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最冷的时节赶回了王都,大雪覆盖了高低起伏的屋檐,一眼望过去白茫茫一片,而片雪不粘的道路和从远处传来的钟声昭示着这里并不是真的空寂的世界,相反人们的行动迅速而有规律,似乎无意中暗合了王都主人的心意。

现在王都的大部分人还在沉睡,道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是戍卫的兵卒,他们会巡视王都的每一条街道,以便第一时间发现异常情况,并及时做出反应。

我和羲和乔装走在路上,但兵卒们并不会上前盘问,因为我把王族的佩玉挂在腰上,他们看到了只会远远行礼继而走开。

凤凰族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羲和处理了四族的族长,虽然没有将他们处死,但也令他们不得再回凤凰族地。

四族族长之位另选了人暂代,这次凤凰族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作为大族长有责任来王城向兄长详述始末。同时我也看得出来,对于手下四族同时叛乱,她也有些灰心失望,看兄长到时再怎样处理。

对于她而言,也许不在那个位置上会更快活些。

这时天慢慢亮起来,却不是我之前熟悉的煌煌天光,而是有光像雾一般从远处慢慢飘过来,随着这光漫过来,逐渐点亮了整个王都。

光芒所到之处,人们也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涌到大街上,翘首企盼,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和羲和被挤到了路边,正不明所以的时候,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常仪,常仪!”

“常仪”?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我暗自回忆,原来是兄长娶的妻,我的新嫂。

当时还只是信上的一个名字,现在马上就要见到真人,我有些好奇,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兄长亲自求娶。

远处似有银光漫洒,欢呼声也越来越大,从一片银光中走出来一位女子。那女子眉目清淡,初看并不瞩目,再看时却觉得别有韵致,愈品愈浓,以至难忘。

那女子越走越近,似有水汽弥漫,使她的眉眼更显柔和,就像山间水汽润泽过的一株兰花。

她面垂白纱,款款而行,道路两旁的人们纷纷自觉见礼,口称“夫人”,常仪夫人。

“似乎是个温柔如水的人哦。”一旁的羲和开玩笑般地说道。“哦?你看一眼就能知道了?”我问道。

“那是,美人惜美人。”她得意地一笑。

我看着她一身男儿装扮,听着她说的话,不禁一笑。

她微微愣神地看着我,然后低头打量自己,也笑了起来。

“走,我请你喝酒,你之前请了我那么多次,我回请你。”我转身往身后的巷子而去。

“好哇!”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请她喝酒,她的酒量是不错,不过和我相比还差点。

我的酒量都是和兄长一起喝出来的,兄长并不嗜酒,但是发现我喜欢就陪着我喝。

我一个人自斟自饮的时候,喝的并不多,但是和兄长在一起,就想比个高低。可惜兄长似乎无所不能,喝酒也不例外。

我们喝酒自然是在大屋里,有人专门酿好了送上来,但是坐在这种地方喝酒总少了点气氛。于是有几次,我和兄长也乔装出去,在外面的小酒馆里喝了几回。

坐在昏暗的破落酒馆里,就着一点光,听着南来北往的人说着各种奇闻轶事,一不小心就喝得忘了回去。

兄长一本正经地坐着,即使改了装也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寻常之人。

我总是笑他,说他往那儿一坐,就像在大殿议事,看他一眼,酒也变成了白水。

于是他便收敛气势,随着我的样子,喝一口这就着世间风情的酒。我喝一口劝他喝一杯,他也不说破,只是照办。就这样,最后醉倒的竟然还是我,真是不公平。

如今,我把羲和带到了我喜欢的酒铺子前,要了我平时最喜欢喝的酒。

羲和却是个好酒的,要不也不能到处逛酒馆、着红衣、喝烈酒,当着神气的大族长。

她喝起酒来不用人劝,只往嘴里灌,先喝个七八分饱,再看人家开始喝了没,就这样竟然也能在凤凰族内罕逢敌手,可惜她遇上了我。

酒过三巡,羲和趴在桌子上,酒杯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手里拿着酒壶就往嘴里倒。

“嗯,你们王都的酒不如我凤凰的酒,我喝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一个,没有变成两个或者更多呢?”

我好笑地听着她的醉语,心里却想着从凤凰族出来,虽然她表面上不太显露,但我知道她其实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毕竟作为凤凰族的族长,之前羲和走在街上,估计也和刚才看到常仪的场面差不多。

“变成两个又怎么样了?”我故意逗她。

“变成两个我就抢一个藏起来,只有一个我有些下不了手呀。”她嘟囔着说。

“你喝醉了,走吧,我送你去休息。”我摇着头准备去扶她。

“谁喝醉了?我清醒着呢,对了,我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羲和一手推我,另一只手扣着桌子不肯动。

我扶她半天未果,只好重新坐在她对面,无奈问道:“什么话?你说。”

“我……我”她鼓了半天腮帮子,最后来了句,“我谢谢你。”

“不用客气,而且你之前已经说过了。”我对她说。

“嗯?我之前说过了吗?我怎么不记得了?那我再谢你一次。”

“你真是喝醉了,我找个地方送你休息。”“我没醉!你听我跟你说,你想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兄长时的情形吗?”

这我倒是没听她提起过,好吧,估计还有一两分脑子是能用的,且听一听。

见我没打算再劝,羲和又笑眯眯地灌了一口酒:“就知道你喜欢听这个。”

“那还是我刚刚成为大族长的时候……“那时候你兄长刚刚称帝,虽然他天地共主的名头由来已久,但是称帝却迟。就是这样也仍然有一些部族不曾归附,比如我凤凰族;或者是表面上归附,其实心里却并不真正服气的也大有人在。但他还是举行了称帝大典。说起来,在称帝大典上我似乎没有看到你呀,照理说你们兄弟俩长这么像,你要是在场的话,我没有理由记不住的。当时你不在?”

听她一说称帝大典我就回忆起来了,那是我的一大遗憾。

当时我因征战负伤,那段时日正在病中,兄长也将大典日期一再推迟,但是我的病总是不见好,最终称帝大典还是举行了。

其实我是看过的,只是躲在重重帷幔后面。我看着兄长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接受万千族众顶礼膜拜,华丽颂章为他而奏,敬神之仪为他而舞,那一幕我永远也不能忘。

“是的,当时我不在。”

“哦,说起来好笑,在我启程的前夜,黄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非要来见我,跟我说万不能归附帝俊。本来我那次只是先去看看,并没有决定什么。没想到他们那么啰唆,弄得我老半天不能睡觉,实在烦不过我只好答应他们,谁知后来会变成这样。”她的语气又低沉下来。

我正想换个话题,她却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那时我顶着崭新的凤凰族大族长的帽子,摆出煊赫的架势,兴冲冲地跑到这里,准备好好给其他部族,也给你的兄长看看我凤凰族的威风。可是一到地方我却傻了眼。”

“哦,为什么?”我明知故问。“因为你的兄长在浮空大殿外架设了无数空中通道,全凭他一人神力支撑,所有人都必须从神力铺就的通道进场。

“那天来的部族何止千百,所有人从通道进去,无一遗漏。那场面你不亲眼见到就无法想象,就像一株绿萝伸展无数枝蔓从空中垂下再蔓延八方。我自认神力超群,也绝做不到他那样。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真的是上天选定之人,不是我们能比的。”

我听得入神,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令人惊叹的一幕,我自然知道兄长的能力,那还是他称帝之初,他的神力还没有像后来那样耗损。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不由一紧。

羲和还在自顾自地说:“后来大家都进了场,才看见帝俊的模样,果然一副天地共主的模样。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奇怪,但的确是我当时的感觉。

“你的兄长长得是挺好看的,但是坐在那儿,冷冰冰的,一举一动都极合适,开口即是发号施令,没有别的话。我说句不好听的,他就像个假人。可是要说天地共主,估计就是得他那样的人来当,说一句话,下面都噤若寒蝉,莫敢不从。只有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界才能高瞻远瞩、领导群英。所以我也想明白了,我这性子估计是不行的。”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素来知道兄长不苟言笑,但是没想到外人眼中的兄长是这样的。

我想反驳羲和的话,因为我不自禁地回想起他与我相处的时光。兄长似乎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投在了我身上,我一个人尽享他所有的关爱,因为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我这样想着心中又一暖。

“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羲和瞅瞅我的脸色,看着还好,又接着说下去,“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不一样了,那时你趴在我家的房顶上偷偷往里瞧。你说你能想象你哥哥也趴在一个女孩的房顶上往里偷看吗?”

我一愣,确实想象不出兄长这样做的样子。

“是吧,你也想象不出来吧,因为你兄长就不可能这样做,但是你就做了。接着我又拉你去喝酒,你也喝了。说实话,我当时就觉得你兄长顶着那样一张脸,结果像个玉石雕的人,真是可惜了。我又想要是那玉石活泛起来该是什么样的呢,后来我遇到了你,我一下子明白了,就是你这样的。”

说着,她又仰头喝了一口,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不自觉地回避了她的眼光:“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去休息。”我又起身想去扶她。

她摇摇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那天我们一起喝酒,你是不是在想你哥哥?”

我沉吟片刻:“是。”“那你为什么要跑出来?你们吵架了?”羲和大着舌头问,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因为,因为他因我生了病,我觉得对不起他。”我小声说道,对面的羲和没听到,她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