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半个月之后,黄道宫那边一切准备妥当,开往万魔窟的征讨队伍,将定于次日出发。

出发前夜,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忽然手牵着手,敲响了令红烟房间的大门。

“你们这是……”令红烟有些蒙地看着月下楼的两位长老一齐穿着婚服手拉着手走进来,然后对着她上来就是一个叩拜。

“我和子然已经决定好要在今夜结为夫妻,特来请楼主为我二人做个见证。”林宿语,她唯一的女首徒,十八人中的大师姐拽着自己师弟的手,跪在她的面前,向她宣告着自己人生的重大决定,“队伍明日便要开拔了,子然已经等了我太多年,我不想最终我们两个人都带着遗憾离世。”

令红烟无奈地笑了一声,一脸嗔怒地将他们两人从地上拉了起来:“留遗憾?留什么遗憾?今天晚上好好把婚结了,明天早上我走之前请我喝一杯新婚酒。你们两个,明天谁都不准离开楼内一步!谁离开我就把谁打晕了扔回房里!”

林宿语摇了摇头,转头望向身边的沈子然:“子然,你知道我这么多年装聋作哑都是为了什么吗?”

沈子然包容一笑:“我自然是明白的。否则,我又怎么会在今晚忽然鼓起勇气,向你坦诚一切呢?”

就在一盏茶前,他抱着两套准备良久的婚服,叩响了林宿语的屋门,不顾对方震惊抢先开了口:“我知道,若我们俩都在这世上好好活着,你必然是不愿嫁给我的,同样,我亦给不了你承诺。可事到如今,我却突然改了主意。宿语,我倾慕你,倾慕已久,我不愿这一生情愫长眠于心底,不甘这一世深情无法宣之于口。若你愿意,你我便于今晚在此结发,请楼主见证。明日之后,纵使黄泉地狱,我亦与你同去,永不分离。”

林宿语当然懂他的意思。

沈子然很好,但是只要她活着,就绝不可能嫁给沈子然。说她一根筋也好,说她无理取闹也好,可她这一辈子活着,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公平吗?

修仙一途,先看资质,后看机缘,比谁灵丹妙药磕得多,等级升得快,谁的地位就高。男修如此,女修更是。林宿语是月下楼里少有的好资质,但她当年入修途的原因却是比这里哪一个都要肮脏。

这世间有楼主这样甫一出世就战斗力极强吊打四方的女修,也有因为资质太好被人觊觎充作双修炉鼎的“货物”。不幸的是,林宿语就是后一种。

她是十三岁的时候被家人以二十两白银的价格卖进黄道宫的,她母亲亲自送她上的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家里好几个孩子本来就难养,居然出了一个觉醒单灵根的女孩,父母想到的绝不是我们要倾举家之力拿灵丹妙药供养她,要送她拜师学艺将来光宗耀祖,而是她很值钱,她奇货可居,二十两银子可以管全家人一年的开销。

她母亲解开绑住她手的绳子,告诉她,她这是年纪到了要嫁人了,家里千方百计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嫁给仙门的一位仙长,从今以后,她就能脱胎换骨,过上好日子了。

嫁人?

林宿语夜半出走找到令红烟的时候,黄道宫的人还在义愤填膺地抓叛徒。

当时令红烟一脸惊奇地看着她:“你不是黄道宫那个……那个谁谁谁的……道侣吗?”

“您管这个叫道侣吗?”林宿语冷着脸反问,“也是,在外人眼中,他对我非常好。除了睡觉之外,衣食无忧,百依百顺,明明是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却反而让师兄弟把我当成家人看待。可真是好笑,我对他生不起来一点感激之情,反而觉得自己真像他养的一条狗。因为我养狗的时候开心也哄着它玩,我难道应该从这种所谓的‘宠爱’驯养中感到幸福吗?应该诚惶诚恐觉得自己配不上自己的饲主,否则就是不识抬举吗?呵,那我可真贱啊。”

令红烟冲她一笑:“明白了。”

林宿语道:“我和你走,是因为我知道你很强,我羡慕你也崇拜你,我要成为和你一样的女修,然后打败付恒君。我不要做他的狗。”

令红烟点头:“好啊,那我等着,等你打败他的那一天。”

……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经付恒君一事就彻底厌恶透了男人,再也不会想着和任何人在一起了呢。”令红烟撑着下巴回忆道。

林宿语:“所以才说,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会嫁给子然。”

令红烟用怜悯的眼光望向一旁的沈子然。

沈子然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我还不如宿语,楼主您也知道,我这人早年走了歪路,差点和万魔窟里那些东西为伴。如今虽说在您和宿语的帮助下勉强多活了这么些年,但得道成仙我算是没指望了。黄泉路上本该独行,结果自私地把宿语拉了下来,说起来……还是我对不起她。”

“当初把你们这些人通通带回月下楼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我是神明,我便不会去度化任何人,而是要教会众生自度。如今你们已经找到了自度之法,不必再问我的意见,跟随己心就好了。”令红烟垂下了眼眸,话虽这么说,但是,人非草木,谁又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去送死而无动于衷呢?

两人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甘情愿。

“多谢楼主成全!”

次日,林宿语和沈子然刚从屋子里出来,便被满院的红色给晃到了眼睛。院内所有整装待发的弟子们人人一身喜庆的朱红色,见他们俩出来,便嘻嘻哈哈地凑上来说着“恭喜两位长老”。

林长老面色难得由白染色,拽了打头的那个看热闹的楼主大人,拖到一边:“楼主,你吩咐他们的?”

令红烟两手一摊,根本不认:“没啊,他们自己嘴馋了要讨你的喜酒喝,关我什么事?……你看我衣服干什么,我爱红色我天天穿红色!”

见边上几个弟子围着沈子然打趣他“暗恋多年,终于娶到林长老了”的时候,林宿语一脸尴尬地想要上去给他解围,然后便被令红烟摁住了。

“楼主?”

“随他们去吧。”她道,“喜酒总比壮行的断头酒要好喝。”

林宿语不动了。

令红烟的视线围着院内的人转了一圈。

同路成伴,推杯换盏,两三豪情,少年意气。这就是她的月下楼。

她笑了笑,朗声道:“出发——”

……

此战月下楼内除楼主外红衣出征者计六百七十人,全员殉道,无一人生还。陆袖依楼主令红烟临行前指令继任楼主之位,更名“月袖”,下令日后凡接任楼主、长老职位者,皆以“月”为姓,凡内门弟子,皆统着红衣,以此缅怀长眠在冰原之上的先辈英灵。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

那一日,万魔窟的万里冰原内,厮杀的人群中那一大片耀眼的红色亮得绚烂,亮得刺目,宛如永不熄灭的火种,生生不息地灼烧着。只因选择了向前,便绝无退后的道理。

令红烟半跪着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干净了身旁的林宿语染血的脸。她新婚的道侣,共赴黄泉的友人,就倒在不远处的尸堆中。那个边角支阵的几个弟子倒下去了,沈子然顶了上去,被妖兽一嘴咬掉了一半的躯体。

令红烟吃力地将宿语抱了起来,放到了沈子然的身边,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一路顺风……下辈子,可千万别再回来看我了。”

说完,她抬起了头,四下的战场清理已经完成。修真界这次约有上万的修士折在了这次战争中,比两千年前的那次多了整整十倍,然而凡间平民的死亡数量,却不到两千年前的千分之一。

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是总会有许多不那么糟糕的人。因为有他们,下界才有了希望,才足以激励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以身为水,汇聚成溪、成河、成江,成为汹涌的奔流,逆着潮水而上。

令红烟手中斩月剑上的封印法纹闪起了红光,剑身不断震动着,似乎是已经饮够了鲜血,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主人的手中挣脱。

“忍了这么多年,我都难受死了。自日神用它封印万魔窟以来两千年,这东西在我手上,就还没完全开刃过……”她抿唇一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令红烟忽然反手一剑,猛地将其刺入自己胸口!

血花飞溅,红光漫天,沉寂多年的斩月剑再度开刃,有如凶兵一般疯狂地汲取着主人身上的血肉、修为。

冰原上还有没完全咽气的人,已经目露震惊:“神剑开刃……她居然是……斩月剑的……剑灵!”

昔日黄道宫炼制阁弟子月无名以身饲剑,肉体投入炼化炉中化为灰烬,神魂存于斩月剑中,是为斩月剑之剑灵。当初令红烟从灵体状态中醒来时,前尘过往尽逝如云烟,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于剑中诞生,也被困于剑中,若想要逃离,就要打破封印。

那一千年里,她费尽千辛万苦从封印中逃出,没想到……这把剑终究还是到了重新开刃的那一天。

冰原上掀起了巨大的飓风风暴,魔气在风暴中心的吸引下,组成了一个人面的风暴眼。魔息睁开眼睛,愤怒地注视着下方那个小小的红点——脆弱,渺小,还不够他一息之间的攻击,居然想要挑战它,居然想要封印它?这些下界的修士为何总是这般狂妄自大,总以为自己蚍蜉之力可撼天?

魔息见她聚精会神和剑融合,狰狞一笑,呼吸之间森冷的魔息凝成实体的冰箭。今日,它便要在这蚍蜉未成气候之时,将她钉死在冰原之上,万——箭——穿——心——

“嗖!嗖!嗖……”

数以万计的黑矢铺天盖地而下,令红烟身边聚起一道无形屏障,接着她加紧了和斩月剑融合的进度,她已经做好了强行吃下这一重击的准备。

天忽然黑了。

令红烟只捕捉到一个极快的影子在她的视野范围内晃了一下,然后眼前便黑了下来。

一件纯黑的披风落了下来,盖在了她的脸上,随即便是数道利器入肉的声音。她鼻尖一湿,隔着衣物传来了某种腥热**的触感,好像有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声音。但,那血似乎不是她的。

然而就在这时,斩月剑的开刃彻底完成。

召回了剑灵的神剑迎风出鞘,向着半空飞去……

她失去了意识。

眼前有模糊的光影正在晃动,冰原,刺鼻的血腥味,除了风声外的万籁俱寂……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开,似乎是在为所有逝去的人悲悯。

“原来我……还没死透啊……”

体内涌动着一股温暖而澎湃的力量,她被这股力量唤醒了神志,是有人……在渡修为救她?

空洞的眸子略微有一些聚焦,她看到了坐在面前的人的脸,日冕金冠下,满头的白发和落在上头的白色雪花浑然一体,几乎快要分辨不清。

“我好像……记得你。”她喃喃道,“我从剑里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是你对不对?”

他没有答话,只是专注地给她渡送着修为。

“日神景旭……我在凡间见过你的画像。”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够到了他落在肩膀上的一束发丝,昔日那黑缎般的长发如今已化为纯白,眼中充斥着疑惑,“你到底渡了多少修为给我……为什么连头发都白了……”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把修为渡给我?

难道……我们从前认识吗?

她张了张嘴,太累了,经历了一场大厮杀之后又将修为尽数献给了斩月剑,她已经累到完全不愿再去思考了。

“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吧。”耳畔传来淡淡的安抚性的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白发男人开口,与那天不一样的是,声音甫一出来,就被湮没在了广袤的天地间。

“算了。”她闭上了眼睛,“日神景旭对吧?救命之恩,若有来日,令红烟必当结草衔环,犬马相报。”

“报恩?你啊……”

成煜抱着她坐在冰原上,看着令红烟那双眼睛在自己面前缓缓合上,忽然想到在很遥远的未来,师父看到他被烧得只剩下灰烬的骨灰会有何感想。

是悲?是悔?还是……爱?

不得而知,他从来都不得而知。

这时候,那团囚禁了他两千多年的神光又出现了。先天神明的职责便是在每次浩劫结束之后,对这场浩劫中的一切进行赏罚评判。下界的悲喜、死亡,不过是他们眼中万物生灭规律的短小一环,是写在功过簿的文字。

“修士令红烟,原身为斩月剑剑灵,下界月下楼之主。功,于下界开创神修一道,广纳门徒,精于机扩,长于剑道、阵法、心法,为镇压万魔窟一役主战,以身为阵;过,无。功劳显著,着以斩月之名赐月神尊位,为第二位后天神。”

“日神景旭……不,凡人成煜。”神明道,“你刑期已满,按律当解除日神殿禁忌,但你如今修为尽失,不配再享日神尊位。着,褫夺封号,原神位将由上界新生灵识所承。”

成煜嗤笑了一声,仰头盯着空中那圈金色的神光。

“让下界的凡人有机会飞升上界,飞升之前重重天雷天劫,飞升之后又想尽一切办法将我们打落。天道既然如此厌恶我们这些修士……所以,它又凭什么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了它而入道呢?

“我与师父不同,师父她一心爱着这人间万物,两世鞠躬尽瘁,粉身碎骨,九死不悔,可我不同,这两千多年我已然看够。上界睥睨众生,虚伪冷漠,下界恃强凌弱,苟且求存,可见这世间无论仙凡妖魔,纵表面身份如隔天堑,也大多一丘之貉。

“若这世上没有她,我不入道,不为神,不为魔,不为妖。

“天道,你听清楚了吗!”

“聚魂幡已经生效,你该离开了,成煜。”那道光团波澜不惊地道了一句,最后化为了无形的碎金,消失在了空中。

成煜额上的日冕泛起了淡淡的光芒,温暖而又炽热,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召唤着他,指引着他回家的路。他低下头来,视线落在那殷红的唇上停顿了片刻,随即将头移开,只是用手轻轻拂去了落在她面上的雪花。

“师父,我在一千年后,等着你。”

寒风卷地,冰原上,一面已经被使用过一次失去效用的四角旌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下一任主人。

呼——

一阵隐匿的风刮过,它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炼制炉内的铁水翻滚着,冒起咕咚咕咚的泡泡,室内的温度高到几乎能将人融化掉。

月无名慢慢地爬上椅子,站在了炉边。

“不如今天在这里,对着炉子起个誓,下辈子如果还遇到,就不犹豫了……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门外传来余师妹带着困倦的问询声:“宫主……这大半夜的您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

屋门传来被推开的“嘎吱”一响,她终于不再犹豫。

“扑通!”

“师父——”

……

令红烟猛地惊醒!

“呼……”她顿了顿,揉着眉心望着四下的情景。

这里是黄道宫后山的一个有数千年底蕴的灵修洞府,据说曾经是黄道宫一位好几千岁的散仙的居所。不过当年第一次万魔窟战役之时,那散仙打开了黄道宫的护山阵,之后便离开了黄道宫,好像说是出外游历去了,总之,那位散仙再也没回来过。

不过,虽然他人走了,但他的洞府子孙们倒也没浪费,连续几代的宫主都在这里修炼过。这一次令红烟为了借这个洞府把成煜的神魂召回来,可是直接把自己卖给景恒做一千年温养洞府的炉鼎了。

可惜……卖归卖了,成煜还是没有半点回来的迹象……

那一坛子骨灰摆在她面前数月,她夜间汲取洞府内的灵气,以自身的修为炼化,白日里再将其反注入坛中,一边维护成煜残存在那堆骨灰中的那一星半点的神魂,一边祈祷着聚魂幡真的能像景恒说的那样生效。

她当初给自己定下的死限是四个月,如若四个月之后成煜还是没有半点回来的迹象,她就会……选择放弃。豫州上空那股莫名凝结的魔气源头还没有找到,千年之前月下楼倾几乎半数弟子之力促成的和平安定眼看就要有倾塌的迹象,她不能再在这里沉沦下去了。

她不可能为了成煜一个人,丢掉这份责任。

眼看着……四个月的期限越来越近。

令红烟从最初的期待到逐渐失望直至如今的濒临绝望,直到昨夜,她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又是这样……果然……又是这样……”

自乾坤袋中取出了酒,令红烟大醉一场,抱着骨灰坛子,躺倒在了石洞中。

迷蒙之中有人靠近了她,冰凉的指尖从她的脸颊边划过,似乎在微微叹息:“怎么又喝了这么多……我不在……就不能好好照顾一下自己吗?”

她像是猛然惊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随即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成……煜……”

面前的人似乎呼吸一窒,停在她面颊上的手指僵了一下:“你……哭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请问,我可以把你的骨灰留在身边吗?”

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些祈求的卑微。面前的人似乎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踌躇片刻后,她缓慢地往前面挪了挪,似乎想要靠过去一些。一股大力袭来,她便深埋进了对面的人怀中,微微颤抖着,一双手落在她的背后,轻轻地拍打安抚着。

“成煜……对不起……”

“不怪你……”

“呵。”她笑了一声,“我还真是有够无耻的,连在梦里都想祈求一个安慰和原谅。可事实上,我有什么资格再让任何人原谅我呢……”

她深吸一口气:“我放弃了子然,放弃了宿语,放弃了月下楼六百七十多名弟子……如今也放弃了你。我总是告诉自己没错,这就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既然我还活着,就带着他们的期望好好地继续走下去,可是……可是……你爱我啊……”

那个成煜留下的竹筒,那幅桥边美人的题诗图……

“那些曾经死去的人,他们有没有爱过我……他们围成一个圈子,将我护在冰原的阵中心的时候,是为了我以为的人间大义……下界的人求仙问道,拼命修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跳出六道,飞升为仙。可神仙有什么好的?摒弃六欲,再无所求,不是什么都能得到,而是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求了……于是我便告诉自己我也要无所求,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成煜……”

箍住她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勒得她有些不适地闷哼了一声。

“我活得太久了……久到无情……久到我都厌了……我这辈子爱过的人太多了……我爱过宿语,爱过子然,也爱过你,我爱过所有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我想把你们每一个人都长长久久地留在我生命里……可是不是正因为我太贪心了,所以我才一个人都留不住?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总是妄想着与天争命,妄想着改变这以资质将人划分三六九等的世界……我既做不好人,也做不好神仙……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一事无成……想死死不了,想忘又忘不了……”

她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几乎快说不下去了。

神明的悲伤,永远不敢在人前,而只能在人后,而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那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连声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把骨灰留给我好不好,成煜。”她低声道,“别再离开我,算我求你了。”

“给你,都给你……”对面的人叹了一声,她的眼皮上忽然传来了陌生而湿润的触感,一触即分,像是不敢做任何过多的停留,“有你这句话,我就做什么都不后悔了。”

……

接下来的梦境很纷乱。

自令红烟得道飞升数百年,她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梦境纷乱的夜晚。她先是梦见成煜回来了,然后便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似乎是数千年的黄道宫。在那里,她见到了飞升之前还是黄道宫宫主的日神景旭。她灵根被废,一心炼器,最后更是跳了炼制炉祭了剑,死前面对炉子对日神一番心迹剖白,比那文曲星君话本里编的还要离奇扯淡。

当然更扯淡的还要在后头,她梦见那个景旭居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徒弟成煜,为了她在日神殿受尽两千年酷刑,最后还散尽一身修为,救了自己,无怨无悔。

醒来之后的令红烟想起昨夜做下的决定,不禁按着额头苦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因为她想要放弃成煜,所以才会做这般不切实际的梦。

这些梦境是在告诉她,讥讽她,看哪,她有多无情,成煜就有多深情。

她从怀中摸出那个装画的小竹筒,温柔地用手指弹了一下,筒壁发出一声闷响:“从今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我吧。”

随我继续前行,也随我未来身死道消,直至共同化为尘泥。

一道白光闪过,竹筒被收进了乾坤袋中,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骨灰坛边,刚想动手将它也一并纳入乾坤袋中——

她的手忽然僵住了。

空的……

骨灰坛子里是空的。

令红烟在原地愣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回过神来,大悲和大喜两种情绪在她的胸腔内疯狂碰撞、震**,巨大的起伏让她有一阵眩晕。忽然她转身一个捏诀,消失在原地。

“咚咚……咚咚……”

耳边是她自己的心跳,还有疾行的破风声。

手指贴上门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倾其所有去赌那个唯一的希望。

坛子空了……

所以说……

“吱呀——”一声,门忽然在她眼前打开了。

面前的人手中拎着一个空****的水壶,似乎只是屋内水没了他打算去添一些。他还戴着她亲手打制的那顶金色的日冕发冠,只是发冠之下的头发却全白了。

梦境与现实一时重叠,令人一时间几乎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见师父一脸错愕地愣在原地,成煜的嘴角勾了勾,语气一如往常轻描淡写,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师父来得可真慢,徒儿都等你好久了。”

一盏茶后。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只手在他的头发上试探着摸来摸去,忽然猛地发力,拔下来一根。

成煜猝不及防间,差点没喊出声来,闭了闭眼,终于忍无可忍地抬眸转向那个捏着他的白发仔细研究的人:“玩够了没有?”

楼焦捏着那根白发,一副随时随地热衷学习的样子,将它放在眼皮子底下细细研究:“你这重生回来一趟,怎么头发全白了?难不成这是聚魂幡的什么副作用?月铮长老上课时好像没提过有这一茬啊?什么原理啊能给我们说说吗?”

一旁的华迁赶紧将人往边上拽了一把,发现楼焦正拿眼睛瞪他之后,又讷讷地放开了手:“楼兄……成兄这才刚回来,身体状况都不稳定,你就别……”

“我看他挺好啊,能吃能睡,能走能动的,也就这头发吓人了点,不过他多逞英雄啊!就算白了头发也值了!对吧,成煜?”楼焦嘴里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疯狂地往外蹦,“厉害了啊,成大英雄?把我们所有人都支走,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点火……你知道当时月烟师父有多难受吗!你知道华迁当时差点被打击到崩溃吗?你知道我……算了,你知道什么!你就管你自己!混账东西!”

他一通火力喷完后,成煜抬了抬眼皮:“说完了?”

楼焦倒吸一口凉气,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动手,不然可能会把这个虚弱的家伙给活活打死。

“我警告你成煜……”

“抱歉。”

楼焦忽然噤了声。

成煜抬起头来,又对着面前的两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抱歉。”

两人全傻了。

“嘁,恶心死了。”楼焦最先反应过来,抖了抖全身的鸡皮疙瘩,“我劝你别再用这种恶心吧啦的眼神跟我说这种话,否则我可管不住自己的拳头。”

成煜淡淡道:“那你不妨试试看,看看是你的拳头硬,还是我的剑快?”

很好,虽然还是一如既往讨人厌,但的确是他记忆里的那个该死的成煜。

“师父呢?”成煜问。

方才令红烟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先是预料之中的狂喜,接着他便看到她面色忽然一僵:“啊……那什么,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有点事要去找景宫主商量,你……你自己休息好啊!”

然后她就跑路了,还把华迁和楼焦两个人找过来,要他们看着他这个病号。

“月烟师父啊?”华迁说,“之前几个月她一直在洞府里给成兄你招魂,现下你没事了,她应该是去我们宫主那边了吧?”

黄道宫正殿。

“不愧是月神大人,抽身出来真快。”景恒连望了令红烟好几眼,仿佛这几个月以来那个略显颓废的女人和此刻这个坐在他面前敛眉凝目望着天下关隘图的女人不是一个。

“嗯。”令红烟点了点头,看上去的确不受分毫影响,“其他宗门的宗主什么时候到豫州?”

景恒:“已经下了帖,最多不过半个月。”

“很好。”令红烟点了点头,她这副坦然的样子着实让景恒的眉头跳了跳,有些不爽。虽说月神是上界的神尊,但这好歹是他黄道宫的地界,让月下楼的前任楼主在这里作威作福,他突然有了一种想去跪宗门祠堂请罪的冲动。

令红烟:“城内被做成傀儡的人都查清楚身份了吗?”

景恒:“嗯。除此之外,那个假真人园子里的尸骨身份,都联系凡间的官府全部排查清楚了。被做成傀儡的都是金丹以上小有所成的散修,估摸着是有门派的他们不敢动,那些没门派护着的散修死了也没多少人奇怪。至于园内那些尸骨,鳏寡孤独,流浪乞儿,都是一些无依无靠之人,一时间不见了也不会有人去官府报案……也难怪他们能瞒这么久。”

“这也是预料之中不是吗?”令红烟没做过多的感慨,“至于聚集的魔气一事,在各宗门宗主到来之前,我已经拜托一位……算是熟人吧,去替我们看看了。”

“熟人?”景恒一愣,月神的熟人?这位神尊下界之后基本上成天就龟缩在月下楼里,除了月下楼里那些人,她哪还有什么熟人啊?难不成是飞升之前的?算了吧,她的熟人就算有,也在早几百年前就被天雷劈死了。

面对景恒满脸的疑惑和不信,令红烟的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在景宫主察觉不到的地方,天阶的传音阵将九霄之上的回应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了她。

“您之前的请求,小仙已于多日前传达给了日神殿。”

“怎么说?”

“半个时辰前,日神殿传来回应,说是日神殿下的分身已投至下界。”

“哦?他居然真的亲自下来了?”令红烟忍不住讶异地挑了挑眉。

虽说当初是她在豫州城内看到有人用大衍复行术造了日神分身骗人,也是她传音问日神要不要投个分身下来,可她就是问问而已,还真没想过那家伙真会下来。

毕竟,这位新生日神继承了上界祖传司马脸,日常冷得像是人人都欠他黄金万两。如今她梦醒之后看着成煜那满头银丝猜测到这货很有可能占据的就是自己宝贝徒弟的神位,数罪并处,令红烟对这位同僚的好感基本为负。怎么看,这家伙都不像是个会关心下界疾苦的神仙。

“嗯。”上界负责传讯的小仙回话了,“日神殿下要我转告您一句,他会自己处理,您和他二人在下界就不必相见了。”

“呵呵……”合着这位还记得她砸日神殿的事儿呢。放心,请她去她都不会去的。令红烟断了传音阵,撇了撇嘴。这人还挺记仇。

此时,豫州城内。

一位戴着黄金面具,身披深灰色斗篷的高大男人正在城中缓步而行。过往的路人看到他这般醒目而离奇的打扮,都忍不住回过头多看他几眼。

忽然,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周遭的目光,脚步一顿,拐向了附近一个卖茶的小摊子。

小二看着他那浮夸吓人的面具,吞了吞口水:“呃……客官要来碗茶吗?”

那人顿了顿,道:“我身上没有凡间的钱币,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若是不愿我白问的话……你看,这个可还值些钱?”

那人一伸手,凭空摸出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递给了小二,差点没把那小二的眼珠子给瞪出来。

我的个亲娘哎!这究竟是哪儿来的二世祖爷爷,这么大的夜明珠也能说送人就送人的!

“当……当然值……”小二颤颤巍巍地想要伸手去接那颗珠子。

就在他即将将珠子拿走时,旁边忽然伸出一只纤小却骨节分明的手,抬手便摸走了他快要到手的珠子:“哇——这么大个夜明珠就只换一个问题?不如哥哥你给我吧!我知道的可比他多多了!”

那面具男子闻声望去。面前站着一个异常美貌的少女,就连那被她夺了夜明珠的小二见到她的脸,也一时间忘了生气。

她笑着说完,随即便天真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那是一张约莫二八风华的少女脸,眉似新月,眼泛桃花,微微勾起略带讥讽的嘴角,更是看得他眼熟无比。虽说比记忆中看着天真了些,也没有穿她那常年一成不变的红衣服,但是这张甫一飞升就几道剑气**平了他日神殿大门的脸,怕是化成灰了他也不会忘记。

于是他沉声问道:“月神?你不是应该在黄道宫里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夜间,黄道宫客居。

令红烟隐了身形气息站在门外,望着屋内还未熄灭的灯火,内心把成煜这小子给吐槽了八百遍。修为散得头发都白了也不知道好好休息,这都快子时了还亮着灯,他到底在里面干吗啊?

屋内的人似乎和她心有灵犀,她刚这么想完,里面的灯就熄了。令红烟在寂静中停顿了许久,似乎是想等他睡着。

她是真的不太想在成煜清醒着的时候和他碰面。

白日见到成煜活着回来那一刻的狂喜消退后,现实的尴尬就立刻填满了她的情绪,以至于令她当即便借口与景恒议事落荒而逃。

如今她和成煜算是什么呢?

徒弟对师父倾心已久,师父对徒弟也是一团乱麻不清不楚。若当梦境为真,说不是师徒,成煜那一身修为皆赠予她,落得须发尽白未曾有悔,她却浑然不知,因果情债越欠越多,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二人,纠缠两世,数千年的感激与倾慕交杂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已经糊涂到分不清了,那成煜呢?成煜就真的明白自己的感情吗?

算了算了,还是先进去看看他吧……她闭上眼睛,随即身形化为一道青烟,自门缝中钻了进去。

黄道宫不愧是银票成精的门派,就连客居的门窗都是相当的大手笔,密闭性好到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多少。她侧耳聆听着成煜的鼻息,平缓而悠长,应该是已经睡着了,于是便放宽了心,抬指一拂,使双目在黑暗中可视。

**的人一头银发披散在枕上,一向白皙的面庞有些病态发青。日神原本应该明如旭日东升,高似泰山巍峨,是人人可望而不可高攀的存在,却为了她几乎散尽修为,变成了半个纸娃娃……

“咳咳……”**的人忽然蹙眉,闭着眼睛连声咳嗽起来,像是人没醒,却在梦中都不得安稳。

她连忙低下头检查了一番他盖在身上的被子,待到每一寸都妥当熨帖后,终于满意地想要将手收回之时……有人捉住了她的手。

**的人睁开眼睛凝视着她:“别走……”

令红烟无奈地出声:“什么时候醒的?”

成煜的嘴角扬起:“师父还在门外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不过我现在体虚不好探查,所以就只能看看师父会不会心疼给我盖被子了。”

令红烟无语:“我说在外头看着那灯怎么就忽然灭了,合着故意引我进来呢?”

“是啊,”成煜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就是利用师父心疼我。”

令红烟被他的坦然噎了一下,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她觉得成煜好像有些变了,从前他习惯把许多事情都闷在心里,凡事都只能让旁人去通过他的表情做判断,现在倒是……外放了一些?

师父就是一盏主动燃烧的孤灯,在这天地浑然一色的漆黑中亮得扎眼。从前成煜只觉得她遥不可及,只可观表象,却无法探知其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如今,他只怕是比令红烟本人都更了解她。

因敬生爱,由爱生怜,直至泥足深陷,万劫不复,也不愿再脱身。

成煜思忖片刻,忽然闷哼一声,惊得令红烟眼皮都跳了跳:“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师父在冰原上与那斩月剑融合之时,我替师父受了那魔息几箭,大概是……”

他还没说完,便被令红烟惊愕地打断了:“几箭?那是几箭?你胡闹!”

她记忆中冰原上那满天的箭雨……

她当下便懒得再想太多,直接上手要看他背后的伤口。

“疼,师父,轻点儿……”

“现在知道撒娇了,早做什么去了?”令红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抬手燃起屋内膏烛,往他背上细细看去。那魔气成箭,一动便是往骨头里扎。好在成煜到底有个仙人底子,伤口已然痊愈,就是背上斑斑驳驳,活像是从钉板上滚了一遭,“臭小子!你知道你现在就像一块滚刀肉吗?”

成煜听到她这么说,低笑了一声:“我给师父看伤口,只是想让师父心里一直念着我,结果师父却还把我当个孩子看。师父可知道,从前我最怕的便是被师父当成一个无法依靠的孩子?”

令红烟心道,完了,这家伙白长两千多岁现在彻底成精了!现在说起这种话居然脸上连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了。

她干咳一声,松手放下他背上被掀起来的衣服:“那倒是,毕竟,你现在年岁与我也算是相当,的确是不能再将你当个孩子看了。”

“那么……”成煜缓缓道,“你现在如何看我?”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令红烟,全然没打算放过她,直到将对面的人看得彻底烧起来。

令红烟简直想吐血,居然会被自己的徒弟逼到想要落荒而逃的境地。

她倒吸了一口气,强撑着顶回去:“能怎么看?我可是你师父!我创月下楼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她决定通过人生经历的不同劝他知难而退。

不料成煜淡定道:“不瞒师父说,你创月下楼的时候我就在观水镜内看着。怎么从万魔窟内猎得珍药兽皮,怎么变卖,怎么换地建屋,我看得一清二楚。”

令红烟气道:“你!难不成我睡觉洗澡你也盯着!你是登徒子吗?”

“那倒没有。”成煜面上不自觉染上些红晕,“每到这时,我会关掉它。”

“哦?是吗?”令红烟一挑眉,逼近他,“那你脸红什么,莫不是心虚?”

真的很心虚的某人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便听到对面人说了一句:“你看。”

成煜真的学坏了。

令红烟没了办法,决定摊牌:“成煜,我还是要问一句,你真的分得清楚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吗?将来你若是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师父不希望……你到时候后悔。”如果有一天成煜看清了自己的喜欢不过尔尔,那么到时候,他们两个人又该如何相处,如何收场?

成煜:“那若是我发誓永不后悔,师父就会接受我吗?”

令红烟一顿,显然是不信。

他冲她淡淡一笑:“看来……师父终究是看低了我。”

随即,他便站了起来,令红烟知他背上有伤,想让他坐回去,忽见成煜撩起衣摆,膝盖一弯,居然径直跪在了她面前!

“你这是……”她瞳孔猛缩,蹲下身来想把他拽起来,他却不管不顾地以手抵额,躬身向前。

月神礼。

她僵在原地,劝阻的手一松。

“从前在楼内,楼主教导楼内弟子觐见月神像之时,便要行此礼,以祈福求愿,问疑解惑。如今信徒成煜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月神,不知可否得解?”

令红烟神色复杂,右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成煜抬起头,朗声坚定道:“我心悦月神已久,于此情海沉溺数千年,仍是执迷不悟,仍是不得解脱,月神殿下可愿度我?”

看似跪下去的是成煜,可此刻身心俱震,被对方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箍住之人,却是令红烟。她起身连退数步,心下骇然。

“你赢了,成煜。”她怔怔道,“算我怕了你。”说完,她便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走的时候没注意脚下,还被门框绊了一个踉跄。

……再不逃跑,怕是一整颗心都要全输在屋内。

屋外,一张传音符凭空燃起化灰。火光下,令红烟的脸庞忽明忽暗,面上情绪有些看不分明。

“月袖……赶紧过来阻止我……”她喃喃道,“你们说的一点没错,成煜这家伙真的对我有别的想法。你要是再不过来拦着我,我怕我真的要答应他了……”

次日,成煜推开房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照着对面那个面色阴沉的人躬身:“楼主。”

月袖望着他那一头白发,愣了愣:“你怎么这副德行了?”

成煜淡淡道:“不过是出了点小意外。”

月袖环顾了一眼,四下来来往往不少黄道宫的弟子都在用余光往这边瞟,于是他压下了一路风尘仆仆外加惊怒交加积攒下来的不悦,忍住不发:“随我来。”

成煜神色坦然,像是早就料到了要经历这么一遭:“是。”

月袖睨了眼他,一挥袖,两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令红烟指尖掐灭一张传讯符,皱眉道:“什么情况?月袖那家伙怎么突然不回话了?”

正巧这时候,被她发配去山门口接月袖的楼焦从外头进来了。

令红烟扭头问他:“怎么就你一个人?楼主呢?不是说已经到山门口了吗?”除了豫州城魔气一事,她还指望找月袖当垃圾桶来探讨一番,这个两千年铁树开花的问题。

楼焦耸了耸肩:“不知道。楼主一见我就问我成煜在哪儿,然后我给他指了房间。他不让我跟,我就只好回来了。”

令红烟:完了,要打起来了!

她猛地起身想去拉架,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坐了回去。不行,不能去。以月袖的性子,本来可能不会下死手,她要是真出现在现场了,估计至少得趁成煜有伤卸他一条胳膊下来。

令红烟沉声问:“他去多久了?”

楼焦默算了一遍:“半盏茶吧?”

……那没事,这点时间还打不死人。于是她对楼焦挥了挥手:“没你事了,忙你的去吧。”

“哦。”楼焦点了点头,回去继续做他的早课。作为一个勤奋刻苦的月下楼的优秀弟子,早课这件事情,就应该风吹雨打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落下。

他走后,令红烟坐在椅子上,指尖不住地敲击着桌面,一直算到时间差不多了才起身出了门。

另一头,黄道宫后山。

满地的残花烂果,正中央的两个人收了剑,一个怒气犹然未消,一个重伤未愈面色发白,勉强站直了身子。

月袖怒不可遏道:“混账!你居然敢……居然敢对主上……”

成煜坦然道:“弟子真心心悦月神令红烟,望与之结为道侣……”

“混账!”听到他说“道侣”二字,月袖满脸信仰被亵渎的神色,厉声道,“你可知道,她是你师父!”

成煜:“弟子知道,但……弟子仍是不改妄念。”

月袖:“你……”

成煜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昨日连令红烟本人亲自的拒绝都没能让他退却,更别说旁人的话了。他是铁了心地要将这妄念坐实了。

月袖终于平复下来,冷静道:“你可知是主上传讯唤我来的?”

成煜:“想到了。昨日师父从屋内仓皇离开,我猜,她大概是自己不想做这个决定而去求助楼主了。”

月袖强忍着不去问昨天晚上他做了些什么好事,怕自己那股气上来又要动手打人:“那你便应该知道,她的意思是拒绝。”

“知道。”成煜顿了顿,“可那又如何?”

月袖蹙眉重复:“那又如何?”

成煜正色道:“我心悦她是我的事,她愿不愿接受是她的事。我一不打算强迫她,二不打算挟恩图报……”

那头令红烟找黄道宫的弟子打听了他们二人去的方向,想着该如何一碗水端平地把两人拉开,便隐了气息往这边走,恰好被成煜正说的话截停在了原地。

令红烟扬手撤去隐匿的气息,在场两人瞬间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齐齐向她望来。

“若我将来有了所爱之人,你会如何?”她望着成煜。

“倾我所有,恭祝师父缔结良缘。”说完,他见令红烟一怔,又闭眼自嘲道,“师父还真信了,这是假话。”

令红烟:“那真话是什么?”

成煜抬眸,黑色的瞳仁中充斥着戾气:“杀了他!”

令红烟:“这就是你说的不强迫?”

成煜闭了闭眼,似乎他自己也很矛盾。他是发自内心地不想强迫令红烟,就算被拒绝,也愿意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做她最贴心的小徒弟。将来令红烟若是想要他走,他也可以主动消失在她面前,远远地看着。但是,除了……她爱上其他人。

他无法接受师父与其他人耳鬓厮磨的样子,无法接受这世上有人在师父心里的分量比他还要重。

“是。”成煜睁开眼,哂然一笑,“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打从生下来,我就没受过什么好的教养,挨打、受饿、关笼子和狗抢吃的,想要什么只能自己拼命去抢,要么抢到要么被打死。若是当初没有师父拉我一把,如今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德行,即便是披了这两千多年的仙皮,也依旧改不了这骨子里的陋习。真抱歉……让师父失望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完,他便垂下了头,一阵风吹过,方才打斗时被月袖打散的发丝飘落到额边,因伤病未愈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子,再加上那黯淡无光的白发,令红烟只觉得他好像下一秒就要不在这个人世了一样。

原本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她忽然就全都忘了。

他偏执吗?偏执。可是她自己也偏执得不遑多让。那他讨厌吗?令红烟有些茫然无语。她听到自己胸腔中那颗寂寞了无数年的心脏正在剧烈而急促地跳动着。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答案了。

下一刻,她拔了边上月袖的佩剑,瞬息间便架到了成煜的脖子上。

被心爱之人拔剑相向,成煜的身形晃了晃。

这下连月袖都有些惊到了:“主上,不……”

“你别说话!”她冷冷地打断了月袖。

成煜面色仍然很平静:“师父是觉得我恶心……所以要杀了我吗?”

令红烟定定地望着他:“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成煜,你真的不后悔?”

成煜灰败的神色一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间心头滚烫,喉结上下动了动,嗫嚅道:“所以……师父的意思是……”

成煜的眼睛一时间黑得发亮:“是!我永远不会后悔!若违此誓,定叫堕入无边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哐当”一声,令红烟手中的剑被扔在了地上。

她仰头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将来若违此誓……”

成煜猛地低头,截住了她口中剩下的那半截话。他的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虔诚,如暗夜中的火山一般,于静谧之时无声爆发。他的眼中似有晶莹闪烁,一颗心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塞回原处,浑身上下哪里都是烫的。

令红烟被他亲得迷迷糊糊的,什么两千多年过去了变成熟了,全都是鬼话。她好似在水中行舟般,心绪起起伏伏。

“哐当”一声巨响,令红烟如梦初醒,猛地将那个就要当众犯错误的狼崽子推开。成煜有些不悦地动了下:“师父?”似乎是在怪她抽离得太快了。

她觉得自己快要尬死在原地了。

因为那声巨响是源于月袖出于震惊而失手掉落在地的武器。

“月……月袖?”她颤巍巍地喊了一声边上那个仿佛被天雷劈中的人。

她还从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希望自己当场暴毙。

月袖听到她在叫自己,身形晃了晃,似乎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属……属下……先去找景宫主……对!找景宫主!”

说完,他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令红烟也是尴尬极了。

以月袖的性格估计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的心都有。

背后忽然贴上了一个温热坚实的躯体,那颗头枕在她的肩膀上,热气就呼在她的耳边:“师父。”

那调子差点没把令红烟的魂都叫酥透。

她干笑道:“我那边还很忙,景宫主和月袖都过去了,我也得过去。你要是没事的话,就赶紧回去休息吧,或者去找楼焦还有华……”

成煜低笑道:“师父今晚还来看我吗?”

令红烟望着他的笑容,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本来是打算去的,但他这么一问,她觉得去了可能有点危险。

“师父这是不信任我吗?”成煜又笑了一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师父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你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成煜嘴角翘了翘,伸手在她的掌心捏了一下:“不是说要去?快去啊……师父。”

与此同时,豫州城内,客栈。

戴面具的男子皱眉将尝了一口的茶水推到了一边。他的面前堆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吃的玩的用的,攒下来一个巨大的包裹,全是以物易物换来的。他挥袖一扫,将那些都只碰过一口的食物嫌弃地归到了桌角。

“凡人追求的,原来就是这般污浊的口腹之欲。”他厌恶地收回了视线,将剩余的那些非食用物品收进光束中,“难怪六根不净,难能羽化。”

在这种时候都不忘心系上界史料编撰工作的热心神尊日神殿下,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偏头望向了这个一直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的少女。

“你跟着我两天了,想求什么,说吧。”

“我就看着哥哥一直戴着面具我好奇嘛。”那少女撑着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哥哥能不能摘下来给我看看?”

“不能。”

少女失望地嘟囔了一声:“可我真的很想看看,我都跟两天了,哥哥还不能满足人家一个小孩子的愿望吗?”

说小孩子倒也不算夸张,这少女看面相顶多不过十五六岁。

日神淡淡道:“是吗?可我观你内里,却像是已经成年许久了。曾听闻下界有的丹修为了强行提升修为,会主动炼制出一些禁药,有的服用过后,骨头会停止生长,一直停留在少年时代,你是吃药吃错了吧?”

那少女望着他笑嘻嘻道:“吃药?可哥哥一见面就叫我月神,或许我真是你找的那个月神变的模样也说不定呢!毕竟……我觉得哥哥很是面善,就像是从前见过一般。”

“你?”日神瞥了她一眼,“修为太弱。”

少女嘴角笑容不变。

“差不多了。”日神殿下站起身来,他兜里能换的东西都已经全部用完,终于决定动手给此次下界之行画上一个圆满的记号,他扬手,一根红线于指尖迸出,直冲大堂一角而去。

四个片刻前还在高声饮酒谈笑的男人忽然就被捅了个对心穿,像是糖葫芦一样穿成红绳上的一串,离奇的是,就这样,还没落下一滴血。

一旁的客栈小二听到动静跑过来,定睛一看,恰好看到那诡异的“糖葫芦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半空中打着摆子,嗓子里嗷的一声,直接就昏厥过去,结果那四个本该死透的人动得更欢了。

原来是四只傀儡。

日神收了红线,那四只傀儡便立刻如同被切断了牵线的皮影,软趴趴地倒在椅子上了。他回头,望向身边坐着的少女。

少女面色不变眨了眨眼睛:“哥哥,那根线是什么东西啊,看上去好厉害?”

日神:“你不知道吗?仙器炼魔绳,摄神魂,抽元神……你袖中不也有一根吗?”

“哎?真的吗?”少女天真地笑着,“我不知道欸。”

日神被她那连声的“哥哥”硌硬得眉头皱起:“劝你不要再喊了,我听着很恶心,比刚刚那糕点还要糊嗓子。”

少女毫不介意地笑着:“可是啊……哥哥刚刚把我的傀儡弄坏了,是不是应该赔我点儿什么东西呢?”

日神抿唇不语。

要知道下界这些普通凡人,看似软弱可欺,可是上界飞升的神仙都要倚靠这些凡人的香火信奉存活。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修士,居然敢和神仙们抢修为,这种打破上下两界平衡的事情,就算令红烟不上报,他也迟早要将分身投下来走这么一遭。

这两日他绕着豫州城探了一圈,确实如令红烟所说,透着古怪。

黄道宫辖地,本应信奉日神,照理来说,他的分身下到此地后,该是每日供给充足、灵力充沛才是,然而这些天,他却几乎没有感受到多少纯粹的信仰之力,反倒隐隐有魔气混杂在其中。

不过,说是魔气,其实也不尽然。毕竟上下界公认,魔气的源头便是极北之地万魔窟,下界两次大规模的战役都是为了抵御万魔窟南下的魔气,并且因此产生了两位后天神尊,而这一次的“魔气”却是于万魔窟外自发聚集起来的。

这令他不得不想到了这豫州城内失常的香火供奉。如果那些“魔气”原本应该是那些该成为供奉的信仰,却不知为何变成了别的东西呢?那么这种内在的差别也就只能由他这个接受信仰供奉的人才能察觉到了。如果他不下界,或许根本就没人能分辨这些东西真正的古怪之处。

不得不说,令红烟这女人神仙当得够荒唐,直觉倒是够准,抓重点抓得很对。

日神抬眸,发现那少女还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似乎是在等他做决定。

谁也没想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豫州城魔气,居然会关联到一个看上去天真柔弱的少女身上——除了她的脸,她真的长得太像令红烟了。

“你既然自己找上门来,就带我去你们的地方。”日神道,“否则我就打碎你的元神。”

少女瞪大了眼睛:“你们神仙都这么凶的吗?还好我还没成神仙!”

日神一眼便望透了她的芯子:“放心,你永远都不会是。”

少女不知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哪里,神色忽然间狠厉起来:“你给我住口!”

日神睨着她:“想好了吗?本尊时间有限,抽了你的神魂系在绳上引路过去,也是一样的。”

“恶毒的神仙!”她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再也不叫你哥哥了!”

“带路。”

“哼!”少女冷哼一声,伸手将那四个报废的傀儡招来,收入了乾坤袋中,“跟我来!”

两人踏出客栈门,日神殿下将手背到身后捏了个诀。

店内所有的打斗争执痕迹一时间消失殆尽。昏睡在地上的小二揉着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迷茫地摸了摸后脑勺:“哎,我怎么躺地上了?刚刚发生什么了,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算了算了,估计是太累了,得找机会和掌柜的说一声,看看能不能休息几天……”

小二连忙笑脸迎上去:“就来就来,您请好……”

而店门外,早已没有了那两人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