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画骨难画相思/矢厘

【一】

骊风城,乃是边陲小城,是商队跨西京与北宁的要塞,说起骊风城,人文地理、美酒佳肴、诗词歌舞哪样不叫人艳羡?

可若真说起骊风城之珍宝,当属城中第一富商苑老爷家的三朵金花,一朵更赛一朵。

长女苑金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蕙质兰心,一点都不输京城中的名门闺秀;次女苑金娇刀枪剑戟使得出神入化,英姿飒爽不输战场男儿;幺女苑金子……俏丽明艳,真真是苑家的开心果……

【二】

庆丰节,乃是骊风城最盛大的节日之一,祈每家每户年年丰收有今朝。

麦穗子从簸箕里抛撒,泼得人一身,谁被泼得最多,寓意着那人今年运气满满,会遇着喜事。

苑金子最喜热闹,此等盛大隆重的节日,岂能不去沾沾福气?

玩得尽兴了,可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小姐,你快点儿,我撑不住了。”苑府高筑的外墙,有两抹做贼似的影子,一个人踩在另一个人的背上,下面那个不时发出婉转凄鸣的声音。

“小银子,再坚持会儿,到时我奖励你一整只烤羊腿!”苑金子双手好不容易扒拉着糙墙头,却因底盘不稳儿,而摔了个结实。

苑金子揉着她的腰:“嚯,腰散架了散架了。”

闻声,小银子连忙匍匐过去,急了:“小姐,伤哪儿了,我瞧瞧。”

苑金子轻拍开小银子的手:“往哪儿摸呢?你小姐我还是黄花大闺女,你未来姑爷还没摸呢,你动手动脚成什么样子?”

小银子嘴角一抽:“小姐,折子戏都没你说得有意思。”

“未出阁的姑娘家家也不知害臊!”

闻言,苑金子身子一个激灵,翻身就起,也顾不上腰了,拽着小银子就要逃,哪知被一群人逼了回来。

苑金子吞了吞口水,嘴角一咧,转身便瞧见身材伟岸的苑金庄苑老爷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当家派头显露无遗。

“阿爹。”苑金子一跺脚,一捏嗓,着实让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苑府最年长最得力的姜管事扶额叹气,虽说幺小姐回回都用这一招,但老爷偏偏被吃得死死的,顶管用。

一见老爷眉头舒展,绷不住了,姜管事就知道,幺小姐赢了。

苑金子搂着苑金庄的脖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阿爹,你不生气了吧?”

他真是拿她没办法,自己的女儿不宠着,还能打不成?

“金子啊,你……你好歹也是苑府的三小姐,得注意体统,也顾一顾你阿爹我的脸面不是。你知道城内对你的评论吗?吃喝玩乐、不学无术。”虽是责问,可掩不住宠溺。

“阿爹,我那叫肆意潇洒!”

“你看你,不知悔改。”苑金庄啧啧两声,瞧着她的脸似小花猫般,心就全软了。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你一个姑娘家,日日出府去玩,以后谁还敢要你?”苑金庄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吩咐小银子,“小银子,带你家小姐回府好好洗个澡,瞧瞧你们满身的麦穗壳……”

阿爹一路的碎碎念,终于在她入自己闺房后戛然而止。

苑金子扯开束发的绸带,一头青丝如瀑垂在腰间,两步作一步轻盈一跃,直接扑入了柔软的床榻。

小银子见状,“哎呀”一声,连忙上前,一边帮小姐脱鞋一边道:“小姐,你还没换衣服呢。”

苑金子将整张脸都埋在绸被里,闷闷出声:“小银子。”

“嗯?”

“我的腰好像断了。”

“……”

【三】

月上枝头,皎洁的月光轻洒下来。

苑金子换上干净的衣衫,单手撑着脑袋坐在绮窗前,揉着腰若有所思。

“小银子,我今年多大了?”

小银子将抹腰的药膏收起来,瞧了一眼小姐:“小姐今年十八了。”

“是啊,十八岁了。”苑金子想不通,她的长姐姐十五岁便许了人家,她的二姐姐十五岁便与意中人私定终身,可偏偏她,未许人家,也未有人家上门提亲,难道她最后只能沦落去庙里当姑子?

她记得,她的长姐姐到了婚配之龄,苑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虽说她没有长姐姐聪慧有才气,也没有二姐姐行事果断有魄力,可她好歹也是苑府的三小姐,苑金庄的掌上明珠哎!居然没有人来提亲?

苑金子一时着急,一转身,腰又扭着了,可仍不能平她心里的疑虑:“小银子,你说,你小姐我长得很丑吗?”

“不丑。”这是实话,明眸善睐,一股子机灵劲。

“那为什么我还未婚配?”苑金子叹了一口气,“算了,反正我也不着急,我还想在阿爹身边多陪他几年,尽尽孝道。”

瞧着小姐抑下哀怨的样子,小银子心里不好受。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

【四】

这天夜里,苑金子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遇到了她的良人。

他说,他叫顾时隽,是北宁的商人,做的是丝绸买卖,最喜欢骊风城的风土人情与独属于骊风城的绸绣。

她与他在一家绸绣庄为一匹上好实属难见的朱红绸绣不争不相识。

一袭靛青长衫,腰间配着一金丝白玉绦,衬着他身姿挺拔,一副好皮囊惹得她心猿意马。

男色当前,她果断舍了绸绣。

他也未想到刚与他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儿竟那么痛快就撒了手,还大方地出了一锭金子为他买下这匹朱红绸绣。

瞧他如此震惊,苑金子嘚瑟地冲他扬了扬下巴,活像个烟花之地寻乐子的油腻大爷,花大手笔只为博美人儿一笑。

瞧自家小姐越发没有正行,生怕被人瞧了笑话,小银子适时上前捣了捣她的胳膊肘,让小姐注意姿态,她可是一府闺秀,断不能像个登徒子似的,瞧见长得俊俏的少年郎就像饿狼瞧见猎物扑上去。

虽说平日里,老爷都说,小姐要是相中了谁,就将其绑来成亲,可现今是说法讲道理的盛世!

小银子掸了掸额头渗出的汗,为小姐操碎了心,瞧小姐的架势,真像是匪窝里的头儿!一副要将这公子押回去做压寨姑爷的气势!

“你瞧着我做什么?”待掌柜的包绸绣的间隙,他问。

“因为你好看呀。”

他不应,可耳尖儿却红得能滴出血来,却仍佯装镇定,自袖中掏出一锦盒,递给她。

“这是定情信物?”苑金子惊喜道,可打开盒子瞧,里头竟是一光泽磨亮的红豆。

“你在捉弄我?”一红豆换一金子,好似有些亏。

跟在精明细算的阿爹身后,她可学得不少,首要一则便是不吃亏,不做亏本买卖!

“你的红豆聘礼我收下了,记得早些来提亲。”

花一金锭,得一翩翩夫君,美哉!

瞧着她将锦盒好好收着,他忍俊不禁:“你还不知我姓谁名谁,家住何处。”

“你来提亲,我不就知道了?”瞧着他好看的眉眼,她痴迷了,“所以,我等你娶我啊。”

“你在调戏我?”他修长的手指轻搭在掌柜包好的绸绣上,盯着她骨碌碌转悠的眼。

苑金子蓦地回神,摇头摆手否认三连,她堂堂苑府三小姐怎会做出如此不识礼数不顾身份的事儿呢?

下一秒,她说:“那如果是呢?”

他嘴唇一扬,提溜起绸绣便出了铺子,欲擒故纵的手段用得倒高明。

苑金子不死心追上前:“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他步子一顿,弄得跟紧的苑金子一鼻子撞上他的背。

“顾时隽。”

苑金子揉着鼻子,闷闷道:“你谋杀未过门的娘子呀。”

小银子瞪大了眼,她着实没想到小姐竟然如此大胆,当街说出这般不顾名声的话来。

他低头偷笑:“你紧跟在我身后,我还没说你谋杀亲夫,你却恶人先告状,好没道理啊。”

“嘁—”苑金子脑子一转,忽地抓住了话里的重点,“夫君?”

他害羞佯装咳嗽:“聘礼都收了,想反悔?”

苑金子喜形于色,生怕自个儿吓跑了她相中的人儿,出门一趟,倒捡着了一个样貌英俊的俏夫君!

【五】

后来,她才知,红豆又唤相思豆。

他说,他会来提亲,可连等了好几日,都不见影子。

小银子瞧着小姐思春的模样,偷着笑:“小姐生病了。相思病。”

苑金子回了神,脸染上霞红,嘴硬道:“我……我身子好得很!”

“哦。”小银子欠揍的模样让苑金子瞧着真来气。

小银子灵活地躲过苑金子朝她丢来的一花绣包:“小姐,别急,准姑爷定在来的路上。”

苑金子忽地露出如花年纪特有的娇羞,轻喃道:“那……我再等等。”

三日后,他来了,携一件朱红绸绣的婚服做聘礼。

一时间,苑府三小姐要出嫁的消息传遍了整座骊风城,郎才女貌,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婚期已定,顾时隽在府里住下。

成亲前七日,按风俗,新姑爷与新娘子不许见面,否则会不吉利。

苑金子偷摸来瞧瞧他,她才不信那套说辞与古风俗呢。

本想着来瞧一眼一解相思之苦,却没料到被他逮了个现行。

借着橘黄的光亮,他倚在屋内檐柱,瞧着她鬼鬼祟祟入屋,磕磕绊绊,不禁笑出了声。

苑金子顿觉失了面,闹着要走。

“你要是现在就走了,谁来治你的相思病?”

苑金子扁着嘴:“我没病。”

他突然从身后抱住她,害得苑金子身子一僵。她从未与男子有如此接触,心怦怦乱跳。

“我愿生生世世做你的红豆,解你的相思。”

苑金子红了脸。

他在她耳畔轻喃细语:“金子,我会生生世世待你好,以朱红绸绣为聘,与你携手到白头……”

梦的最后,她梦见自己满身是血,躺在金色的麦穗中,像极了枯叶里的一只红色蝴蝶,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了。

苑金子惊醒了。

“小姐小姐,”小银子闻声赶来,瞧着满头是汗的小姐,满是担忧,“小姐,你怎么了?”

苑金子后怕地扑入小银子的怀里:“我以为我死了。”

小银子哭笑不得,回握住小姐的手:“小姐,你好好着呢。”

苑金子环顾四周,这才松了口气,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小银子,我做了个梦。”

“只是一个梦。”小银子轻抚着小姐的背,柔声安慰。

苑金子皱紧眉,可这个梦,真实得就像发生过一样。

【六】

苑金子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小银子,我阿娘留给我的那身朱红绸绣的纱裙呢?”

她分明记得,她好好地存在红木箱里了呀。

“小银子,人呢?”

苑金子寻得满头大汗,叉腰瞧不见人影:“小银子!”

“一大早的又在闹腾什么?”苑金庄踱到屋里头,他在门外就听见他这闺女大嗓门。

“阿爹!”苑金子一瞧见阿爹就心里欢喜,“你今早不是和叔伯门去猎场吗?”

“怎么,不欢迎阿爹?”

苑金子撒娇地挽住他的手,黏人得很:“怎么会呢,阿爹。”顿了顿,她又问,“阿爹,我阿娘留给我的那身朱红绸绣的纱裙呢?”

苑金庄面色一沉,为免被她发现,扯出一个笑容:“你阿娘何时给你留了这朱红绸绣的纱裙,你阿娘女红的手艺可差得很。”

苑金子心里生疑,她记得,那是阿娘留给她的嫁妆,为什么阿爹却说没有呢。

梦里,她就穿着那一身朱红绸绣的纱裙躺在麦穗里……

瞧阿爹这吞吞吐吐的模样,其中定有鬼,一定瞒着她什么。

待阿爹离开,苑金子转而对小银子严刑逼供,誓要逼着她吐出什么才罢休。

小银子嘴硬,未吐露半句,最后招架不住被挠痒痒,只得“扑通”一声跪地:“小姐,你就别为难小银子了。”

苑金子心中越发生疑了,她暗暗发誓,要弄清其中缘由。

从前阿爹和姐姐们哪会这么瞒着她,就差把她宠到天上去!

苑金子辗转难眠,怎么都想不明白。

【七】

直到她遇到一个自称能知人前世今生的神算子,他不收分文,只为有缘人卜一卦。

一听不收钱,苑金子自然傻乐地拽着不情愿的小银子陪她算一卦,虽说她从不信这些,可听听也无妨。

那道人捋了捋花白长须,装神弄鬼地以红米做蛊,手中长羽一挥,面色骤然一变,语重心长道:“姑娘,已度前世今生,爱恨痴嗔皆过眼云烟,阳命既续,还望忘却红尘烦忧。”

苑金子正理思绪呢,哪知小银子比她还激动,犹如泼妇骂街般将那道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那架势就差没把人家的小摊掀了。

那道人弯弯绕绕地说了一通,苑金子越发糊涂了,虽未信以为真,可心里总有个疙瘩。

“小银子,你说,那道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定是胡诌瞎说,讹人呢。”

苑金子鼓着腮帮子,可瞧着那道人模样,也不像是个江湖骗子:“可他一没讹我们钱财,二也没落着好,还被你骂了一通。”

“小姐。”

“小银子,他说什么阳命既续,是说我续了命?”苑金子左瞧右瞧,她活泼乱跳、能吃能睡、四肢健全,嗯,还有影子,哪里像续了命的,倒像有九命!

闻言,小银子身子一颤,嗓门大得能戳破耳膜:“小姐,莫听那道人胡言乱语!”

苑金子被小银子吓了一跳,瞧着小银子脸色煞白,苑金子只得钩上她的肩,柔声安慰:“好了,我们莫管那道人了,既然出了府,小姐我就带你去城中第一酒窖,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话音一落,苑金子笑意一敛,这句话,她好像在哪说过……

【八】

—“你要是请我吃一顿酒,你在外面不为我正名我是你夫君一事一笔勾销。”

—“说话算数!好,那本小姐就带你去城中第一酒窖,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

一整天,她脑海中都在重复这两句话。

小银子手拿鸡毛掸子,不时偷瞄一眼小姐,瞧小姐心神不宁的样子,好心疼。

“小姐,你想什么呢?”小银子适时凑近,将她面前的纸张收拾了。

“小银子,你说,我去找骊风城最有名的巫仆要一剂定心神的药如何?”苑金子轻敲着太阳穴,“一整天,我都想着有的没的。”

“小姐,那巫仆窝早被端了,她那不过都是骗人勾当……”小银子脱口而出,倏地觉得自己多嘴了。

苑金子听见了,丢下手中狼毫,追问道:“你说什么,早被端了?”此言何意?她分明记得清楚,骊风城的子民都很信奉那巫仆,那巫仆祈风调雨顺,为骊风城带来生机,一求一个准,怎么就被端了呢。

苑金子蓦地冲出屋。她越想越不对劲,整个苑府对她闭口不言,就连最疼爱她的阿爹与姐姐们都对她有意隐瞒。

她越想心中越不安。

她一路跑到巫仆所在的聚屋,早已破败不堪,不复昔日繁昌。

一记唢呐迎亲之音开道,嘹亮高亢。

小银子将愣在原地的苑金子往后一拽,以免被迎亲马队伤着。

“小银子,我记得骊风城成亲的姑娘,不都穿红纱喜服吗?”苑金子直勾勾地盯着圆顶喜轿里那抹穿着金色如麦穗的新娘子。

小银子结结巴巴,不知该作何解释。

苑金子盯着小银子:“小银子,你说实话。”

她蓦地想起来,整座骊风城不见一点赤红颜色,从前绸缎庄里最喜用红色点缀与选用红纱做刺绣,如今,倒是一点都见不着了。

巫仆的聚屋,朱红绸绣的纱裙……好似缺在了她的记忆中。

“郎君骑一彪马,为娶心爱姑娘,奉上礼金与心,一段良缘已定,却叹有缘无分……”一挎着篮的老妪姗姗而来,嘴里振振有词,“原是孽缘纠葛……”

苑金子与那老妪目光交汇,心口忽地一窒,吓得小银子一时六神无主。

心里有一记声音一直叫嚣着—剥皮、割肉、折骨、剜心,你当真无悔吗?

苑金子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九】

苑金庄去瞧了金子一眼,见她无大碍,才回到书房,从最底层的木箱里抽出一生辰八字,与一幅画像。

思忖了良久,他下定了决心,命人将这些都拿去烧了。

她心心念念,找了许久的朱红绸绣,共有两件,她阿娘的确留给她一件朱红绸绣的常服做嫁妆,还有一件,便是她所嫁之人、娶她为聘,为她做了一件朱红绸绣的婚服……

三年前,金子及笄当日,一位顾姓少年郎登门提亲,他见这少年郎长得俊俏、做事踏实、行事端正,又与金子两情相悦,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哪知,成亲当日,却遭了事。

原来,那顾家少年郎并非寻常人家的子弟,竟是地府阎王的次子,他及弱冠独游人间,长长见识,却与自家丫头金子不打不相识,种下了一段有因无果的孽缘。

地府阎王知晓了此事,大发雷霆,誓要夺去骊风城子民的阳寿,若非他凭一己之力,这整整一座骊风城怕是人去楼空,萧条破败。

哪知他那傻丫头,非要与管人生死的阎王斗,斗得皮骨尽毁,也不愿与那孩子阴阳两隔。

为护她,那孩子竟以自己阴寿发毒咒,愿永生永世被困混沌,守一界平安。

都是两个命苦没缘分的孩子啊!

凡人与地府之人斗,只有一死。

苑金子以凡胎肉体不管不顾,只想留住他,却受不住阎王的一记力,被狠狠甩了出去,心脉震毁,身骨皆碎。

那日,正好是庆丰节,满城皆裹金黄,麦穗轻飘。

【十】

“顾时隽。”苑金子轻喃一遍又一遍,这个名字总在她的梦里出现。

她回回唤一声这名字,便觉心口一暖,好似,他就在心里。

他会亲手为她披上一袭红衫,为她拂去青丝上的麦穗壳,纵着她在庆丰节像一匹奔腾的马儿乱窜寻乐,陪着她坐在高高的麦堆上数星星,与她一起躲在酒窖里不醉不归……

明明,他就在心里,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苑金子铺纸研磨,狼毫笔尖轻沾浓墨,却无从下手,明明他的脸就在脑海中,可一下笔,便忘了个干净。

想不到她年纪轻轻,记性竟差到如此了。

小银子从焚烧窖回来,眼哭得红红的,躲在门外瞧自家小姐绞尽脑汁欲作画。

她身为小姐的贴身婢女,为了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哪怕日后小姐想起来了,要怪她骂她,她都没有一句怨言。

那些凡尘过往,小姐忘了何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可惜了那幅画像,那是小姐未来得及送出的画像,题字:画皮画骨,难画相思。

苑金子气哉,将狼毫笔一丢,索性不画了。看来她真与琴棋书画无缘了,也与刀枪剑戟无份了,谁让她天生心脏不好,不适合动刀舞枪。

她不知道的是,她早已身骨尽碎,心脉震毁,这颗心脏,不是她的……

【十一】

地狱生死簿后记:

阎王大义灭亲,其次子阎相思化名顾时隽游历人间,与人间一女子情根深重。为免两界大乱,次子阎相思甘愿领罚,剥皮、割肉、折骨、剜心,无魂无魄发配去镇守地府边疆最冷一地,永生永世被剔除出地府,再无重见天日那一天。

【十二】

一粒相思豆,一碗孟婆汤,唯有年逾百岁、享一生平安喜乐之人才能喝。

苦汤配甜豆,是地府厚待之礼。

苑府三小姐一生都得娘家之助,得阿爹与姐姐们宠爱,桃李将至又嫁得一宠她护她的好夫君,来年诞下龙凤胎,儿孝女德,享合家团圆之乐,儿孙满堂又享了天伦之乐。

寿命终了,入地府,无愁无念,饮一孟婆汤又得一相思豆。

殊不知,相思豆乃是阎王次子的血肉提炼而成,被剔除出地府,受尽剥皮、割肉、折骨、剜心之刑,还要守在孟婆汤罐前,瞧着自己心爱之人生生世世享尽平安喜乐,无欲无求饮下一碗孟婆汤,忘却今生,去往来世。

亲眼送心爱之人入轮回转世,只是,自此每一世,都不会再有他的记忆……

可为这一眼,他甘愿交出自身血肉,毁容毒哑,永生永世烂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府,只盼她去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