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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煜半悬在空中,身体被笼罩在一片足以刺瞎人双目的金光下,那柄雪鞘长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怎么也刺不进去。

可不刺进去是不行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聚魂幡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世间最强的魂魄收纳器,有了它,死去的人能够通过另一种“方式”复活,就是不知道这复活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就像那两个傀儡药童一样。

下方师父正和那个陌生的男人战在一处。他们的外围被师父撑起了一道巨大的护盾,将整个院子笼住,唯恐爆炸的火星走空,波及豫州城内的无辜百姓。那男人本就修为不低,眼看着师父一边打斗,一边还要费力支撑护盾,男人阴冷地笑着,积极地利用这一点,下手越发肆无忌惮,招招都直取面门,让师父应付得有些吃力。

另一头华迁修为太低,楼焦一个金丹初期一边要应付两个实力与金丹期等同的傀儡药童,一边还要分出精力保护华迁不被他们抓走挖心,虽勉强牵制住了,但明显的疲于奔命。

可好在正是因为如此,才没人有精力去管悬在半空中的成煜。

究竟该怎么做呢?

记得月下楼的课堂中,月铮曾教导这些年轻弟子:法器,分为有主法器和无主法器。有主的法器,法器本身和主人形成血脉勾连的契约,要想控制住法器,需要杀掉法器的主人;无主法器原本不应被人使用,却由于某些原因被一些修为极其强大的修士所唤醒,出于修为压制的原因被他们所使用,本身并没有完全臣服于使用者。所以,在这种时候,如果能够强行与法器建立契约,就可以收服无主的法器。

当然,月铮长老说完之后,看着下面的学生眼中冒出希冀的目光,没忘记笑眯眯地给他们浇盆冷水:“收服一个强大的法器的难度比杀掉控制它的修士本人都难,别做梦想着趁乱捡漏了,提升实力才是根本。”

他这一盆冷水下去,硬生生地把下面的人全浇蔫了。

成煜抬手召回法剑,一刀刺向自己的胸口。

“噗!”长剑入肉,一条赤蛇般的血线从胸口处流出,自剑身蜿蜒而下,上头狰狞的符文被瞬间唤醒,散发出淡淡的金芒,将他识海深处沉睡着的魔息都给唤醒了。

他的识海中爆发出一声魔息惊恐而愤怒的吼叫:“你这小子又在发什么疯!”

成煜不理,猛地将剑从胸口处拔出,“噗”地带出一股殷红的心尖血,染血的长剑不再犹豫,再度刺向法阵——

“嘭!”

正在缠斗中的令红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成煜!你疯了!”

“噗!”对面年轻男人的拂尘柄没入了她的胸口处,令红烟艰难地回过头去,那男子冲着她怪笑一下:“月神殿下这时候跑神,难道是看不起我?”话落,拂尘柄随之抽出,血花飞溅,令红烟连退数步,嘴角坠下几滴殷红血迹。

她抬手,缓缓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冷笑道:“你说得没错。”

令红烟已经想明白了,成煜无非是想要破掉聚魂幡的法阵,所以才要冒险想要收服聚魂幡,而其实有一件事情做起来比那要容易得多。那就是——杀掉面前的男人。杀了他,聚魂幡自然就破了。

“那么,接下来……我可不会再分心跑神了。”

半空中,沾着成煜心间血的长剑和法器用力地冲撞在一起,震力之大仿佛要将他浑身的经脉全部震断然后倒飞出去!不过,他却无比兴奋,终于不是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了!

聚魂幡似乎很排斥他的这种强行融合的行为,旌旗上的日冕图腾骤然变亮,喷涌而出的热浪将他坚毅的面庞照得通红。他的识海中,魔息正在尖叫:“啊——太刺眼了!太烫了!成煜!快滚开!快滚开啊!”

成煜的眼睛被这直射的强光直接刺瞎,双眼流下两行血泪。他干脆闭了眼,冷声呵斥:“给我忍着!”

魔息怒了,它开始挣扎着想要从识海中破土而出。什么美味的滋养,什么绝妙的饲养容器,它全都不要了!它必须要立刻湮灭成煜的意识,夺得成煜身体的控制权,然后逃离这团宛若地狱明火般的烈焰!否则,它就要陪着这个疯小子和那聚魂幡同归于尽了!

一面是魔息在识海中疯狂地冲撞,一面是聚魂幡法阵将他的神魂架在烈焰上炙烤。冰一半,火一半,成煜的灵台在这剧烈的冲撞中摇摇欲坠,意识如浩海中独行的孤舟,随时有被风浪吞没的凶险。

他猛地用力,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舌尖血喷出的瞬间,精元溅出,灵台重新找回一丝清明。

然而,成煜看不见的是,舌尖精元喷出的刹那,有那么几滴星火般的精元侥幸地溅到了聚魂幡的日冕上。

血色淡去,金色的光斑顺着日冕一圈一圈地试探着向上蔓延,似乎聚魂幡法阵也在判断,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消融、驯化着它。成煜的眉头皱了一下,他虽然看不见了,却明显能感觉到那烈焰正在逐渐减弱……

终于,那烈焰消失了,坚硬的屏障化为温柔的流光缎子,将半空中的成煜包裹。他的额头上隐隐生出了一个金色的日冕图案,同一时间,身体内分裂制约平衡的两股力量失衡,识海之中,魔息破土而出。

日冕中一个模糊虚化的影子冲着成煜微微躬身:“吾等恭迎日神归宁……”

院中聚魂幡带来的罡风消散,仙器已然认主。

“怎么会……”年轻男人低喃一声。

令红烟奋力一掌,直接将失去聚魂幡庇佑的青年击得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门板上,将那门板直接撞得粉碎。

月神秘术——碎神掌。

不出则矣,出则化金丹、灭元婴,是月神的术法中杀伤力最大的一种。这么数千年,她使出此掌,也不过零星几次。

她趁着空中罡风消散的片刻,对手那一瞬间的失神抢出的那一掌。这一出手,她就没打算留那男人一条性命。

男子的元婴彻底被那一掌击灭了,一身重伤,修为全废。聚魂幡已然被成煜收服,男子想利用聚魂幡达到不死神的愿望一下子成了空谈。换句话说,他死定了。

令红烟并没有半分留手。男子的嘴角血流如注,止都止不住地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半空。

“景旭的转世……”他吐掉一口血,恨恨道,“他居然真的把日神的血脉给唤醒了……”

令红烟几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果然,你见过前代日神。”

他冷笑了一声。

令红烟蹲了下来,逼迫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告诉我,阁下看我如此不顺眼,又这么不满前代日神,你究竟是哪位?”

“月神殿下高高在上,如我这般小人物,在您那光辉漫长的仙途中,连颗路边的石子都算不上,您又怎么会记得我呢?”他冷笑一声,干脆直接闭上了眼,“我的确是输了。不过,您也别高兴得太早,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令红烟皱眉。

男子嗤笑了一声,忽然猛地抬手一掌击向自己的天灵盖。

令红烟躲闪不及,红白相间的腥臭**溅了她满脸。她沉着脸,拂去了面上的污渍,表情晦暗不明。

刚刚开始?

这时,华迁的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索:“成兄!”

她心下一紧,猛地抬头。成煜满脸血泪,从虚挂着在半空中跌落下来,浑身隐隐萦绕着森森的魔气。令红烟长叹一声,飞身上去,接住了他,将他抱在怀中:“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德行……”

成煜双目紧闭,已然不省人事。

华迁抖着手将两张焚烧符拍在了药童的身上,业火腾起,那两个傀儡药童现出了真面目,原来是草木拼就而成的。他长舒一口气,跌坐在了地上:“总算结束了……”

楼焦:“月烟师父,我已经把传送令发回门派了,楼主回信说三个时辰之内就会派人来打扫这里。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到城中找一家医馆给成煜看看吧?他好像伤得还挺重的。”

“不,不等那些人来了。”令红烟低下头,用自己的衣袖细细地擦去了成煜脸上的血,“我们直接上黄道宫。”

成煜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混乱而迷茫的困境中,半梦半醒不知现实。眼前是不见五指的黑暗,他的脚被钉死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可他似乎还能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对话声。

师父?

他不确定地想着。

“景宫主,我需要借用贵派天阶洞府一用,把成煜放进去,控制他体内即将爆发的魔气。”他听出来这是师父的声音。

景恒宫主似乎没说话,而是另一个声音将话头接了过去。

“或许我们还有一种更利落的做法,”那人说,“比如,直接杀了他。”

“唰!”

似乎是长剑出鞘的声音,还有景恒的一声厉喝:“楼长老!住口!”

令红烟的长剑架到了楼长老的脖子上,冷声道:“我数三下,让你收回自己刚刚的话,不然的话,我的剑可没长眼睛。”

楼长老的眼睛瞄着架到脖子上的长剑,一时间有些哑然。面前的女人常年红纱覆面,他也只依稀知道月下楼有这么一位非长老也非门生的特殊存在,面相极美,很少示人,被楼主月袖圈养在后山的烟月小筑中。

那只握剑的玲珑素手就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散发着幽幽的冷香。楼长老一时间不知从哪儿萌生出了一股勇气,他恶狠狠地道:“有本事你这一剑就真的挥下来啊!我倒要看看你无理取闹杀了黄道宫的长老,月袖到底会不会为你撑腰!”

景恒的脸色变了。

令红烟剑尖一顿,挑眉玩味一笑:“你说……楼主会不会为我撑腰?”

楼长老轻蔑一笑:“那……”

不等他说完,便被景恒一袖子扇飞出了院门。楼长老并不知道,景恒这一下算是救了他。

令红烟淡漠地看着倒飞出去的楼长老:“景宫主的意思我明白了,正如您家楼长老刚才说的,天阶洞府您不愿交出来,对吗?”

景恒:“那是黄道宫历代宫主和长老修炼的地方,我不可能放一个外人进去。”

“外人?”令红烟嗤笑了一声,转头望向**躺着的成煜,轻声道,“景宫主说……他是外人?”

“难道他不是吗?”景恒淡淡道,“他只是前代日神的转世,又不是日神本人,他是你们月下楼的弟子,黄道宫没有拿宫主和长老的待遇来救他的理由。”

他说得很对。

成煜又不是景旭。

“我已经让人去查那个修士的身份了,只要有了答复,我会立刻禀告神尊。”景恒背过身去,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此次豫州城事件,景某感谢神尊和月下楼的警醒和倾囊相助。之后,黄道宫会派人回收误发给百姓的符纸,捣毁那些散布谣言和信仰的假修士团体,神尊就不用再多插手了。”

令红烟怔了怔,嗤笑一声低声道:“景宫主真是天真,他们都已经敢捅到明面上来了,受毒害的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豫州城呢?”

她还没有忘记,那个修士临死的时候是带着多大的恶意留下的那句,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那种饱含着报复的快乐的语调。

景恒闻言一僵,紧了紧拳头,抿唇不语。

……

成煜躺在**,他们的对话听得不是很分明,却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关键词。

比如师父似乎想要将他送到黄道宫的禁地里,但是被景恒宫主拒绝了。还有就是……他们两人提到了他的身份。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了一个瓶口大小的洞,有光从里面透出来。成煜动了动四肢,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动了。

他下意识地跑到了那个洞口前,将眼睛对了过去。

洞内是一个小世界,熟悉的一望无际的冰原,白雪红影,这是他在锁灵录的阵中见过的,一千多年前的万魔窟。

凛冽的风雪中,有一个黑衣银甲的男人手持长剑,背身而行。他叹息着抱起了地上的红衣女子,抬手替她疗伤。数千年的修为源源不断地注入了女人的身体里,成煜隔着洞口默默地望着他,白花落于黑发之上,最后黑发融入风雪中,与冰原浑然一色。

不必再多想些什么了,成煜心道,那男人毕生的修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满头白发的男人转过脸来,成煜愣住了。

那张脸,与他看上去是那么相似,两人的差别仅仅只是穿戴和眼神的不同。

——男人是日神景旭,而景旭怀中的女子是他的师父。

一时间他心下大恸,耳畔又忽然传来了森冷的笑声……是魔息!这一次不是在识海深处,而是在他耳边!

成煜猛地坐起身来,后背被冷汗湿透。视角天旋地转晃了几下,定格在一处陌生的天花板上。

耳边传来了兴奋的一声喊,是华迁:“成兄!你终于醒啦!成……成兄,你的眼睛怎么了?”华迁的声音迟疑着,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成煜的眼睛上。

成煜心下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怎么了?”

“就……就血红色,一闪一闪的那种。”华迁似乎有些畏惧他的眼睛,视线躲闪着完全不敢直视他。

床板边靠着的一个人一巴掌招呼在了华迁的后脑勺上:“哪那么多话?有你什么事啊?成煜受伤那也是我们月下楼的弟子,你不乖乖去做你的早课,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嫌自己修为太高是不是?”

成煜转过头去,楼焦抱着手站在床头,见他看过来还冲他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你这眼睛还没四五年前红,我有什么怕的。”

楼焦那一巴掌到底是扇醒了华迁,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过激了,但他的确是第一次直面这眼睛血红、有如妖魔附体一般的成煜。他支吾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我……成兄……”

成煜沉默地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魔息……他到底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他垂下了头,忽然笑了一声。

楼焦和华迁都愣住了。成煜一向冷漠,他还是第一次在月烟师父不在场的情况下展露笑容。

“多谢。”他们听见成煜低声道。

一时间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道谢弄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是不适应见到这样的成煜,还是尴尬。

楼焦猛地从床板边站直了身子想要消除尴尬:“我去喊月烟师父,华迁你留在这儿!”只要我跑得快,尴尬就是别人的。

华迁一急:“可是……”

楼焦打断了他:“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成煜看吗?”

华迁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啊对!画!”

成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画呢?”他一把抓住华迁的肩膀,动作过快造成的眩晕差点没让他重新躺回去。

楼焦见成煜抓着华迁,赶紧趁乱走人:“你们俩慢慢看吧,我去叫月烟师父来。”

楼焦走后,成煜稍微冷静了一些,伸手:“画给我。”

华迁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从乾坤袋中拿出了一个卷轴:“这画原本收在历代宫主的祠堂内,平日里除了专门负责打扫祠堂的弟子外,谁都不准进去。我拿二十块高阶灵石给了那个弟子,这是他用复刻术临摹的,你看完记得收好,别让我们门派里的人发现了。”

画卷被成煜迫不及待地摊开,画中人乌发金冠,手持长剑,一身黑衣如夜般寂静沉重。

——他彻底确定了,方才梦中冰原上的那个男人就是日神景旭。

“啪嗒。”手中的画卷滑落在地上,正巧这时门开了,得到楼焦消息通知的令红烟推门闯了进来,无意间一脚踢到地上的画卷,低头一看,僵在了原地。

“师父,你来了。”

令红烟捡起地上的画,对傻站在一边的华迁说了句:“华迁,你先出去一下。”

华迁回神:“好的,好的!”

令红烟:“把门也带上。”

华迁将门关死,直接守在门口做了门神。

令红烟走过去,在成煜的床边坐下,望着他那双漆黑不再的眼睛,心下有些刺痛:“身上有没有特别难受的地方?”

成煜摇了摇头。

令红烟拎着手中的画:“你……想问我些什么吗?”

“我和日神景旭真的是一个人吗,师父?”他问。

“不是。”令红烟解释,“你虽然是他的转世,但是你是你,他是他。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成煜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怔了怔,随即一笑:“师父……很喜欢他吧?”

这笑容中带着些许苦涩。他想起了梦境中景旭耗尽修为之后满头的白发。景旭和师父那般情深义重,甚至肯豁出性命去救她,师父也是为了他才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吧。她的爱人身死道消,便去找到爱人的转世,再重头来过。

令红烟答道:“是,我非常尊敬他。日神景旭是一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神明。”

成煜抬头仰视着令红烟,赤红的眼眸中有晶莹泪光在闪烁:“我也……一直很尊敬师父。”

他真的很想问令红烟,如果她从来没有将他当作是景旭过,那又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如果她一直将自己当成景旭,那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温情是假的,无条件相护是假的,永远陪在身边也是假的。那些都是给景旭的,不是给他的。

他九岁那年在人贩子的牢笼外遇见了令红烟。那么冷的天,但她身上的红衣如同火一般明亮,骤然间就将他的整个生命燃烧了起来。人生中第一只向他伸过来的手,他握住了,以后还想一直握下去,却忽然没有了机会。

“师父……”他问,“如果我消失的话,他会回来吗?”

令红烟一愣。

成煜赤红色的瞳仁忽然闪烁起来,像是倒计时一般预示着危险即将逼近。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把推开俯身下来想要查看的令红烟,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师父……别碰我,会……会伤害你的。”

他的身上迸发出森森的魔气,令红烟毫不犹豫一记清心咒打了上去。但这只是杯水车薪。

成煜的身子蜷缩在床榻上,将身下的被单扯得粉碎。

令红烟转身:“我现在就去求景恒!”

“师父!”

令红烟停下脚步,她隐约觉得成煜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

成煜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魔息此刻正在他的灵台处冲撞,不仅是身体,乃至灵魂,都像是块破布一般被它揪在手上,即将撕碎。

“成煜?”

“早去早回。”他到底是咽下了嘴里的话。

令红烟走了。

成煜望着那扇闭合的房门,目光有些期盼又有着贪婪,想象着或许它会再打开一次。许久,他低下头,伸手捂住了脸,重重地喘息着,指甲不住地往自己的皮肉里扎。

此生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即便是快要死了,他也想给她留下一个好一些的印象。

他就是这样,虚伪、贪婪、懦弱。

“红烟……”他喃喃地叫着这个禁忌的名字,“红烟,红烟。”

这个名字他活着的时候不配喊出口,到死了也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满足自己羞耻的私心。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一个贪心的人。我想着……如果你之后因为恶心厌恶而不愿再记得我了……我大概……连死都不会安宁。”

他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一簇亮蓝色的火焰于指尖升起。他抬起指尖,慢慢地将那簇火苗凑到了唇边。

体内,即将冲破令红烟清心咒的魔息发出了濒死的尖叫。

不再犹豫,他张开嘴,将那簇火苗径直吞了下去。

“轰!”亮蓝色的火苗瞬间燃遍全身。

世间至毒至纯的丹炉之火,能涤**妖秽,冶炼神魂。

火光中,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发丝皮肉被火焰烧得噼啪作响,散发出一阵焦臭,耳边魔息的唾骂声不绝于耳。

它怎么也没想到,费尽千年好不容易从锁灵阵中脱身才找到一个绝佳的炉鼎正待修炼,可这炉鼎却是个疯子,宁愿自焚而死也不愿意苟且偷生。

成煜忽然想起了什么,剧痛中他艰难地弯下腰,烧得焦黑的手指从肋骨处抠出一个完好的竹筒。

“幸好……”他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身体倏地化灰,支离破碎。

火光熄灭,床榻上,只剩下一摊衣冠和一捧黑色的骨灰。

不久,房门被忽然打开。

令红烟从外面折返推门,面上还挂着笑容:“成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景宫主已经答应把洞府借给……成煜?成煜!”

月神生平第一次失态,惊慌失措地跑向了床榻边,她拾起那捧骨灰,双目失神,指尖不住地颤抖:“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她缓缓地跌坐下来,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想起了什么:“对不起……我终究还是……一个人也留不住……”

忽然,她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小竹筒。竹筒的边缘滑溜溜的,一碰,便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下。

令红烟怔怔地低下头,拾起了那个小竹筒。

她曾经见过这个小竹筒。那是他们来豫州城的第一天,成煜去桥上接她,见她好奇调侃,便慌乱地将这个竹筒背到了身后不让她看,面上的红云忽然就烧到了耳根。

她打开了竹筒。

里面是一幅画。红衣的美人站在桥中央,桥上是杨柳垂荫,桥下是烟波浩渺。少年在桥下远远地望着她,一腔深情,自数年之前,至今如此。

令红烟这一沉寂,便沉寂了整整十日。

她攥着画纸靠坐在成煜自焚的床榻上,不哭不笑,也不让任何人进来,就好像整个灵魂都被人掏空了一般。

这些天里她一直在回忆着过去,回想他笑着叫她师父,回想他对着她冷脸发脾气,回想他无数次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然后将她拥在怀中。那么真挚的一个灵魂,却到底还是被她给毁掉了。

或许,成煜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被她救下了。

有了这个开头,才造成了今日的下场。

她低下头轻呵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我根本就不配做你的师父。”

屋内忽然起了一阵风,她手不稳下意识地抓了一把画纸,回头却是景恒从外头走了进来。

“其实,”她看着**被风扬起的黑灰,“成煜一直就不是一个学东西特别有天赋的孩子。

“他筑基成功后,我教过他很多阵法和心法,可是他一直都学不好。后来我觉得他在月下楼的术法上实在是没什么出路了,就随他自己摸索,于是他就去练了剑。练了剑之后,那些原本就学得半吊子的心法和阵法就被彻底扔光了。”

景恒静静地听着。

“可是景宫主你知道吗?他什么法术都学不好,却唯独这丹炉火术学得出神入化。他住到烟月小筑之后,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在院中打水沐浴,胸前衣服散了,露出来的那块皮肉上烧伤叠着烧伤,可我连说都不敢说他一句。

“我其实知道他自卑,也明白他那么努力学会丹炉火术是为了能够随时约束自己……甚至杀掉自己。可我不敢开口劝诫他,我想不出他还能做出什么更加过激的事情伤害自己。”

他就是这样,对自己决绝到有些残忍。

“景宫主,你说,”她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红了眼睛,“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景恒沉默片刻,开口道:“神尊,我现在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说,现在有一股更强的魔气正在豫州城集结。”

令红烟一怔,她想起了那个被她一掌拍碎元婴的男人。

这就是……他所说的后续吗?

景恒继续解释道:“这股魔气的集结方式极为特殊,不是凭空出现的庞然大物,而是如同水滴一般点点滴滴地聚集。您可以想象一下夜空中的星辰随着夜幕落下的时刻开始逐一闪现,那些魔气就像这些细碎的星星一样,从大陆四周一点一点地凝聚,慢慢包裹了整片豫州城,或许将来还有弥散到整片鸿蒙大陆的可能。您是上界的神尊,这种聚沙成塔的炼化模式,您应当比我更熟悉。”

令红烟:“但是这种炼化模式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积累,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难道不应该是有一点苗头的时候就被发现然后被掐掉了吗?”

“有人遮住了它。”景恒道,“有一位修为十分高深的大能,施法遮住了它,骗过了我,骗过了进缘禅师,骗过了月楼主,也包括您。现在,这个遮蔽被人撤掉了。”

令红烟哼笑:“什么大能,连我都能骗过?”

“这便是问题所在。”景恒道,“我想不到下界有什么大能可以骗过神尊,散仙也做不到,除非……”

令红烟接茬:“除非是飞升失败,自行兵解之后放弃轮回,多次历雷劫的散仙。”

景恒:“不错。”

令红烟:“可这种在人间活了几千年不飞升也不死的真的存在吗?”

景恒道:“或许。”

“我同意你的猜想。”令红烟淡淡道,“那个被我一掌拍死的修士,我从他身上就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郁的王八味,但他已经死了。所以应该还有一只更老的王八给他引路。你们查他的时候可以顺带着去先辈堂那边闻闻那些老头子身上的味道,应该差不多。”

景恒没作声。

“走吧,我现在没有精力跟你好好聊天。”她的面色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为徒弟的离世感到悲伤,但是景恒知道,她不过是在强行掩饰罢了。

说到底他也在这里受够了令红烟的气,要不是看在这女人一副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样子,管她神尊不神尊,他早就甩脸走人了。

于是他道:“这就告退,神尊请便!”

“嗯。”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折返了回来。

令红烟不耐烦地抬头:“回来找骂?”

“看您伤心过度有些糊涂了,我好心提醒您一句。”他耐着性子把话说完,“令徒抬回来的时候,我看他额上的标记分明就是聚魂幡认主的标记。所以……他真的死透了吗?”

令红烟怔了怔,望着那抹黑灰苦笑:“他都决绝到把自己烧成灰了,聚魂幡还有用吗?”

“虽说没有先例,但从理论上来说,骨灰未必不可算作自身残存之物,以此为媒介,或许可以生效。”景恒道,“所以……之前神尊和我商定好的洞府使用条件,若是那骨灰生效了,我这里依旧算数。”

成煜这把火到底还是点早了。

所以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了和黄道宫交换帮助他祛除魔息的洞府,究竟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景恒从门内走出,看到了守在门外的华迁,皱眉喝道:“给人家月下楼的人当门神很光彩吗?还不快去做你的早课!”

华迁吓得连忙跑路了。

景恒负手站着,想起令红烟为借洞府一事和他谈判时的场景。

“如果你把洞府借给我,我愿意以自身修为为炉鼎一千年,滋养偿还你的洞府为成煜拔除魔气所造成的损耗。”她道。

“一千年?”景恒记得自己当时直接愣住了。

以个人修为去滋养一个天阶的洞府,还一千年,就算是神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损耗。这种行为,跟修为散尽几乎没什么两样。不,其实倒还有所不同,因为你是看着自己的气府中辛苦积攒的灵力一点一点地散尽,看着自己的头发一寸一寸地变白。

这种方式对于一个修士来说,大概比死还要折磨。可是月神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为什么?就为了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还是说为了给前代的日神报恩?至于吗?

景恒这个千年老光棍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感情这种玄学问题。

“难道神也有感情吗?”他疑惑地呢喃道。

“成煜……成煜……”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心说或许是身死之后,魂魄飘到了忘川奈何桥,那桥头的摆渡人撑着船,看着他们这些新魂,叫他们的名字罢了。

那人见他连睁眼都欠奉,似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然后开口:“成煜,你不想再见到你师父了吗?”

听到“师父”这两个字,成煜立刻睁开了眼:“我不是死了吗?你能让我回去?”

话音落下,他看清了眼前人的全貌,一愣。

对面的人似乎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冲他微微一笑:“我们的确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日神景旭……”成煜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对面的人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成煜的脸上流露出警惕,一双眼睛四下打量着。四处都是混沌的光,很像他曾经参悟时遇见过的灵台中的小世界。

“这里是聚魂幡内的小世界。因为你死了,所以聚魂幡主动地吸收了你的魂灵,温养在这里。”景旭笑着说,“你的长老们应该教过你,拥有聚魂幡可以获得不死身吧?”

这就是不死身?成煜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脚身体,的确跟生前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抬起手掌,混沌的光线从中不受阻碍地穿过。只不过,聚魂幡的身体只是一抹虚影罢了。

成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已经死了。”景旭微笑,“这是我死前留下的一抹神识,算是……该怎么说呢,留给我的转世的一点小礼物?”

成煜沉默片刻,开口:“那么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让我回去?”

“你知道聚魂幡给予修士不死身的原因是什么吗?”景旭笑着问他。成煜看着面前这个背着手温柔和煦而不失端正威严的男子,不得不承认,自己师父身上有一部分气质大概是脱胎于此人。

这么一想,他的心中泛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涩意。

“是什么?”他听到自己问。

聚魂幡是上界神器,下界鲜有人见过,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神器的名字,但是根本就没有见过它。

景旭:“聚魂幡其实并不能真正将已死之人复活,它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大型的回溯法阵,能够回溯时间,将已经死去的人带往生前的任意时间,然后在过去的躯体中重生。”

成煜皱眉:“也就是说,借助过去的自己重生?那么过去的我又会去哪里?我又该如何回到现在?”

景旭微笑道:“世界法则是公平的,一个身体中不会同时存在两个不同的灵魂。一个新灵魂的出现,便昭示着原有灵魂即将消亡的事实。”

成煜拧眉,没有听明白景旭的意思。

可谁知,面前微笑着的男人却忽然拂袖一扇,他整个身子倒飞了出去,陷入了那片混沌白光的中心……

“去吧……”他听到景旭轻叹了一声,“去找到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