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共老水云间

赤帝女弱不胜衣地跪在祭台之上,面色失尽,困住她的天旋锁像在汲取她的灵魂,噬心蛀骨的痛遍布周身。

她知道,到了如今,已经什么都瞒不过古曦了。

那个法器,是用天海之水为修澜量身定做,古曦见到,不仅今日之事她难逃其责,就连三千年前的事也会被连根拔起。

赤帝女突然忆起许多事,想来,实在造化弄人。

不记得是多少个年头前,那时的赤帝女也跟其他小女孩一样,天真烂漫,憧憬着美好而又炙热的爱情,送来拜帖的不计其数,可四海八荒又有谁能入得了南方天宫三公主的眼。

也是那个时候,赤帝女虽待在闺阁中,却常常听人提起一个人——中央天宫的储君,古曦。

他们说这位储君履险如夷能征惯战,说他怀瑾握瑜明德唯馨,可她只是淡雅一笑,道:“他呀,听帝父说我们还曾被指腹为婚,怎奈母妃同时生了我与妹妹两人,正好,这般荒唐的婚姻本公主可不喜欢,不如让妹妹嫁吧。”

鸿钧老祖的生辰上,她终于看到了传说般的古曦,他与鸿钧老祖并肩同行,生来就有睥睨万灵的英姿,淡定自若地接受着诸神的朝拜。

“小小少年正如昆山片玉。”她曾这样赞叹过。

也是那一刻,她骄傲的眼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柔情。

年少的她心高气傲,倘若早些时候见到他,又怎会拒绝那纸上古婚契,让帝父将四妹许给他?若非鸿钧老祖寿诞上的惊鸿一瞥,她怎会对他深情不悔,如此机关算尽。

可她不甘,不甘从三千年前,她知道胥明宫里帝君有个昼夜相伴的修澜开始。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修澜,真是个好名字。

后来,一步错,步步错,从她开口要除去女娃的那一刻,她便注定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了。

洞殿和谈后,漠沙族族长将赤帝女身上的天旋锁撤了下去,古曦拿着铜色彝樽,走至她的面前,审视着她这张温婉贤淑的脸。

那夜修澜的三个问题无一刻不在他脑子里盘桓,让他揣测不定,寝食难安。所有想不通的事,终于明了。

古曦化开一道屏障,隔绝外界,他看着她,沉声问道:“三千年前,胥明宫里的《血梅之源》上卷是你盗走的?”

赤帝女的呼吸轻且短促,声音颤抖着:“帝君,我……”

“东海之时,你的伤早好了,是你掀起的巨浪,利用修澜害死女娃?”古曦继续质问。

“帝君……”赤帝女惶惶不安,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如此说来,当年狐狸也是受你指使故纵异魔重伤修澜?”

赤帝女抖着手拽了他袍裾一角,嘴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血梅之源》上卷现在在哪儿?”古曦睨她一眼。

赤帝女惨白着一张脸,声如蚊蚋:“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当时她生怕被古曦发现,遂并未将书带回桑华宫,而是随便找了个地方销赃,却发现那竹简水火不侵,百折不断,慌乱之下便将其抛至云霄,再无踪影。

古曦冷漠地牵了牵嘴角:“在池溟手上。”

话罢,他一袖甩开她,默立良久,终才冷声命令道:“押入天牢,不入审,不判刑,永世囚禁。”

赤帝女滚珠似的落泪,心如刀绞,凄声道:“帝君为何要如此处决我?是害怕三清殿入审,我会将她的身份说出去?你,就这么护她吗?”

“护她血梅的身份是我作为帝君的责任,至于护她这个人……”古曦回头,目光越过术法,外面四方昂首肃穆的大军前已经没有了修澜的影子,他眉目一落,道,“是我作为她夫君的责任。”

赤帝女面如死灰,却挂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护她吗?呵。

一场战事被古曦帝君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漠沙族缴械投降,可妖族漠沁公主为救赵楚贞修为散尽,下落不明。神界诸神合议后,另封了新的妖皇,由二十四位长老辅佐治理妖界。

待赵楚贞醒来时,他已经回到了皇宫。龙榻下跪了几排文公大臣,一见王上醒来,激动得老泪纵横,可赵楚贞忘了很多事,只记得一件事:“孤的那只猫呢?”

洪公公连忙应道:“王上前些日子昏睡着,老奴便将王上的爱宠留在后院命专人看守,王上可要命人将它送来?”

赵楚贞点了点头,宫女行动也是极快,转眼就将通体曜黑的一只猫抱了过来,那猫一见赵楚贞,四肢一蹬便钻进了他怀里。赵楚贞极爱惜地抚了抚它的额,依然想不起任何事。

漠沁将内丹精元补给他的同时,将他脑海里的一些记忆也一并夺去,她很清楚,有的事记得不过徒添苦恼,不如让他忘了好。

而昔日天宫里门庭若市的芙蕖苑,如今已是无人问津的冷殿,帝妃赤帝女因勾结乱党蓄意伤害帝后而被押入天牢,芙蕖苑一干上下虽然没被发落,但失去了主子,处境便艰难许多。

狐狸一人待在幽冷的空殿,多日寒风扫过,将神殿扫得一片空**寂寥,了无生机。

她抱着赤帝女的琴,落泪击弦,声声凄迷。主子被囚禁,任何人不得见,而狐狸作为满手沾满罪孽的灵宠,只能终日惶惶不安,猜测着什么时候会有什么处罚等待着她。

越这样想着,她心中越是瑟瑟,回头看见九天娘娘的那件战袍还剩着一些天海之水,忆起那日赤帝女前往妖界说过的话。

她说:“天宫是我的嫁妆,古曦是我的夫君,我若得不到,便将一切都毁尽。”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冥火散着幽幽的光,池溟失去心腹之后,夺取天海之心的谋划,便艰难许多。幻渊坤虽已修补好,但如何再拿一次修澜,成了他多日来思不得法的心事。

正愁苦着,他突然听说有一神界来的仙兽能助他完成大业,便忙不迭地将神兽叫到了大殿之中。

凹陷的褐瞳审视着有些眼熟的女子,池溟在心中掂量着,突然灵光一现,不是上次东海被他重伤的狐狸又是哪个?

也就是说……池溟连忙将满殿魔卫魔女遣退下去,眯着深壑般的眼:“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狐狸谨小慎微,对上次他出手伤她一事还心有余悸,怯道:“小狐能助魔尊得到天海之心。”

池溟正愁计无所出,一听她这话,立刻站起。狐狸见他如此过激反应,想必对她所言很感兴趣,便也有了几分底气:“但尊上完成大业后,可允小仙两件事?”

她未开口,池溟就猜到几分:“第一件是救赤帝女?第二件呢?”

“帝君薄情,误我主子终身,现竟将她关押天牢,可怜我主子自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苦?”狐狸心底戚戚然,顿了顿,又道,“他二人,不能留。”

对于赤帝女入狱一事,诸神猜测不定,每日朝堂皆是一片争执,有说为顾忌神族颜面,不宜大肆传扬的,也有说赤帝女素来温婉,此次不明不白入狱必有冤情的。

但古曦对此却不置一词,仿佛此事在他心中已有定案,没有寰转的余地。

回至寝宫,银丝绲边的长靴在门槛处顿停,与她日夜相处的短短数月时光在他这漫长的一生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可是那短短数月在他心中,早已胜过千年万年。

习惯了听她一曲长笛,奏尽繁华,看她亭亭站立,风迎于袖。

习惯了低头索求一吻,拥她入怀,看她明眸氤氲,不胜娇羞。

须臾,古曦才推开门,殿中灯火如昼,却无人为他等候。

她会在哪儿?

心头一动,他转身急急离了天宫。

蔚蓝的东海无边无垠,而修澜躺在一隅寒川之上,看着每日的晨曦割破天际,看着每日的海水湮灭落阳,她已不知在这里待了多少时日了。

“以后再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他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这样深刻,可是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重新开始?谈何容易。”修澜望着啾啾鸣啼的青鸟轻声喃语,“我是不是很没用?”

当然没有答案的。

如果女娃还能应她的话,女娃一定会说“曦哥哥是三姐的,对曦哥哥动歪心思的,一人一碗七月兰”的吧?

“呵……你一定会这样答,对不对?可是他们却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最敬爱的甚至到死都在维护她声誉的那人可曾来探过你一次?”风穿裳,人断肠,修澜揪着胸前的衣襟兀自低语。

“修澜……”

修澜睁开眼,清澈的天海轻柔地流淌,碧空如洗,青丝裙纱在寒冰上铺开。她微微偏过头,只见突然出现的古曦眼睫里蕴含了几分暗泽,他情意绵绵道:“我找了你很久,我早该想到这儿的。”

修澜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转身便欲走,他却突然抓住她,声音轻轻颤抖:“你还会回来吗?”

修澜仰头用力地吸了一口咸咸的海风,压下了心底隐隐的挣扎。挣开了他的手,修澜淡然道:“立后大典因小神缺席半日帝君便一人办了,今次回去,废后事宜也劳帝君自己操持,从此,你我各不相欠。”

“修澜……”

“别再来打扰我。”

寒彻入骨的声音像是利刃斩断了最后的温情,他知道,她经得起千转百回,却容不得一点质疑,是他没有信她。

兜兜转转,又只剩自己一人了,修澜想,或许该重新觅个谁也找不到的好地方。

往后没有了帝后的身份,再入天海就难了,修澜略略思忖,还是决定去与擎瑜作个别。

菩提叠嶂比以往要结实得多,修澜方踏进去,早有所察觉的擎瑜已等在她面前。

擎瑜眼底似有波光流转,他冲修澜明媚一笑,道:“初识你还无官无职,现如今已是帝后,这可谓平步青云啊,还以为你在高位待得如痴如醉,早早忘了我这故交好友。”

修澜勉强攒出一个笑容,将两壶浊酒往他面前一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确实是穷途末路了,才想起你这酒肉朋友。”

擎瑜立刻提起幸灾乐祸的兴致追问道:“穷途末路?什么意思?”

修澜莞尔一笑,到了昔日那间青玉雕琢的玲珑居室,找了个位置坐下,擎瑜幻出酒杯来,将酒汩汩倒入杯中。

“我要走了。”悠悠**漾在杯中的酒,倒映着修澜平静无波的脸色。

擎瑜蹙蹙眉,瞟了瞟修澜,一脸不悦道:“酒都没开始喝,你就要走了?说是来看我,一点诚意都没有,实在令人寒心啊!”

修澜沉默了一会儿,才徐徐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帝后了,自然不能再来天海找你喝酒,今日这遭,算是与你道别。”

一席话,不需推敲而出,让擎瑜蓦地震住:“古曦他弃了你?”

修澜一碗酒下肚,没回答。

“他虽心里没你,终归一直护着你,其实他身为帝君,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算是……”擎瑜看她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小心问道,“那你心里可有他?”

见修澜还是埋头饮酒,擎瑜顿时想给自己一鞭子,问什么不好,偏偏问这个!他立刻转移话题道:“不就是伤个情嘛,没必要搞得这么伤春悲秋的……”

“我也时时问自己,我心里可有他……”

擎瑜正觉气氛怪异时,修澜却忽然牵出一个惆怅的笑,开口道:“不,是我何时心里开始有他的,那时候,我究竟是把他当作我的依赖,还是把喜欢他当成了一种习惯,我也不清楚。后来,我才明白,哪怕我恨他入骨,决意执剑杀他,我都愿陪他共赴黄泉,同他待在一处。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心意了吧。”

擎瑜怔了怔,定睛瞧了她半晌,却无言语。

日头过半,上好的琼酿修澜默默畅饮,擎瑜静静陪她,但擎瑜极少饮酒,不过半壶,便已脸泛红潮。

修澜踏着轻柔无比的云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天海之境。

从来到这世间的孑然一身,到三千年后的一无所有……修澜失笑,她这一生真是失败得彻底,可她告诉自己,古往今来,从没有哪个生灵用三千年就能荣升天神的。

这是代价。

暗暗想得出神,修澜下定决心,正欲捏诀离开,一个彝樽突然风驰云卷直面袭来,她一惊,旋身险险避开,彝樽刺溜一声划出一阵疾风蹿到修澜上方。

修澜的弱处是水,但见那彝樽微微一倾溢出水幔,她立刻将长剑化回玉笛,盛光一绽直击樽脚,四周浓雾翻滚,风鸣如雷。

却在玉笛触碰水幔的那一刻,雷霆之势顷刻熄灭,玉笛掉落修澜手中,彝樽泄水成瀑,瀑分流成笼,罩住修澜。

池溟见修澜已被困住,这才不慌不忙地从迷障中缓缓飘了出来,眼中蓄起精锐而胜利的光泽。

修澜半分术法也使不出,诚然这个彝樽是普通的彝樽,可这水却是天海之水,修澜无法捏诀遁身,又不能似常人那般穿水而过,因为一旦她触及水帘,流水便立刻凝成坚冰,如同作茧自缚。

如此精密之作,就像为她量身定做。

狐狸跟在池溟后面,一脸轻蔑地看着修澜:“当年瑶台你大难不死,无生崖竟也侥幸活了下来,今日,且看你如何应对?”

水牢里,修澜束手无策,而此时此刻,神志迷糊的擎瑜察觉菩提叠嶂的异动,捏了个诀,竟是醉醺醺地出现在池溟面前,几个回合便被池溟祭出的幻渊坤捆住。

因为修澜,前赴后继的天海凶兽全部冻成冰雕,方一跃入天海,池溟便将连着云岸的三尺寒冰断开,他看着渐远的云岸和无限向天海之心蔓延的寒冰,笑得踌躇满志。

擎瑜用神力化开酒劲儿,待清醒了,却始终破不开这被魂泽加固的幻渊坤,而眼前寒冰被断,谁能阻止池溟?

三十六重天离天海很近,从无风霜雨雪。只是今夜,老有极寒的风阵阵刮过。

常常约出来赏夜散心的几位神君都打道回府,将门窗关了严实,在屋中闲聊叙话。外面突然传来小仙官们的惊呼声,几人心下好奇,纷纷闻声出去察看。

殿门打开,忽地一股寒风袭来,一个寒战后,几位资历高深的老神都不由得被眼前景象震住。

紫晟殿的仙官仙婢自是比其他地方的端重些,生怕惊动帝君,压在喉咙里的惊呼声闹出的动静不大,却还是惊动了里屋一直坐立难安的古曦。

寒风连同那些不知是因何缘故发出的诧异声从窗牖涌进来,吹得案桌下的书纸哗哗作响。

这风中似有冷梅淡淡的香。夜幕微微泛蓝,仙婢的手伸进外面的夜色中,有冰凉的东西如羽毛般覆在手背,仙婢定睛一看,当场怔住。

“怎么了?”古曦见她神色异常。

仙婢将手从夜色中收回来,摊开,惊诧道:“雪?神界……下雪了?”

笔尖下的墨大颗滴落,烦躁了一晚的心突然沉寂下来,古曦一个幻术移至门外,漫天的大雪扑面而至。

大片的雪花从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降临,下得凌乱张狂,一层复一层,落满古曦的肩。

古曦举目,大雪纷飞,天海的星再不是有条不紊地游走,而是成了一片静止的星河。

猛然意识到什么,可待他和诸神赶至天海云岸,眼前豢养着万千凶兽的天海已成了一片无望的冰原。

天海之心,不知所终。

古曦子夜的黑瞳里那一川冰湖仿佛要融化成水,从木滞生硬的眼眶中溢出来,解除幻渊坤后,他便一手抵住擎瑜的衣襟,颤着低沉的音:“修澜呢?”

大雪吸纳着万物的声音,擎瑜垂目:“被池溟带走了。”

天海之心被夺,六界人心惶惶,魑魅魍魉群起附庸池溟,神界大雪不止,不过数日,五宫连成一片雪域,神宫结界的银河皆被霜雪冻结,无法缔结跨界之雷,天地秩序沦为废纸,五宫生灵混乱一片,趁乱暴起的势力各种杀掠抢夺。

神界议会,尚未有一个定论,神界信使已经一个个兵荒马乱般接踵而来:

“池溟一夜间**平北海和九幽冥界。”

“冥界恶灵全部追随池溟。”

“池溟自诩尊帝,说是明日便要攻上神界,重建天地秩序。”

“什么?”西方白帝瞠目结舌,猝然站起,又霍然跌坐下去。

翌日,大军阵前的池溟,无惧地扫视着前面的天将,以及天将身后那些不自量力的生灵,便是曾在洪荒凶兽中摸爬滚打长大的渡渡见了这场面也不由得往子捷身后一缩再缩,而池溟精锐的目光最终停在与他对峙的古曦身上。

古曦从未惧过什么,可是这一刻,他心慌到了极点:“修澜呢?”

池溟无所谓地笑了笑:“天海之心本尊已经得到,还留着她做什么?”

神界的大雪依旧疯狂地吞噬着每一片瓦,每一寸云,而万物却是归栖般的沉静,仿佛惊涛骇浪前的风平浪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渡渡,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扑过去,一副欲与池溟决一死战的样子。子捷还来不及拦下她,只见池溟披风轻扬,排出一阵强大的气泽直直将渡渡劈退数尺,连同她身后若干仙使纷纷震开。然而那气泽未散,聚拢又是一击,子捷见状,双翅一展,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已受重伤的渡渡。

渡渡双目血红,那一霎,听得一声铮铮有力的凤凰鸣叫后,天地间便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音。

子捷断翼,宛如箭矢一样,直坠云端,渡渡遁入云海,疯了似的追了下去。

那一场战局,史神司君在名册上率先画去的便是子捷和渡渡的名字。而神界战后退守两宫,大创,堪堪打平。

可是这一切,修澜都不得而知,她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

其间狐狸来见过她一次,修澜问狐狸:“池溟如若成为尊帝,你又能得到什么?”

狐狸似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好笑,嗤道:“自然是让公主重获自由。”

“然后呢?”

届时天地乱了秩序,池溟也断不会放过神界的任何生灵……狐狸愣了愣,迟疑了一下,方才道:“不助他,我与公主再无重逢之日;助他,或许什么都得不到,但是你们却失去了一切。”

修澜心头有些震怒,冷笑道:“你从来都是对他人唯命是从,依附他人而活,却从不知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何其可悲。”

“你如此这般境遇,还与我说理,若非神界尚未攻下,魔尊留你些许用处,我早早便取了你的性命。”

狐狸话罢,愤然离去。

修澜略略舒了口气,她被关押在此,外面情况不得而知,池溟得到天海之心理应将她除之,可他没有杀她。修澜想来天海之心固然厉害,兴许池溟未能全然参透天海之心的焚天神力,如今他攻不下神界,自己就是他钳制古曦的筹码。

只要池溟留她一日,就说明神界尚在,他也无虞……

如是想着,她多被困一天,外面的世界也就安然一天。

这算不算与天地共存亡?修澜失笑,心底却是空落不已,看着石岩罅隙处透进来的光束,不知是外面出太阳了,还是石壁后燃起的烛火,只觉那光束里跳动着白色的尘埃,就像她的心一样,飘浮不定,惶惶不安。

忽然有一片软烟罗的衣角遮住那角落里唯一的光,修澜抬目,只见狐狸眼睛流光溢彩,轻蔑地看着她,嘴角还有未尽的笑意。

自从上次狐狸愤然离去,就很少再来了。

狐狸问:“三千年的事,公主在天牢给过你一个说辞,如今我想再与你说一个,你听不听?”

修澜目光幽冷,默不作声。

狐狸却是兴致极好,玩着胸前的发,悠然道:“当年瑶台之案,若非古曦帝君拿出了裂天兕亲自为公主养伤,赤帝怎可能消气,饶你一命?不过公主也算别有收获,裂天兕的角骨若无能与之抗衡的灵力助其服用便会被反噬化为灰烬,且七七四十九日不可断饮,如此公主竟阴错阳差换来了与帝君单独共处的两个月时间。大闹琼华宫是公主命我做的,那些传言也是公主放出去的,目的就是逼你去桑华宫,你果然来得很快……”

这些修澜早已猜到七八分,再听她说一遍也无所动容,而狐狸却清了清嗓子,柔荑拂上喉结,发出一个低沉的男音,修澜这才回头诧异地看向她,这个像极了古曦的声音正是当初在桑华宫听过的。

“还记得你听到这个声音落荒而逃的情形吗?”狐狸笑出了声,半晌,又才继续问道,“你可知魔界圣女,甄烁?”

狐狸说的这桩事已过去整整九千年,那时六界混乱,战火不休,一些古书籍上着墨最多的就是神魔一战。

当时甄烁乃魔界战神,在战场上对古曦帝君一见钟情,那一战魔界自是败了。战停后,甄烁几番**心声而不得帝君回应。

古曦虚岁不足三百便登帝位,而那时的甄烁脱下战袍穿起绫罗绸缎的花间裙也是六界数一数二的美人。

可这战场上下来的美人也是不拘小节的烈女子,当即站上神魔之井逼古曦做出选择,要么娶了她,要么她殉身神井,让人界与神界永远不能相通。

可是那一天,古曦并没有出现,甄烁不堪受辱跳下去后让池溟救了。池溟用血肉之躯为她炼药,四肢俱废,可惜再好的药救不活一颗一心求死的心。

池溟没办法,只能放下魔尊的身段去求见古曦,而古曦却去了北冥寒界,回来遍体伤痕,像缕游魂飘落在紫晟殿,昏迷了九十多天,待他醒来时,甄烁已死。

“公主容不下你,池溟焉能容得下古曦?”狐狸又轻声道,“前几日神界一场大战,子捷断翼与渡渡不知所终,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狐狸话毕,修澜的脸色已震至煞白一片,身体僵如塑泥,被风一吹,便能轰然坍塌一地般。

她看着狐狸越发得意的脸色,最恨的不过是她们为了自己的私欲轻而易举地毁掉别人的一切。

一股气流直冲天灵盖,修澜惯性祭出腰间玉笛,可玉笛方到指尖,却无法引动灵力,适才忆起自己被困的无可奈何。

狐狸尚未来得及嘲笑她不自量力的行为,便被突如其来的神力直直击退,一足方垫着石子站稳,接着一道异光从她体肤下迸裂开来,她很清楚,那是内丹精元破碎的样子。

她抬头,对尘世最后一瞬的记忆是一轮孤月的光华。

可这里是九层地牢,何处来的月华?哦,原来是擎瑜星君的衣袍……

四面光色依稀,擎瑜端立在一石崖上,目光透着惊喜之色,朝悬空而困于水牢之中的修澜移了几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修澜看见他眼中有一抹水光闪过,他忽地笑道:“那鼠妖,诚不欺我。”

池溟招兵买马,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妖界,小舒等妖自然而然归顺了池溟。小舒虽不是个深明大义的妖,却也不是恩将仇报之徒,幽州城一事,是修澜的宽恕才让他们能重返妖界,漠沙族一事也是修澜调兵平息妖界内乱,这些恩情他一直记在心上,从不曾忘。

知道修澜被困于此,想来便是报答的时候,可是神界乱成一锅粥,别无他法的他想起了天海的擎瑜星君。

神界大雪,是血梅再世的征兆,加之池溟之言,外界尚未被修澜乃是血梅一事所憾,中央天宫帝后的死讯就已传遍五宫六界。

那时候,擎瑜对此也深以为然,直到小舒冒死找上天海……

“方才……狐狸所言,可是真的?”修澜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擎瑜正施法为她解开彝樽的手一顿,他自然知道她问的什么,可眼睛却不敢看她,点了点头:“子捷为了救渡渡,没能承下池溟的那一掌。”

“古曦呢?”

“他当时被池溟绊住了,所以也没能……”

修澜合目,只觉心脏被人狠狠地揪成一团,她打断他道:“我是问……”

“只是轻伤。”擎瑜这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沉静地答道。

困着修澜的牢笼连加数层封印,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在外面放风的小舒等得有些焦急,从石壁外探进半个头,说话时嘴边两撇青髯飞速扭动,小声催促道:“二位天神,还请抓紧时间,我底下的小妖们已经将逃生的路子凿好,解开牢笼后可以避开外面把守的重兵直接出去。”

方说及此,只听外面冗长的石道中传来一阵兵荒马乱般的声音,术法的震动声、生灵的求救声,还有幼鼠吱吱吱的声音瞬间灌满了这寂静的溶洞。

三人顿时惊住,小舒暗叫不好,转身回看,却不过这一错愣间,一道罡劲的力迎面扑过来,同小舒一起被砸在地面上的还有外面那些放风的小妖灵。

适才还生龙活虎的妖灵们不过弹指间便横七竖八地躺了满满一地,而其中大多数与修澜不过是在幽州城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乍开的气流就像滚烫的潮水铺开,就连悬空的修澜也倏然被震开,仿佛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钩子将她用力扯去,不过一个天旋地转,修澜便很轻巧地冲破了禁锢她的牢笼。

她穿水而过,周身淋漓。

可她什么也没想,擎瑜重伤倒在一片旖旎的色彩中,那色彩似烧出的岩浆还有白雾氤氲,修澜疾步跌过去,裙纱上的水泽溅了擎瑜一身。

擎瑜脸色痛苦,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初,他压制着伤口的剧痛道:“早知你……”

他突然猛咳了几声,修澜慌了,正欲为他疏通经络,却被擎瑜一个挥袖推开。

修澜让开的位置,全是擎瑜大口大口吐出的血。

“今日八荒魔人聚集神界,擎瑜星君却不在神界与那群冥顽不灵的神并肩作战,来我这阎罗殿作甚?”

池溟未带左右侍从,冷冽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情景,蓄起深不可测的幽光,道:“血梅竟不惧水了?”池溟狂笑,“幸好上苍眷我,先一步得到了天海之心。”

修澜未理他,擎瑜似乎咳不动了,他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修澜竟牵出一个笑来,道:“修澜,恭喜,你有孕了。”

毫无征兆的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修澜耳边,接着是整个世界的寂静蜂拥袭来。

她有孕了?

薄薄的一层水泽在体肤上流淌,原来水是这种感觉,轻柔透凉,很是舒服。修澜低头,看着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小腹,可那里面已经不知何时住了一个隔绝着外界的混乱,躲在里面悄悄成长的小生命。

可是她却不知道这个小生命来得是巧还是不巧?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擎瑜的声音很小,听得出来他周天已乱,气息不稳,可他眸中却突然亮起了点点星火,他说:“我去封他命门,你趁机移花接木夺取天海之心。”

修澜怔住,却还不等她道出“不行”时,擎瑜似已知她心中所想,又苦笑道:“修澜,你不是一个小气的女子。”

这句话像风一样刮过修澜的耳朵,待她反应过来时,擎瑜已如光矢般飞身而去。

封命门,那是以灵祭灵,同玉石俱焚无甚区别。

不!

不能……

可是又能怎样?

她既不能在一旁无动于衷让擎瑜枉送性命,又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擎瑜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别无选择,修澜指尖玉笛一引,溶洞平地起风。

池溟错愣间,只见眼前红梅白雪交替而现,命门已被擎瑜所封,电光石火间修澜如疾影划过眼前,在他灵力最为薄弱之时,趁机夺取了命门间蕴藏的焚天之力,他就如泄气的皮球一样轰然倒地。

修澜却只听得轰然一声,擎瑜与池溟撞击的术法在这昏暗的世界烧成一团火,那刺眼的光将擎瑜身上的月华之色一点点地吞没干净……

修澜扑过去,什么也没有抓到,只看见池溟一双黝黑的瞳不敢置信地盯着被神光护体的她,说了句:“这不可能。”随后便同擎瑜的神体一道随风尽散。

白光乍开,那光灭了,世界也跟着暗了,那人那笑都不见了……修澜心底像卡了根刺,吞不下吐不出……

擎瑜死了。

修澜看着经脉中肉眼可见的灵力,她才知擎瑜的用心良苦。

其实他早知移花接木可以与天海之心合为一体,但是他却不知这灵力过于雄厚,这样毁天灭地的灵力突然灌进修澜体内,就会像一泓混浊的水在她身体内四处逃窜,撞得修澜头疼欲裂,周天全乱……

而此刻的天镜,数不尽的恶灵如约破云而来,等着拥有天海之心的人带领他们开创新纪元。

两军对峙,黑白鲜明。

众魔人捋臂张拳蠢蠢欲动,但是发起这场战局的池溟却迟迟未现身,对面是神界之人,没有池溟下令他们尚不敢轻举妄动。

神殿之中急性子的青帝负着手来回踱步,焦头烂额:“这群小喽啰聚多年怨气而生,杀气腾腾,已是难以招架,若那池溟来了,天海之心的焚天之力又有谁能与之抗衡?”

北方天宫已失守的玄帝颛顼幽幽长叹:“无人能战,这一仗神界必败。”

“那血梅一物我也还是在一些古籍中见过,以为是书写者道听途说随手写的,岂料却是真的存在。”

“这个血梅老朽倒是略知一二。”一个见多了世面的老者颇为沉得住气,不似诸神那样急不可耐,反而不缓不急地娓娓道来,“说是当年鸿钧老祖为了六界安危用幻渊坤将天地间所有的血梅化作人族。从此生老病死再无血梅特性,至于帝后……”说到这儿,老者抬眸看了看古曦,掩了掩嘴没再说下去。

诸神心底都明亮,只那心直口快的廉直大将不懂察言观色,愤然接话道:“帝后身为血梅,我们却浑然不知,如今帝后殉身了,天海之心也没了,一切都毁了吧。”

青帝的小妹楼兰公主拽着裙裾瞅了瞅古曦也跟着说着酸话:“当初帝后进入天海必是蓄意为之,后不知古曦帝君怎么想的,非得立她为后。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将她押上那荒寂星,一了百了,哪有这许多事。”

“不得无礼。”青帝怒斥了一声。

“我说得又不是不对!”楼兰公主不依不饶,“依着星君所言,那血梅本就是危害世间之物,连鸿钧老祖这般仁慈之人都要对其赶尽杀绝……”

“啪——”

神殿上方传来茶具碎地的声音,可古曦神情清淡,就像他刻意打翻的茶杯一样无波无澜,轻声命令:“重斟。”

一旁仙婢应声照做,但满殿却再无人敢言。

又是良久,外面的躁动已经传进了神殿,古曦又问道:“局可布好了?”

天昊出列一五一十地禀道:“西南角,北兵部皆是炙火所炼玄箭;混沌钟、盘古幡、九黎壶和玲珑塔由其主坐定四方,七万甲士攻前,诸神为后,各路散神相辅之,上下天界由天机镜罩住。如此一来,那些邪祟之物胆敢踏进结界一步,便会在顷刻间化作齑粉,只是……”

“池溟?”

古曦挑了挑眉,道:“池溟尚未与天海之心合为一体,神界姑且能与之一战。”

“是。”

诸神见古曦已完全做好准备,脸上全然没有那日听闻帝后殒身、见子捷断翼时的痛色,反而镇静自若,也都纷纷不由得放心些。

可他们却不知道,古曦沉静的脸色下,是背水一战的决心。

胜了,他会寻遍八荒六合,找到让修澜重生的方法。若找不到,就如这仗败了般,神体羽化,从此神界与他何干?九幽冥界、黄泉路上形形色色的灵魂何其多,他总是能找到她的。

“外面怎么突然安静了?”一神君忽然问道。

诸神方警惕起来,一仙官急急进来,大难当前,但五帝之前却还是不敢失了礼数,正行礼跪拜,青帝已急不可耐地大步跨到他跟前:“池溟来了?”

小仙官却连连摇头:“不是,是帝后。”

“哪个帝后?”殿中诸神往上一望,只见三方帝后或面容典雅,或惴惴不安皆端坐在神位的珠帘后。

话戛然而止,后知后觉的青帝这才将目光同诸神一道投向了古曦。

而此刻外面,黑压压的魔人乍开一条道来,修澜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周身神泽强大到让人无法靠近。

众灵一头雾水,却也知道,萦绕在修澜身上的是天海之心的力量,就连古曦出来见到修澜那一刻,也不由得木滞了片刻。

修澜一点都没变,一头青丝垂下,一袭流袖绸纱,远山黛眉间,皆是桀骜之色。古曦见她提步正要越过结界,他心口一紧,突然叱咤道:“站住!”

修澜果然停下,蹙眉看着他。古曦知道那是询问的意思,但他来不及解释,因他知道,她一旦踏破那层结界势必触动事先备好的神器。岂料这时,云间一双钴蓝的羽翅破云而现,被称为鸟族耻辱的渡渡终于在这一天光宗耀祖了一回,不仅在失踪的这几日在绝境中展开了双翅,且还将鸟族最骄傲的凤凰驼在了背上,双双回归神界。

渡渡见到修澜喜极而泣,一声“主子”唤得惊天动地,而修澜也忘形地往前准备接住朝她风风火火奔来的渡渡,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又有一个彝樽朝她直直飞来,漫开的水牢迫使修澜停下了脚步,更万万想不到,祭出彝樽的是古曦。

渡渡也被他用术法拦住,怎么都挣脱不开。

可修澜不同,修澜再不惧水了,这水牢于她而言自是再无作用,可她却还是迈不开脚步,似被莫名的东西紧紧缠绕,捆得她浑身都疼了起来,从不曾这样疼过,比方才在九层地牢独自承受焚天之力的反噬之痛还要重千百倍。可她只静静看着他,从口中吐出的还是三千年前在瑶台之时问出的那两个字:“为何?”

楼兰公主抢话嘀咕道:“我就说吧,什么池溟尚未与天海之心合二为一,这天海之心分明是叫她夺了,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段一边坐上了帝后之位,另一边又与擎瑜星君牵扯不清,怕是早就蓄谋已久。”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像这漫天的大雪一样轻轻地覆盖着大军,又轻轻地落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修澜似觉得好笑:“你莫不是信她所言?”

古曦注意着她足间与结界的方寸之距,正准备说什么,修澜已冷冷地笑出了声,截住他的话头:“我与四公主不过主仆之谊,可她既用了我就从不曾疑过我;我与一群小妖不过结一面善缘,他们却因点滴之恩以性命救我;我与擎瑜星君不过萍水相逢,他却为我一次次伸以援手直至魂飞魄散。唯有你,天上地下我最信的便是你,可唯有你,从不曾信过我。”

诸神的注意力皆放在了“擎瑜星君魂飞魄散”这一消息上,宛如平地惊雷让众灵怔住,而修澜却只是仰头,一滴泪慢慢滑过眼角,落在地上时凝成了寒冰。

修澜话罢,转身而去。古曦神情难喻,看着她远离那一道结界,却又一步轻巧地踏过了水帘,他眉头猛然蹙起,心里仿佛有一点火星如逢春风般猛地燃烧起来。

众魔人见修澜背离神界,心中甚是得意,想来正如那楼兰公主所言了,现如今神界已经退守两宫,如此不堪一击,此时不攻,便再无翻身之日。

穿水而过的窒息感再一次加深了修澜伤口的疼痛,她再也没有回头,只是余光中,如山如海的魔人运风成术,不过须臾间,天地失色,神界七万甲士与魑魅魍魉宛如势不可当的洪流冲击,生死一瞬,眨眼便是湮灭。

修澜想恍若未见,可她还是在刀光剑影中很轻易地捕捉到古曦身轻如燕的身影,除此外,她还听到渡渡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地喊她……

修澜终于停下,依旧不曾回头,只是转动指尖,漫天鹅毛大雪转眼就是夺命的利刃,身后嗜血成性的魔人魂飞者、魄散者不计其数……

待这一切平息,世界只剩漫天大雪依旧。

反上神界的妖邪被一一处置了,天海逐渐融化,神界大雪停了,可这一场冰封,五宫界线的银河再无跨界之雷,神界五宫得以合为一体,古曦几乎是众望所归,成为第一任天帝。

可他守住了六界却没有守住修澜。

如今修澜血梅的身份已经是世人皆知之事,他又重新翻了当年四公主女娃的案子。

坤阳神殿下,赤帝女终于万念俱灰,接受着诸神各种惊诧鄙夷的眼神,其所问所答与那日在妖界无甚区别。三清殿一笔定案,她被人押上圮绝六界的荒寂星之时,又忽地冷冷笑了两声,问道:“事已至此,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帝君。”

她抬目看着古曦:“她分明从无生崖跳了下去,为何会活着回来?”

古曦浓眉轻轻一拧,却没再答她。

而她似是已经猜到什么,还能为何?总归是古曦想了法子,保着她罢了。

这一刻,赤帝女发现,她后悔了。现下她竟是如此地想念着一个人,那个人眼里总是流光溢彩,声音清脆如铃,那个人总是傻乎乎地将自己最好的都给她,不管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都乐颠颠地往桑华宫跑,可是她却舍弃了那个人,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人。

“四妹……”赤帝女喃喃唤了声,三千年未曾唤过这两个字,竟觉有些生疏了。

神界早朝,人界又已入了夜。

八街九陌的大胤都城在夜里,街道十里红装,软红香土,迎来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重新修葺过的城池焕然一新,修澜看着河里浮浮沉沉的花灯,又看着水镜里面的自己,仿若做了一场梦。

她将手放进湖中,碧波**漾,夜里凉凉的水在指尖下比渡渡的绒毛还让人舒服。

想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修澜又点了一盘西域的葡萄干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岂料,老人所言却是天海凶兽误闯凡界一事:“……就在世人束手无策之时,八月的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身缚长纱的女子自天而来,转袖翩飞间,凶兽顷刻便被风雪凝结,却在众人低头参拜的瞬间,神女与凶兽消失得杳无踪迹……”

修澜觉得他讲得好生无趣,便半路跑了场,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看那盘还没吃完的葡萄干深表惋惜。

茶肆旁边便是怡春院,所谓怡春园,无非是商贾官家交易、文人们听曲吟诗、浪子们寻欢作乐之地……总而言之,是个趣味横生的地方。

只是里面声乐呕哑啁哳实在难听,修澜一时技痒,很轻松地就找老鸨借来了个席位,笛音响起,叫人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这一天老鸨得了不少收益,于是在她的苦苦哀求下,修澜答应做这儿的笛手。修澜觉得这里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很多有趣的人,倒是桩划算的买卖,可她心里清楚,只是因为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罢了。

几日下来,老鸨待她极好,好到无微不至,一见到她就跟见到白花花的银票似的眉开眼笑。修澜看着她,真觉得有时候能在这长脸上长着一颗黑痣、涂着红唇谄媚至极的女人身上,找到渡渡的影子。

不知道渡渡知道后会不会不开心?

子捷曾承诺过渡渡,待她会飞翔时便会娶她为妻,想来子捷应该不会是像他主子那样食言的人吧。这个傻姑娘啊,真是不叫人省心……修澜奏着平调的曲子,想起了很多曾经只有自己和渡渡两人时的趣事,不由得曲调也欢快了些。

修澜一曲作罢,窄袖蓝袍的玉面书生已在帷幔外微微失礼,颔首而立:“姑娘笛音传遍大胤,小生慕名而来,略识音律,可否向姑娘请教一二?”

如此熟悉的谈吐举止,修澜不用拨开帷帐也知晓是赵楚贞,可是他似乎已经不再记得修澜,不过他怀里的猫记得。

只听赵楚贞方说完,那灵猫已从他怀里“噗”的一声蹿进来爬到修澜的身上。

“终于你还是做了他的宠物。”修澜摸着它耳边的绒毛,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人和妖从来不得善缘,你们这样,也好。”

灵猫也似乎很可人,舔了舔爪子,又蹭了蹭修澜的衣襟。

赵楚贞在外面笑了笑:“小生这猫素来脾气怪,连小生贴身的丫鬟都不让碰,与姑娘却是亲近得紧,倒是奇了。”

赵楚贞微微一笑点头应是,又因求音而来,修澜便又随便给他点拨了一些皮毛,据说临走时他给了老鸨不少钱。于是老鸨为了挣钱,由此生出一个主意,别家姑娘抛绣球觅郎君,老鸨另辟新径,折腾出一条清新脱俗的挣钱法子:抛绣球求天籁之音。

老鸨也是行动力惊人,前脚将话一放出去,后脚就着人搭台子,不过三天就安排利落下来了。

日头有点大,修澜坐在凉棚之中看着下面蜂拥的人顶着热辣辣的日头等她抛手中的绣球,修澜又开始觉得无趣,看了看下面竟也有个溜到凡界来吃花酒的小神君。修澜便冲他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怎料小神君一看到阁楼上的修澜,手上的酒抖了半天,送到嘴边时就剩垫底的一小口了。

修澜觉得有趣,瞧着他那张细皮嫩肉的脸盯了半晌,怎么看都是她不曾打过照面的。修澜正想用术法问个一二,岂料那小神君最后一口酒也抖得洒到了地上,搁下空杯便撒丫子跑了。

她有这样可怕吗?修澜心中揣摩,不知不觉日头摆正晴空中央,下面等候的男子越来越多,个个脸露喜色,争先恐后地涌来。

修澜突然有些反感,却在一旁老鸨和姑娘的催促下,她背对着身子两眼一闭,随便扔了。

可是没有谁得到绣球的欢呼声,亦没有争抢时的打斗声,修澜猜想这些人该不会对她的绣球避之不及,让老鸨在市场上精挑细选的绣球落在地上吧?联想到方才见到她便落荒而逃的小神君,她觉得这太有可能了,不过如此一来她倒也松了口气,不过怡春院怕是要丢面子了。

修澜一边自个儿胡乱揣测,一边转过身……

风和日丽,淡淡的微风卷着漫山遍野的花香徐徐吹来,当空烈日投映着万物的影子,古曦的脸色也沉浸在那样浓黑的阴影里,逆着光的轮廓被耀眼的日光雕琢得更加俊美。

他拿着绣球悬空而立,身量颀长自带风华,下面仰望他的人个个目若呆鸡,无人喧哗。

“你……”修澜还未说完,古曦已压迫过来,他行动极快,力道极大,将修澜手腕一带转眼便回到了紫晟殿。

雕梁画栋的紫晟殿纹丝未变,修澜自行坐下,轻声慢道:“帝君在人界这般招摇,也不怕影响人间秩序,落人口实?”

古曦似乎在压抑着胸腔里的盛怒:“帝后都去人界烟花之地抛头露面了,我还惧什么名声?”

“原来是这事。”修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早说过废后事宜……”

“你身体里的焚天之力呢?”古曦极少会如此生硬地打断她的话。

修澜也微微愣了愣,诚实道:“如今的天海之心养着擎瑜星君的神体,我将全部的焚天之力用来聚拢他的灵泽,在他醒来之前,我会替他守护天海。”

修澜沉默了一会儿,而这短暂的沉默里,古曦仿佛等了一个世纪,却只等来她风轻云淡的一句:“若孩子生下来跟我一样的命运,我宁愿他从不曾来过这个世间。”

天海的风,不温不凉,打在体肤上,说不出的舒适。修澜来到擎瑜那间青玉房,又将刚从神界过来时采的花插在花瓶里,阳光从镂空的缝隙透进来,暖玉生香。

这几日折腾得有些累,想睡会儿,可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适才在紫晟殿时古曦的脸色,修澜一直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他可以是震惊、愤怒、痛恨或者不在意也好,可他偏偏是满脸的追悔莫及,那样的神情实在让她难以捉摸。

而另一边,从子捷口里得知了修澜与古曦一切前因后果的渡渡经过整整九日的苦思冥想后,终于在今日这个艳阳高照的四月天以蓬头垢面的形象出现在了子捷面前。

渡渡眼睛一眨不眨,问道:“你想看见你家主上夜夜以酒消愁吗?”

子捷觉得她莫名其妙,可看她一本正经,便老实巴交地摇头。

渡渡又问:“你想看见你家主上一生形单影只吗?”

子捷又摇了摇头。

“那你想看见你家主上爱而不得吗?”

子捷继续摇了摇头。

渡渡满意地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子捷的肩,道:“那你就立刻、马上娶我吧。”

话头如此一个峰回路转,子捷有些措手不及,咽了咽口水,汗颜道:“这两者有何关系吗?”

渡渡神情郁郁:“主子现在谁也不见,可若是你我大婚,主子是一定会来的。”

子捷和渡渡的大婚办得很急,举行当日,这对新人的仪式却是一拖再拖,可是一整天过去,演奏声乐歌舞的都换好几拨了,修澜也始终没有出现。直到夜里渡渡等得伤心失落就要哭出声来时,一直默默关注着整场婚宴的修澜这才现身出来,用玉笛敲了敲她的头,调侃道:“新婚之夜哭花了脸,等会儿子捷掀开盖头还以为自己娶了个小花猫。”

渡渡听到修澜的声音,却也不管什么礼节,自己便掀了盖头猛地抱住了修澜,委屈巴巴道:“主子,我还以为你连我也不要了。”

“傻丫头,你以后是有夫君的人了,老跟着我也是不行的。”修澜将她牵到床边坐下。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些体恤话,以前修澜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但渡渡出嫁就跟她嫁女儿一样,忍不住又多嘱咐了几句,便已到夜深。眼瞅着这个点子捷也该回新房了,修澜正欲走,子捷便被一堆人围着推了进来,门又立刻锁上了。

他二人洞房花烛,如今修澜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十分不合适,但是反观新人,他们二位淡然得多。

子捷道:“你虽未带贺礼来,我却要回你一个礼。”

“我什么都不缺……”修澜摆手。

子捷摇头:“这个礼,你只要准备耳朵就行了。”

子捷说的这件礼,是些修澜从不知道的过去。

子捷为修澜斟了一杯酒,缓缓说来:“天地混沌之初,鸿钧老祖借助血梅的力量得到天海之心,平定六界。从此世态开明,直至上古末世老祖临近应劫之期,他恐六界为争夺天海之心再次陷入混沌,便将天海设下神障,让座下童子擎瑜永护天海,并用自己的毕生神力造出神器幻渊坤,将世间的血梅化成人族,《血梅之源》也封印在太虚之境。可鸿钧老祖唯独留了一株赠予帝君。

“帝君十来岁时,南方天宫的帝后临盆,得来两个女儿,因当年指腹为婚之事让两方颇有为难,最后只问帝君更喜欢哪个妹妹。帝君端详一番,最终将目光留在手里那株翠绿的幼苗上,说的是‘都不及师尊送我的这个小家伙讨喜’。

“后来伏羲大帝退位,帝君少年之时便继中央帝君之位,开凿神魔之井,手头事务烦琐,又惧血梅一事败露,便降伏了南方天宫镜下北冥寒界的九头五荒神兽,将血梅种植在北冥寒界。可待帝君处理完天宫之事时已是数千年过去,等他再去北冥寒界取回血梅时,血梅已经历万年光景修得人形,因其无法承受跨界之雷,帝君便留在南方天宫的胥明宫助她,也就是你修行。

“裂天兕本是帝君取来助你的,可无奈之下给了赤帝女,后又为了给你寻增灵之法,帝君在太虚之境取回《血梅之源》,回来时遍体鳞伤,甚至还祭出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帝君时时懊悔,自责没有早些告诉你真相。”

子捷从怀里拿出一本泛着银光的书递给修澜,说:“这是《血梅之源》下卷,上卷前些日子也在魔界找到了,现在在主上房中,这本你先看看。”

修澜接过,上面一行字刺痛了眼:创世之神造神木血梅,与天海相生相克。血梅者,尽其血,犹可存,万千戾气不伤;若腹有孩,凝形三月,可解触水成冰之效。

尽其血,犹可存,万千戾气不伤……

她从不曾问他一句,无生崖吞噬万灵,为何唯她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

她从不曾问他一句北冥寒界初见时,五荒兽为何不伤他分毫?

原来他一直在默默护她周全,可他为何什么都不说,任由她如此误会他、错恨他?

朗月罄然于空,夜色寒凉如水。

修澜沉浸在这样的月色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最终还是不知不觉摸索到了紫晟殿。

对这里一切都很熟悉的她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古曦的寝宫,今日子捷大婚,古曦喝了点酒,睡得比往常沉一些。

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奇迹、巧合、上苍垂怜……从始至终,是他竭尽全力地,在护她周全。

这个人啊,她以为他从未爱过自己,却不想其实是自己一直负了他的深情。

修澜正看得出神,古曦却已经醒了,他勾了勾嘴角,低沉着嗓音问道:“看够了吗?”

修澜摇头道:“没有。”

古曦没想到她居然没有躲开,支起身子来,认真凝视着她:“怎么了?”

“来借本书。”

“嗯?”古曦被她弄得有些糊涂。

修澜抿了抿唇,方道:“《血梅之源》上卷。”

古曦一怔,突然笑了,伸手化出一把折扇,学着登徒子的模样挑起她的下巴,劝哄道:“亲一下就给你看。”

修澜犹豫片刻就撑着床沿快速地在他下颌吧唧亲了口,可亲完后修澜才发现古曦看她的那模样分明是看扶不上墙的烂泥时的样子。

果然不等修澜开口,古曦已悠悠道:“怎么教你这么多遍还是不会?”说罢便将修澜一把捞过去禁锢在怀里,唇齿相覆继而辗转厮磨,末了还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这才叫亲。”

饶是体内没有血液了,不然修澜一张脸估计红得没地方搁了,而古曦温热的吐息还挠得她耳畔发痒,修澜不由得反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这一小小的回应,古曦的星星之火立刻就势如燎原,得寸又进尺丝毫不留余地,正准备攻略城池,修澜立刻清醒过来,推了推他:“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个小储君。””

古曦浓眉微蹙,既惊讶又惊喜:“孩子不是……”

“骗你的。”

“修澜……”

“嗯?”

古曦将呼吸埋进她的颈窝,沉默很久,才道:“往后万年,你再也不可丢下我一个人。”

修澜淡淡笑开,盈着两袖花香紧拥住古曦,在她温热的吐息飘至耳畔时,古曦听得她轻且坚定地应了声:“好。”

《血梅之源》上卷记载:血梅,六界至寒之物,可幻化人形,可触水成冰。与天海之心相生,又与天海之水相克,移花接木可得焚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