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君归 度情/晚乔

【一】

她做过一个梦。

梦中晴空万里,艳阳下边,有人红裳银甲,长枪骏马,走向一个地方。她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她就是想跟着。

要论原因,她也讲不清,或许,她只是觉得他应该很好看。

她得看看有多好看。

只是可惜,每次她刚刚跟上,梦就醒了,她从来看不清那人的脸。

这天,她一觉睡醒,走出屋子,呵欠打到一半就僵在原地,嘴巴张了半天都没合上。她好像看见那个人了。

这真是个不好的消息。

能出现在这个地方、能被她看见,这个人便是死了的。

毕竟这儿是冥界,而她是鬼。

“喂,你认识我吗?”

隔得很远,把声音压低成了气声,她这么问他。

那个人头也不转,继续盯着前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那儿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耸耸肩,她退了回去。

才不是。

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才不是,才不是不敢和他搭话,是他没有听见。

在屋子里窝了一个晚上,她透过残破的窗户望他,比之前隔得更远,声音却没有放大一点儿。

她喊:“喂,你认识我吗?”

第一天是这样,接下来的第二三四五六天,依然是这样。

直到第七天。

这天,她不小心多迈了一步,而那一步,恰巧就踩在了一块碎石上。在摔倒的前一刻,她将身子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一翻站稳。

这个动静不小,足够惊动那个人。

她看着望向自己的他,脑子一抽:“喂,你认识我吗?”

那个人没动,只是明显有些疑惑。

她忽然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胆子,开口便扯了句话来搭:“看你的样子,你是当兵的?军爷?”

那人极轻地颔首:“是。”

见那人有回应,她的胆子更大了几分。

“你站在这儿很久了,累不累?和我走吧,我带你去休息。”

他沉默许久,说话很慢,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

“我不走,我在等人。”

这句话说出口,带着“嘶嘶”的声音。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横着一道口子,那口子很深,割断了他的喉咙,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儿冒出许多血来。

“你在等谁?”

他沉默半晌,没有回答。

见状,她转了转眼珠子,胡诌起来。

“我认识你的,也曾与你有约,其实,你等的就是我。”她说着,弯了弯眼睛,“你在等我,只是你忘了。”

他听了,转头,愣愣盯着她。那道口子随着他的动作又被撕裂了些,她看得心惊,还好他是鬼,不然,这一扭过来,他怕是要疼死。

半晌,他摇摇头。

“不是你。”

她下意识想接“可我在梦里见过你的”,可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句:“那你在等谁?”

“是我喜欢的人,只是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他说,随后又接了句,“可若我看见,大抵就知道了。”

这句之后,那人便将头转回去。

她见状,一时没了话,也就回了自己的小屋子。

半夜,她扒在窗户口看着他,用气声唤着:“喂,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唤完之后,她皱皱眉,望他一会儿,很快,又舒展开:“明天见。”

【二】

这儿是三途河的尽头,没有鬼差,没有来路,没有出口,但有一些荒废的小屋子,算是冥界送他们的人情,让来者能有一个住处。

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刚刚来到这儿的时候,有谁和她说过,说这儿是个怪地方,里边待着的,都是些喝了孟婆汤也忘不干净的魂。

这样的魂入不得轮回,于是便被安排在这儿。虽然这里看上去就是一片混沌的普通地方,可只需在这儿待上七年,便能把一切执念洗干净,而被魂魄们记得最深、影响最大的东西,会被洗得最厉害。

其中,最可怕的是魂魄不止会遗忘掉它们,还会忘掉遗忘这件事情本身。

七年之间,待在这儿的魂魄,每一日的记忆都会比前一日更模糊一些,直到待满时间,记忆便完全消散。

然后,便会有鬼差过来领魂,将之前的流程再走一遍。到那时,即便还有残余的执念,也会变得很浅,一口汤便能处理干净。

之后,魂魄们会进入下一个轮回。

她不记得这些话是谁和她说的,只记得,在知晓后,她便每日在墙上刻一道划痕算时间。

站在墙壁前边,她抬头,一道道数过来,外边的天色暗了又亮,她终于数清楚了。

两千三百九十二天。

顿了顿,她望一眼窗外,又添一道。

现在,是两千三百九十三。

也许那个人是骗她的,也许那个人夸大了。她望一眼自己手里的瓦片,心想,只剩下一百余天了,可她并没有忘掉太多,她还是记得那个人的存在,还是记得自己在等他。

而且,她好像等到了。

【三】

她每天都去找他,他每天都一个样子。

她说的每句话,他都会回,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一个“嗯”。

他看起来冰冰冷冷,但也挺礼貌耐心。她抠了抠脸,心说,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在这儿等人,有一个无关的人老来烦她,她可能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这天晚上,她又扒在窗口。

那个人还是那个样子,和她梦里的一样。

红裳银甲,背着一柄长枪,只可惜,没骑马。

她轻轻叹,这年头,孤魂野鬼流落在外的其实并不多,大多数鬼还是愿意去轮回的,少许不愿意的,也未必能撑过孟婆那一碗汤。否则,这儿这么大的地方,就不该只有他们两只魂。

说不定啊,他等的人,早就走了,轮回转世,将他忘了个干净。只他不知道罢了。

她这么想着,第二日,也就这么去对他说。

“是吗?”他闻言,愣了愣,“轮回转世?”

“对啊,所以你这样等下去,没有意义的。”

低了低头,他握着枪的手指紧了紧。

“有的。”他眸光一定。

而她微愣:“什么?”

“轮回会有反复,她会再来,只是久一点而已。我等她再来。”

“你……”

她原想告诉他,即便他愿意,也等不到几个轮回,这儿没那么好进,进了也就能待七年。可话到嘴边,她开口,是小心翼翼的一句:“你想起来你等的那个人什么样了?”

他摇摇头:“没有。”还是一样的答案,“但若我看见,我会知道的。”

她“哦”了一声,不再言语,走到他身后坐了下来。

盯了他的背影许久,她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确定,说自己等的不是我?”

“我等的那个人,从不主动和我说话,连靠近我都不愿意。”他顿了顿,“她不大喜欢我。”

她闷闷道:“我也可以离你远一点儿。”

闻言,他轻笑一声,面上却没有表情。

那笑声从被割裂的喉管处泄出来,配上他一张冷漠的脸,看上去瘆得慌。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说出来的话却像是逐客令。

“不干什么。”她说,“无聊嘛。”

红裳银甲的男子一顿,心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把话补充清楚。

“你不去轮回,待在这儿,是做什么?”他说话很慢,“你似乎并没有在等的人。”

“你又知道了?”她抬头,明黄色的衣裙被光映衬得很亮,“我在等人的,我在等一个人来接我。”她愤愤道,“但那人怕是个大傻子,走到现在还没到。”她又忽然想到什么,低下头,“不过,晚些也好,他没来就是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这些年里,她其实很纠结。

一边盼着能再见他一面,一边又盼着他能长命百岁,无执无念,永远不要来到这个地方。可一想到他真的无执无念,不在意她,她又很难过。

思绪反反复复,不管是人是鬼,在感情这件事上,都喜欢折磨自己。

说完,她站起身来。

“行了,我进去了。”

他走了几步,回头。

“你来不来?我那儿还有好几间空屋子,都是等人,都没等到,一起呗。”

她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一句“就知道”都已经放在了嘴边,却不料他轻一点头。

“好。”

“就知……”

她笑到一半,一怔。

“你说什么?”

他望着她的动作,不禁有些好笑。可惜,他许久没有牵动过嘴角,这么一动,还挺不适应的。

于是,他只能再点点头,先回了她。

“好。”

黄衣少女的呆愣比之前更深了几分,这个表情有点儿可爱,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四】

这个晚上,她的梦有了后续。

虽然前边没有变化,但是,在她跟到那人身边的时候,他回了个头。马上的人逆着光冲她笑,脖子上没有骇人的血口子,声音也清润干净,一切都是正常的。

他说:“站着干吗?上马!”

而她怔怔道:“上马做什么?”

眼前的人开口,嘴唇翕动几下,她却听不见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着急,潜意识觉得,那人说的应该是句重要的话。而既然那么重要,她当然很想听。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问他在说什么,就这么急醒了。

醒来之后,她躺着望了天花板半晌,然后眨眨眼,下床,跑到了隔壁的屋里。那边的人僵僵躺在**,身上红裳银甲,睡觉也不脱。

她小小声唤道:“喂,喂?”

那人分明没睡醒,却顺着她回了句:“什么?”

她犹豫了半晌,虽然知道这样很荒谬,却还是问了出来。

“上马做什么?”

他的声音模糊:“上马……”

她没听清整句话,于是追问一声:“嗯?”

得到的是依旧不清晰的发音,可这回她听清楚了。

眼前的人说,上马带你私奔。

她瞪圆了眼睛。

也就是这一瞬间,她的心情奇异地与梦重合了起来,眼睛闪过许多场景,这句话在让她意外的同时,也还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那个人就应该说这句话,就应该在她挥拳的时候笑嘻嘻地握住她的手,就应该在把她弄气了之后又嬉皮笑脸地过来给她顺毛。

就是他。

分明就是他。

可他居然说,他不认识她。

她越想越气,就这么踹了他一脚。

“做什么?”红裳男子被她踹醒。

这时,她已经收好了情绪,于是冷着脸:“没事,做个自我介绍。”

红裳男子一脸莫名:“什么?”

她张张嘴:“算了,我忘记自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当我没说吧。”

闻言,红裳男子轻叹一声:“小姐脾气。”

“你说什么?”

“我说,好的。”他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却透出几分温柔,好像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早点休息,好梦。”

她终于不好再发作,于是“嗯”了一声,回到屋里,就这么睡过去。

却不知道,身后那人,在这之后,盯着屋顶看了许久。

满脸的若有所思。

【五】

次日,她还没醒来,他已经出去了。

站在他之前所站的位置,望着他一直望着的方向。

而她在每次刚刚醒来的一小段时间里,都会昏沉迷糊,辨不得什么东西,今日尤甚。

她隐约记得自己昨夜情绪波动厉害,发现了什么东西,可今儿个一醒,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罢了罢了,她下意识地扒了窗户,往那个方向看去。

讲来也是昨天,那个人好像说了他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她努力回忆,但只记得他姓李。刚来的鬼真好啊,对之前还有记忆,不像她,连自己的名姓都不晓得了。

她轻咳一声,走出去:“你醒得这么早?”

那人点点头,依旧是沙哑模糊的声音:“等她。”

她点点头,往人家身边一坐。

“我之前没注意,但你这个地方视野挺好的。”她说,“以后,我就和你一起在这儿等了。”

他若有所思:“你等的是谁?”

她一仰头,脸上是满满的骄傲:“我的爱人。”

他欲言又止,沉默半晌。

“你的爱人像我?”

她仔仔细细看他,点头又摇头:“很像,但又不大像。”

时而皱眉时而咬唇,她努力地在回忆什么,却最终没能回忆得起来。

“我记得他对我很好,非常好,我也当是很爱他的,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对他了。只记得,我待他不如他对我那般,而且,而且……我好像有话要和他说。”

“你想说什么?”

“记不清楚,但若是我找到他,我大抵能想起来。”她说完,低了低头,“其实不该拖到现在,真是不该拖到现在。如果活着的时候我能把话说了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满心后悔,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后悔些什么。”

李藏锋缓缓转头。

他身边女子面色发青,眼睛也因为死得太久成了灰白色,半点儿神采都看不见。可即便如此,那大大方方一抹笑也总是挂在脸上,爽朗又温和,带点儿世家的贵气。

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是很好看的。

控制不住地,他开始想象她生前的模样。

只是大抵他想象力不太好,脑子也在死前被摔得有些惨烈,他想不出,反而弄得自己头疼。李藏锋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

却不知道,他这一个晃头的动作,却把身边的人吓得够呛。

“你、你别晃啊!”她猛地跳了起来,手快地扶上他的肩膀。

“做什么?”李藏锋不解。

“脖子上这么长的口子,你再这么晃,万一脑袋晃下来怎么办?我虽然是个鬼,胆子却也不大,你要晃下来,我可能下意识就给你踢了。”她说着,将脚边一颗小石子踢远,“喏,像这样。”

李藏锋有些无奈似的,脱口而出:“大小姐就是大小姐……”

这句话来得有些奇怪,这份感觉也有些奇怪,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哪个地方出现过。

—喂,姓李的我告诉你,你要再装死,呵……你看到我这两把剑没?小心我一把戳你一个窟窿!

—说这种话的时候,你眼睛这么红,可起不到威慑作用。

—你!

—嘶……行了行了。你要再这么捶,我伤口就要裂开了。

—现在吸气喊疼了,之前装死的时候不挺安静的吗?李藏锋我告诉你,但凡还有下一次,我一定把你胳膊给卸下来!

—好了好了,不敢了,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我以后全听你的行不行……

李藏锋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只是这画面太碎,对话和场景都太碎。

他没抓住就散了。

她转向他:“你发什么呆呢?”

“我……”

他愣了愣,不久又低下头去。

“没什么。”

那是他的记忆里,他们最亲近的一段。

当时北戎入侵,他领军出征、负伤而归,因为伤势太重,在回程的路上昏迷过去。而那日回到营帐,不晓得怎么回事,她居然出现在了那儿,还误会他死了。

他第一次看见她那么紧张的表情,而她在为他紧张的这个认知也让他没忍住多装了会儿。却不料睁眼偷瞄被逮了个正着,因此才有了这一段儿。

算起来,那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想要珍惜的时刻。

后来,她许了别人。

当年,他回军营的前一天恰好也是她出嫁的前一天,他夜里纵马寻她,想和她私奔,可她拒绝了。而在那之后,他便再没有了她的任何消息。

她或许嫁人了,她的夫家或许待她很好。

他早该知道的,即便是挚爱,在她的心里怕是也比不上山庄声誉、父母恩德,更何况她对他从来不喜,连说句话都吝啬。

他怎么就因为她那一时的紧张,以为她也在意自己呢?她向来善良平和,想来,即便是一只野兔子死在她面前,她也会不开心。

李藏锋低低叹气。

而他于她,也不过就是一只野兔子。

【六】

当划痕增加到两千五百五十六道,她终于站在墙壁前边,停下画印子的手。

不是不想再记,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记。

这些印子都是她画的?她画这些印子做什么?

她一道道抚上去,眉头越皱越紧。

这儿的一切是那么陌生。

她好像在这儿待了很久,好像是为了等一个人。可她究竟在这儿待了多久,又究竟是为了等谁,她什么都不记得,半点儿印象也没有。

踏出门去,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

周围雾气环绕,到处混混沌沌,只他红巾银甲,鲜明得像是不属于这个地方。

“喂?”

李藏锋回头:“嗯。”

她坐在他的身边。

“你在这儿做什么?”

仿佛时光倒退,她待他一日比一日陌生。

“我在等人。”

“等人?”她好奇道,“你在等谁?亲人还是爱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她许多次了。

他一一答道:“不是亲人也不是爱人,是我喜欢的人,她姓叶,叫……”

“叫什么?”

他略显沉默:“我不记得了。”

但很快,他又道:“不过,在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天,我把她的名字刻在了石板上。石板在那儿,我带你去看。”

他朝远方一指,她顺着站起身,刚要走过去,就看见虚空中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黑衣高帽,脸色惨白,手里拿着个看不出材质的东西,随手朝她一点。

“该你了,该你了,和我走吧。”

她顷刻间失去了意识,眼神空泛,脚步一转便朝着那人走去。

在这个转身的瞬间,他抓住她的手。

她回头,似有不解。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李藏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抓住她。

可抓都抓了,他顿了许久,讷讷开口:“你不和我去看看她叫什么名字吗?”

“没时间了。”

黑衣人说一句,她复述一句:“没时间了。”

黑衣人道:“放手吧。”

她轻轻将手抽出来:“放手吧。”

“该走了。”

她似有挣扎,却禁不住黑衣人又道一遍:“该走了。”

那一丝挣扎湮灭在话音里。

她说:“该走了。”

这句之后,她转身,再不看他,只几步便跟着黑衣人消失在虚空之中。

而他怔了许久,望着她消失的地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不晓得怎的,那儿生出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望一眼天,望一眼自己的手,最后独自走向前方。

那儿有块石头,石头上有个名字。

叶北依。

【七】

前路不甚清明,回头却也看不见来时路,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地上,在步子落下之前,脚下全是空的。这感觉很奇怪,分明是走在虚无里,她的神智却越来越清明,行至桥边,她甚至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可那不过片刻,一碗汤下去,她的记忆再次空白。

黑衣人看着她走过三生河畔,看着她走到桥的尽头,终于低头,在簿子上钩了一笔。

七年期满,叶北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