在人潮中,身无分文,连件大氅都丢在了稜丘。

众人见她衣衫褴褛,瘦弱病姿,都避而远之,好似她身染瘟疫。

阿阮给了好处,向地府的人打探到了居泽木投生的人家,辜府,乃是长屏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他是府中嫡子,名言桥。

她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整座城都点起了绢灯,她缩着身子,没了狐狸皮毛,她根本没法御寒。

徒步来到一扇朱漆大门前,匾额瞧着好生气派,两盏灯笼随风轻摇,雪花轻落在她的肩头。

卯时,长街冷清得似一座空城,薄雪轻覆,夜深出现的野猫轻踩上雪,留下脚印。

她抱膝瑟缩在檐柱旁,眉心紧拧,睡得极不安稳。

厚重漆门闷声一敞,一抹身影迎着寒风走近,盯着她好半晌。

她闻声抬眸,便瞧见来者一袭天青色长袍,一条雪白祥云宽边锦带束在腰间,一枚通透牙白美玉在朦胧月光下泛着剔透微芒。

他的模样熟悉到骨子里,她喉咙发干发涩,嘴唇微启,嗫嚅道:“公子……”

公子这般,果真是翩翩少年郎,哪像她?现下衣衫褴褛,身无长物,活像个乞丐。

任谁瞧见了,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他蹙眉,听不真切,弯腰凑近:“你说什么?”

见她欲言又止,他知,她怕是冻僵了,现下也问不出什么,遂唤了自己贴身侍童来,命他去寻一件皮毛大氅和沏一杯热茶来。

等侍童来的空隙,他忍不住细细打量她,虽瞧着衣衫破烂,可这衣服质地倒也非寻常人家。

“你叫什么名字?”

她强撑住身子,驱赶睡意:“应南枝,我叫应南枝……”

侍童刚取来大氅便瞧见自家公子竟不顾自个儿身子,横抱一来路不明的姑娘入了屋,这要是传出去了,不仅有损公子的面,也坏了辜府的名声哪。

侍童没辙,只得小碎步跟上公子:“公子,您慢点儿。”

虽说全城都知公子心善,可也不能随意就领一不知其底细的小丫头进府呀!这要是让最重家风的老爷和随时随地抓公子小辫子的二房夫人知晓了,定是要闹出一番风波呀!

可公子性子也是真倔,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人能劝得动他!

见公子抱着那姑娘直接进了屋,侍童有眼力见地替公子捋好被褥,公子的床榻何其金贵,也不知这姑娘什么来历,竟让公子舍得让出自己的床榻。

“阿瑞,再去拿一被褥来。”瞧着她牙根打战,嘴唇冻得青紫,他心里不知为何一刺。

阿瑞偷瞄公子一眼,今日公子有些反常,但公子吩咐的事,他定照做。阿瑞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去准备被褥了。

炭火烤得屋内暖烘烘的,床榻上的人儿翻了翻身,醒了。

她偏头便瞧见坐在圆凳上,单手抵着太阳穴的人儿小憩,浓眉、挺鼻朱唇,果真玉质金相。

她缓缓起身,着足袜踩着地,取下搭在矮刺绣木屏风上的大氅,踱到他身侧,正准备替他披上大氅,哪知睡着的人儿蓦地一睁眼,眼疾手快地擒住她的手腕,眼神倏地锐利:“你干什么?”

她哑着嗓子,一时竟忘了抽回手:“怕你……着了凉。”

他眯了眯眼,眸中满是怀疑,自她见到他,她的一举一动很是奇怪。

阿瑞抱着一床被褥进屋,眼尖地瞧见这画面,急匆匆地跑到跟前:“公子!”紧接着看向她,一脸敌意,“公子,要不要我将她这个小乞丐赶出去。”

“不用,”他抿着唇,心中有了打算,“从今日起,她留下来。”

阿瑞一脸震惊,结巴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公……公子,她来路不明,你怎么能……能将她留下来呢!”

辜言桥瞧向阿瑞:“怎么,你是公子还是我是公子?”

阿瑞的怒气瞬间一散,低低应了一句:“阿瑞自当听公子的。”

“应南枝,是个好名字,”辜言桥端起桌上凉了的茶抿了一口,“日后,你就留在我屋里。”

“谢……谢公子。”

她以应南枝入府,自此,她是应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