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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主醒醒,铸剑阁的长老派人将铸好的封印法剑送来了。”有人在旁边轻手轻脚地推了推他。

成煜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年轻修士陌生的面孔,穿着黄道宫弟子的灰白道袍。此刻,这位年轻修士正一脸担忧且有些伤感地望着他:“宫主,您的病情真的不能再瞒下去了……刚才您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那么久,我差点……差点以为您已经……”

他的话,成煜其实一句也没听懂,但好在他除开在师父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所以他只是很自然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设施环境。

穹顶恢宏,和之前见到的黄道宫客房内的建筑风格很像,而他现在坐着的位置是九层台阶之上的一张巨大华丽的座椅,上面浮绘着黄道宫的图腾。

景旭说过,聚魂幡的作用是使时间倒流,回到过去的自己身上。那么他现在身处此地,而身旁的那个修士又称呼自己为“宫主”,那么……

“你刚刚说什么?”他神情自然地向身旁的人发问。

毫无疑问,这里是黄道宫,他来到了自己的上一世,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身份是黄道宫宫主景旭,是还未飞升的日神。

“啊,刚才是说,铸剑阁的长老派弟子送新铸的封印法剑来了,正站在外面等您叫她进来呢。”

成煜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景旭的样子:“嗯,进来吧。”

于是门开了,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双手捧剑自门外入内。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九层高阶的下面,然后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弟子月无名,奉长老之名,向宫主献剑。”

成煜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诧,直至她跪在自己面前。

——这是……师父?

他的目光落在了台阶下跪着的那个女弟子脸上。那是一张和他师父如出一辙的脸。只不过,一块占据了整整半张面孔的烫伤伤疤趴在了她的右脸上。烧伤过后凹凸不平的伤口看上去是那么狰狞,尤其和完好惊艳的左脸一对比,愈发显得让人痛惜。

不过,他丝毫不怀疑面前的毁容女子会不是师父。于他而言,他根本不需要通过那张美艳的脸去辨认她,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只要看一眼她的眼睛,无论她变换成什么样子,他都能从人群中一眼将她认出。

见他径直盯着自己的脸,跪在地上的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低下了头:“弟子貌陋,冲撞了宫主,还请宫主恕罪。”

身旁站着的年轻修士也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不知道宫主今天这是怎么了。

成煜望着她的后脑勺,沉思着。怎么?她和景旭不认识?

可是这就怪了,之前在梦中,还有联想到令红烟之后为景旭做的事情,他们应该很熟悉才对?还是说,熟悉是这之后的事情,现在两个人还不认识?

难道说……

从前他总觉得愤懑、委屈,因为师父将他当成了别人的替代品,但他又无可奈何,因为师父和景旭相遇在前,他根本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不过现在的话……

于是,屋内的另外两个人就看着一向高贵端庄的宫主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惹得边上站着的修士一脸宫主被鬼附身了的惊悚表情。

他的视线转向一边,目光定格在旁边的法剑上。边上那修士反应极快,暗道一句,可算是回神了,然后赶紧将奉上的法剑递给了他。

成煜的视线仅在上面一扫,就有了结论,淡淡发问:“你炼的?”

下头跪着的人身形顿了顿,然后给出了官方答案:“弟子奉长老之命给宫主送……”

成煜打断了她:“我问的是——是不是你炼的?”

下头的人沉默了。

近日来宫中不断有传闻说宫主久病不愈,然而极北之地万魔窟封印松动,有大量魔物从中逃出,且那破口不断加大,有即将冲破封印之迹。作为下界修真大宗之一,封印万魔窟,维护下界稳定,黄道宫当仁不让。作为下界修士中最强的战力,宫主景旭作为封印的阵眼,更是当仁不让。

可是,宫内的医官早已私下向长老们偷偷交代过。

要么,宫主养病不上战场,宫主活,等熬过天劫飞升后,再来收拾被万魔窟中的魔物糟蹋得差不多的下界;要么,宫主上战场,等封印完万魔窟后精力不济,然后被飞升的天雷劈成一堆骨头渣子。

总而言之,下界众人的命和景旭自己的仙途,他只能选一个。

宫主如何选的,她不知道,但是那些长老私下却已做好了选择。他们决定放弃封印万魔窟,保宫主飞升。

——他也必须飞升。

黄道宫这些年在下界声名鹊起,便是因为他们宗门内出了景旭这么个千年难遇的天才。他若陨落,黄道宫将盛名难副。

于是,宫主三令五申交代下去,为封印万魔窟而专门炼制的法器,炼剑阁便一拖再拖,迟迟不愿交出,直到宫主下达最后通牒——再不交剑,他便亲自去推那炼制炉。

长老无法,只好先随便拿了个成品顶差,想着宫主见了那糊弄人的东西,以他的心智,便会理解他们这些人隐晦的意见。

思及此,再看看上头宫主的表情,她暗叹一声:“是。”

上头那人却笑了一声。

令红烟一头雾水。

成煜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好师父这是被人推出来顶包了呢?他跟剑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那纹路杂乱斑驳,光芒暗淡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精心炼制出来献给宫主的?必然是想要隐晦地驳斥景旭的意见拿来糊弄他的,然而糊弄上司一事可大可小,长老们几经抉择之后,大概便让师父来做了这么触霉头的可怜虫。

令红烟自然也全明白这一点。她以为宫主是生气她搞了这么大半天交上来这么一块垃圾废铁。

“弟子无能,枉费了宫主和长老们的期待,这才交出如此不堪入目的东西。请……宫主责罚。”

“不堪入目?”她听到上头的男人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得好似一架泠泠作响的古琴,“算了,留下吧。”

埋在地板上的令红烟表情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宫主没找她麻烦。

“至于这法剑,回去让炼剑阁的长老来见我,我会亲自和他谈谈。”

直到走回炼剑阁,令红烟脚下都是飘的。见她回来,那些挥锤打制的、推拉风箱的,全都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她。

一名手持拂尘的青衣男子从屋内走出,众人一见他出来,头便立刻低了下去:“苏长老。”

苏长老走到令红烟面前,将手中的拂尘甩了个位置,毛茸茸的尾尖从她面上的伤疤处火辣辣地扫过:“宫主怎么说?”

“请您去见他。”

“剑呢?”

“留下了。”

苏长老的面上露出了微笑:“无名,做得不错。”

“是。”

苏长老去正殿见宫主了。

他甫一离开,那股令人不适的威压感终于消失。令红烟松了口气,刚预备将腰板直起来,就被众人围住了。

“师妹没事吧?”

“你还好吧,无名?”

“怎么样?无名?宫主没有难为你吧?”

“你们还有脸说?”一个头上扎着灰色绒丝抓髻的少女横了他们一眼,“苏长老问谁去的时候怎么一个个都不敢站出来,让人家无名去顶,现在倒是关心起人来了!”

几个高大的男弟子看着令红烟那瘦弱的身板,还有横亘半张脸的狰狞疤痕,也自羞于胆怯,悻悻地擦了擦鼻子:“余师妹这话说得……”

“没事,宫主仁厚。”令红烟摆了摆手,转向边上一人,“宋师兄,昨天说的图纸呢?”

“哦哦,这里。”

她接过图纸,对众人笑了一下,脸上的伤疤似乎变得更骇人了。她自己或许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只是笑了一下,便拿着图纸进了房间。

“嘭。”

众人面面相觑。

刚才递图纸的那个宋师兄打破沉默,叹了一声:“无名她也是……命苦。”

“是啊……本来她多……”

“住口!”余师妹打断了他,面色不忿,“不要再提了!你们不知道无名她不喜欢听你们说这些吗!”

“是……不说了。”

“走吧走吧,都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吧。”

屋内,令红烟沉默地放下图纸,揉了揉眉心。

果然吧,躲进来是对的。

他们啊,也真是,一个个的,比她本人还要草木皆兵。

其实说白了多大点事呢?不就是家中长辈与人结怨,结果遭人报复洗劫,小小年纪便被人废了灵根。她卷着家中所有的炼制典籍逃出,带着父母的印信投奔了黄道宫。出身炼器世家的她一进入炼制阁,便展露出了不俗的天赋,比天赋更出众的,是她日渐展露出来的可与日月争辉的惊人美貌。

貌美,有才华,毫无自保能力。有人开始偷偷打量起她,如同饿狼垂涎肥美的羊羔。她看在了眼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犹如壮士断腕一般,将烙铁对准了自己光洁无瑕的脸——“刺啦!”鼻尖嗅到了烤肉的焦煳味,剧痛中她的手一抖,沉重的烙铁砸在地上,溅起几丝零星的火星。

同屋的余师妹听到声响,睡眼蒙眬地出来望了一眼。

“啊——”

余师妹疯了似的尖叫,她一时间不知道是令红烟疯了还是她自己疯了。

“医官!医官!我去帮你找医官!”

“不用。”令红烟捂着脸冲余师妹摆了摆手,“等哪天修出金丹了,到时候捏个诀不就能变回去了?给自己定个目标跟念想也挺好。”

“可是……”余师妹张了张嘴,没说出的那半句话又被吞了回去。

可是你灵根被废了,练气筑基尚且困难,金丹……凡人的寿命真的能撑到结出金丹吗?

她似乎看出了余师妹想说什么,笑了笑。

“万一要是结不了金丹,”她笑着,脸上的烫伤疤开始鼓起一个个难看的水泡,但她却笑得无比开怀畅快,仿佛凭空呼出去了一口浓重腥膻的浊气,“也没什么,这样终于没人再盯着我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令红烟捏起手边灵石磨成的镜片,搁在右眼前,左手将桌上的图纸往后翻了一页。

说白了,多大点事儿呢?

另一边,黄道宫正殿。

苏长老拎着拂尘,入了内殿,躬身笑道:“宫主,您找我?”

座首上的那双眼睛自他进来起就黏上了他。本是淡淡一瞥,却忽地顿住,变为细细地打量,一寸一寸地从他的脸上扫过去,似乎想要确认些什么。

居然是他。

成煜的神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假神医楚真人的院中,那位操纵着聚魂幡仿佛献祭一般从天而降,却又极快地被师父打碎神魂的修士,他依稀记得师父当时说,那修士一身陈腐暮气,像是活了许多年……

原来这个修士就是这位炼制阁的苏长老。

他要真是楚真人院里那个被杀的修士,那还真和师父说的一样,是活了上千年的。

这么说来……在楚真人院子里的时候,他或许认出了师父?

这就有意思了。

下头站着的苏长老见上首的人眼神有些飘忽,心道,宫主这病确实是副时日无多的样子。

他们几个长老商议的结果是为了黄道宫,必须保证宫主飞升,宫主留下了法剑,又找他来商谈,应当是默认了他们的提议。今日之后,他大概就要和其余几位长老一起准备怎么去堵其他宗门的嘴了。

随后一个东西便“嘭”的一声砸到了他脑门上,把他砸蒙了。

成煜的声音从上头飘了过来:“这就是你们交出来的东西?”

哦。苏长老回过味来了,原来是听懂了意思,喊他来表明反对意见了。小问题,几个长老都反对,宫主也不能一意孤行。

“宫主,”他好脾气地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剑,“您要以大局为重。”

“我看是以自己为重吧?”景旭这皮相唇薄眼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生了个温和的性子,一直展现不出这皮相的精髓。现在搁到成煜来用,倒是显出几分狼性来。

成煜心道,这便是月下楼和黄道宫的区别了。

月下楼的门派史,是血泪和尸骨堆起来的一摞摞书页。万魔窟内万丈冰原,掩埋了无数红衣枯骨。景旭飞升前封印万魔窟的千年之后,他的封印脱落,月神带着当时月下楼内几乎全部的弟子去了冰原,拉起了遮天蔽日的结界。

大火连烧数月,熄灭之后,冰原上几乎无一人幸存。月神作为阵眼,在那片冰原上沉睡了整整一千年。

一个为人,一个为己,高下立判。

“重新铸剑。若不能使我满意,你便斩下你的头颅,再提来见我吧。”他淡淡道,“我说到做到,届时你若自己下不去手……我来。”

苏长老抬头,正对上了一双清明而锐利的眸子,眼中刀剑清光,割得他遍体生寒,恍惚再看,却发现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出去吧。”

苏长老退了出去,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总觉得,今日的宫主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令人畏惧。

成煜垂下了眼眸。座下扶手由不知名的石料做成,却如镜面般打磨得光可鉴人,映出了景旭那张脸。

“原来你是要我帮你做这个……”他低声道。

铸剑阁内弟子间已经传开了。

苏长老那日笑着进的正殿,随后黑着脸出来的。回来之后他便立刻将令红烟叫走盘问,可盘问了半天,也没盘问出些什么来。

“听说啊……占星长老还偷偷给宫主算了一卦。”

她听着其他师兄弟的谈论,觉得挺有意思的。

一向温文尔雅的宫主忽然转了性子,无视长老们的决议,还打算暴力镇压,结果一众人都以为他是被鬼附身了,给他算了一卦,估摸着还想着给他驱邪呢!

多好笑,万魔窟封印要塌了,魔物们就要被放出来了,正常人一个个都不愿去镇压除魔,坚持要除魔的人,反倒成了被魔物附身的不正常的人。

这天晚上,令红烟点着灯坐在炼制间内,用磨刀石细细地打磨着一块注入了灵力的田白玉。这石头样子清透好看,最适合做成剑珌(注:剑鞘尾端的饰品)。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门响,她以为是余师妹来喊她回去睡觉,便随口应了句:“再等会儿,你先睡吧,我不困。”

余师妹没有回答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余师妹从她身后走过来了。令红烟便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正好,刻刀递我一下,柜子第三层第四个。”

手边“噼啪”一声响动,刻刀自己飞过来了。

御剑术?余师妹会这个?

令红烟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门口侧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肩头一半月华一半昏黄,屋内明亮的烛光将他的身形拉得特别修长。

“见过宫主。”令红烟认出来人,连忙从座位上起身。

成煜神色微动,他的确是故意不出声来吓唬她,等着她露出这样故作平静的生动表情。

“这么晚了不休息?”他背着手闲闲地踱进来,站到了她身边,灯光下那高大的影子瞬间将她整个笼罩住。令红烟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今日奉上之物甚是拙劣,苏长老已经斥责过我,故而在此返工。”

其实这只是她磨来练手的东西,糊弄宫主这种事,长老们自己会去做,还轮不到她一个普通弟子来劳神。她这么说只是希望宫主赶紧哪儿来回哪儿去,晚上时间很宝贵,就这么几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她不想同人打太极玩。

“撒谎。”成煜见她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嘴角微勾,随即便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你看你对照用的图纸上勾的暗纹是一株碧芙蓉,这明明是给女弟子用的。我猜……刚才说的余师妹?”

令红烟伸手薅了纸,面无表情地攥着背到了身后。

“您弄错了,不是这张。”

成煜眼中藏着笑意:“怎么?你很怕我?”

“宫主威仪,弟子惶恐。”说着,令红烟的眉毛不自觉地拧了拧。

“威仪?”成煜一眼就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口是心非,明明是想说做作。”

令红烟腹诽:话怎么都让您一个人说了。

“也是,我也觉得这么强端着,真是无比做作。”然后那个高大的男人便一撩衣摆,坐到了她的工作台边,撑着头自顾自地翻着她堆在那里的图纸,强端的气势垮了大半。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和师父在烟月小筑的岁月。他练剑结束,便坐在石凳旁看师父在纸上默写那些剑诀心法,时不时地她略带疏懒地回眸一顾。

每每思及此,只觉若余生皆是如此,委实令人怦然心动。

令红烟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坐那儿不动了,心知宫主这是打算在这儿生根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回了工作台边。坐下去的时候,边上的人正好把头扭过来,冲着她,露出了一个冰雪消融般的微笑。

令红烟听到自己的脑海深处传来了一声久违的“咯噔”。

第一天,他来了。

第二天,又来了。

第三天,啧,您不需要睡觉的是吗?哦,也是,渡劫期的修士确实不需要睡觉。

第四天……

令红烟揉了揉眉心,借着打磨光洁的剑身把自己的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整个认真地照了一遍。没错啊,是这张带疤的脸,也没出现什么人间奇迹让它痊愈啊?

“累了?”成煜瞥见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轻车熟路地站起身来,“那快回去休息吧。”

令红烟“扑通”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

成煜一怔:“你?”

她抬起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宫主究竟想要什么,还请您直说。”她实在是搞不懂他每天晚上避开众人凑到这个小炼制间里来到底是想干吗。

她这么一挑明,成煜慌了一瞬,随即镇定下来。

他“哧”地笑了一下。

令红烟抬头望着他,似乎在思量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看把你吓得。”他心情极好地伸手想要去扶她,然后被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避了避。

成煜眉梢挑了挑,清了清嗓子:“下界炼器制造,月氏最好。不过是希望月姑娘能教教我,让那些人下回糊弄我的时候能别那么理所当然,有这么为难吗?”

如果是千年之后的月神本尊听到他这番话,估计得有一箩筐的槽想对她的徒弟吐,也不知是会感慨身份转变对人言行的影响真大,还是会吐槽:学好需十年,变坏只十天。

这小狼崽子,早就不是当初烟月小筑内那个隐忍乖巧的小少年了,现在没了束缚,言行举止随心随性,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令红烟听他说完,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就这?您早说啊,就这点事至于这么故作高深吗?

她利落地从地上翻了起来,走到桌边,抽出几张干净洁白的宣纸,拍在了成煜面前:“那,宫主请。”

成煜一愣:“怎么?”

令红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不是说想学炼器制造吗?好办啊,我教您就是了。”

成煜这下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这人一向话不多表情少,仅有的几分轻笑也多半是在师父面前邀宠卖乖,还不能太过,否则还要担心师父是否又觉得他不成熟,像个小孩子,所以他几乎没有笑得这般开怀畅意的时候。

令红烟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是那种细细长长的桃花眼,眼尾,鬓角长而齐整,被发冠束得熨帖而干练,看着就是一副聪明成熟的模样,结果这么一笑,反倒显出几分天真稚气。

成煜笑完,开口:“你是不是……特别好为人师?”他之所以笑得那么开怀,是因为他刚刚一恍神,以为是见到了师父本尊。

十几岁,一千多岁,她竟是没怎么变过。

令红烟眼角抽了抽,心说我好心教你,你还要嘲我一句。如果他不是宫主她估计已经要甩“爱学学,不学滚”这几个字了。

不过,他是宫主,所以不行。她还不想被架上门派审判台被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于是,她耐着性子道歉:“弟子言语无状,请宫主恕罪。”

成煜的嘴角又是一翘。

他抬指敲了敲面前的白宣:“那开始吧。”

几日后。

“你这几日回来得越来越晚了,在忙什么呀?”余师妹好奇地看着令红烟踩在凳子上,将顶上落灰的书箱搬下来,一打开,里面全是一些朱笔批阅过的草图,“哎?这不是咱们从前在讲习堂里做过的功课纸吗?这么基础的东西,你拿它们出来做什么?”

“潮了,拿出来晒一晒。”

“哦。”

傍晚,余师妹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抱着那个箱子,进了炼制间。

晒什么?晒烛光?

……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令红烟已经习惯了,听声音就知道是宫主来了。她把捏在手上的镜片往下一放,把批好的纸递向身后:“不愧是宫主,学得挺快。”

身后是一个男人无奈的声音:“我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体验一次门派学堂。”

令红烟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的课可比苏长老的性价比高多了,他只会让我们在操作册子上画红杠杠。”

成煜往边上一坐:“编排长老,我听见了。”

令红烟头都没抬一下:“没事,您要是抖出去,您一把年纪还在这里开小灶的事情不就也暴露了吗?”

成煜一顿:“一把年纪?”

这话就听着很新鲜了,一时间他居然没转过弯来。毕竟,之前他一向被人诟病的是年纪太小。

“您还不承认啊?”令红烟低头看着图纸,头都没抬地揶揄了他一句,“去年您老五百岁寿辰礼上的那把礼剑还是我给做的呢。”

她边说,边往旁边瞟了一眼,似乎想看成煜不悦的样子。余师妹有句话说得好,无名师姐这个人吧,乍看过去冷冰冰的,一副不好相处的生人勿近模样,实际上熟了之后不但话不少,还伶牙俐齿的怼得你牙痒痒。

然而成煜并不会觉得牙痒痒,比起一千多年后那个让人看不透的她,现在的她,已经算得上是单纯可爱了。

“原来是你做的,我说呢……”

“其实呢,比起做什么精美的礼剑、华而不实的法器,我更想做一些实用性强的东西。”令红烟搁了笔,望着烛火沉思。

成煜:“比如?”

“比如?比如我想想,咱们门派每年举办弟子大考,百人乃至数百人中才能择其一,其中不乏身世凄惨或心怀大道之辈,然而天资所限,这条路还没开始就已然被宣判无果。”她缓缓道,“如果能够打造出一个可以降低天资的限制,只要有德有才之人皆可用其修炼的辅助器具,那不就能够实现那些天资不足的人的愿望了吗?我一向认为,于修仙一事,天资很重要,但若只看天资,呵,荒谬。”

月轮灯芯,月下楼的镇派至宝。成煜心道,原来这么早以前她就有这么个构想了?

说来,令红烟的身份虽然她自己从来都是半捂着,虚虚实实,不提不问不可说,但成煜倒也不是傻子。绝美容颜,实力深不可测,门派内楼主默许的暧昧不明的地位,再加上和日神景旭颇有渊源。下界编排日、月两神风月轶事的本子多到门派内几乎人人看过。令红烟月神的身份,在成煜眼中,真的就只差戳破那层窗户纸了。

“挺好的,”他说,“很不错的想法。”

令红烟的眼睛亮了一下:“宫主也这么觉得?”

说着,她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从书箱里掏图纸,一副献宝似的口吻:“宫主再看看这些。这些图纸呢,虽然都被苏长老以各种理由驳回来了,但我觉得他就是保守惯了,总觉得这不合理那不实际的。有意思,一个炼器的人,连证明自己画的新东西就是比那些老东西要新鲜要好的勇气和坚持都没有,还画什么纸炼什么器啊?趁早套模玩儿算了。”

成煜把那些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图纸接过来,一张张地翻过去——

束缚神魂,能对人产生严重的精神干扰,可战可保命用的法器。

——雏形版的炼魔绳。

保存灵植用的小空间罩子,比基本的乾坤袋多一个维持灵花灵草新鲜的作用。

——千年后已被下界广泛使用的保鲜光轮。

比一次性传信符省钱省事,比高阶传音阵距离远千倍的传信法哨。

——后来下界宗门几乎人手一个的千里哨,物美价廉,售价不过两枚铁币。

……

时间是对专注者最好的检验。它能让这些画在纸上虚无缥缈的构想,最终变为人人触手可及的现实。即便现在人们对它们嗤之以鼻。

“被否定只是暂时的,”成煜认真道,“总有一天,你的这些东西会有大用。”

令红烟笑了,她脸上的伤疤裂得更大了,可那一双眼睛却仍旧如成煜初见般明艳,仿佛有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的呼吸一时间有些急促,情不自禁地想向那片星河靠近。令红烟原本正笑着,猛然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近得有些过了头,心下“咯噔”一响,正要退走,却见他忽然弯下腰,从桌上那堆从箱子里散放着的纸中拣出了一张,“这个,也是你画的?”

令红烟凑上去一看。

“这个啊……这个我倒是做了个成品出来,就是没试用过。您相信这小东西能把修士的元神存进去吗?在战场上可是能保命的东西。这是我在藏书阁内一本叫《玄元真修》的古籍上看到的,据说是许多年前门派里一位前辈大能留下的,不过那本书里只有一个设想的雏形,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在前人的基础上,尝试着把它做出来了。这张纸当初苏长老看见过,他倒是挺感兴趣的,不过……”她忽然顿住。

成煜以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什么?”

“第一次做,没经验,炸了。”令红烟一脸坦然,因为这样能就假装自己不尴尬。

成煜没回话。

令红烟:“怎么,您要看看我的失败品吗?”

成煜:“你留着了?”

令红烟点点头走到墙边,按动了几下机关:“这是我偷偷改造的,除了我,没人知道这屋子里还有这么个机关隔层。”

她的手伸进去,从隔间里取出来一个简单古朴的大盒子。

几下拧开机关锁之后,里面堆满了她做废的残次品。

“失败品我都收藏在这儿了。成功路上嘛,总得踩点坑。”

成煜扫了一眼,看来师父成功路上遇到的坑还挺多。

大盒子里忽然冒出了金光。令红烟看着,“咦”了一句。一面四角旌旗从废铁堆里飘了出来。大晚上的,仿佛见了鬼。

那旌旗像是有生命了一般,周身开始浮现起淡淡的金纹,仿佛一颗石子投下湖心惊起的涟漪。旌旗被唤醒,四角的日冕徽记慢慢浮现出来,光轮由面上飞出,落到了成煜的额心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日晖。

——毫无疑问,这便是与方才图纸上如出一辙,日后被称为“不死金身”的仙器,聚魂幡……的初代雏形品。

“我……天……这小破旗子居然亮了?还认主了!”它的炼造者看着成煜额头上的徽记,一脸错愕,手指顿在空中,一副想碰又觉得不太合适的样子。

成煜善解人意地低下头,将额头上的徽记送到了她的手边。

令红烟从善如流,立刻碰了碰,平的,就像是嵌进去了一样。她笑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恭喜宫主,这小破旗确实认您为主了……最关键的是,原来我居然炼成功了啊……”

她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您别看它看着就是面小破旗子,其实用处可多了去了。关键啊,这小东西的认主难度可高了,得是它认可的强大、仁义之辈。所以说,宫主您人不错。这小破旗认了您,不亏。”

成煜:“这是你的东西,留给你才是应该的吧?”

大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令红烟的嘴角才会挂上一丝深藏着的苦涩:“我?还是别了吧……灵根废了,保不住它,这玩意儿功能太逆天,要是我被人杀了让它被其他人强行抢去做坏事,岂不更糟糕?现在挺好的,宫主您这么能打,也不怕人家来抢了。”

成煜默然:“我会好好使用它的。”

令红烟笑道:“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这件苏长老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就这么被她送给了成煜,而且还送得十分高兴。

成煜不可能额上顶着这么一个明晃晃的日冕徽记四处走,他抬手便轻松地敛去了额上的印记。这个身子是景旭的,修为高过了他的原身太多。黄道宫之主,剑法双修,两项双绝,不愧为人间最强战力。

他先是去了藏书阁,而后摘了冠冕,青衣简衫,入了后山。黄道宫后山不像月下楼一样被划为禁地,相反上至宫主长老,下至弟子杂役,皆可入内。

此时夜深人静,后山寂静无声,林间有袅袅雾气化为露水,黏在叶上。成煜道了句“障眼法而已”,抬袖一扇。

雾气四散,林木位移,露出一片绝壁。绝巘之下,有一处肉眼不可见的结界屏障。那透明的屏障,此时被撕开了一道缝隙宽的口子。他从那个缝隙里钻了进去,然后劈面就是一道剑气凝成的罡风,伴随着一声叱责:“谁家小儿闯我洞府?”

成煜闪身避开那道罡风,朗声道:“极北之地万魔窟封印失效,晚辈特来请玄元前辈打开门派护山结界,配合我出山救人。”

这是下界一次有史可考的巨大劫难。

据后世史料记载,尚为黄道宫宫主的景旭在大战中打开了护山结界,将这股积攒了数千年之久的醇厚力量化形为盾,挡住了封印万魔窟时正邪两股力量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击,而他自己则在阵心中受到重创,飞升之时,尚且只余下半分气息。

这些话在史料中不过寥寥几笔,而对于当时的这些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正在经历的浩劫。

果然,长老们拖时间的糊弄开始变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一次万魔窟封印破裂造成的空洞实在是太大了,比他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太多。

无数的怨气、鬼手、妖魔,从极北之地的严寒中逃窜而出,在温暖的春日中舒展开了双手,而后便开始了毫不犹豫地进食。占据、撕裂、吞噬,这些血淋淋的梦魇沿着那些东西的行进路线自北一路南下。

村庄、城镇,一道一道的防线被攻破。小宗门投奔大宗门,大宗门转头向更大的宗门求救。超大宗门中那些兵解之后闭门不出的多劫老散仙这下山洞的结界拉得更厚了,生怕被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拉出去做仙肉盾牌。天雷都躲过去了,死在这种大混战里,多不值得。

人人都在抵抗,人人都希望别人去抵抗。

炼制阁的炼炉中,炉火终日不熄,屋内的高温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乍看之下,令红烟似乎终于得偿所愿,能够每天炼制那些她喜欢的实用的东西了,然而……

“介绍一下,”苏长老领着几个长老疾行过来,笑眯眯地向同僚们介绍她,“这可是我们炼制阁内的一把好手啊,你们是没看过她那些图纸,稀奇古怪,尽是些咱们没见过的创意。无名啊,还不快把你那些宝贝掏出来给长老们看看?”

她不明所以,但苏长老发话了,她只得将那些原本早已被打回、废弃的图纸交了出来,递给他们。

长老们翻看过后,如获至宝:“太好了!快快快!立刻把这些东西送往模具间,明日之前,争取炼出第一批来!”

令红烟:“可它们还没……”

苏长老拂尘一掸,冲她笑得颇含深意:“无名啊,快去吧……我可是非常看好你的。”

原来,南下的魔气早已经蔓延到了豫州附近,山脚下的普通百姓彻底遭殃,即便是在黑夜中,也能听到那些妖魔咀嚼骨头、吞咽血肉的声音。凡间的朝廷派出了军队,拼死抵抗,保卫家园,可那些士兵终究只是凡人的血肉之躯。

长老们对着那些跪在山门前,浑身血污汗渍的凡间将军、使者们,打着哈哈:“我们这些修仙之人,早已跳出六道轮回,不再多过问人间之事。”

那位刚从战场上退下来,亲自背回无数具同胞尸体的凡间将军,一把拽掉了缠在胳膊上的布条,霎时胸前伤口崩裂,血如泉涌。他卸甲褪衣,将自己的外袍扔在地上,露出了肌肉虬扎、疤痕狰狞的上半身。

“我出身微末,自兵卒做起,至今十余年。一生军功皆是战场所得;一身伤痕皆是杀敌所受。”将军弯下了自己挺得笔直的脊梁,跪在地上,“如今我的兄弟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以肉身为盾!可他们太弱了!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他们的牺牲根本就不能换来那些东西哪怕一寸的退后!他们死了,可他们死得憋屈,死得毫无意义!

“诸位都是天之骄子,与我们这帮凡间武夫自是不同。我们可以不需要你们派人来支援,但我们只希望自己能够死得有尊严,死得有价值!”

长老们叹息地扶起了地上跪着的将军,安慰他:“将军哪里话?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们修真界也一向以仁义为先,又怎么会放任诸位不管?你放心,虽然我们人不能到战场上,但我们一定会为诸位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炼制阁内的炉火烧得更旺了。

令红烟图纸上那些未经测试改良的新鲜法器、武器,一件件地被冠上未经面世的最强新型法器之名,送往了山下,成了豫州前线的军民救命的东西。

那些东西样式奇特,理论上描述的威力无比巨大、无比神奇,就连炼制阁内的同门也禁不住啧啧称奇感慨:

“无名啊……她那一身的才华,可算是熬出头了。”

“这一次之后,无名她大概会成为咱们炼制阁的主事吧?”

“肯定会的!最年轻的主事!她值得!”

需要的东西很多,仅凭炼制阁内的这几个弟子,人手根本就不够。于是,山下有许多自告奋勇的凡间男丁经登记加入了炼制的行列。

令红烟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额头上被高温热出的汗,这时,一条洗得泛白的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抬头一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怯生生地望着她,眼中写满了崇拜:“您……您就是那位造出这些东西帮助我们的仙人吧?”

令红烟笑了笑,接过他的手帕:“谢谢,但我不是什么仙人。”

“没关系!”少年冲她爽朗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看上去十分稚嫩可爱。

令红烟被那少年的笑容所感染,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一个人来这里的吗?多大了?父母呢?也跟你一起来这里了吗?”

令红烟想起了那位在山门前磕头褪衣,震撼了许多人的将军,想起眼前的少年是他的孩子,心生恻隐,告诫他:“山下很危险,既然你爹让你过来,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千万不要乱跑出去,知道吗?”

谁知少年摇了摇头:“您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我是害怕危险,是因为怕死,所以才躲到山上来的?”

令红烟一怔。

“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那些东西太厉害,只是一团火、一团烟,他们就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少年的眼眶有些发红,却到底咬着牙没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我爹说,待在山上帮忙,比在山下白白送死要有用得多。我多做一些,就能够救下更多的人……仙人,我们最后一定能用这些武器把那些家伙赶跑的,对吧?”

少年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不能,因为它们只是残次品,只是长老们用来糊弄你们拖延时间的工具。那些东西,没有宗门修仙的人出手去斩杀,光靠人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她还没开口,边上的师兄师姐们已经把话接了过去。

“当然能!”

……才怪。

“那还用说!无名做的东西很厉害的!”

……我明明从前只做过花架子礼剑。

“你放心好了,”一位师兄蹲下来,按住少年的肩,保证道,“那些东西肯定能行的!”

少年的眼神亮晶晶的:“嗯!”

“不。”令红烟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那些东西没用的。”

周围传来了不明所以的疑惑声音。

“无名,你在说什么啊?”

“师妹,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没休息好?”

“我说……”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那些图纸几乎是她这些年全部的心血,做出它们不容易,现在将它们全盘否定掉,就更为艰难,“那些没经过测试没经过具体改进的东西,就只是纸上谈兵的垃圾而已。拖延时间,骗骗人,只是让人死得慢一些罢了,没什么区别。”

她站起身,离开了炼制阁。

余师妹穿过层层密林草灌,爬上门派后山的险峰,果然看见了那个坐在大石头上的背影。

她试探着唤了一句:“无名?”

令红烟转过头来,对着她淡淡一笑:“哦,是你啊,你来了。”

余师妹爬上石头,坐在她的旁边。远处有喊杀声传来,滚滚狼烟燃起烽火,浓烈的巨焰从半空中那个庞然大物的口中吞吐出来,一片山林村庄化为火海,惨叫声经久不息。

隔着那道坚不可摧的门派保护结界,余师妹听得汗毛倒竖,有些后怕地抱了抱手臂,心说幸好山门有结界保护他们,幸好有无名的法器可以送出去,不然的话,他们也将会身处那样的人间炼狱。

余师妹小声问道:“无名,你在看什么啊?”

“我?”她应了句,“我在看那边。”

她抬手一指,原来是山下那片火海的中心。

余师妹以为她是担心那些法器的功效,于是便安慰她道:“苏长老说,那些送出去的东西,山下求救的凡人们都很满意,还说,我们无偿提供了这么多的供给,他们感激不尽。据说,那些东西有了大用,给那帮凡人减少了不少伤亡呢。”

令红烟偏了偏头,似乎是在认真听她说话,又似乎是什么也没听到。她笑着问余师妹:“师妹,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可不等余师妹回话,她望着狼烟升起之处,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只恨身无灵根,不能以身为屏,不能拔剑而上……同他们一起,血战至最后一息。”

是她将那些没经过测试的残次品交了出去。那里倒下的每一具尸体,被斩下的每一颗头颅,都沾满了她的罪恶。

“师妹,你说,我们修仙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为了长生。”

“可若长生只是为了偷生,无谓地去增加那长到令人厌烦的时间,又有何意义呢?”

余师妹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数日前,后山洞府内。

“你这小儿便是现任的宫主?生得脸白腰细的,怎么担得起一门之主的威严?”玄元哼了一声,“老夫的存在对你们这些不满千岁的小儿来说可算是秘辛了。你是如何得知老夫名号的?要知道,当年认得我的那些老人可都被天雷给劈得一个也不剩了。”

成煜倒也不欺瞒他:“一位女弟子用您这本《玄元真修》做出了您设想的法器,我看这法器的运转方式和护山的山真有些像,想到曾有人提起过门派护山阵看守人一事。既然书名是《玄元真修》,想必前辈道号应为玄元。”

说着,他抬手一挥,聚魂幡认主的日冕形状,在额上显现出来。

这下,换玄元瞪大了眼睛,错愕不已地望着他的脑门:“这真是那个女娃娃做出来的?”

他颔首道:“不错。”

玄元嘟囔着“老夫就是这么一瞎想她居然给弄出来了”。这位玄元前辈的修为是散仙级别,容貌早已不老,从面相上看也就是约莫二十岁的青年,可或许是在这洞里养老的时间太长了,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忽然,这老家伙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一脸回过味来的表情:“小子,你方才说是人家女娃娃造的东西,怎么会跑你脑门上去?那女娃娃莫不是你相好?还有,我看你这神魂也有点不大对头,虽说长得和这身子倒也挺像的吧,但……似乎,你不是这具身子的主人?”

玄元眯眼:“夺舍?”

成煜:“这身子的主人强塞给我的。”

玄元嘴角又是一抽:“你确实不是这个时候的人。”

成煜:“嗯。”

玄元这下嘴角抽得更厉害了,似乎是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偏偏又冷淡到坦然的后生。

“你这么坦然,就不怕我出去揭发你不是本人,让那些后生晚辈把你给烧了?”

“您能活到现在,应该没这么无聊。”

居然无法反驳他。

他忽然有些喜欢面前这个看上去脸冷到不行的小子了。他们这些活跃在修真初年的人大多醉心于修炼,没那么多花花肠子。那会儿门派少,纷争更少,人人都是散修。后来出了些事情,再加上他天雷之下大难不死,又不愿再飞升,便彻底活成了老不死。万事看厌,也不愿再掺和门派内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自愿躲在这里,来当护山阵的阵眼了。

成煜看到石**的玄元闭上了双眼,一副已然入定的样子。他心下了然,想了想,抬手一招,从空间袋里取出一副炉台茶具,指尖一点,火燃起来了,满水的铜壶在炉架上烧得噼啪作响。水开了,他又慢条斯理地用杵子捣着钵盂中的碎茶叶末,将沸水冲进去。

茶香氤氲之时,玄元终于坐不住了,睁眼怒喝:“小子!你来我这儿踏青郊游呢?”

成煜学着他师父那惯用的标准气人姿势,捏了个杯子在手中,轻描淡写地尝了口:“我猜前辈大概是想让我多等一等。所以,没关系,我有得是耐心。”

令红烟将自己重新关进了炼制间中。

整整七日,余师妹和其他众位师兄弟在外头不住拍门唤她出来,可都没有得到回应。

七日之后,炼制阁的门开了。令红烟一身疲惫邋遢,不顾众人阻拦,抱着图纸就闯了黄道宫宫主的正殿。

那日在宫主身边见到的灰衣修士拦下了她,斥责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未经通报!谁准你乱闯的!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

令红烟稳了稳自己七日未进米水的身子,哑声道:“宫主在里面吗?烦请刘师兄替我将这张图纸转交给宫主。”

刘师兄瞥了那图纸一眼,他倒是也知道令红烟有几分本事。最近她做的东西不断往山下输送,解了门派的燃眉之急,要是没她那些东西,山脚下那些走投无路的凡人估计得全冲上山来给他们找麻烦,还好有那些东西哄着他们。

于是,刘师兄的态度好了一点,但也仅仅只是一点而已。他耐着性子道:“无名师妹,这是新的东西?咳,这种东西不用拿来给宫主过问,你直接交给你们苏长老就可以了。如果苏长老有什么问题,再让他自己来求见宫主,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那是一柄长剑的设计图纸。

有别于以往用作祭祀礼上花哨的礼剑,有别于宗门宝库内供每一位拜入内门的弟子们挑选陪伴他们一生的本命武器,她在原本法剑专用于封印的基础上将其改造为一柄真正专用于群攻突围的战场武器,极深极厚的吸血血槽,挥动之时剑身上蒸起雾气,瞬间将沾染上的鲜血滚珠般带走。它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为万魔窟一战准备的。

这是令红烟花费数日,不眠不休,彻夜熬出来的心血。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谁是她能够将这件杀人兵器毫无保留地信赖交出的,那唯有宫主了——修真界目前最强的战力,黄道宫的宫主。宫主不畏病痛,不畏生死,一心请战,不惜与长老们决裂,彼此相争不下。那么她就去助宫主这一臂之力吧。

刘师兄勉强地点了点头:“宫主正在闭关静养,你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等他回来,我去替你问问宫主。”

令红烟:“有劳了。”

后山洞府中。

“臭小子到底还要在老夫这里赖多久?”玄元被骚扰数日,终于从一直坐着的石**下来了。

成煜:“听闻前辈得道前一直喜爱山门脚下那家酒坊的酒,可惜后来避世之后就再没尝过了。如今酒坊已传至第五十三代,开到豫州城内去了。”

玄元冷哼一声,肚子里的酒虫终究被那酒香勾起:“可以啊小子!元神出窍去买酒,居然连老夫也没发现!”

成煜:“这身子虽然不是我的,但这么几天,也足够我把他的这些法术融会贯通了。”

“吹嘘。”玄元将酒葫芦一递,“来一口?”

成煜摇头:“我不喝酒。”

玄元嘟囔了句“没劲”,然后自顾自地灌了一大口,缓缓道:“小子我问你,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要救山门外的这些凡人?”

成煜:“我为一人而来,为一人入道,也为一人救世。”

玄元嗤笑了一声,睨着他:“你要冠冕堂皇地说句你是为众生,兴许我还会高看你一眼。如此心胸狭隘之辈,不值得老夫出手相助!”

成煜淡淡反问:“一人与众生孰贵孰贱?你可以为众生入道,我为何不能为一人入道?这究竟有何不同?”

玄元似乎没料到他这满嘴大逆不道的话居然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一时气结,居然没来得及出声喝骂。

然后他就听到成煜居然又冷不丁地嘲了他一句:“一心为众生却于此愤而避世,如今是我这俗人在为您所爱的众生求您相助,前辈与我,又孰高孰低,孰贵孰贱?”

“竖子无礼!”

成煜毫无所惧地望着他:“一人也好,众生也罢。前辈,给我个准话吧。”

玄元沉默半晌:“原本,老夫已发誓再不过问这世间之事,只是……罢了,你走吧,到时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玄元抬手用力一挥,成煜便被一阵强风从结界裂开的缝隙处送走。洞府内归于沉寂。

玄元拎着成煜留下的那个酒葫芦,半晌无言。

“只是这么几千年过去了,如今你这小子的一番话居然又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那个人……

“为一人入道……怕是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啊……”

另一边,苏长老回来,见余师妹还有一众人等都心神不宁地围着炉子打转,眯了眯眼睛,问:“怎么了?”

又一看,令红烟不见人影,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声问道:“月无名人呢?”

“去……去找宫……哎哟!”余师妹用力一脚,跺在了答话的师兄的脚背上,疼得他叫唤了一声。

“混账!”苏长老拂尘一甩,心知这女人必然是去坏事的,多半要怂恿宫主出山,连忙赶了过去。

他赶到的时候,令红烟还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刘师兄出来。苏长老见她站在门口,长舒了一口气,阴沉着脸向她走了过去:“无名!过来!”

令红烟见苏长老来了,抿了抿唇,心下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责难的准备。行正确之事,她不畏,也不退。于是她挺直了腰板,等着苏长老过来。

“无名,”他缓缓开口,“不经我允许擅自僭越行事,是我最近对你太纵容了吗?”

令红烟抬眸与他直视:“我自己行事,与您无关。”

苏长老冷笑一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了自己逞一时英雄去怂恿宫主冲动行事,葬送黄道宫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机遇。月无名,若宗门就此陨落,那你就是千古罪人,是宗门永远的耻辱。”

令红烟坦然道:“那你们就把我永远钉死在那根耻辱柱上吧。只要我自己不觉得羞耻就可以了。他人觉得我是英雄也好耻辱也罢,皆与我无关。”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子声音:“亦与我无关。”

苏长老面色一变。

令红烟回过头去。金冠礼服的男人自殿门中缓步走出,身躯巍峨似山,金色的阳光映照在他的眉宇间,一时间显得他丰神俊朗,仿如神祇。

“黄道宫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机遇?”成煜冷声反问苏长老,“你们就没想问问,机遇本人答不答应吗?”

这才是景旭送他过来的真实原因吧?

选择得道成仙还是舍身成仁,景旭选的是后者。但是他病重到力不从心,也没办法对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心存期待的长老们说出这种让他们失望的话,于是干脆离开,让他这个黄道宫的外人来说出这句话。

苏长老即便暗地里怂恿占星长老给成煜来了一卦,说什么宫主的性格变样了,多半是妖魔附体,但当着成煜的面,该低头还是得低。下界修士中最强的单人战力,不是他能硬着头皮杠上去的。

他偏头看过去,她那张憔悴完整的半张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不过成煜非常了解她这不是害羞了,而是高兴。她一高兴,脸上就会浮现出早春桃花般的颜色。这个习惯,一千多年了都没变。

令红烟忙不迭道:“宫主看图纸了吗?现在山下魔气肆虐,宫主要封印它们,就得先突围出去,再进行封印。然而同时操纵封印和斩杀两件法器,以宫主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怕是行不通。所以,我把这两件法纹全打在了这一把剑上。这样既能够解救那些凡人,也有非常大的概率能够保住宫主的命!”

成煜淡淡一笑:“我等你很久了。”

令红烟一怔。

他将图纸塞回给令红烟:“图纸交还给你,我等着你的东西。”

成煜一眼就认出了纸上的东西,即便它现在身上光秃秃的,并没有刻上后世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斩月剑。

传说中的神级法器,一共有两位后天神明经手过,先是日神景旭,其后落到了月神令红烟手中,最后在月神再度下界时所遗失。

斩月剑、斩月剑,关于这件神器,下界有无数传说。

有人说它是日神抽骨所炼,有人说是凭空出现在黄道宫的,还有人说是什上界仙人下界所赠。

原来都不是。

它只是一个心怜苍生的普通女人的心血之作。

令红烟随便塞了几口余师妹准备的食物,便立刻操刀开工。

宫主的命令丢下来,指定她一个人炼剑,旁人除了打杂外不得靠近炼剑炉。老大这么强硬,长老们就只能暗地里派人去找令红烟打商量。

“无名啊,你帮宫主做了这回事又怎么样呢?宫主要么不日飞升,要么殒身战场,能给你什么?”

“无名啊,修不出金丹难道你想几十年后就这么老死在炼制阁内吗?来,我这里有颗洗髓丹,据说有很大概率能让已经废掉的灵根重新长出来,只要你停下,我就给你。”

“无名……”

令红烟甩了甩沉重的脑袋。

如今她才知道,宫主这一路坚持,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于是她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了个“闲人勿扰”,用糨糊粘在了炼制间的门上。干脆利落,闭门谢客。

几位长老无法,只好去找苏长老抱怨。

“苏彻,现在是你的人出了问题,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一位长老抱怨道,“拿那些没经过测试的新法器去糊弄山下那些凡人是你提出来的。现在我们做法器的钱花出去了,力气也耗了,你告诉我宫主还得下山去帮他们?万一宫主没有飞升,那咱们做这么多的意义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就不希望咱们这儿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门?”

苏长老却不怎么紧张,反而一个个将他们安抚下来:“放心,月无名的图纸我看过,她那剑啊,设计得太理想化了,所有理想化的东西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在实施的时候会碰上各种各样偏离原定轨道的东西而又少有二手准备,她所有的设计都是这个问题。所以,我们也不必过于担心了。她那柄法剑啊……不一定做得出来,到时候宫主收不到东西,我们就有反击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