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渡不过去
“那些人跟以前一样,在我周围生活着,没少一只眼睛,多长一个鼻子,可我觉得他们都有病,在那正常的外表下,都有颗病态的心。”
〔1〕
或许还有希望,或许柒柒并没有死。
像黑暗的世界里燃起了一道白光,我抱着侥幸心理自我安慰道,然后一把推开伏在我脚边爬不起来的姜程瑞,快速冲向马路,随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匆忙坐进去。
“去附近最近的医院。”我焦急地和司机说道。
姜程瑞冲上来,手抓着车门不让我关,身体挤着要进来。
我不管他痛不痛,伸手大力地推他出去,然后狠狠地关上车门。
他没脸去见柒柒,他没资格。
我攥紧拳头恨恨地想着,肿痛的眼睛又一次有了泪。
车后镜里还能看到小姜在路边努力地拦出租,陆夏蹲在离她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哭,何烨北守在一旁,林志申在他们对面的马路边抽着烟。他一直没走过来。
我把视线收回来,坐在车里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死咬着嘴唇。
整个脑袋都是混乱的,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飘忽跳跃的,耳朵长时间处于耳鸣状态,直到下车,到了医院,人也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还是上次姜程瑞住院的那家医院,以前我也来过几次,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大厅里围堵了很多人,有来看病的,有来探病的,也有来看热闹的、在询问着刚被送来的坠楼姑娘在哪儿……
我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都在人声鼎沸的讨论中慢慢散去,我和那群看热闹的人一样,抓着过往的医生询问柒柒的所在。
最后我被带到太平间,看到柒柒那张惨白变形的脸,才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只是失声痛哭,却再也不敢去看柒柒一眼。
老天爷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在柒柒生日的时候带走她。为什么要带走她!
怎么可以带走我最好的朋友……
“小贝!”
“贝以南!”
姜程瑞大声嚷嚷着闯进来,声音却在进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我坐在地上,转过头漠然地看着他,表情应该很麻木。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没力气了。
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没再看站在柒柒遗体旁一动不动的姜程瑞,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出了太平间。
走道里是各色看热闹的人,我耳朵里一片嘈杂声,嗡嗡的,好像听到有人喊我,好像又没有,直到肩膀被人用力地拍了下,我才恍惚地抬头,看着闻讯赶过来的程强他们。
“小贝,柒柒她……”程强刚开口,就没再问下去。
我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忍不住掉眼泪,嗓子都哑了,连哭都哭不出声来。可是程强他们就好像懂我的意思,几人当即红了眼眶,再也没有吭声。
“柒柒的爸妈在外省,她一直是爷爷奶奶带着。不敢确定的事,也怕老人年纪大受不住,我就暂时没告诉。事情很快就会传到学校,到时候校方会通知家长的,就让他们去说吧。我们先在这儿陪陪她。”沉默了片刻后,程强哑着嗓子说。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里太闷,再待下去,我会受不住,就跟程强他们打了个手势,自己去外面透透气。
医院门口就是大马路,我双手环抱在胸前,蹲在地上发抖。有股冷意自心底急速地蔓延开来,我闭着眼,艰难地喘气,喉咙带着撕裂的疼。
周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从里面飘散出来,我这边还能闻到福尔马林的腐蚀味。
正对马路的人行道上,一行人脚步有急有缓地朝这边走来,我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穿着白色长裙,配着鲜红色针织衫的女生身上。
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金黄色梧桐叶飘落在少女瘦弱的肩头,那头又黑又长的秀发随意飘**在风中,秋风吹起了纯白的裙摆,露出俏皮的粉色小皮靴,靴口处雪白色的肌肤,真漂亮。
我想起了遗落在玫瑰园的那条白裙子,视线又一次模糊起来,眼前开始出现幻觉,幻想着柒柒穿上白裙子的样子,该是有多好看。
可是太平间里那具苍白的摔得变形的尸体,却重重地敲碎了我的幻想,一刻不停地用刺痛提醒着我,柒柒死了,死了。
那么漂亮的姑娘,那么好的女生,就这么死了。
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2〕
“家里好几次跟你爸谈过了,让他不要再混了,道上的早晚会出事!你爸不听,连你也把当混混作为自豪的事儿,从小就学着拉帮结派!现在好了,出事了,好好一个人因为你们死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罪恶吗?之前老招惹陆夏也就算了,我就当你喜欢她。可是那个女生呢?你不喜欢她招惹她做什么?你不招惹她,就不会出今天这种事!你和你爸为什么就不能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
“说够了没有!你和你爸每次就只会装清高地教训我和我爸,你们懂什么?是,是我招惹了柒清晗,是我爸惹了事,惹上了人。可今天柒清晗要不出面给那姓姜的解围,那群人会追她吗?她会跑得失足掉下楼吗?她是因为那姓姜的死的!那姜程瑞要一开始就好好对她,不招惹陆夏,会和我扯上关系吗?会死吗?而你呢,何烨北,你不觉得自己也罪恶吗?你不是也喜欢陆夏吗,你初中怎么不把她追过去,眼睁睁看着她和我在一起?你要一开始有本事追她过去,她和你在一起,又怎么会为了摆脱我,故意和姜程瑞搅和在一起?你不知道她一直喜欢的都是你吗?就是怕我伤害你,所以才故意待在我身边,讨好我。后来发现自己忍不下去了,忍受不了我这种人了,就想离开,随手抓了个靠得住的就当救命草。她不和那姜程瑞搭上线,柒清晗也不会和我连在一起,姜程瑞也不会几次被打,柒清晗也不会为救他而死。要说对错,我们谁比谁干净呢?”
“够了,你们够了,不要再吵了。林志申你上次不是说了放过我吗,为什么我还会被骚扰?如果今天柒清晗不出现,死的人会不会是我?你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从小到大,你就喜欢和烨北抢,我喜欢烨北,你就威吓我要伤害他,我连喜欢谁都要看你脸色。你就跟魔鬼似的,心理变态!我都快疯了,你让我以后怎么过日子,成天提心吊胆的,认识你真是个灾难……”
左手边在大门口争执吵架的三个人就跟个笑话似的,现在在比谁错得多、比谁可悲,真是太好笑了。
听他们说的,信息量多大啊!本来就是他们三个人的戏剧,何必非要扯上我们?
我就知道,陆夏才不是真的喜欢小姜呢,才不是呢。姜程瑞这蠢蛋不信,把人家当女神,被人利用都不知道,还搭上了柒柒的一条命。
陆夏她自己都说了,她喜欢的是何烨北,为了摆脱林志申,又怕林志申伤害何烨北,只能勾搭姜程瑞,以为小姜足够强,能保护她。
何烨北明明那么喜欢她,却没勇气抢她。林志申表现得也这么喜欢她,却到底舍不得放手。姜程瑞呢,为了她,丢了柒柒这么好的女孩子,结果人家还不是真心喜欢他。
多么可笑!
陆夏真的那么好吗?她难道不是个自私的女孩儿吗?为了自己的自由,就随便利用人。她哪里比得上我们柒柒,可他们竟然一个个只为了找她,把柒柒丢在那里不管。
她有什么值得柒柒为她换命的!
爱情,真的是个让人盲目的东西。
我捂着耳朵,不想再听那三个人无休止的争吵。
在地上蹲了很久,手冻得都麻木了,忽而觉得自己待在这儿没用,就想站起来再去看看柒柒。结果,人刚起身,就感觉到头上的血液直往上涌,一阵窒息的缺氧感袭来,我头晕得歪歪欲倒。
如果不是有人及时过来扶住我,我肯定要摔上一跤。
喉咙嘶哑着向来人说了声谢谢,我勉强站稳脚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表情漠然的林志申。只一秒的错觉,我觉得静静站在一旁的他像极了何烨北。
朝四周张望了下,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陆夏和何烨北已经不在了。
没力气去追究他们去哪儿了,我再度把视线放在林志申身上,探寻地看着他,想他还想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柒清晗她……”
“死了。”
他没说完,我就大致知道他想问什么,咬牙切齿地断言道。
林志申的目光黯了黯,眉头紧锁,半晌才干哑地开口,让我带他去看柒柒。
我推开他的手,倨傲地站在一旁,红着眼看他,只问他一句:“你一开始追柒柒,想和她在一起,是因为陆夏让你放手,你感觉到受伤想从柒柒身上寻求安慰,还是你怕陆夏受伤,打算用柒柒引开盯着陆夏的那群人的视线?”
林志申默然。
我心里顿时一片通透,答案除了后者还会有其他吗?他要有一丁点儿喜欢柒柒,柒柒就不会死。
他惹了一身麻烦,还招惹无关的人,根本就是因为不在乎那个人。如果在乎的话,他只会离那个人越来越远,就怕因为自己,而使对方受伤。
“林志申,活该陆夏不喜欢你!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根本不配被人喜欢!”
我嗓音难听而又聒噪地朝林志申嘶喊出声,喉咙里一股腥甜。我咬紧嘴唇,不解气地用力瞪了那人几眼,如果我还有力气的话,真的好想打人。
柒柒好歹救过他一次,他怎么可以把她作为陆夏的挡箭牌。陆夏真的就那么好吗?她到底哪里好?漂亮?清纯?还是善良……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骗过柒清晗,就连我为什么找上她,她也知道原因。我没逼过她,是她自己提出来让我别再纠缠陆夏。姜程瑞被人捅进医院那天,我去医院找过陆夏,发现柒清晗也在,她没去见姜程瑞,就在服务台问了下状况。我正好看到,她也看到我,主动跟我打招呼,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交往。不是我想保护陆夏,才打算和她在一起,而是柒清晗,为了保护姜程瑞,主动和我在一起。她是个很不错的女生,我想过要好好对她的,可是没有机会了……”
这会儿才说这些有什么用,人都不在了,再说我觉得你很好。我没有骗过你、我想对你好、可我不喜欢你,这种虚伪的话有用吗?
我喉咙哑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嘲讽地盯着林志申,然后厌恶地扭头离开。
他就跟姜程瑞一样,多看一眼都让人恶心。
〔3〕
高中女生坠楼身亡之事,在整个城市炸开了锅。
柒柒生前都未曾引起这么大的躁动,死后,城市报纸、城市新闻台里一段时间都挂着她的名字。
警方的尸检报告出来,排除他杀和自杀的可能,是失足坠楼,意外死亡。
不管是后面有人追她,柒柒害怕得脚下踩空失足掉下楼的,还是她自己走路不当心,掉下去的,最终的判定这都是一场意外死亡事故,无法追究刑事责任。
而关于林志申和他爸,以及他们的对头、那群追柒柒的流氓和他们的老大,他们之中不管是犯法的还是没犯法的,都属于黑圈子里的事。就算这个人作恶多端,没有有力的证据,警方是不会贸然抓人的,也没法将其定罪。
事后强哥告诉我,黑圈里几方人因为争地盘火拼,伤亡很多,几大管事的跑路了,林志申和他爸一起消失了。
整个城市好像突然清静了。
可我感觉不到任何快感。
柒柒就这么死了,什么快乐都没有了。
柒柒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卧室里的落地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的,我蜷缩着身体躲在昏暗的空间里,不愿出去。一度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肮脏的、自私的、虚伪的、不公的……
我被人性的丑陋所吞噬,精神长期处于压抑状态。
后来被我妈强行带出,逼着去面对这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跟以前一样,在我周围生活着,没少一只眼睛,没多长一个鼻子,可我觉得他们都有病,在那正常的外表下,都有颗病态的心。
直到医院的病历表放在我面前,我才知道,病的不是他们,是我。
我患上了抑郁症。
我妈每天以泪洗面,姜程瑞隔三岔五来我家看我,都被我关在门外,尖叫着威胁我妈不准开门。
我和他绝交了!
家里人一开始有着那样的想象,以为我是因为喜欢姜程瑞,姜程瑞有了女朋友,我受了刺激憋在心里久了才憋出病的。后来心理医生催眠中我提到了柒柒的事,他们才知道事情的症结,却无法理解,我因为死了个同学,就搞成这样。
他们哪里懂柒柒对我意味着什么,又没经历过那天我经历的一切,怎么能体会到我接到柒柒的求救电话那一刻的心情。
她就是和我说话的时候,踩空掉下楼的。
想到这些,我就有种想疯的冲动。
生活已经够悲哀了,为了不让爸妈绝望,我乖乖地接受了两个月的心理治疗。等我的精神情况好转,有了点自己还是这世界的人的感觉后,高二第一学期已经结束了,而我错过了期末考。
为了不让我留级,我爸托人找了校方,商量下让我寒假补习,把课程补上去,然后再由相应老师出几张综合卷考察一下。
不用问我爸,我也知道他托谁帮的忙。和学校有点关系的,除了姜程瑞他爸还有谁。
我心里只是单纯地抵触姜程瑞,对姜叔叔没恶意,便本分地按爸妈的计划表,每天找相应科目的老师补课。
语文和英语补起来算快,主要是我这两门基础不差,没日没夜地补了几天就完事了。数、化两门功课老师寒假都没空,物理我又不想找何霹雳教,主要是不愿见何烨北,我妈就请了家教给我补。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补课,每天都是十几个小时的苦战。
我觉得高三迎高考也不过如此,长时间的高压学习,让我喘不过气来,偶然一天心血**,便跷了课,趁我妈不在,溜出家去玩了,把家教老师给关在了门外。
等我妈接到家教老师的投诉电话,火急火燎地打给我时,我正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乱逛。
脚上就踩着忘了换的拖鞋,连袜子都没穿,光着被冻青的脚,裹着松松垮垮的羽绒服,我像个神经病似的瞎转悠着,看到有趣的就瞅上几眼。
身上没带钱包,口袋里没一个钢镚儿,只有手机不停地聒噪着,我却懒得接。
半路碰到个班上的同学,看到我惊愕地确认了几秒,然后走过来打招呼说:“贝以南,好久没见你啦,老师说你生病了,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笑笑,嫌冷地缩着脖子,吸着冻出来的鼻涕回道:“挺好的。”
那人估计不大信我的话,怀疑地看着我那光着的脚踝,心里肯定想着“人说贝以南疯了,看来是真的啊,这病没好吧”,嘴上却尴尬着说道:“好了就好,今天外面挺冷的,你早点回家吧,开学见。”
“嗯嗯。”
同学走后,我又瞎转了会儿,最终觉得自己这会儿在冷风中抽搐的行为特别傻帽儿。
风也吹够了,鼻涕眼泪都被吹出来了,心里也没那么堵了,我就开始怀念家里的暖空调,于是掉转脚步准备回家,却在经过街口的一家火锅店时,忍不住停下了。
有一阵子没见过何烨北了,再次见到,好不容易平静的内心一下子就波涛汹涌起来。
坐在橱窗边的两人正在有说有笑地吃着火锅,热腾腾的蒸汽萦绕在半空中,女生拿着汤勺从锅里舀出个丸子,放碗里拿筷子夹着往嘴里咬,丸子里溅出汁水,估计烫着了她,她张着樱桃小口发出喊叫,对面的何烨北体贴地送上餐巾纸给她……
我想如果这会儿何烨北对面坐着其他女生,我估计不会这么愤怒,可他对面偏偏就坐着陆夏。
她陆夏凭什么在柒柒死了,我这么癫狂的状态下还笑得这么开心!她凭什么能幸福!
他们凭什么能坐在一起吃火锅!
如果你们觉得我不可理喻,那么请原谅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的心理,见着这种情形,我真的没法忍。所以,被那幸福的光圈刺痛,处于盛怒之下的我,干了件只有神经错乱的人才会干的事。
我攥紧拳头,气冲冲地从路边捡了堆雪,将其扎扎实实地攥成球,然后用力朝窗玻璃砸去。
现在的橱窗都很坚固,雪砸上去根本砸不坏。雪球只会自己崩散开来,就像我们用尽全力,想要伤害一个人,却只能伤害到自己而已。
可是雪球的崩裂还是引起了玻璃的震动,在里面吃火锅的两人下意识地朝窗外看过来,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我对着他们竖中指,像个疯子般骂骂咧咧,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骂了没多久,餐厅里的服务员就冲出来要抓我。
见状,我撒腿就跑。
感谢上帝虽给了我一个蠢笨的脑袋,却给了我发达的四肢。我跑步跑得特快,哪怕我脚下只穿着拖鞋。甩了拖鞋,即使光脚跑,照样能甩身后那群大妈几公里。
感觉到身后不再有人追,我才慢慢停下脚,手扶着街道上建筑物的墙壁,剧烈地喘气,随后便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鼻涕狼狈地喷了出来。
我整个人像个巨大的蒸汽炉,浑身冒着蒸汽,五脏六腑滚烫滚烫,估计是烫伤了心,心脏那块儿疼疼的。
身上的热气渐渐散尽,我全身虚脱地瘫坐在地上,然后双手抱着膝盖,头枕在上面,难受地哭泣。
我哭着问自己,为什么他们可以在柒柒死后照样开心,我却不可以?
后来我才知道,悲伤和快乐都是自己给的。
我不开心,因为死的那人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渡不过去,是因为自己不放过我自己。
〔4〕
那天狼狈地回家,一进门见到的是我那快急疯了的妈。
我妈一见到我,伸手毫不客气地扇了我一巴掌,瞪着眼睛气吼道:“贝以南,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对我!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我识相地抱住哭得快岔气的妈妈,又是认错又是做保证,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我妈哪敢信我,从那天起,她哪儿都不去了,不管家教老师在不在,就一直守着我。平日买菜什么的,也都让我爸下班带回来。
我瞬间成了坐牢的囚犯,我妈就是那严厉的监狱长。
该补的东西差不多都补齐了,我妈就带着我到各科老师那里做卷子。我最不情愿的就是去何霹雳家,但没办法,谁叫我们下学期物理还是他教,老师没换,不好找其他人。
到了和何霹雳约好的日子,我妈一大早就喊我起来背物理公式,然后拎着早就准备好的两大盒海鲜干货兴冲冲地送我去何霹雳家。
何霹雳在他家车库里,寒假他又开了补习班,我们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上课,就何霹雳的老婆在家,何烨北不在,这让我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妈嬉笑着把礼品放在何霹雳家的沙发上,何妈妈客气地拿起来推到我妈怀里不愿收。我无奈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俩把东西推来推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头一转,就看到何烨北卧室的门开了,一个少年就站在那门口目光深暗地看着我。
我头皮一紧,垂下眼不去与何烨北对视,心里默默地吐槽自己运气背,来得不是时候。以为何烨北不在家,没想到人家只是待在房间里没出来。
“烨北,你要下楼啊,正好,喊你爸上来,说贝阿姨带贝以南来找他做卷子。”何妈妈笑容和蔼地朝何烨北道。
何烨北“嗯”了声。
我没去看他,所以不知道他走了没有,就一直垂着头。直到何霹雳上楼来,我才抬起头,发现何烨北下楼后就没和他爸一起上来。
他不在更好,眼不见为净。
对柒柒的死,其实和何烨北没多大关系,可我就是不爽他。因为他和姜程瑞、林志申一样都只围着陆夏转。
而我讨厌陆夏,如果不是她想摆脱林志申自私地利用小姜,柒柒也不会帮小姜解围被林志申的仇家追得摔下楼。
或许陆夏很可怜,她被林志申这样的恶魔缠上,喜欢何烨北也不能表现,还为了保护何烨北假装和林志申好。可是我要可怜她,谁可怜柒柒?
上次林志申在医院骂的也有道理,要是何烨北够勇敢把陆夏抢过去,犯得着有后来的那些纠缠吗,犯得着把小姜和我们扯进去吗?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要是何烨北一开始就和陆夏凑一起,那就什么悲剧都没有了。可是那天看着他俩其乐融融吃火锅的情景,我又不爽了,根本不想他们在一起。
柒柒死了,他们凭什么能幸福在一起。
后来的后来,我才逐渐明白,我不想何烨北和陆夏在一起,不是因为柒柒死了,我想让他们不痛快。
柒柒的死只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说白了,其实就是我自己嫉妒。我嫉妒陆夏,她有那么多人喜欢,我嫉妒,因为我喜欢的何烨北也喜欢她。
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有着各自命定的归属。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嫉妒再不甘,再怎么拼命抢过来也不是你的。
要喜欢早喜欢了,怎么可能一开始不喜欢你后来却死心塌地爱上你呢?
我就是傻,所以直到被人伤得体无完肤之后,才痛彻痛悟地明白,何烨北从不属于贝以南,哪怕我们在一起过,哪怕我以为我们互相喜欢过。
〔5〕
何霹雳就是何霹雳,跟其他老师不同,一直秉承着严肃的作风。就像这种不正规的测试,其他老师都放水了,就他一个人死拧着脾气,卷子出得依旧很难。
我一个人被关在何霹雳家的那间小空房里做题,外面时不时响起我妈和何妈妈轻声谈话的声音。
谈话的声音虽然已经被刻意压低了,可我这会儿心情烦躁,哪怕再小的声音,听到了也难受,更没有耐心认真做卷子了。
在空房里待了一个半小时,其间何霹雳进来看过我几次,都是双手背在身后转几个圈就走了。
我把会做的题都做了,不会做的,胡乱列了几个式子上去,然后再也坐不住,起身出去找何霹雳交卷子。
我自己心里有数,这张卷子做得一塌糊涂,怕被何霹雳揪着一边改我的卷子一边训我,所以一把卷子交到何霹雳手上,我就马上借故说自己早饭没吃饱,要去小区的便利店买吃的。
何妈妈热情地喊住我,从冰箱里拿出切片面包和牛奶问我要不要吃。
我妈尴尬地站一旁推托着说“这哪里好意思,让她去买着吃吧”,边说边不满地瞪我,那眼神犀利地在说“你就不能给我少惹事”。
我没有理会我妈,看到何霹雳拿着红笔走过来,重新坐回沙发上拿着我的卷子准备改时,转身就跑了出去。
从电梯里出来,没想到会在楼道口碰到何烨北。
彼时,那少年正屈膝半蹲在地上,手里握着根火腿肠,葱白长指一点点将火腿肠掰成丁状朝地上扔去,一条白色的萨摩耶正围在他身前转,时不时汪汪两声。
本来他喂他的狗,我走我的道,何烨北都没注意到我下来,我也犯不着主动打招呼求关注什么的,但是人有时候神经错乱起来,行为就是不受大脑控制。
我脑子里想着别惹事,可腿不知怎的就抬了起来,往前一伸,一脚朝何烨北蹲着往后撅的屁股踹了过去。
然后,等我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之后,何烨北已经整个人朝前方的地面扑了过去,把那只萨摩耶吓得一阵乱吠。
我不忍去看何烨北那张脸撞到水泥地上擦破皮的惨样,当即用双手捂住脸,可等了会儿,耳边也没听到何烨北的惨叫声。我讶异地慢慢张开双手,透过指缝朝何烨北望去,就见那少年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旁,表情不善地瞪着我,咬牙切齿道:“贝以南,你做什么?”
“我没看到你,所以不小心踢到你的屁股了。”我撒谎不脸红地回道。
何烨北瞪着我,恨得牙痒痒,却再也没发话。
见他不开口大骂,我想着这会儿能不能开溜,于是硬着头皮转身准备跑,可腿刚迈开,就被人一把抓住了羽绒服的帽子,我回头愣愣地看着从我身后绕过来的何烨北。
“好吧,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你给我松手,别揪着我的帽子了,不然皱了我妈看到又要说我了。”我理亏地主动道歉。
何烨北松了手,手臂垂在一旁,就这么直挺挺地挡在我身前,粉色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偷偷扫了他一眼,见他那小脸依旧白皙光洁的样子,没有一点损伤,心里顿时生出一份无趣感。
这人是没摔着,还是摔着了运气好没擦破脸?
何烨北乜斜了我一眼,脸色渐渐缓和了些,以为我没看到的时候,偷瞄了我一下,然后莫名其妙地突然来了句:“你,那个,最近过得好吗?”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心里盘算着他想跟我说什么。
何烨北忽然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抬眼直视我,继续道:“我爸说你身体原因,休了很久的假,你现在身体恢复了吗?”
闹了老半天,原来他是在关心我啊!
这话要换作以前,就是柒柒还在的时候,他这么主动关心我,我肯定乐得屁颠屁颠的,可现在听起来,让我感觉莫名讽刺。
我停课近两个月的事早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了,一开始我妈还和学校的老师说是生病,拿了医院的证明给校方看,希望校方不要把我具体得什么病说出去,毕竟抑郁症,其实说白了,就是精神病的一种啊!
可是没多久,整个学校都知道我精神出了问题,周围邻居亲戚什么的也常在背后谈论起我,叹息的叹息,同情的同情,嘴里准是感慨万千地来句“老贝家那闺女,可惜咯,得了那种毛病”。
所以,说这么多,无外乎就是说明一点,何烨北既然知道我是生病停课,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精神出了问题。
就上次我在街上撞见他和陆夏吃饭,拿雪球扔了就跑这事,外加我刚踹他的屁股,他都没发多大火,要以前肯定斤斤计较起来了,这会儿指不定心里想着“贝以南脑子有毛病,我得理解她,别和她计较”此类大度的话吧。
我勾唇轻笑,神经兮兮地一步步朝何烨北逼近,何烨北被我逼到墙边,背贴着墙壁,双手紧张地握紧,呼吸局促地看着我。
我嘲讽地看着他,低笑:“何烨北,你装什么呢?好奇我精神病有没有好直问就是了,还拐着弯问。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是怕我像电视剧里的精神病一样,疯了还缠着你不放吧。算了吧,你别瞎担心,我对你没兴趣了。那天在街上用雪球砸你们,只是见不得陆夏幸福罢了。”
何烨北脸色发白地看着我,目光陡然暗淡下来,蓦地有些气愤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我,用手指着我恨恨道:“贝以南,我就知道你在玩,说什么喜欢,说什么负责,都是一时兴起,你……你别在我眼前晃了。”
我惊愣地看着发飙的何烨北,擦了把脸上被喷到的口水,嫌恶地甩了甩手,嘁了一声鄙夷道:“别跟我提喜欢,喜欢有什么用。柒柒那么喜欢姜程瑞,还比不上一个利用人感情的陆夏,就这么被抛下,那么可怜地走了。我和姜程瑞绝交,我又得抑郁症,林志申说消失就消失,可她陆夏正好,没负担了,不用再担心被威胁了,可以和你相亲相爱聚一起吃幸福火锅了。凭什么我们三个那么惨,你和她还能这么开心!”
“说什么喜欢,真搞笑,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这种游戏有什么好玩的。”
我同样喷了何烨北一脸的唾沫星,那人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眼神竟然还特别忧伤,看我的表情有些疼痛,一定是我眼花了。
和某人争了会儿,耗神又耗力,我肚子真的饿了,便不再搭理何烨北,掉头就要走,结果又被人给拉住了。
我不耐烦地看着被何烨北突然拉住的手,然后抬头瞪着他,语气不善道:“你别想给陆夏或者林志申还是小姜或是你自己辩解了,我一点都不想听。”
何烨北正要开口的话又被堵了回去,手却还用力地拽着我的手腕。
我头一次觉得这人神烦,正要甩手走人,就听到不远处响起轻快的脚步声,还有女孩兴奋的喘气声,在笑嚷着:“烨北,亭微打不动了,你过来陪我打羽毛球啊!”
这声音我太敏感了,一听到就神经绷紧,内心燃起熊熊大火,大脑又不经思考,本来要甩开何烨北的,结果反手把人家的手抓得更紧,转身就扑过去,对着某人送了个大熊抱。
不管何烨北怎么推怎么蹙眉,我就是抱着人不放手,双眼直直地盯着惊呆在楼道口的陆夏。
不用照镜子,我就能从陆夏那清澈的瞳眸里看到自己脸上那嚣张万分的表情,还有被我**在怀里停止挣扎的何烨北。
陆夏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小贝,好久不见。”
我边抱着何烨北边想着该说些什么话刺痛陆夏,以平我心中的愤怒,为柒柒出口气。可是又想想,还说什么话呢,我这么亲密地把何烨北抱了,陆夏脸上就算装得再平静,心里肯定那叫一个痛啊,想让她更难受,不如我这会儿直接强吻何烨北算了。
想到这里,我移回视线,仰头目光如狼似虎地盯着何烨北那粉嫩的嘴唇,下意识地眯起眼,心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亲还是不亲,这是个很严峻的问题。
“贝以南,放手。”
我还在考虑,人家何烨北已经不耐烦了,把对“精神病”仅存的耐心都消磨干净了,又在挣扎,红着脸牙齿缝里露话地让我放手。
我怎么可能让他逃掉,让陆夏看笑话,当即心一横,抻着脖子,就要把嘴凑上去,结果就听到电梯叮一响,楼道口响起了一道阴森森的女高音。
“贝以南,你给我停下!”
我一回头,就看到我妈老脸羞红地站在一旁,手指着我喊我放开何烨北,看我的眼神无疑就像看个女流氓。
我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还没松开手呢,人就被我妈整个拽了过去,拎着耳朵被抓进了电梯,只能哀怨地看着又站回何烨北身旁的陆夏,看着我妈难为情地和何烨北道歉,以及何烨北那看我就跟看“精神病”似的眼神,心里那叫一个恨啊!
我想我妈对我刚才的行为存在着很大的误会,她心里一定把我当成了色坯,想着如果不是她出现及时,人家何老师的儿子就要被我羞辱了。
因为生了我这么个丢人的女儿,我妈后来看到何霹雳总是一副愧疚的表情。
就连何霹雳拿着我那张被红笔改得面目全非但还是勉强给了个及格的卷子和我说教时,她批我批得比何霹雳还凶。
仿佛批判我的智商能提升我的人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