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对小曲说出全部的故事,其实我已经回忆起更多,但那回忆太沉重,沉重到我不愿意想起。我宁愿做那根叫小金的羽毛,也不愿意回忆过去。

但一个人的过去是不会消逝的,就算你刻意去忘掉它,它也会在你稍不留神的时候从时间的空隙里漏出来,然后变成一张网,把你困在中央,令你无法摆脱。

那段时光里,我是金翅鸟族的王子,我是太一。

金翅鸟族是万族之首,我的兄长俊是当之无愧的王者,人们后来称他为帝俊。金翅鸟族自诞生起只应有一位王者,由天地孕育而生,天地的精华也只集中在一人身上,这样至强至尊的存在理应只有一个。

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在我的兄长诞生后,竟然又多出了一个我。

自天地分开,沧海桑田,在山海之间无数的种族、部落为了生存和繁衍相互厮杀,在他们之中诞生了无数的英雄,但没有哪一位比得上我的兄长。

在我的兄长诞生之前,各族的祭司、长老、大巫都收到了冥冥中传来的消息,天地之间将诞生一位万族的共主、乾坤的主宰,而他的原身是一只金翅鸟。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预言就像风一样吹过大荒的每一片土地,没有人知道它是从何处传来的。可是就像是约定好的,一夜之间所有聆听天谕或者妄图窥破天机的人都做了这样一个梦,梦中巨大的金翅鸟降临人世,统一神族,最后把他们都带到天上,君临天下。对于这样的预言,有人相信,有人则半信半疑,直到那一天来临。

如天地的神话要重新描绘一般,漆黑的夜里,有巨大的光球呼啸而至,从大荒最西边的莽莽大山经行长空,到达最东边的东海之滨,点亮所有人的瞳孔,就像预言中说的那样,重塑他们的信仰。随着一声响彻寰宇的鸣叫,巨大的金翅鸟本相显现在半空,随后群鸟咸至,百兽跪服,天地间光明大盛,如鸿蒙初开。

就在大家惊叹之余,没有人注意到有一颗暗星也坠落天际,和那颗光球一起落入尘世,那就是我。

兄长天生神力超群,而我却一丝神力也没有。所以自我降生起,人们对我的议论就没有停过,哪怕我的原身也是一只金翅鸟。

起初我也很沮丧,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兄长的亲弟弟。但兄长却跟我说,我是这世间他唯一的亲人,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还给我起名太一,是至尊之意,表明我的身份尊贵;却给自己取名为俊,意为才智超群之人。

兄长天生为神,通晓各种神通,他试图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这引起了部众更大的非议。但随着兄长越来越强,征服的部族越来越多,表面上的议论声逐渐消失,但我知道,在兄长不在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依然异样。

兄长执掌一族,对外征伐极其迅猛,对敌毫不留情,我们的领地迅速扩张;兄长对内处事极其公允,不偏不倚,虽说有些冷漠无情,但却没有一丝错漏。就算有些事一时看似处理得不妥,但时间最终会证明兄长的正确。他似乎全知全能,再加上那降世时的预言,不久兄长的威名就传遍八方,不少部落诚心前来归顺。

兄长是天生的王者,他惯于发号施令,甚少语重心长。他周围的人对他很是敬畏,与他说话时都不敢直视;在其他人面前,他总是高高在上,面色凛然,但唯独对我不同。

兄长待我一如既往,从未变过。其实我们几乎同时诞生,就因为他比我早了半刻,成了兄长。因为我出生时没有神力,他便十分小心,时时处处照顾着我。

也许是天赋神力,兄长成长迅速,很快便长成了成年的模样,他的心智成熟,能力也一并提高;而我却因为缺少神力,仍是一副少年样貌。所以无论我有什么愿望,他总会尽力去满足我。

我们一起住在部落建造的大屋里,他总是尽量把我带在身旁,就是一时有事不便带着我,也会派人层层保护我,确保我不接触到外面的人。虽然我也是一只金翅鸟,却感觉像是生活在笼子里。

记得有一次,我实在是太想到外面去看看了,看看不一样的人和风景,于是我绕过了守护我的侍卫和服侍我的仆人,因为我十分清楚他们的值守时间。我终于跑出了屋子,奔向渴望已久的世界。我第一次独自看到大地、山川,看到围绕大屋聚集的层层叠叠的部落,看到族人们在山林间狩猎,而与我同样大小的孩子们则在四周疯闹着。眼前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新奇,我从来没有机会这样仔细地看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脸上的表情十分生动,不像那些侍候我的人。

我虽然有些羡慕他们,但并不靠近。我知道兄长把我一个人放在大屋的用意,我要保护好自己免得他忧心,所以我看一眼就满足了。

我看到远处的山上高高地飘扬着金黄的旗帜,迎风展开时能看到上面绣着的金翅鸟,它仿佛无声地庇佑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我在大屋的各个地方都能看到同样的图案,但绣在兄长衣袍上的金翅鸟最为璀璨。每次我看到金翅鸟的图案,都觉得它代表的是兄长,而不是我。

我就是兄长羽翼下的一个普通人,和这里的每个人并无不同。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来不曾用自己是兄长的弟弟这一点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即使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兄长一定会满足我。

作为一个普通人,这次我也只是想亲眼看看兄长护佑下的其他人,看到他们好好地活着,然后回去心安理得地继续做我的普通人,这就够了。

就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冒冒失失地冲到了路中间,睁着一对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显然也是个不经常出门的孩子。她还小小的一团,长得如花骨朵一般。她愣愣地站在路上,看着往来的行人、叫卖的小贩,还有到处跑闹的孩子,渐渐地,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看到她我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偷跑出来有多么不妥,兄长一定担心了,还是早点回去吧。可是看到这小女孩一个人在这,我又有些不放心。

忽然,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子假装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那女孩“哎呀”一声坐到了地上,那男子赶紧去拉,口里连连说着道歉的话,却趁那孩子不备,扯走了她腰间的配饰。

女孩正待叫人,又跑过来一群人,他们同样衣衫破旧,其中一个一把抱起那女孩,说道:“小妹妹不用怕,我们带你去追坏人,把东西给你抢回来。”那女孩已经愣住不知做何反应,眼看就要被那伙人带走。

我跑到他们身前拦住他们,手里举起自己的配饰,说道:“你们想干什么?我把这个给你们,放了她。”

随着我把那枚雕刻着金翅鸟纹的玉佩举起,所有人呼啦一声全部跪倒在地,高呼道:“金翅鸟纹,是族长,是族长的玉!”同时,出来找我的人也发现了我,他们跑到我身边同样跪倒,恭敬地请我回去。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我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个普通人,就算我一丝神力都没有,也注定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回去后,兄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发现之前服侍我的人全部换了,再也没人见过他们,而我也不会再一个人跑出去了。

这一天,哥哥还在大殿内议事,此时的我已经在院子里练了好一会儿箭了。这是我自己找的新消遣,就在院子里拿着弓箭射果子,在兄长每日必经的路上,他每天都能看到。

等到第二十个果子落地后,兄长终于议完事出来了,他见我无聊,居然一反常态地提出带我去打猎。

我们并没有走很久,因为大屋附近就有一片密林,我们边走边说着,很快就到了。这是为数不多的我和兄长单独在一起的时光,他现在越来越忙了,我有时一整天都看不到他。所以此时有这样的机会和他在一起说说话,我很高兴。

他还是照例地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吃穿可好,有什么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情,我就会把身边的事情拣些有趣的告诉他。

其实我的生活很单调,活动的范围也就那么大,可以讲的实在是不多,就算我着力渲染,也不会有趣到哪里去。但是兄长总是很耐心地听我讲,有什么忽略的地方,他还会时不时地问我的感受,好似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他无法陪在我身边的遗憾,以防我在生活上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我喜欢这样和他相处的时光,就这样随意地说着话,什么都不想。有微风从我的发上拂过,又轻快远去,如同我的心情。

正说着,我忽然看见了一只有七彩羽毛的鸟儿站在树梢,那是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鸟。它有长长的尾翼,身上如披织锦,见到有人来,“啾”的一声如一片祥云一样飞远。

兄长也看到了那只鸟,他听我说声“想要”,便准备动手。我连忙拉住他,说自己先试试,如果射下来,就用它的羽毛给兄长做帽子。

那只鸟并没有飞远,一会儿又停在了另一处枝头,歪着脑袋似乎在打量我。

我看准机会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可惜片羽未落,那鸟展翅又飞走了。我并未气馁,而是搭了第二支箭在弓上,准备再试一回。一会儿,那只鸟儿又飞了回来,同时我也听到了从远处树上传来几声稚嫩的“啾啾”声,原来是有雏鸟在此。

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犹豫了。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旁的兄长一把拿过我的箭,“嗖”的一声一箭射出,那只鸟应声而落,摔在地上。它挣扎了两下,不再动弹,远处树梢上的“啾啾”之声急而凄切。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兄长。他的眼眸如水清亮,透出泠泠冷光,问道:“你不是要它的羽毛吗?”我愣了片刻,然后回答他:“是的,谢谢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