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原来,她就是那只小狐狸

01.

已近亥时,长街行人寥寥无几。

果子抱着兔子灯亦步亦趋跟在居泽木身后,盯着居泽木的背影思忖,如何能让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果子小碎步跑到公子身侧,偷瞄着公子:“公子,果子错了。”

“错哪儿了?”

果子没想到公子居然理她了,还问了她这么难的一个问题。果子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瞧着公子要迈步,果子急了:“错在——不该打趣公子!”

居泽木眉心一拧,盯着忸怩的果子,心软道:“下次要再犯了……”

“就让果子没有好果子吃!”

居泽木忍俊不禁,这丫头话接得倒挺快。

见公子绽了笑颜,果子暗呼一口气,看来公子不生气了。

“公子,果子替你探路吧!果子愿做你的引路灯!”

居泽木瞧着在前面抱着兔子灯旋转的果子怔了怔,要是一直这么过下去,那日子还真有盼头。

听着果子一路碎碎念,居泽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没想到小身板的她竟比书苑的李师堂还啰唆。

不过,得她的福,不知不觉就到了居府。

果子非常周到地替他打开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待公子一入院,果子利落关门,抱着兔子灯绕过公子,活像个兔子在院里乱蹦跶。

居泽木不自觉露出宠溺一笑,他这公子在她面前越做越没了气势。

院里忽地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惹得本就耳尖的果子顿步,循声便瞧见一黄仙倏地从墙角一窜,往院子中央窜去。

果子眼尖,一眼就瞧见了院子中央摆放了一物件,中间放着番薯块,果子对这物件无比熟悉。

从前那些黑心的猎户便是在稜丘山上摆了这东西,想着以此来捕获他们。

“小心——”居泽木也瞧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院里竟然会摆上这打猎夹子!

居泽木话音还没落,果子已经奋不顾身冲上前,成功在齿夹的血盆大口中救下了黄仙,可她却被齿夹的锋利齿牙狠狠咬住,鲜血一瞬便染红了她的襦裙。

黄仙哪见过这等场面,一待果子松了手,便仓皇逃了个没影。

居泽木急得步子微踉,半蹲在果子身侧,盯着她被齿牙狠狠夹住的小腿,佯装冷静,实则早已乱了阵脚。

果子紧攥着早已摔坏的兔子灯,强忍着痛。

瞧着果子疼得满头大汗,居泽木竟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来解开这咬人的夹子。

“忍着点。”居泽木紧紧盯着她,试图给她安慰。这齿夹虽不大,可杀伤力很强,要是动作再不快点,果子的腿难保不会落下伤残。

情急之下,居泽木根本来不及考虑太多,直接上手强硬地掰开这吃人的齿夹,不忍再瞧果子受这份罪。

“公子!”果子猛地抓住居泽木的胳膊,这齿夹这般锋利,会伤到他的!

“别乱动!”居泽木低喝一声,整张脸狰在一起,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手上的青筋凸起,刺眼的猩红淌过他的指缝。

只听“咔”的一声,吃人的齿夹一松,居泽木利落抽出果子的腿。

果子带着哭腔,她瞧着公子那双握笔翻书的手被齿夹伤得血肉模糊,难掩心疼:“公子,你的手……”

居泽木无暇顾及自己,将果子直接打横抱起,她伤了腿,察看伤势才最要紧。

居泽木将果子放在榻上,燃了烛火便蹲在果子面前。

他丝毫未有男女有别的顾虑,二话不说便脱下了果子脚上的鞋,果子一惊,紧紧握住公子的手。

居泽木抬眸,瞧了眼她疼得煞白的脸色,开口:“现在不是忸怩的时候,保住腿才最重要。”

公子说得对,她可不想做一只瘸腿的狐狸呢,那多丑呀。

见果子松了手,居泽木干脆地脱下她的足袜,将她被血浸染一大片的衣裳卷至膝关节,被齿夹咬了的地方,皮开肉绽,血痕清晰。

居泽木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腿胫骨,惹得果子痛嘶一声:“万幸,骨头没断。”

“那……果子不会瘸腿了吧?”

果子没头没脑的这一句,着实让居泽木又气又好笑,她被齿夹伤了,竟还想着这个?

居泽木起身离屋,待回来时,手里抱着好几个瓶瓶罐罐与干净的白色布条。

果子害怕地往里榻缩了一下,却被居泽木抓住未受伤的那条腿拽了回来。

“别乱动。”

小腿胫骨上的皮肉瞧得果子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紧紧盯着公子被血染红的手指:“公子。”

“没事,”居泽木语气难得温柔,用浸湿的白色布条轻轻擦拭伤口,将未干的血迹擦干净。

瓶瓶罐罐斜倒在榻角,果子安静地坐在榻上,定定地盯着公子将药涂抹在她的伤口处,瞧得微微愣神。

“这里的旧伤口是怎么回事?”

闻声,果子慌乱回过神,腿一动,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果子红了眼眶。

居泽木皱眉,不动声色按住果子的腿,以免她再乱动,伤了自己。

果子皱着小脸:“真疼。”

“知道疼,就别乱动了。”居泽木紧紧扼住她的小腿,低着头,果子瞧不见他的神情。

可公子手上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你还没告诉我,你腿上的旧伤怎么弄的?”

居泽木直勾勾地盯着被齿夹咬伤的部位向左一寸,那是一旧伤疤,经年累月,早已结痂,可仍能看出伤口极深。

果子心虚:“这伤……是果子贪玩才弄伤的。”

“是吗?”居泽木敛回视线,抬眸盯着果子,盯得果子心里发慌。

果子干笑两声:“是——是啊。”

他虽医识浅薄,可跟着穆郎中这几年,也识得几味药材,也能瞧得出是如何伤的。

她这伤口,明显是被箭所伤,她却撒了谎。

她究竟想瞒什么——她入府为婢,要不是她醉酒掉了长命锁,他也不知她竟是那日解他围困的敲锣小丫头,今日,她不顾自己安危救下黄仙,伤了腿,要不是他为她上药包扎,他也瞧不见她腿上的旧伤。

可她却没有说出实情。

一个小姑娘,腿上怎么会无缘无故有箭伤,还是一箭刺穿了小腿胫骨——等等,他当年救下的那只小狐狸,腿上受的也是箭伤……

居泽木眉头越皱越紧。

瞧公子这样,果子难免慌乱,欲抽回腿,却发现被公子钳制得无法动弹,声如细丝:“公子,你的手也需处理啊。”

居泽木不以为意,倾身抱起果子将她放平在榻上。

果子被吓了一跳,欲半坐起身,却被居泽木一摁脑袋,直接躺回榻上。

“公子,”果子不明白公子是何意,“这是……干什么呀?”

居泽木不语,拉过里榻的丝被,避开她受伤的腿,轻盖在她身上。

“今晚你就在这儿休息。”

果子急了,她只是一婢女,怎么能忘了身份歇在公子榻上呢?这是万万不可的!

说着,果子便要起身。居泽木倾过身,单手按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语出惊人:“又不是第一回歇。”

上回,她还是一只狐狸时,就已经歇过了。

居泽木连眼都不眨一下,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出破绽,瞧着她一脸心虚的模样,他心中对猜测更确信了几分。

果子紧张得全身冒冷汗,不由得往里挪了挪,公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对她从前的旧伤心生怀疑了?

不不不,不会的,常人怎么会将她与一只狐狸挂上钩呢?定是她想多了。

见公子仍像盯着书卷似的认真瞧着她,她脸上不由得飞上几朵霞云,乖巧地揪住被角,遮住下半张脸。

多说多错,她现在还是老老实实装个哑巴吧。

居泽木暗暗攥了攥手,眉头缓缓舒展,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想通了。

她为何会知道狸香果,为何他循着狐狸的身影去后厨瞧见的却是她,今夜他明白了——他救下的那只小狐狸,衔果来报恩,后又变成戴着长命锁的小丫头解他围困,如今入府做他的婢女……

原来,她就是那只小狐狸。

借着橘红的烛火,居泽木抬起手,瞧着被咬的地方旧痕添新伤,不知为何,嘴角微扬。

02.

“果子!”

果子正睡得香甜呢,却被一记嘶吼惊得魂魄都要散了。

阿陈气得脸红脖子粗,双手叉腰:“你怎么睡在公子榻上?”

他不过是休养了一小段日子,一回府便瞧见果子没大没小地占着公子的榻,他能不动气吗!

“你给我下来!”自上回果子吓他,他要敢对她动手,她便喊非礼后,阿陈再也不敢出手了,哪怕心中压着气,也只能干吼几嗓子。

果子作势掀开丝被,吓得阿陈猛地转身,他可不想瞧见什么不该瞧的:“你……你赶紧给我下来!”

果子轻挪着受伤的腿,坐在榻边:“阿陈,扶我一把。”

果子头也没抬,直接搭上递来她眼前的手,一声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居泽木问道:“腿感觉如何?”

果子猛地抬头,便对上居泽木深不可测的眼神,结结巴巴道:“公……公子。”

阿陈在一旁瞧着这画面,心中郁结,捶腿懊恼,恨自个儿为何偏偏身染风寒,给了果子这丫头可乘之机!

居泽木扶果子起身,果子像个初学走路的孩童,傍着公子,才觉心安。

瞧她一瘸一跳下青榻阶,居泽木道:“你这腿需要好好静养。”

“不行,果子还要给公子熬药呢。”

“这些事阿陈会做,你就不要操心了,”居泽木偏头,吩咐阿陈,“阿陈,今日起,煎药的活儿还是你来做。”

阿陈撇着嘴,一副失宠的可怜样:“是,公子。”

待阿陈出了屋,果子悄悄问道:“公子,你这是罚阿陈吗?”

居泽木露出像瞧傻子一样的眼神瞧着一脸天真的果子:“在你看来,我在罚阿陈?”

迎上居泽木的目光,果子心虚一笑:“不……不是吗?”

居泽木心中郁悒,他这是关心她,她还真是个榆木脑袋,他蓦地撒手,果子毫无准备,差点没站稳摔了。

果子鼓起腮帮子,双手叉腰,她现在可是伤患,都快成一只瘸腿的狐狸了!

可这些撒气话,果子也只敢想想,话到嘴边也只好改口:“公子,你松手怎么也没和果子说一声哪,虽说果子是灵活些,可现在好歹是带伤在身哪。”

居泽木一语不发,她竟然连他对她好,想要她没有顾虑好好休养都看不出来,真是……真是一只傻狐狸。

主屋那边,丽二娘发了好一通火,下人都不敢贸然出现在丽二娘跟前,生怕自己成了丽二娘发泄怒火的靶子。

小喜将房门掩了掩:“夫人,您因找不到一个下人阿福而发这么大的火,恐会让人怀疑啊。”

丽二娘坐在红木镂空圆凳上,白皙玉手紧攥拳头,狠捶在圆木桌上:“现在老爷不在府中,我这个夫人当家做主说了算。”

“那是自然,”小喜双手紧捏一块,“会不会……是嫡公子那边……”

丽二娘神色一紧,她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嫡子瞧着一副病弱的样子,实则城府深、心机重。

不过小喜倒给她提了个醒,她命阿福去居泽木院里放猎夹子,如今阿福下落不明,她担心:“小喜,阿福嘴巴严吗?”

“严着呢,他对夫人可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怎么回事,现下寻不着他人了。”

丽二娘试图冷静,她可不能先乱了阵脚。

瞧着时辰,快到其哥儿回来用膳的点了,她得去门口迎她的心头肉。

丽二娘缓缓起身:“你继续盯着他们找阿福,要是找到了立刻来告诉我。”

“夫人,夫人!”

丽二娘刚迈出屋,便瞧见一小厮神色匆匆地跑来。

小喜拦在丽二娘身前,责问小厮道:“你急急慌慌,冲撞了夫人可怎么好?”

“什么事叫你这么惊慌?”丽二娘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厮口干舌燥,话说得断断续续,可丽二娘还是听得清楚——

阿福被伤了手脚,打发回老家了。

小喜扶住微靠门墙的丽二娘:“夫人。”

丽二娘哼笑一声:“小喜,你听见了吧,阿福手脚不干净,以借放打猎夹子为由入嫡公子别院偷窃,东窗事发,便伤了他的手脚,随便打发回老家了。”

“夫人,嫡公子竟用私刑,我们要不要将这事告诉老爷。”

“这事我们不占理,告诉老爷,只会将这事闹大,老爷本就因当年祖老夫人的事不待见我了,我何必惹他不快?不过一个下人,就让他这个嫡公子长长威风吧。”

“这可是明摆着打夫人的脸,他明知阿福是夫人您的人。”

“那又如何?他何时尊我这个长辈过?”丽二娘怒容显现,“没想到他动作竟这么快,不过一夜的工夫,他便能找出并治了阿福,可真是小看了他。”

“夫人。”

“真是可惜了,伤的不是他的腿,反伤到了那小贱丫头的腿。”丽二娘手指紧紧抠住雕花门沿,“看来这丫头在他心里不一般,一伤到那丫头,他就急了,谁动那丫头一分,他便还那人十分,真真是费尽心思护着她了。”

要是他知道祖老夫人的死是因为她,她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呢。他就像是养在身边的豺狼虎豹,随时会反咬他们一口。

真是留不得啊。

别院里,炉里冒出的浓烟似阿陈的怨气,用蒲扇挥都挥不散。

真不知道果子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公子竟然对她这般好,他陪伴公子十余载,风寒刚好全,公子就忍心他干活,偏心!实打实的偏心!

阿陈挥蒲扇的间隙忍不住朝坐在门前舒适晒太阳的果子剜一眼,拼命摇着蒲扇,恨不能让公子瞧他一眼,也心疼心疼他!

居泽木轻咳嗽一声,手拿一书卷踱到门前,居高临下地瞧着闭眼假寐的果子:“舒服吗?”

果子轻点着头:“舒服真舒服呀。”说着,双手还轻拍了拍肚子。

“休养期间扣月例。”

一听要扣月例,果子就差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了,奈何她脚上缠着厚实的布条。

“扣钱?”果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公子,“我……我这也算因工受伤哪。”

阿陈竖起耳朵仔细听,这果子胆子越来越肥了,竟敢和公子这般说话。

居泽木双手抱在胸前,眯眼瞧着她:“因何工受伤?”

见公子这般认真细问,果子蔫了,她是为救黄仙而受的伤,似乎与工伤沾不上分毫关系。

见这招不好使,果子倏地扮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试图蒙混过去,阿陈瞧得直翻白眼。

奈何公子不为所动。果子只好作罢。

阿陈装模作样地扇蒲扇,心中一悦,他就知公子不会轻易被果子这丫头迷惑。

阿陈外出采买,别院里徒剩果子与公子。

果子双手撑在铺了毛绒毯的躺椅扶把上起身,一瘸一跳地进了屋:“公子。”

闻声,公子从堆叠如小山坡的书卷里抬起头:“怎么了?”

果子挠了挠脑袋,虽说她受伤了,可她不过一小小婢女,真让她歇着,她心中过意不去啊,况且,还因此赔上她的月例,这买卖,多不值当。

“公子,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果子,千万别怕因使唤受伤的果子而落下一个待下人不宽厚的罪名,就不让果子做事了。”

居泽木眯了眯眼,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既然你这么想做事,我自然要遂你的意。”

见居泽木起身,走至身后的一整扇贴墙书橱前,抱下一整摞书卷,果子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瞧着公子抱着一整摞书卷朝她走来,果子身子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如半人高的书卷。

居泽木故意拂袖一挥,书卷上的灰尘蓦地在空中旋飞,害果子被呛个满怀。

“将这些书都抱出去,也好让它们晒晒太阳。”

果子咬着牙口,略显吃力:“放心吧,公子。”

盯着果子像个街头耍杂艺的人,抱着书卷一瘸一拐出了屋,他悠悠敛回视线,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收不住。

须臾,居泽木听不见院里的动静,忍不住起身去瞧瞧。

便瞧见果子抱着书卷在太阳底下偷懒小憩呢,她眉心轻皱着,似因太阳刺着了眼睛,睡得不安稳。

居泽木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抬袖轻遮着她的眼帘,瞧着她眉心缓缓舒展开,眉眼里不自觉地溢出了笑。

采买回来的阿陈前脚刚踏入院,便瞧见这番刺痛他心的画面。

他偷摸躲在围墙后探出一个脑袋,恨不能与果子干一架,以泄他心里的怒火,嘴上虽念念叨叨,可身体却忠心得很,四面环顾,为公子放风,生怕被有心之人瞧见了,闹出不好的传闻,毁了公子的声誉。

夜幕降临,别院里倏地传出阿陈的一记吊嗓。

阿陈不解,委屈地原地转圈圈:“公子,我的屋子怎么能让给果子呢?”

果子抬手摸摸鼻尖,不说话,以免惹得阿陈心里怒火更盛,不过住在与公子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子,想想,心里还有一丝小雀跃呢。

阿陈瞧见果子脸上挂着的笑,就更委屈了,公子再也不是以前的公子了!

居泽木几句话安抚好阿陈,随即转过身:“今晚你就搬过去。”

果子重重点头,求之不得!

夜深人静,果子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神情惬意,狐狸尾巴舒服地在半空中摇啊摇。

果子翻过身,胳膊垫在脑袋下,隔着一堵墙,能清晰地听见公子的心跳声。今夜,她将会做一个香甜香甜的梦。

03.

果子虽化身成了凡人模样,可她乃是一只狐狸,伤口愈合能力自然非比常人。

不过两三日,果子腿脚便好得利索了。

阿陈不可置信,心中猜测,莫非她不是人?阿陈忽觉背脊一凉,不敢深想。

倒是公子,对果子从未生疑。

果子腿脚一好,便从阿陈手里接回了替公子熬药的活儿。她可是打过包票,熬药的活儿都包在她身上,一言既出驷“狸”难追。

果子端着药入屋:“公子,药来了。”

居泽木头抬也未抬,将磕碎了一角的墨砚与破损了书页的书卷轻推至桌案边角,给她挪出空地来。

药碗刚搁下,院外便传来阿陈的一记尖叫,惹得果子与居泽木纷纷出屋去瞧。

阿陈脸色煞白,从院外跑进来,结结巴巴:“公……公子。”

“什么事?”居泽木心里咯噔一声,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阿陈一股脑说完,果子就冲在前头,阿陈拉都拉不住。

居泽木随即跟了上去,便瞧见院外搭杆上晒了一剥好的黄鼠狼皮,眉心骤然一拧。

丽二娘贴身伺候的小喜算准时机出现,礼数周到:“嫡公子。”

居泽木未予回应,小喜自顾自道:“近些日子,这些下贱牲物乱窜,扰得府里不安宁,夫人特让人清个干净。”

小喜话顿了顿,又道:“夫人又知嫡公子身子弱,特命人剥了这牲物的皮,给嫡公子做个暖围物呢。”

“够了。”居泽木瞧了瞧果子微变的神色,忽地开口,截了小喜的话。

一瞧居泽木面色一沉,小喜自觉噤声,她只是得夫人令,借剥皮一事来硌硬嫡公子一番。

既然目的达到,也不再多口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小喜行过礼数,便离开了。

居泽木眸里闪过一丝狠戾,却因果子的一声抽噎换上一副只待她的温柔神情。

居泽木毫无顾虑地将果子揽入怀中,任由她将眼泪擦在他的衣衫上。

他本想将所有的肮脏事都处理干净,让她见不着一点腥,却没料到腌臜人心思卑鄙,竟直接将这脏事暴露在她面前,让她瞧了个清楚。

这笔账,他记下了。

丽二娘躲在暗处,将他们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她这个过继嫡子呀,动了心,就有了软肋,有了这个小贱丫头在,除掉他,只是时间问题。

一副剥好的皮不过是一份微不足道的礼,后头礼可多着呢。

夜深,整个居府都陷入了寂静。

打更声还未走远,居泽木便从噩梦中惊醒,血腥画面在他脑子里似走过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瞧见被剥好的皮,让他忍不住想起那些让人后怕的往事。

居泽木定了定心神,睡意全无,披衫欲去院里散散步。

手端着一盏灯,他一开门,远远便瞧见一抹身影蜷在院里的树下。

居泽木皱眉,拿着灯盏前去细瞧,发现果子皱着小脸,瑟缩在树下。

放着舒服的屋不睡,缩在这儿做什么?

他心里虽这么念叨,却解下自己的外衫,轻盖在她身上,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她。

果子小巧的嘴巴紧抿着,不时呓语着什么,他一句都听不清,可他好似能猜出什么,她这样子,定是因为白日瞧见了那令人发噩梦的场景睡得不安稳。

居泽木就地而坐,与她不过一拳之隔,偏头便能瞧见她的脸,凌乱青丝随风拂至她的脸上,惹得她不由得伸手一挠,靠着树干的身子一歪,惹得居泽木急忙凑过身,献出肩膀。

果子脸在居泽木肩膀上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睡。

居泽木吹灭灯盏,以免光线扰了她的美梦。

一入夜,月色越发浓。

居泽木没有丝毫困意,将夜空上的星星来回数了个遍,今日瞧见黄鼠狼被剥皮让他不由得想起他儿时养过的一只小猫,不过眨眼工夫寻不着,便被黑心的人扒了皮,自那回后,他再也不敢养。

之后,他终于懂了,不是因为他养小猫,而是因为他自己,他对谁越好,就是害谁。

打着关心的名号,不过是为了掩他们丑陋的嘴脸、内心的贪欲。

居泽木低头瞧着她如扇的睫毛,心里都不由得柔软起来,他是活在阴冷潮湿里的刺猬,遇见她后,敛起一身的刺,走到了阳光下。

04.

翌日,天色微亮。

果子迷迷糊糊地醒来,环顾四周,她记得她昨夜特意守在院里,以免坏心的人再故技重施,怎么好端端又在屋里了?

果子匆忙出屋。蹲在炉前熬药的阿陈一瞧见果子,立马将手上的蒲扇塞到她手里,醋意满满:“你一个婢女起得比公子还晚,公子竟还纵着你。”

“公子……起来了?”果子语气顿了顿,将阿陈上下打量了一番,从他这语气,看来她回屋和他没有半分关系,莫非是……公子?

阿陈脸色难看,瞧见果子还有意偷懒,心中越加不平,催促道:“还不快点给公子熬药去。”

自从她入府后,公子似变了个人,对他越加不闻不问,所有的心思全给了果子这丫头!他能不嫉不妒不恼嘛。

果子端着药蹑手蹑脚入屋。

“鬼鬼祟祟做什么?”公子一出声,害得果子身子一颤,她动作这么轻,公子都听得见?真是丢了她身为狐狸的面儿呀。

果子瞧着起身披衫的公子,讪笑一声,心虚地将药搁在桌案上。

“公子,你这是……要出门?”果子瞧着公子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好奇一问,公子平日除了书苑,哪儿也不去?今天也不是去书苑的日子啊。

“今日我要去屏隽诗会。”

居泽木绕过桌案,走到果子面前,果子下意识地替公子系上披风带:“诗会?”

听起来就很高雅,想必去的人也多,公子最不喜热闹的地方了,怎么会突然……

居泽木紧紧盯着仔细替他系带的果子,眸里带着笑,耐心解释:“今日是长屏城每年一季的诗会,王权贵胄、各家公子、满腹诗才的文人都会在此一聚。”

果子明白了:“就是有权、有势、有钱财、有才华的人聚在一起吟诗作乐?”

“你说得对。”居泽木眼里都是宠溺。

他何尝喜欢去这种地方,假借吟诗作对,高雅至极,实则以寻乐子为主。

果子轻皱眉,将药端至公子面前:“公子是去出风头?”

“出风头有何不好?”居泽木将凉了的药一饮而尽。

他去参加诗会,出风头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为了打压丽二娘,她不是以为他身骨弱,闭门不见人吗?那他要让她好好看清楚,若他想,他便能在重重荆棘里站稳脚跟。

屏隽诗会每年一季一举行,诗会青年才俊云集,去的可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少爷,谁要是拔得头筹,便会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两。

今年诗会夺魁的人,谁也没料想到竟是居府的嫡公子!

居府嫡公子在诗会上一路过关斩将,一举拔得头筹,不过半炷香的时辰,便在长屏城内传遍了。

闻此讯,丽二娘急赤白脸道:“这病子竟这般招摇了?”

他从不爱凑这热闹,如今怎么转了性,偏往人多的地方凑?是她将他逼得太急,欲寻一条出路?

不不不,丽二娘揉了揉太阳穴,稳了稳心,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可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急性子。

“是那丫头。”丽二娘思来想去,攥得指节泛白,“自那丫头入府后,他事事与我对着干,要不是被那丫头迷了心窍,他怎么会不知自己斤两?一个不受老爷重视的病弱嫡子,还妄想着争什么。”

丽二娘锦袖一甩:“他什么都争不过我的其哥儿!他是嫡子又如何,一条腿迈入地府的人,竟还想着争?”

“夫人。”小喜生怕被有心之人听了去,百害无一利啊。

“马上将那丫头给我绑了,卖去我瞧不见的地方。”

“夫人,您先消消气,别中了计。”

丽二娘被一语点醒。是啊,她得镇定,不能中了计,他现在这么护着那丫头,要是那丫头出了事,从而彻底激怒了他,他不顾手足之情对其哥儿下手可怎么办。

她可就其哥儿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了,她不能冒险,她得想个万全之策。

果子蹲坐在院门口,等着公子回来。

公子才华出众,一举夺魁,整个长屏城都传遍了,真是出尽了风头呢,可是,他怎么还没回来呢,都到用午膳的点了。

果子百无聊赖地数着门沿上的细丝纹路,听着肚子传来的咕咕声,独自生着闷气。

再不回来,她就将公子埋的那几坛果子酒都喝了,一滴不留。

“果子!”阿陈冲在前头,怀里抱了好些物件,“快帮我拿!”

闻声,果子猛地站起身,远远地一瞧见公子,直接擦过阿陈向公子跑去,气得阿陈好一阵嘟囔,只得悻悻抱着满怀的物什先回了屋。

“公子,你回来了!”果子小碎步跑到居泽木跟前,眼睛里似盛着星星。

居泽木解下披风,径自盖在果子脑袋上:“回屋。”

果子慌乱扯下披风,理了理额前的一绺发丝:“公子,你等等果子!”

瞧着公子长腿几步一迈,便入了院子,急得果子双手抱着披风紧跟上,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公子,诗会好玩吗?”

“好玩。”

“有多好玩?比上元节灯会还热闹吗?”

“自然热闹。”

“那下回公子也带果子去呗。”

“……”

“公子,公子……”别不理果子呀!

瞧着满桌子的菜肴,果子双眼都冒光。

阿陈将筷子递给公子:“公子,你先请。”说着将清蒸鱼往公子面前推了推,瞟了一眼吞口水的果子,嫌弃地皱了皱眉,身为一个婢女,上不了厅堂下不了厨房,有何用?

可气的是,偏偏公子还纵着她。

哪户大人家公子会让一个小小婢女与其同坐入膳?也只有公子心善才这般!

公子一举夺魁,风头正盛,各家公子争相邀约公子一同入席,却被公子一一婉拒,他起先还不明白,现在可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呀,是为了果子这丫头!

居泽木夹了一块烧鸡放到果子的碗里:“多吃点。”

听着公子温柔的语气,阿陈心里酸溜溜,像灌了两坛子老陈醋。

公子,你真将阿陈抛诸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