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遗梦/神神叨叨

【一】

我是个很闲的人。每日要干的活,在清晨天还未亮时就能完成—替牢里的死囚写遗书。

陈国不知从哪一位皇帝起,便有了这项十分仁慈的规定,死囚被处决之前,可由人代笔,留下点念想给家中的亲人朋友。

我从十二岁起,揽下这份差事。

那一年冬,陈国公主便装出游,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她的钱袋,被抓去见官。好在公主心善,又见我年纪小,就说押起来关几天得了,也没挨板子。

在牢里待的几天,每日寅卯相接之时,我都会听见牢门“吱呀”一声,狱卒领着一位书生进来。

书生手中端着一套文房四宝,眉头深锁,步履沉重地往里头走。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书生是来干吗的。

被放出来那日,我赖着没走,跟狱吏毛遂自荐:“我识字,念过学堂,也能给死囚犯代笔,不用给钱,管饭就行。”

我知道,现在代笔不好请,不少读书人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不愿来污秽之地。再者,要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将死之徒,并不是件易事。

我当场给狱吏写下一篇《神女赋》,狱吏答应了。

从此我留在陈国都城最大的监狱当差,整二十年。

这座庞大森严的牢笼有个雅致的名字,叫长亭狱。最深的那层,关着翟国身份最尊贵的人。

今天出门没看皇历,又撞上西街姓郑的媒婆。

她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花,大嘴抹成红屁股噗噗往外放屁:“姚四啊,你屋里被子厚不厚呀?晚上可得把自己捂严实了,要下大雪,别冻着。”

她这是拐着弯埋汰我一个人过日子,没人知冷知热。

我与郑媒婆结下梁子已有多年。她帮人说媒,我从没点过头,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那个人,去了别的国家,娶了别人当新娘。

我放不下他,便一直拖着。拖到现在,三十二岁,连郑媒婆也放弃了,不再上门纠缠,只是走路上碰到免不了要被她损两句。

隔壁杀猪的也曾跟我打听:“姚四你说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有多好,能让你惦记他一辈子?”

我说不出来,于是指指天上的月亮。

流光皎洁,又遥不可及。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每日临睡前在脑海中细细描摹一遍他的样子,把印记加深。可即便这样,还是抵挡不住时间的消磨,他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我不愿忘记他分毫。

他明明说过,他会娶我。

【二】

大概因为昨天见过郑媒婆的缘故,早上爬起来就觉得丧气。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我提着灯笼往监狱去。一路的狂风和雪朝脸上扑,叫人睁不开眼。

一扇扇牢门打开,今天坐在我对面的囚犯是个女子,因毒杀朱家十三条人命而入狱。她戴着手铐脚镣,埋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又好像在哼着什么曲。

我摊开纸,研好墨,提笔问她想要写什么。

她像听不见,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压根不理我。

这样一来,耽误了许久,牢里的那线窗户渐渐开始有光透进来,天快亮了。天亮了,犯人就要被押去菜市场的断头台上行刑。

时间快要来不及,我心里开始有点着急。

虽然女犯人已经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但多少叫人心中忌惮。恰逢老李巡逻,我将他招呼过来:“你过去看看,这女人没半点反应,怕不是疯了?”

老李名叫“李大嘴”,应了他这名,长满横肉的脸上开着一道大口子,上下嘴唇往外翻飞。他说话时口齿不清,听说小时候没少被人笑话,后来便变得不爱张口,性情却凶残起来,是长亭狱中出了名的暴吏。

他走近女囚,先朝她的膝盖骨狠狠地踹了一脚。

没换来什么反应,只是那低低哼唱的歌声,反倒嘹亮起来。我终于听清,她唱的是:“妾身悔作商人妇,妾命当逢薄情夫……”

老李恼怒,揪起她一头糟乱的头发往上一提。

女子突然反抗,死命咬住他的手腕,口中藏好的针扎进老李的血肉中。

我旁观着这场变故,等了等。

等老李瘫软下来,倒在地上。我开始大声喊人。

老李被抬走,但我知道他活不过今日午时了。

雪从昨夜开始下,不曾停过。

走出长亭狱,我看见一只野猫蜷缩在街角冻得瑟瑟发抖,眼睛上都结着霜。这么冷的天,这些年,那个人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没有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

长亭狱共有四层,越往上走,关押的越是重要的犯人。

我从来没去过三层以上,这次可以去体验一把,因为我顶了老李的职。

老李死了。

他待在监狱的时间比我还长,五十多年,几百号狱卒里,只有他才能进入长亭狱的第四重,负责给第四重的犯人送一日三餐。

能接手他的差事,得益于我二十年来经营的好人缘。我跟狱司喝酒时感慨:“最近手头紧,银子不够花。”

他悄悄在桌子底下捂住了钱袋,我又说:“都怪去了趟胭脂阁,买了两盒香粉,那玩意儿真贵。”

“你……你买香粉?”

“最近看别人恩恩爱爱女儿成双,我孤家寡人一个,有点羡慕啊。”

狱司老爷听罢趴桌子上大笑,可我实在听不出哪里好笑了。

笑完之后,他装模作样地安慰我:“也好,也好。姚四啊,你洗干净脸打扮打扮模样也不差,别惦记什么负心汉了。”

他们都知道,我喜欢的人去了别的国家,娶了别人当新娘。

十年前这在长亭狱是件让人津津乐道好嚼舌根的趣事,嚼了十年之后,大概觉得索然无味,才渐渐无人提起。

如今我想嫁人的消息再次传开,想必吃瓜群众也很兴奋,等着看好戏。

果然,狱司说:“你去把老李的活儿领了,每月能多几钱银子,再去买点胭脂水粉。”

【三】

长亭狱的每一层只有一个出口,层层相通。

我去第四层送饭,必须经过二三层。第二层把守铁牢门的人叫张自洲,第三层的叫钱黛。

这两人的身份都很特殊,他们并非狱卒,而是犯人。

张自洲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直到有次他劫走了给陈国太傅的寿礼,在太岁头上动土,终被拿下入狱。

钱黛则是陈国边境出名的恶人,她生得貌美,干的却是经营青楼逼良为娼的下流勾当。当逢乱世,朝廷本是放任不管的,但她野心不小,当年盘算着要把楼里的一位绝色舞姬送去皇帝身边,谁料走漏风声,被宫中正得宠的何贵妃截了胡。

钱黛被何贵妃记恨上,稀里糊涂被关进长亭狱中,这些年没少吃苦,若不老死狱中,恐怕难消贵妃心头之恨。

十年前,在长亭狱发生了陈国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监狱暴动。

因狱卒残暴,囚徒们集体越狱,只有张自洲和钱黛没有逃。

记得那晚我在酒楼喝酒,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清晨照旧去长亭狱帮人代写遗书。站在牢门口,突然低头发现脚下的血蜿蜒流淌,地面都被染红。

那一晚,反抗与镇压的双方死伤惨重。

而张自洲与钱黛却立了一功,他们非但没有逃,甚至帮助狱卒拦截囚犯。

所以事后他们得到了一项特权,变成了单层的守门人。张自洲能在长亭狱的第二层自由活动,第三层则变成了钱黛的地盘。

这两人混得风生水起。

老李生前曾问过他们,那次为什么不逃。

钱黛说,逃不掉,也就那群傻子天真。

语气中全是认命。

我拎着食盒,踏着台阶往上走。

二十年来,不可逾越的距离终于在这一天一步步缩短。

到了第二层,张自洲从里面把牢门打开,他见到我,一点都不惊讶。

到了第三层,钱黛依在门边。即便在长亭狱中,她依旧是最艳丽妖娆的那个,让人容易第一眼看到她。

我从她身边走过,她细细打量我,笑了一声。

“等等。”

她叫住我,两步走过来。

手伸过来时,我下意识地偏头,想要避开。

她拨掉我肩上的一根草屑,又理了理我的头发,绾了一个漂亮的髻。

“好歹是个姑娘家,怎的平日里也不好好打扮打扮?”

“为何要打扮?”

“去见情郎,自然得……”她柔着嗓子唱了一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四】

二十年后,此时此刻,我终于登上长亭狱的第四层。

冰冷的石室中回**着空旷的脚步声,外面呼啸的风声雨声雪声被层层厚重的石砖所阻隔。

满目的黑,让人如临深渊。

我曾经听老李说,即便是三伏天最烈的艳阳日,这里也透不进一丝光亮。

我吹燃火折子,沿路把壁灯一盏盏点亮。

在路的尽头,最后一间牢室中,我看到了他。

瞿国曾经的王。

“阿善……”

四目相对时,他嘴唇一开一合,声音沉哑,近似呢喃,却几乎把我的眼泪叫得掉下来。

在陈国,他们都叫我姚四。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叫姚善。

这是王给我取的名,自我出生时起,我就注定是他的暗卫。

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即便身处牢狱之中二十年,依旧如少年时期那般明朗,像天幕上的星辰一样为人指引方向,不管是我,还是张自洲和钱黛。

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火光微茫中,我听见钱黛的哨声又响了,带着蛊惑一般,钻进人的血液中,和十年前发生暴乱的那天一样。

只是这一次不同,张自洲和钱黛会打开第二层和第三层通道的大门。我们会一起,杀出去。

为了我们共同的王。

鲜血和火光中,守护我们的信仰,遇佛杀佛,遇魔杀魔。

满天的叫喊,好似无边旷野上焚烧的枯草,在生命最后的尽头枯木逢春,变成势不可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