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以你之名

许向暖八岁那年,柏川九岁。

两家不仅是邻居,父母一辈还是要好的朋友。一开始柏川家是住在别处的,后来有了孩子之后,考虑到上学方便,才搬来许老师家这边。

柏川是个早慧的小男孩,聪明懂事,不争不抢,因为太像大人,几乎所有的小孩都不爱跟他玩。

古人曾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柏川妈妈不想他跟同龄人差距太大,因为童心可贵,过早磨灭不是一件好事。

对比当时还在念幼儿园的许向暖,连话都说得不利索,但是性子好,跟所有小朋友都能玩到一起。于是,川妈拉着柏川蹲在她跟前,连比带画:“暖暖,以后带着哥哥玩吧,哥哥给你做属下,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柏川看着眼前这个流着清水鼻涕、眼珠子黑得发亮的小姑娘,她吸溜一下,瞬间把鼻涕吸回去了。柏川顿时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妈,我……”

川妈打断他,将其拉到一旁,哄他说:“你许叔叔说妹妹有点傻,小川就跟着她,教她变聪明一点好不好?”说话的时候还偷偷看了眼后头歪着小脑袋的人,生怕她听见。

柏川面无表情,良久,终是动了动唇:“她傻,我不傻。”

不开心归不开心,但柏川还是听了妈妈的话,自此跟着这个小姑娘。毕竟大家楼上楼下的,也要经常见面,早一些接触也没什么。委屈的是自己这么小就要搞人情世故了。

柏川只比许向暖大一岁,但他感觉两人像是差了四五岁,跟她在一起玩的这些年,柏川真是操碎了心。

幼儿园,柏川指着她的画本字正腔圆:“老虎。”

“脑虎。”

“狮子。”

“西几。”

“柏川。”

“白白白……白出?”

学前班,许向暖迈着小短腿跑去柏川家,兴奋到额头的小汗珠都闪着光:“哥哥,去我家吃饭。”

随后,柏川一脸困惑地站在花园里,面前的小姑娘还蹲在地上搅着泥巴和青草,面前几个碗里混着不知哪个飞禽还是走兽的粪便,上面落着玉兰花瓣,这就是精心准备的“佳肴”。

她搬了个砖头给柏川坐:“你吃。”

小学,许向暖领了红领巾,神情肃穆地跟柏川说:“这是战士们的鲜血染红的。”

柏川看着她,再看着她,小姑娘郑重地将红领巾放到他的手中,从书包里翻出三支铅笔插在地上,双膝一跪,开始磕头。

于是他开始怀疑,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傻。

柏川怎么教都教不会许向暖系红领巾,她还拿自己的脖子练习,差点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每天的清晨,在雨露徜徉绿叶间的时候,柏川都会仔细给她系好,再整整衣领。

许向暖规规矩矩朝他敬了个礼,露出白亮亮的牙齿。

她一点都不傻,就在她冲自己笑的时候,柏川才明白,她只是天真。

幼儿园,她会从学校的午餐中偷拿一个鸡蛋,晚上等到柏川的时候已经压碎了。

学前班,为了一颗青枣跟同学大打出手,回家罚站的时候献宝似的掏出来给柏川。

小学,午餐只要是有春卷,她一定用餐巾纸包好,等到柏川回家才可以吃。

“你那么爱吃春卷?”

许向暖咬着春卷,小脸上都是幸福。她灿烂地笑着说:“爱跟你一起吃。”

柏川难得笑了,没有她那般无邪天真,倒也温柔。

直到许向暖妈妈意外去世,这一年她八岁了。

那些日子天气不好,时常下雨,许向暖哭得撕心裂肺,发烧不退之后还感染了肺炎。许向暖的爸爸工作繁忙,没有多余精力去照顾女儿,眼看她这小半年反反复复生病,急得不行。

柏川记得尤为清楚,那天的夕阳特别好看,照在许向暖的床边像天使洒下了金光,他的父母和许向暖的爸爸都站在房间里。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入睡的许向暖。

川妈先开的口,她说:“要不给她起个小名?隔壁婶婶说在农村娃娃都有小名,这样不会生病,好养活。”

川爸沉思良久,顿顿,抬眸:“二……二狗子?”

众人:“……”

“为什么要取小名?”背着书包站在一旁的柏川突然开口了,他关注的点在于农村娃娃有小名。

川妈摸着他的脑袋说:“因为妹妹要去乡下了。”

突如其来地,柏川心里莫名难受,他不知道这种滋味叫什么,躲开了妈妈的抚摸,还带着一丝倔强,他咬咬唇:“为什么要去乡下?”

川妈在儿子面前蹲下,她感受到了来自孩子心里不安的情绪,这就是小孩子的情绪啊,她心疼地再次摸摸柏川的脑袋。

“小川,你也看到了,妹妹身体不好,去乡下有人照顾,那里的环境有助于她的康复。你也不想她一直生病吧,等她好了就可以回来跟你玩了。”

柏川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急:“要多久?”

“好了就回来,说不定一两月你就能看到她了呢。”

即便柏川比同龄人聪慧,可到底还是孩子,在这样一个要做抉择却又无法做主的情况下,能让他深刻认知到世界、人情的概念,必然先从失去开始。

他孤单地站在那儿,忍着心痛跟妈妈哀求:“不要送好不好……”

“小川听话,你最懂事了。”

他又求了一下,没人理他。

明明想让他不要那么懂事,却又逼着他坚强。

“那就送她去乡下吧。”柏川眼前有雾气,没有看到许向暖的眼睫微微颤动。

他的左眼忍不住落了一滴泪。

有人说,左眼先掉泪的人一定是伤心至极。

柏川用手偷偷抹去,眼前的光是最柔软的,眼前的人是最可爱的。他的小陪伴只是短暂离去,不管何时再见,只希望她能平安。

那种无能为力又心有不甘让他瞬间长大。

“她的小名,就叫小春卷。”

小春卷自此以后就是许向暖的小名了。

她到了乡下外婆家的时候,人人都这样喊她。有个男孩特别调皮,隔三岔五叼着一块卷饼冲她喊:“嘿,你是个饼吗?”狠狠一口咬上去,然后哈哈大笑。

小春卷一忍再忍,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扑上去就把这个流着哈喇子的男孩摁在地上,捏人家的脸都是下了狠手的。

这个倒霉催的男孩子就是早忍冬了,后来他还带人挑衅暴怒的小春卷,结果可想而知,在家昏睡了两天。

也许是太寂寞了,两人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开始结伴上树偷蛋下河摸鱼,早忍冬被别人骂没娘的孩子,小春卷冲到人家家里就把养的大鹅给拖走,孩子吓坏了直哭着道歉。

那只大鹅被架起来烤的时候,小春卷就坐在麦场上抬头看天,星光璀璨,美妙绝伦。她正沉浸在情绪当中,身旁被人诟病的早忍冬兴奋地撕着烤肉,呼呼吹着,继而往嘴里塞。

前几天许老师又来了,照例拿着衣物和一些生活费过来看她。小春卷拉拉身上的外套,要不是觉得衣服好看,才不会理他。

早忍冬一双油手去扒拉小春卷蓝色外套,歪头说道:“我好像也有一件这个,怎么感觉你老穿男孩子的衣服啊。”

小春卷嫌弃地甩开他的手,随便揪了一把叶子去擦油渍,她愤愤不平,说了有生以来第一句脏话:“你懂个屁。”

被全村人可怜的早忍冬蹲在那儿用一种忧伤的眼神看小春卷:“我觉得你好可怜喔。”

小春卷扭过头去,根本不想理他。

早忍冬追着问:“是不是想你爸爸啦?没关系,只要我们好好努力,把这方圆十里的墙都翻遍,大鹅吃遍,你爸爸一定会来看你的!”

小春卷痛苦地抱头,她真的好想揍人。

她怎么可能会想大老虎呢,她念念不忘的,是那个聪明、话少,长得好看的小少年。

小春卷曾经爱模仿柏川,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小朋友,但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下,她究竟能长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

稍微大一点的时候,许老师把小春卷带回去了几次,但是她觉得那里的人好像不似曾经那般喜欢自己了,唯独川妈关心着自己,总会第一时间拿很多好吃的。

小春卷爱吃,估计整个小区都知道了

柏川那时候已经念五年级了,他那天走亲戚回来,就看到小春卷替邻居家的小朋友撕棒棒糖的糖纸,黄颜色的糖果是橙子味的,小朋友仰着头天真地问着:“姐姐这个甜不甜啊?”

小春卷认真地想了想,把糖放进嘴里嘬了下,香甜芬芳的气味充斥着味蕾,她嘬着嘬着就把糖果咔嚓两口,全部嚼碎吃掉了。小朋友呆呆地看着那根光秃秃的棒子,往地上一坐就哭起来。

看到柏川的时候,小春卷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管哇哇大哭的小孩,见他就躲,一秒不耽搁。

一开始以为她长时间没有回来难免害羞,后来才发现不是,她对于他,有着莫名敌意。

也许是因为长大,她不愿意再和自己亲近了。

柏川能做的,只能是顺从她,但是幼时的那场分离,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坎。

两人各怀心事,也都缄默不语。

小春卷不知道,柏川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跟着许老师去乡下的,他不进去,只在路口等待着,他想看她,却又怕她不开心。

那一年冬天,许老师来看小春卷,她正和早忍冬在空地打雪仗,许老师过来替她整整衣服,还塞给她一个小巧的暖手宝:“在家听外婆话,爸爸还有事情先走了。”跟外婆告别的时候,许老师说了句,“饭不吃了,我还得带我一个学生去兴趣班。”

小春卷当即从雪中冒出头来,愣了那么几秒,随后跟在了许老师的身后。那一刻,她的内心有些激动,她猜测那学生一定是柏川,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当时好几次回城里不是他不在,就是小春卷出丑的时候被他看见从而躲起来,她又气又恼,想解释,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就觉得他在嫌弃自己。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我们还是朋友吗?

越想越激动,就在看到柏川的身影时,小春卷刚想冲上去,就听到身后一阵怪异的呼救,鬼鬼祟祟跟来的早忍冬闲得太无聊,抱着一个铁柱子将舌头黏在了上面。

他流着泪伸手求救:“大哥……大哥救我……”后面说的已经不是人类的语言了。

眼看柏川和许老师要上车了,早忍冬那该死的大舌头被拉出血来了,顺着铁柱子划出一道鲜红的印记。小春卷真是悔恨死了,她跺跺脚回身帮早忍冬拔舌头。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错过了一个时机,就再也提不起勇气了。

柏川的优秀,小春卷都有耳闻,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高居首位不曾跌下,再看看自己,以直线下滑的趋势垫在了早忍冬之下,丝毫不给别人体验倒数第一的机会。

青春期的自卑,一定是从学习成绩开始的。

早忍冬经常劝小春卷,恨铁不成钢:“人生大好时光,你干什么要跟学习过不去?你让让它又能怎么样?保持课本的整洁不好吗?非得在人家脸上画两笔,你们这群恶魔……”

小春卷思前想后,觉得有点道理,她还是做些喜欢的事情吧。

于是以前在宋先生家蹲两小时,现在半天到一整天的蹲,宋先生就问她:“你就这么喜欢面人吗?”

小春卷答:“面人不用考试。”

宋先生想了想:“说的也是。”

虽然小春卷的文化功课学得不好,但是在捏面人上倒是出色得很,她几乎都不用宋先生教,只要给她个凳子,她那双眼睛就无法从宋先生的手上离开。

“想学吗?”

小春卷点头如捣蒜,宋先生还是那副样子,笑道:“不教你。”

早忍冬帮小春卷四处挖红色泥土的时候,还“哎哟哎哟”地在背后说宋先生:“这老头怎么敢这样对你!太过分了!我一定要替你出气啊!”

继而画面一转,他坐在宋先生家里捧着柿饼吃得吧唧响:“真香。”

宋先生心情好,招招小春卷:“我要捏面人了,看不看?”

于是,小春卷揉着泥巴能蹲一天。

久而久之,曾经与柏川的羁绊随着时间的波流而慢慢变淡,小春卷可能不再像以前那样抓着一个心结不放了,就算回到城里,也只是和川妈打打招呼,至于旁人,也只能是旁人了。她的变化柏川不是不知道,只是一开始不明白,后来见到早忍冬的时候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在乡下的河边,小春卷和早忍冬爬在一棵花树上,伸手摘下那一朵朵米白微香的金银花。他们这里的金银花不是藤蔓型的,都是粗枝叶茂的大树型,小春卷身手已经够矫健了,还是从树上跌了下来。

柏川就看见早忍冬用自己的身体做肉垫,保护了小春卷,再上到树上的时候,早忍冬先上,继而伸手去拉小春卷,两人牵手很自然,一看就是习惯使然。

早忍冬的保护在柏川的眼中,是极大的挑衅。

明明,只是他的朋友,他的小姑娘。

当柏川保送到致远念高中的时候,许老师还叹气:“我们家暖暖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成绩我都谢天谢地感恩戴德了。”

柏川不动声色地回应:“是老师您教得好。”

许老师就“嘶”了声:“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教下暖暖啊?如果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她这成绩是不是都能去申请吉尼斯纪录了?”

“如果她在您身边,肯定会好好学的。”

许老师越想越觉得不能放任小春卷不管,他有些犯愁:“她要是不愿意回来呢?”

柏川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问了句:“这一年外婆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许老师当即脑海里就联想出了办法,他说:“现在她还特别喜欢跟面人宋在一起……”

柏川对小春卷的事了如指掌,一脸单纯无害地微笑着:“女孩子家,可能吃软不吃硬。”

就这样,许老师在柏川若有若无的提醒下,想出了将小春卷重新接回城里上学的办法。那几日,柏川几乎是无眠的,他要重新与小春卷生活在一起,如果再见,她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黏着自己,一口一个哥哥吗?

答案是不会。

她身上的戾气未减,在后来的岁月里才慢慢变得柔软。

而从始至终,柏川都陪在侧,就像小时候一样。

结婚后,小春卷多次回忆起当时的事情,问出了一直埋藏在心里的郁结。

她说:“你为什么当时跟大人们一样,要把我送走呢?”以至于她觉得柏川瞧不上自己,在心中郁闷了多年。

柏川看着她,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溺爱:“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让你平安更重要,暖暖,我这人什么都不求,唯独见你是想要的,你能懂吗?只有你好,我才欢喜,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才有意义。”

小春卷伏在他的膝盖上,撑着下巴,还是不太懂。

“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我爱你。”

爱你是星辰长云,山河湖泊,从此人间满地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