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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制间内。

令红烟正用纸笔复盘着下一次要投入炼炉内的天阶灵石数量,忽然她手一顿,眉头紧紧蹙起。

“糟糕……”

这时她听到门外有人在喊她。

“无名你快去看一看!”余师妹在外头高声喊她,“炼炉忽然熄火了!”

她揉了揉眉心,赶紧跑过去看情况。

炼炉边上负责灵力控火的师兄师姐们道:“我们按照你在纸上写的,往这炉子里投下去了一千三百颗天阶灵石,五百颗灵田白玉进去炼化,结果还不到半个时辰,这炉子就直接熄了,再点火,也是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又熄掉了。”

一颗天阶灵石的能量约为一颗高阶灵石的一百倍,是一颗普通灵石的一千多倍,而这些能量短时间内大量聚集就会有极大的爆裂风险,需要用一层风化隔离壁来将这些能量隔开,防止爆炸伤人。令红烟事先已经在炉子里加上了改进之后最坚固的风化隔离壁,这样伤人是不伤人了,但是炉子里的火却变得进不去也点不着。

“是我的问题。”令红烟沉思道,“我刚才复盘的时候算了,要在封印法纹上再打上一个令御剑者不受反噬的杀戮法纹,需要的天阶灵石的数量太多,而能够成功炼化这么多灵石的炉鼎,以目前下界的水平来看,还没有。”

说到底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她突发奇想,提出这种在封印法器上强行加上高杀伤的前无古人的举措。

“啊这……那岂不是咱们还得再造一个下界最顶尖的炼化炉出来,不然根本没戏?”

令红烟面色凝重,没有答话。

这才是苏长老自信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常常将令红烟那些看似厉害的法器设计图打回去的原因。如果这些构想超前到现有的炼器和条件根本无法制造,那么无论它将来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以现阶段来看,它们不过就是一堆垃圾废纸。

“别灰心。”令红烟见众人皆是一副失望的样子,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的肩膀,“这些天辛苦大家了,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山下的凡人仍旧在为自己的生命和家园抗争。黄道宫开了援助法器物资的坏头之后,越来越多的大宗门以提供物资来回绝掺和这场所谓的“凡间的斗争”。

不过,也有例外。

据说离黄道宫只隔几座山,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两日前在宗主的带领下打开了护山大阵,将那些逃上山的幸存者纳入了阵中保护。而后,护山阵封闭,全派下山,奔赴战场。

有路过的其他门派的修士曾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对那位在修真界大概连大名都没几人知晓的小宗门的宗主传音劝谏:“带着你的弟子们回山上去吧。那些凡人与我们不同,他们生来孱弱,生死是他们的命数,你大好仙途,又何必去为他们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呢?”

那宗主一刀斩下一只妖兽的触手,血肉飞溅,沾了他满脸。他伸手,拽开一个险些被魔气击中的弟子,下一秒,一道白刃便从他的腹部穿过。他笑了,也不知道是在对面前这些妖魔,还是在对问话的修士们,笑得无比惨烈,无比豪迈。

他喃喃道:“他们若是江流大川,我们就去做逆着江流而上的潮水吧。”

下一刻,汹涌的魔气从他腹部的伤口处喷涌而出。血色的浪花只是翻滚了一下,瞬息便被吞没进了黑色的洪流中。

豫州城破。

如末日洪流般涌来的魔气忽然停滞了,那些妖修、魔修,忽然就隐匿了踪迹一般。城门上被砸开了一个巨大的洞,被拖来的数千斤巨石死死堵住。守城的将士日夜紧盯着城外的动静,殚精竭虑,不敢有半分松懈。如此,一旬过去了。

城中有人问守将:“难……难道它们走了?”

守将眉头紧锁:“未必。”

那些东西已经在城外盘旋了一个多月了,是因为城内有修士设下的临时保护法阵才进不来。可是,法阵的时限就快到了。那些东西或许是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等待法阵失效的那个时间点……

“带上一队人,”守将道,“随我上黄道宫求助。”

山上,炼制间。

“无名姐姐,喝口水吧!”

令红烟从少年手中接过了递来的杯子,偏头看到他脸上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笑容,问道:“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就像高阶灵石一样剔透:“我听他们说,今天我爹要带人上山来,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令红烟笑了一声:“那你今天可要多和你爹说几句话,免得一直想得难受。”

“无名姐姐,”少年矮下头来看着她的图纸,“他们说你做的这个东西特别厉害,只要一做出来,就可以消灭外面所有的那些东西,对吗?”

“对,但是现在出现了一点点问题。”令红烟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心里一直在骂着自己废物。

不将那些灵石打进去做法阵,她怕宫主封印还没结束就先被这杀伤力逆天的玩意儿给反噬了,这样的话宫主的安全得不到保障,他就不能说服那帮长老。但是那么多灵石打进炉子却炼不出剑,造一个专用的炉子的话,就要从设计开始重新测试,哪怕是一次就成功……哦,有那个时间,豫州城里的人估计都死光了。

杂七杂八的想法让她想得脑袋爆炸,一边觉得自己无能,一边又觉得长老们多事,不由得心浮气躁,血气翻涌。许多天没怎么休息的她困倦疲惫到就连纸上的线条都开始模糊了起来,甚至开始思考起如果自己灵根没废的话,是不是就不需要休息了,是不是烦闷的时候只要给自己念一段清心咒就好了。

万事难磨,羡慕埋怨,总是挫败。

于是她潇洒地丢掉了手中的笔。被负面情绪吞没的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停下来犯懒。

“走。”令红烟站起身来,在少年的肩上推了一把,“陪你去看看你爹。”

少年的手上捧着把雕刻着并蒂莲花的长剑,喜滋滋地走在令红烟身前。这把剑,是令红烟送给他的礼物,现在他打算拿去转送给爹。

“本来是我自己打着玩儿的,你喜欢就送你。”令红烟在他身后问道,“不过,这剑上的花纹我雕得有些女气,你爹一个汉子真的不会介意吗?”

少年:“我爹那把跟了他几十年的宝剑,之前我在山下的时候就已经断了,后来他就只能随便拿把铁剑在手上。无名姐姐你不是说这把剑挺锋利还有仙术加持吗?我觉得挺好的啊。我爹说过,东西不在形式,有用就行,他肯定会喜欢的……爹!”

他们已经走到山门口了,隔着一层厚厚的护山阵,少年已经看到了自山间匍匐着拾级而上的几个黑脑袋。

或许是看到了少年高高挥舞着的双手,黑脑袋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来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少年的站位已经完全贴到了护山阵的屏障边,就等着他们过来,护山的弟子将屏障撤去。

令红烟看着这副父子相见的景象,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情轻快起来,仿佛这些天积累的焦虑能够稍稍缓解一些。

上山的将军看到儿子,冷峻的面容也不由得柔和了起来,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噗。”

少年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一根黑羽准确地洞穿了将军的胸口,他低头看了一眼,冲着少年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快……走……千万别出来……”

周围的人显然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嗖嗖”好几声,无数道魔气凝成的箭矢撞击在厚重的护山屏障上,化为几缕黑烟。

“咚。”

数具尸体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护山的弟子惊恐地垂下了预备打开结界的手,踉跄着,连退了数步。

“是魔物……是魔物啊——”

“快!快去通知宫主和长老们!”

“呼……还好刚才没开门……”

“扑通”一声,少年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似乎是刚从一个噩梦中回过神来,醒来之后,却坠入了更深的人间地狱。

“爹……爹……”

他表情空洞地呢喃着,隔着护山屏障死死地注视着父亲死不瞑目的面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那只粗糙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垂落在屏障的边缘处,似乎是还想最后再碰一碰自己的儿子,自己仅存在人世中唯一的希望。他哀哀地把手贴过去……

很近。可是,碰不到。

少年崩溃了。

“你们为什么不把门打开!为什么不救他们?你们明明可以救下他们的!”

他冲着那些护山弟子疯狂地大吼着,吼得他们面面相觑。

“不是说一定可以把它们赶走的吗!不是说你们会帮助我们的吗!你们说话啊!说话啊!骗子!一群骗子!你们说话啊!”

“砰。”

少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终于筋疲力尽地软倒在了地上。

令红烟自背后放下剑托,背起了被她敲晕的少年,随后转眸冷漠地望着边上站着的师兄弟们:“人我先带走了,麻烦你们有空的话开门到外面收下尸。毕竟,那些凡人的尸体就这么在山门口堆着,我相信各位一定比我更觉得丢人现眼。”

“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了。”

少年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炼制间内的天花板。

“什么时候了?”

令红烟:“第二天的晚上。你昏过去了,睡了一天一夜。”

少年:“我爹死了吗?”

令红烟:“嗯。”

“我刚才梦见小时候了。我爹拿着把木剑教我怎么劈开小人,我手伸不直,扎不稳马步,他拿皮鞭抽我,抽得可狠了。”少年嘴角翘了一下,“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啊,要是醒过来他能再抽我一顿就好了,我绝对再也不喊疼了。”

“那么你现在想做些什么呢?”令红烟弯下腰问他。

少年疑惑道:“我想做什么?”

令红烟:“我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你的眼神我很熟悉……就,就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了报复的恨意,他怨毒道:“那我想打开护山阵把那些魔物放进来,让那些见死不救的家伙也尝一尝濒死的滋味也可以吗?”

令红烟顿了顿:“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话。”

“呵。”少年嗤笑一声,低头用手捂住了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去。

“我不会那样做的……你知道我下不去手……这里有那些见死不救的人,也有像无名姐姐一样的人……如果我把你们也害死了,那我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父母……兄长……姐姐……他们不会希望看到我这样的……”

令红烟的手按在了他的头发上。少年的头发总是很浓密的,手指触上去有种扎扎的感觉,带着一种勃勃的生机,有如茂盛的春林一般。他太适合人间此时的春日了。然而令红烟却觉得,这片草场快要枯萎了。

他双手一撑,从床榻上蹦了下来:“我爹他们夭折在半路上,消息还没传回去,豫州城内的百姓一定还在等着他们。守将虽然死了,但城里的人还在。我爹说,作为将军,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兄弟,放弃城里的百姓,哪怕是牺牲自己,所以……我必须下山。”

令红烟:“你下不了山。现在外面全是那些东西,出了护山阵,走不了几步你就会被杀掉。”

“无名姐姐,我记得我那时候跟你说,我爹告诉我,在山上比在山下更有意义,对吧?”少年低笑了一声,“可我现在觉得,他说的其实不对。我更想做我觉得正确的事,而不是有意义的事情。”

少年仰面看着她,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所以无名姐姐,你会帮我的,对吧?”

令红烟垂下眼眸,忽然拿起早上那把刻着并蒂莲的剑,猛地扔给他。

少年一怔。

“拿着。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收回。”

少年低声道:“谢谢。”

山门处的守卫每天晚上会有半盏茶的轮换时间,令红烟捏着一个精巧的小玩意儿,在屏障处碰了一下,上面裂开了一条小缝。

“这个匿行丹是我从丹药阁的师姐那儿换的,足够你隐藏身形气息回到城内,之后的事情……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少年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走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遥远处,黑色的魔气如浪花般翻滚着。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母亲从寒夜中掀开营帐走进屋内,用手温柔地拢着那一点昏黄的灯光。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听她讲着东海瀛洲,世外仙山的故事。传说世间有得道者,飞升上界,故而成仙。仙人上敬天道,下悯万物,于水火之中,救赎黎民,是世间大慈大悲之人。

“那……在哪儿才能看到仙人呢?”他声音稚嫩地问。

母亲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

“长大以后,你就能看到他们啦!”

少年望着远方,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巨大的弧度,他心满意足地迎着那浪花走去。月光从稀薄的云层中渗出,将他背着长剑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无名姐姐,再见啦。

“哦,不对。是……再也不见了。”

令红烟在原地站了很久,正要转身之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孩子真可怜哪,年纪轻轻的,就要去送死了。”

她转过身去,冷冷地注视着来人:“苏长老好像是来看笑话的?”

“你这叫什么话?”他手中的拂尘一甩,松垮垮地搭在袖间,“无名啊,你可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之一啊。”

令红烟扯了扯嘴角:“背地里觊觎的那种看好?”

苏长老看着她面上那一大块狰狞的烫伤疤,惋惜般地微微一笑:“真是一个狠心的孩子啊,对着这么美的一张脸,你居然也下得去手。”他的瞳仁偏棕,在夜色下看着宛若窥伺猎物的野兽。

事实上,这双窥伺的眼睛,在她十几岁刚来炼制阁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屈辱、愤怒、无奈,于是她对着自己的脸举起了烙铁,终于在这双野兽的眼睛中看到了几分错愕。

“还记得我们当时打的赌吗,无名?”他笑着问,“我当时对你说,作为一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除了这张脸勉强有用之外,你根本一钱不值。现在怎么样?很心疼那个男孩吧?可是你能做什么呢?你和那个男孩一样,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今天他死了,几十年后你也会死在炼制阁内,作为一个……默默无闻、平平无奇的炼制阁弟子,了此残生。”

“哦。”令红烟反问,“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有一个可以让你的人生发光发热的建议给你。”他扬手一招,拂尘扫过处,半空中支起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观水镜。

他指尖一点,刚才离开的那个少年的身影居然出现在了水镜之中。此刻那少年正在沿着绳索艰难地想要翻过那块堵住城门的石头,令红烟赠给他的掩藏气息的法器效用正越来越弱,他的身形开始像一个虚影一样闪现,欺骗的幻象引起了半空中盘旋着的妖兽们的注意。它们降下来,绕着少年的身形警惕地盘旋,似乎是在猜测这是不是它们即将入嘴的新鲜口粮。

令红烟看得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苏长老看她神色,目的达到,挥袖震碎了水镜。

“你不是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解决在封印法剑上加保护法阵的问题吗?”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嘲讽的笑,余光瞥见令红烟骤然收缩的瞳孔,笑得愈发欢畅,“不用炼制灵石,不用强压法阵……直接把活人的灵魂封进去不就可以了吗?还有什么法阵能比有思想有意识的活人更懂得如何保护用剑的主人的呢?”

将活人的灵魂封进去?

那么……意思就是说……他想唆使她把活人推下炼制炉?

“你可以选择把活人推下去,炼制阁里有很多山下上来帮工的凡人,随便选一个,不会有人在意的。毕竟,牺牲这么一个人,就能够完成你拯救山下那么多人的伟大愿望了呢!非常划算的买卖,不是吗?”苏长老拍了拍她的肩膀,悠然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成全所有人,不过,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真要你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凡人去死……月无名,你会愿意吗?”

令红烟抿唇不语,即便她竭力掩饰也掩藏不住她的瞳孔正在发颤。

苏长老在心底哂笑,话说得好听,谁不怕死呢?那些凡人是没了办法,死亡是迟早的事,还不如去做个英雄获得自我满足。可月无名她不一样,虽说她没了灵根修炼难以为继,可即便是凡人一生若有丹药温养,也会有百年光阴。一百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当她拥有足够的地位的时候,生死的界线、修为的边界便会被打破,也自会寻到长生之法。

——正如他一样。

六百七十二岁了,现在黄道宫的长老们中年纪最大、修为最低、地位最底层的长老。他拿不起剑,炼不成丹,无法十步杀一人,也做不到四海求长生药。炼制的天赋再好,也只能守着炼制阁那小小一方天地。他会飞升吗?不,没有人这么期待过。习剑炼丹,一个拼修为,一个嗑丹药,习有所成者才会是天之骄子,是明日希望。

就好比他刚刚筑基那年,参加还是弟子的景旭的碎丹成婴大典。他那还在世的师父指着演武台上的少年修士给他看——手挽剑花,江海清光凝于刃上;吹风破草,势如雷霆之下九霄。

师父苦口婆心地教诲他:“看到了没有?这便是你们这一代中的佼佼者。明珠已现世,咱们就是那个擦珠子的人。苏彻,你虽不擅修行,却有很好的冶炼天赋,将来一定要竭力为他打造出最能成就他的仙器,成为他脚下最坚实的一块垫脚石。”

那一年,台上的人刚及弱冠,而他已满一百二十五岁;台上的人已为元婴真人,他刚刚筑基,修仙之路刚伸脚够到门槛;台上的人青春年少,他白发满头,还没能力返老还童,一颗心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渐渐苍老。原来,这就是明珠与抹布的区别。

不甘心啊!

他仰头看着台上的人,一定要给别人做垫脚石吗?

苏彻觉得自己没有哪一天像那天那般沉默,就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忽然就被强行赋予了他完全不想要的人生。他还记得自己初到黄道宫的时候也是很天真热血的。一腔孤勇谁没有啊?他开口抱怨不公,反抗那些不愿做的事情,后来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他不想对一件事置评的时候沉默点头,随即露出演技日渐精湛的笑容。沉默是因为自我厌恶,越沉默,越厌恶,越扭曲。

直到他看到了上山的令红烟。

抱着家中留下的图谱孤身投奔黄道宫的少女,拥有一张美好到令人生怜的容貌,即使眼中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也能够感知到这片阴霾下的澄澈眼神。她就像一朵沾着晨露的野百合,甚至天赋也极为突出,比多年前的自己更有优势。

他是真的惋惜,这么美丽的女孩,怎么偏偏没有灵根,偏偏天赋点在了最无用的冶炼上?好在她不同,她还有美貌。他觉得他是因为爱那个女孩才去提醒她的,不要蹉跎,要学会用身上已有的资源去换取更多有用的东西,不要像他一样。可那女孩居然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露出了愚蠢的表情,还说了愚蠢的话。

“您真恶心。”她冷冷道。

又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羞耻、愤怒,但他忍住了,露出了残忍又轻佻的微笑:“傻孩子,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他觉得那女孩应当是怕了他才会做出毁脸自残这种事情,半张脸的血泡肿得像个血馒头,她睁着被布带缠得只剩下一只完好的眼睛,倔强而又轻蔑地睨着他:“现在如何?”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随后恢复自如:“无名啊无名,傻孩子,没了这张脸,你还能做什么呢?”

“选好了吗,无名?”他欣赏着她此刻的沉默,以及她的恐惧。

这场赌注,他赢了。

苏长老的脸上混杂着得意与悲悯,他勾着笑抬起手,想要抚上令红烟微低着的头……

“啪!”他的手被倏地打掉了。

“感谢您一如既往的恶心,不然我可能都没这么快重新站起来。”令红烟的情绪已经完全趋于稳定,仿佛刚才那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不是她,“在您欢庆胜利的这段时间里,我短暂地回顾了一下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然后我想明白了两件事情。”

苏长老眯眼:“什么事?”

“第一,自甘堕落的清醒并不怎么超脱明智,只能自欺欺人,这点看到您我就明白了。

“第二,我没自己想象中那么怕死。”

苏长老错愕了一瞬,继而开始冷笑。

令红烟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心情大好,十分畅快,哪怕是她已经做好了要把自己做成冒油烤鸭的决定。

回到炼制间内,她提笔研磨,言辞恳切地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炼制阁内的其他同门,里面详细介绍了她藏在炼制间机关匣子内的那些破铜烂铁,以及她踩过的坑,告诉他们那些东西将来都有大用,请求他们如果得空的话可以照着改良改良,将来如果做出了成功之作的话,她这个已经作古的人也不会去跟活人抢什么风头。

而另一封……

令红烟握笔的手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随即否认似的摇了摇头,微笑着落下了笔。

……

成煜接了信,放在灯下,上面令红烟却只写了两个字:“多谢。”

信下垫着的,是他这些天开小灶用的纸簿,上面布满了令红烟用朱笔勾画的圈圈点点。

多谢?谢什么呢?

心中本已做好的决定忽然就被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直接击溃。他不顾殿中人错愕的目光,疾步奔了出去。如今他才明白,他对她永远都做不到袖手旁观,即便是……必须为之的袖手旁观。

蓝青色的火焰翻滚着,迸发出灼灼的热浪。令红烟踩在添物用的踩脚凳上,被喷涌上来的热浪撩着了一下头发,吓得猛地一缩。

“要不去炼丹房搞点儿药先药死自己?”她用手支着下巴思考着。

大义凛然,不过嘴上讲讲,贪生怕死才是人的常态。即便是长到令人厌烦的生命,她也不否认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永无止境地厌烦下去。

修仙啊……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名利忘不了。

只是她在这人世间冷眼看了这么多年,有幸,有不幸,有欢欣,有失望,却终究相信这世上存在比名利甚至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

回想她人生的少女时代,一半是作为炼制世家月家最优秀的小女儿,一半是作为黄道宫普通弟子月无名,可她永远忘不了父亲从仇家的刀斧下将她坚决地推出家门时说的那番话:“吾女月烟,其貌肖母,其才胜吾,出类拔萃,万中无一。望你眼观千器,心藏丘壑,百难险阻,不陨己心……”

令红烟重新站上凳子,推开了封炉的盖子,大火在炉内旺得咕嘟咕嘟响。

夜半本当无人的炼制间外面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余师妹迷茫无措的声音:“宫主……这大半夜的您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

她的脸上挂着人生圆满的微笑:“我猜宫主可能真的对我有点意思……不错啊,月烟姑娘,没白活这一遭……不如今天在这里对这炉子起个誓,下辈子如果还遇到就不犹豫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满地尸骨狼藉,成煜半跪在地上,周身被鲜血染透。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冰原上的冷风裹携着幽冥之地的阴冷腥臭。他默默注视着不远处那泼天的黑气,看着它渐渐被炼化直至虚无,抬头时,血气与狠厉还未从眼底消散。

最后的罡风暴起时,玄元依言打开了黄道宫的护山大阵。口中唾血,蘸于指尖,血线被阵图吸收,绵延成一个瑰丽图案。累积数千年的护山阵法化为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屏。

“轰——”

大地一震,玄元的口中鲜血喷溅。

他艰难地抬手,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一脸的如释重负。

“黄道宫于此一役中……贡献了数千载积累下来的护山术法……并一人得道飞升……如此功绩留于后世……可享累世荫蔽……呵……终究也算是对得起所有人了……”

说完,他便轰然倒地。

劫波渡尽,如此,人间便又是一个安稳的千年了。

半空中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你便是封印了万魔窟之人?”

成煜抬起头,没有人。天幕中只有一个光凝成的虚影,似乎是不愿地上的人直视它,于是那光骤然变亮,刺得他不禁抬手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吾乃上界古神。”

古神。下界修真仙门中均有文献记载,下界之人飞升上界,成为仙,而上界原本是有神的存在的。它们是天道万物的化身,传说诞生即是人类成年形态,拥有强大的法力,被尊为“神”。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中不管事,以此维持下界山川河流星辰大海的运转。

成煜似乎是有些不解这位高高在上懒得管事的神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所以?”

“你避免了一场人间浩劫,吾来接你飞升。”

“成仙?”

那团光抖了一下,半空中出现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字,仔细一读似乎是生平年表还有功绩。

“万魔窟一役,原定下界将会消失半数以上的凡人,然而并没有。迄今为止下界飞升之人中无人功绩可与你相匹,故而我们认为,上界可以迎来他们的第一位神明……后天的神明。”

成煜听完,哑然失笑:“我成了神?那景旭呢?”

那神明似乎对他的问题毫不惊讶:“他本就病入膏肓,命数将近,再无力支撑一切,问卜之后得到结论,便倾其所有将你换到这儿来替他完成愿望,如今自然是心愿达成,魂飞魄散了。”

成煜:“既然是他许的愿,那么该成神的也应该是他。”

光团一晃动,那满满当当的生平记事便立刻烟消云散:“以最终结果为准。”

成煜沉默片刻:“那……祭剑的人呢?若此剑中灵镇压血气,我早已被杀气吞没。既然是看结果,万魔窟一役,有她一半的功劳吧?”

他话音刚落,一道缥缈无形的烟气无意识地从剑中飘了出来,凑到他面颊边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亲了一下。成煜的神色中总算流露出半抹温情,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道烟气暖在手中。

空中又浮现出了一篇生平年表,神明似乎在核验它,核验完后,他不带感情地说:“万魔窟一役,此女祭剑有功,然其生前大肆散播未成品法器且不加说明,导致无数凡人被蒙蔽,平添伤亡战损,功过相抵,依原结果不表。”

成煜争辩道:“这与她无关!是他人……”

“吾说过了,只看结果。”神明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

成煜冷声道:“她若一直被封在剑中,最终会如何?”

“滋养阵心,魂飞魄散。”

成煜:“若我替她担下那罪责呢?”

神明顿了顿,光团中传来一阵翻阅书简的声音:“待吾查一下她的处罚要求……找到了,这里。无意或者恶意造成下界生灵涂炭,判处监禁一千年,每日受三次天火鞭笞,持续一千年,共计两千年。你确定要替其受过?”

成煜没答他的话:“过我抵了,她的功呢?按例应奖什么?”

神明:“以剑灵之体重修人形,但作为补偿,她必须将万魔窟内的妖兽全数封印入册后才能离开此处。”

成煜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一定做得到。”

神明:“好……那么最终结果如下,你仍会飞升,仍会成为唯一的后天神,但飞升之后两千年内不得离开囚室,且需付出一样代价来交换这次改变他人惩罚的结果。”

成煜:“代价是什么?”

神明:“剥除永生权利,你若亡故,神位会由自身灵骨上新生的灵识袭承,你将重入轮……”说到这里,神明突然顿了顿,因为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本身就是下界重入轮回之后的日神了。

似乎是悖论,但又头尾相连,合乎情理。神明参悟,道了句,天道有常,万物自有定数,非外力可改。

成煜最后望了眼插在冰原上的法剑,单膝及地,望向神明:“我已受伏,走吧。”

一道神光将冰原之上的成煜卷走。

两人离开之后,成煜手中拢住的那一抹缥缈的烟气在原地迷茫地徘徊了一阵,随后便被吸入了剑中。点点金光从剑身上升起,凝结成了一个保护屏障,一道女子的虚影渐渐凝成,正在剑中沉睡……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黑暗之中,她听到有一个声音这么问她。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某个黑暗的地方,完全动不了。

“不……不知。”

“那你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困在这里的吗?”

“不知。”

“是我把你锁在这里的。”

“你又是谁?”

“你要有本事出来,将来自会知道。”

“我若是出去了,一定也要把你扔到这鬼地方来受一受!”

“好啊。”说话的是个男声,他的嗓音很好听,像风过山石。

她的眼前投射出一个陌生男子的虚影——绛衣华服,日冕金冠,长袍拖地,满身疏离,唯独面孔好似模糊在一片水雾之中,看不分明。

“那我等着你。等着你出来抓住我。”

人间花开花谢万物荣枯,冰原上千年长风转瞬即逝。

“呜——”

冰原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妖兽吼叫,伴随着皮肉撕裂的巨响,其声响之大响彻云霄。血雾散去,那妖兽的腹部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像是有人从肚子里把它给切开了。那刀痕平整流畅,可见动手之人重复过至少千百次同样的动作,手法熟练,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

妖兽最后哀哀地呜咽了一声,肚子里钻出个拎剑的惊世美人。

雪肤皓齿,明眸善睐,容色增一分太繁,减一分太寡,仿佛上天将那张脸做了画纸,用尽了全部的想象力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勾勒。

她抬指揩去了面上的血迹,伸掌一摊,一本精美的线装小册子便出现在了她的手边。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激动的神色,“唰唰”几下翻到那册子的最后一页。

“哈哈!真的是最后一个!”

她大笑了一声,将那册子往死去的妖兽身上一丢。白光一闪,妖兽便消失在了原地。不一会儿,空白的册页上浮现了新的字样:

鹰嘴兽,一千七百龄,妖兽,非万魔窟独有品类。

她收回了册子,红光于她的指尖浮现。

约莫是近一千年前,她自封印中醒来,身无长物,边上只戳了把叫“斩月”的破剑,然后一个陌生男人告诉她:想要出去,就必须把这里所有的妖兽全给封印了,把债还清了才放她走。

她不知道自己从前欠了什么债,却也不想对着这什么也没有的冰原发呆,于是便开启了整整一千多年的与妖兽斗智斗勇之旅……

说来也恶心,在这里被妖兽吃了居然不会死,就是身体没了得重头再修出来,那妖兽的牙齿胃液别提多硌硬人了,不死人也会痛,心里阴影面积多得能把她埋起来。

思绪飘飞之际,她指尖红光退去,小册子封印完成,扉页上显出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红烟录。

完了下面还有一行贴心的注解:锁灵封印之物。

她抽了抽嘴角,将册子收于怀中。

“走吧,这鬼地方,我再也不回来了。”

上界,日神殿。

“终于能出去了,看来心情不错嘛。”

说话的男子注视着面前的观水镜,虚弱的面庞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这是成煜被囚于殿内的第三十六万五千八百日,共计受天火鞭笞之刑一百零九万七千四百次。

人人都以为日神飞升上界之后一直在殿内闭关不出,谁也不见,却不知他是代人受过,心甘情愿被囚禁于此。

据说,这是神明给予这个痴情男人的一点仁慈。

受刑时间又到了,成煜的双手被吊了起来,整个身子凌空。

他定定地望着观水镜内的女子,喃喃道:“开始吧。”

一道天火劈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之上,痛得他脖子向后用力地仰了仰,背弯成了一张弓,在空中蜷缩着。

“滴答滴答……”

血落在地砖上打着旋。

前日流下的第二日自会消失,第二日落下新的再一次又了无痕迹。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神明不理解他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还是在他人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他受了什么,她不会知道。他是谁,她曾经与他有过怎样的交集,她也不会记得,所以为什么呢?求什么?图什么?

为什么……呢?

成煜在心里问自己。

或许是事情过去太久了,这一千年的囚禁生涯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已经精神濒临麻木,月下楼里的日子似乎在这漫长的折磨之下,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但他却还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心思究竟是如何升起的。

有一日,同寝的几个同门下山,拖回来几具死尸,说是在山下遇见有人以活人饲养蛊,为害一方,被他们撞见,便见义勇为破了蛊术,惩了奸邪,还将这些被蛊虫糟污了的尸体拖回来焚烧。

院子里起了阵,点了火,燃着蛊虫,臭不可闻。他皱着眉头从屋子里出去,想要到外面去透口气,不想却一眼瞥见了尸堆中的一具尸体——身矮体瘦,唯独手臂上那片露出来的刺青无比显眼。

他好像认得那具尸体。

他下意识地伸指抚上自己的眼尾。那里原先也有个和那尸体一模一样的刺青,那刺青刺在右眼之下,后来被初见面的师父用手指抹去了。

现在,他又想起那刺青了。

“进去……新衣服……火炉……热汤……”面前的尸体,好像一下子和他记忆中那个嘴唇红肿,满身青紫的瘦弱少年联系起来了,他好像听到了那牢笼外呼啸的北风声,听到了那尸体传来的破碎的、低哑的抽泣声……

不,不对,又好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边上的师兄们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成师弟?”

“师弟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哭了?”

他正不知所措时,猛然间想起了一根柔软的、带着馨香的指头。那指头怜惜地在他的面颊上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嘴角一勾,用指尖刺了个红点。

“嘶!”他记得自己疼得轻嘶了一声。

“你啊,看着瘦瘦小小的,却偏巧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不好!不好!我给你在眼睛下面点个痣,按照凡间的说法呢,这眼下痣,便是眼中有物,眼里有了东西,多情就变成深情了。”她的语气总是那么戏谑,好像从来不肯正经同你说话,可只有他才知道,这话的主人的内心有多温柔,“深情男人好啊……你以后啊,可一定要做一个深情的人啊,这样才讨人家姑娘喜欢惦念。”

“你看到最小的那个小孩了没?好像才十四五岁吧?据说啊,之前就被卖过一轮,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逃出来了,四处流窜,跟着几个乞丐到了咱们山脚下那个村子里,真倒霉啊……就刚好撞见那苗人炼蛊,就给抓去入了药。等咱们救回来的时候啊,人都变成毒虫罐子了……”

听他说话的弟子看到成煜在往他们那边看,拧了把身上的鸡皮疙瘩:“快别说了你!瘆不瘆得慌!小师弟在往这边看呢!”

说话的人赶紧闭了嘴,还赶紧扭头跟他道歉:“没事吧,成师弟……没吓到你吧……”

他摇了摇头。

他只是,忽然有一些想师父了。他忽然转身,快步走向后山烟月小筑的方向,越走越快,到最后,直接奔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师父,他的下场不会比火堆里那个曾经的同伴好多少。

她不是仅仅将他带回了门派,给了他一口饭、一个住处。她让他在这里修仙习道,走上了一条从前绝无可能凭自己走上的路。她不是救了他一命,她是改变了他的一生,而他过去还曾埋怨她做得还不够好,不够体贴。

他感到后悔,后悔之后是更加难以抑制的想念。

七年,每一日,每一刻,埋怨、思念,最后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件事。

想见她,特别想立刻见到她,想要弄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好像她当初忽然消失了七年又出现,带着满身的谜,带着他全部的执念,挡在他面前,替他受了魔息全力一击。

烟月小筑内,令红烟有些疑惑地望着忽然出现在门口,满头大汗的成煜:“你不是该跟着师兄们去上早课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过去,将她按入怀中。

令红烟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毛病犯了?

——他知道这一生,他的手再也不会放开了。

观水镜中的时间风云变幻,这一次,他不再是参与者,而是她人生的旁观者。

他看着她以《红烟录》之主为名,替自己取名“令红烟”行走人间。

他看着她身负长剑,孑然一身地离开万魔窟,以散修之名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孤身闯**。

因为她容貌极为出挑,令人见之不忘,追求她的青年才俊有如过江之鲫,上至一门之尊,下至凡间的帝王将相,最夸张的,据说有小国的君主为了能够获得与佳人结成道侣的机会而沉迷于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之术。

众人皆以为她会在诸多追求者中选择一个最为出挑的,然后强强联合,携手仙途。然而,令红烟一面大旗插在了后来月下楼建址的山上。擂台一建,英雄帖传遍全天下:斗法招亲,谁能打赢她,谁就能娶她。

斗法招亲开比当日,令红烟面覆轻纱,身姿玲珑,一头青丝披散开来,在风中肆意飞舞。在场的男人都看直了眼,忙不迭地上台去与佳人较量。然后,一掌被人拍下了擂台。

第一个……一炷香,倒。

第二个……半炷。

第三个,一盏茶了。

……

台下还未上场的人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头。

不是……这女人这么能打的吗?

斗法仍在继续,令红烟却像是逐渐从有些手生到得心应手了一般,一个又一个地将挑战者掀下了台。

直至斗法第一日结束,目前上场人员全员落败,举众哗然。

令红烟笑眯眯地拔了旗,对众人道了一句“明日同时同地,继续恭候”,随后便飘然离去。

如此一连几日,渐渐地……斗法招亲大赛的名气被宣扬开来。不过,传闻的主要内容不再是一位绝代佳人打算找一名道侣,而是……

“听说下界出了个厉害的女散修,在蜀地境内立了个擂台,与人多日轮战,未尝一败,不如你我前去讨教一番?”

“正好为兄试试这新到手的法器究竟好使不好使。”

从道侣变成陪练的沙包,令红烟面上非但没有丧气,反而兴奋得满面红光。

这件事情的结局,以惊动了当时下界名望最盛的黄道宫宫主礼貌上门讨教为终。令红烟不想惹上在下界横行霸道惯了的黄道宫,见好就收,拔旗跑路。短短数月,她将这下界各个大小宗门的看家功夫摸了个遍,当下心中便有了数。

几个月之后,同时同地,令红烟变卖了那些从万魔窟中猎得的奇珍妖兽、妖丹,换了一大笔资产,将斗法的招牌改成了开派收徒,口出狂言:已识遍下界诸家本事,现开门立宗,专门面向天资不足、求仙无门的有士之辈,修仙之路道阻且长,本门将助你重拾仙途!

直到这时候,那些陪着她打了许多天的修士才意识到,被耍了!给人当成活广告了!

这下他们不干了,你长得再美也不能诓完人还不给钱吧?

令红烟不骄不躁,指着她的招生广告,对着那些上门讨说法的人微微一笑:“各位门派里有不想养的外门弟子吗?不如送到我这儿来,我替你们养着。各位既不用落人家埋怨,还省一大笔开支,如何?”

修士们互相看看,虽说令红烟此举有为自己博名声之嫌,但将那些资质不好只能白耗粮食的外门弟子送走,于自己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们“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令红烟的要求。

此一次,令红烟收获了先天灵脉阻塞却勤修刻苦的陆袖、灵根杂驳却心法精妙的沈子然、从黄道宫中叛逃而出的女修林宿语……

众人眼中除了一张脸以外只会逞凶斗狠的楼主,加上一堆没人要的乌合之众。

——就是这群人,构成了最初的月下楼。

月下楼成立第二百载,当初令红烟从各门派捡来,被门派抛弃的弃子们开始渐渐学有所成,在下界崭露头角。

月下楼成立第三百载,月下楼女首徒林宿语于门派大比中击败黄道宫大弟子付恒君。

月下楼成立第七百载,第一代的首徒十八人均以渡劫期修为晋升长老之位。

月下楼成立第九百八十载,下界大乱。

被已飞升上界的日神封印了近两千年的万魔窟,突然封印被挣破。日神当年以神兵斩月重创窟内妖兽魔物,如今,那些东西被重新放回人界,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不光残忍杀害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还祭出魔器,疯狂冲击修道宗门们的护山法阵。

短短数月,已经有无数小宗门满门遭屠。

这一次,与两千年前的袖手旁观不同,各大宗门都被这些妖魔的无差别伤害吓破了胆子,人人自危,再不敢闭眼装死,于是便凑到一起商量对策。

各宗门的联合集会在黄道宫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召开。

檐牙镶金,屋椽砌玉,椒兰雾气,盈盈一室。与会众人摸着递上来擦手的那软如柔夷的云缎子,看着摆在案上任意取食的高阶灵果,谁不在心里暗骂一句:“这天杀的黄道宫老儿!怕不是银票修成的精怪变的!”

坐在首位的黄道宫宫主景苑一声清脆利落而不失王霸之气的干咳,将众人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这次请诸位宗主过来,是想商议一下咱们这次对万魔窟的仗,究竟该怎么打?”

当世一共三大宗门,在下界名声最大,信徒最多,以黄道宫为首,灵山次之,月下楼新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所以景苑这话说是问众人,其实也就三个大宗门说了算。

于是众人看向另外两宗的老大。灵山一向不喜欢参与吵架,宗主修远禅师道了句“阿弥陀佛,众生皆苦”,便照旧闭眼不答话了。这般不给人面子的行径,逗得边上月下楼的楼主令红烟“扑哧”一声直接笑了出来。

景苑好脾气地看向令红烟:“那楼主怎么看?”

令红烟被点名,极敷衍地应了句:“那还能怎么看?这种事不是一向黄道宫做主吗?景宫主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呗。”

景苑温和的面色看上去略微有些垮。

不过他很快便稳住了自己的表情。毕竟,他还没忘记自己此次的计划。于是他温声道:“诸位可还记得,两千年前上一次万魔窟封印坍塌之时,我黄道宫当时的宫主,也就是如今的日神景旭,作为修真界最强的战力,挺身而出,以己身为阵眼强行将其封印,这才有了这两千年的太平。此次旧景重现,还望能有如日神殿下一般舍身为……”

“楼主说笑了,”景旭扯了扯嘴角,谦虚道,“在下的战力怎可与日神相比,好在财力足够,勉强给诸位英雄打打下手尚可,若说别的,那可真是折杀我了!在现今下界若说单人战力最强,楼主若称第二,谁敢称第一?何况,您还有先辈封印用的神兵斩月剑在手呢。”

“哦——”令红烟拉长了调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景宫主开这大会是打算撺掇我去前头送死,然后您在背后给我摇旗呐喊当精神支持啊?我看您都修到大乘期了,这晚上睡觉,还做这种没边际的美梦呢?”

景苑被她这么直白打脸,面上自然白了一阵。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月下楼楼主这狂妄无矩的性子大家都习惯了,她本人也并不介意自己在人家的记仇本子上再添一笔,所以众人也就尴尬了片刻就过去了。

令红烟环顾众人,嗤笑了一声,继而正色道:“要我去送死,也行,不过咱们得谈个条件。”

景苑见她松口,问:“什么条件?”

令红烟:“既然景宫主不想去前线出力,那么后方的安顿工作一定要组织好。保护好那些中小型宗门,帮助凡间的朝廷疏散安顿百姓。”

景苑顿了顿:“我还以为,楼主提出的这个条件,会和自己的宗门有关。”

“哦?您以为我会和您拿千金石出来,要您当着众人的面发个心魔誓,永远不要打我月下楼的主意?”令红烟这话说得一如既往的直白,分毫没给他半分客气,“不必,我的月下楼,我自会保护好。”

令红烟话是放出去了,但不少人都觉得她这话说得委实太满,甚至包括——月下楼内一些新进的弟子。

他们都没有经历过几百年前月下楼那艰难的创业时期。那会儿楼内只有十八名首徒,令红烟身为楼主,和弟子们之间也没有距离,带着这些弟子嘻嘻哈哈地找路子,大家手把着手,一起摸着石头蹚水过河。后来月下楼名气大了,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也就乐得撒手不管事,将新弟子送给那些首徒去锻炼。

于是,很多新弟子对于自家楼主的印象便是传闻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强是强,不知有多强;美,倒是真如传闻中一般万里挑一。

故而令红烟在黄道宫集会上的话传出来,有弟子便觉得她果真是如他人所说,喜欢逞英雄,外带牺牲手下的人来成全自己的名声,还分析得振振有词:“你们看,咱们楼主当年强虽强,名声却不好。只不过后来捡了人家不要的弟子细心培养出来,才扭转了自己的名声。现在她上战场一事推辞不下,倒不如生前死后名声全占,可惜咱们人微言轻,要为了成全这些大人物的情操牺牲!”

你们懂什么!你们了解她吗?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说过,无论任何时候,谁如果想要伤害她的弟子们,就必须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那样的一个人……成煜闭上了眼睛,心如刀割,似乎不愿再看观水镜。

他忽然觉得关在这里被鞭笞一千年,都不及这一刻疲惫。

神明应当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他得了神位,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神明。他自私,偏私,可自私偏私的人大多会守着自己的修为,于是他们都飞升了,而真正有悲悯之心的人,却仍旧在下界的红尘中挣扎着负重前行。

令红烟在后山的小院中种下了一棵红枫树。

今日于夜色中栽下,明日月上柳梢之时,院中便舒展了一片火红色的铺盖。冬令春花开,夏日冬梅绽。修道修到她这个境界的,早已不必被四季更迭、万物生长的规律所束缚。

她坐在红枫树下,背影看上去有些疲惫。

“楼主。”

有人自身后而来,她听到声音,回过头去笑道:“是陆袖啊。”

陆袖道:“您让我贴告示让那些不愿继续留在楼内的人可以登记拿钱自行离去,方才告示已经贴过,钱也散过了。”

“哦。”令红烟怔了片刻,才问,“那……人多吗?”

陆袖沉默。

令红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

“这样啊……”她神色中难得展现出失败者的落寞,“也挺好,省钱了。养这么多人,我可费劲死了。”

“剩下的人,”陆袖顿了顿,“我问过了,大家都愿意上前线与楼主共同进退……无论生死。”

令红烟惊得连连摆手:“我好不容易花这么大工夫才建起来的门派你给我一次性整得团灭了,多大仇啊?”

“可是……”

“陆袖啊,你脾性坚韧,正适合带头。”令红烟唤了他一声,“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便来接任这个楼主的位置。”

陆袖一惊,正要说点什么,忽然院中一阵窸窣响动。两人回头一看,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不知为何误闯进了院中,几步蹿上了院中新栽的红枫树,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小弟子追着它也跟了进来:“别乱跑……啊!见过楼主!见过陆长老!”

“下回可要看好了,别让它不小心摔到山下去了。”令红烟说着,闪身上了树,撸着那狸奴的后脖子将它抱起。

树下的小弟子还在说话:“这畜牲乱跑冲撞了楼主,我回去一定看好它……”

那狸奴似乎很喜欢红枫树上的叶子,嘴里叼了片叶子不松口。令红烟无奈地叹了一声,将它咬着的叶子给薅了下来,然后飞身下树,连叶子带狸奴,交还给了小弟子。

令红烟:“既然是心爱的东西,就一定要看好它才行。”

小弟子点了点头。

是了,院子里那棵拔地而起的红枫,是令红烟用自身一半的修为化成的法阵的阵眼。月下楼只有她这一任楼主,底蕴不足,不如别的宗门有历任宗主打造的护山阵,但她不想自己走后,月下楼便真如那乱世中的飘萍般任风吹雨打、任他人践踏。

于是,这个法阵与她血脉相连。她活着,便没人能打破这个护山阵;她若死于战场,神魂将封于树中,永远守护着这里。因为这是她的月下楼,是她一生的心血所在,她自会保护好。

陆袖垂下了头,一向讷言的他眼中浮现出了茫然的神色:“为什么啊楼主……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这个问题他九百年前就想问,如今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为什么要建月下楼?为什么收这么多像他们这样天赋不高资质不好的弟子?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令红烟掀起衣摆坐在地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下,我给你讲个很短的故事吧。那是快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吧,那会儿我刚入世,在豫州城边遇到一对兄弟,两个人都打算去参加黄道宫的选拔考试。他们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管他们要饭的乞丐,那乞丐饿了许多天,揪着他们的衣摆不放,弟弟把身上唯一的饼子掏了出来,哥哥却一脚踢翻了乞丐的碗,让他滚开,嫌他弄脏了自己的新衣裳。”

陆袖:“后来呢?”

令红烟:“后来哥哥直接被宫主选中做了内门弟子,因为他是少见的单灵根,数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好资质;而弟弟因为在考核比试的时候被人打中胸口,腹脏受了重伤,还没等到下山就死在了山道上。”

陆袖一愣:“您说的这个哥哥是……”

令红烟一哂:“如今的黄道宫宫主,景苑。”

陆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回想起与会时见到的景苑做派,道了句:“如此看来,景苑宫主这些年也算是不负初心。”

令红烟愣了愣,随即一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嘲讽的时候,别是跟着我学坏了。”

笑完,令红烟正色道:“我知道这世间万物自有定数,是非曲直,不是你我一介匹夫可以判断的。可我偏偏就是不甘心……我这人就是手贱惯了,看着碍眼的东西,管他谁拦着,我偏要把它拨正了看看!”

“陆袖啊。”夜间凉风习习,他直到许多年后,都还记得那个夜晚,记得月光下那双含笑向他望过来的眼眸,“月下楼就是我与这天地角力拨秤的杆子,你可千万……别让我输给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