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与君话情深

修澜醒来之事不到半日工夫便传遍天宫,她虽位列天神,却因着不常出入神界,极少承人大礼,近来却是连连接受着扑通扑通的大礼,拜得她十分不适应,每每失神反应半天后才让他们起身。

可这偌大的天宫却无一处是她所熟悉的,正准备挑个时日回镜竹雪岭,走至途中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少了什么,又走了会儿,突然想来了。

她还有个不会飞的仙兽。

在仙婢口里问来子捷云菲殿的方位,她刚到云菲殿外面,突然听到渡渡大惊失色的声音传来:“啊!救命啊!有妖怪!”

修澜心想着三十六重天上怎会有妖怪放肆?怀着这个疑问提快脚步进去,却见渡渡抱头蹲着,而她前面正站着一名还留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在外的黄衫小妖。

小妖不是旁人,正是千里迢迢从妖界赶来的漠沁。

漠沁一脸无辜地看着被她吓得面色失尽的渡渡,不知所措,转眼看见突然出现的修澜,喜出望外地跑过来,可考虑到这是最讲究尊卑天宫礼仪的天宫,修澜也不是无官无职的散神了,漠沁手方碰到她衣角便立刻识相地收了回去,摸了摸头,嘿嘿一笑。

漠沁此番纯粹是听闻了那一道神旨后前来道贺的,修澜一直待在紫晟殿,自是不知那一道神旨在六界引起的轩然大波。

神旨传入妖界时,漠沁正为修澜入天牢之事殚精竭虑,听闻此道立后神旨后硬是呆了足足半日,后来听到众妖灵茶间饭后都在对此事争论不休,才真的信了。

她当即便决定前来聊表心意,可在途中听闻修澜昏迷,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来。

漠沁这也是头一次上天宫,不承想天宫这般大、规矩这般多,一路磕磕碰碰又得几位仙使指引才找到这紫晟殿正西的云菲殿。待现下终于见到修澜,她才发现自己连个贺礼都没带,只能开口感慨一番因祸得福后,又从早生贵子祝福到儿孙满堂,再从新婚大吉祝福到白头偕老,继而两手一摊:“礼轻情意重。”

渡渡在一旁听完之后,托着要落地的下巴,找到自己怯生生的声音:“主子,原来你认识这只妖怪。”

漠沁堆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本公主叫漠沁。”

修澜却没有说太多话,几人在屋里絮絮叨叨聊了些天。基本都是漠沁喋喋不休,时而抱怨天宫规矩多,时而羡慕天宫仆从多,灵敏的鼻子将渡渡房里珍藏的美食全搜罗出来,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吃着渡渡的吃食,理所当然地躺着渡渡最爱的摇椅,理所当然地霸占着渡渡的主子,导致渡渡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开口说话的机会。是以渡渡削苹果的刀,暗暗地在桌上磨出了吱吱的声音。

漠沁撑着下颌,突摇头啧啧道:“快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修澜见她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只觉她这一问,暗藏玄机:“什么?”

漠沁急得拍大腿:“怎么征服帝君的啊?”

“呸,你这说的什么话?”渡渡终于插进话,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打断她。而正在修澜感慨这两百多年没白疼渡渡时,渡渡突然改口道,“主子快说说,你是怎么被帝君征服的?”

修澜:“……”

确定修澜平安无事,漠沁一路迈着豪情万丈的步伐,手里有模有样地溜着两个琉璃球,优哉乐哉地回去了。

妖界的天色越发灰暗,斛川的冥火越烧越旺,将妖、魔两界断成无望的岸。

屠泽见漠沁回来,立刻凑过去问道:“怎么样?见着了吗?古曦帝君当真是立了那位天神为后?”

漠沁看着空****的寝殿,方舒展的眉突然阴沉了下来,淡然瞟了屠泽一眼,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屠泽察觉她神情黯然,推了推她胳膊:“你怎么了?”

漠沁摇了摇头,陷入少有的沉默。

从小到大,她都是妖皇的掌中宝,哪怕无病呻吟,妖皇也会马不停蹄地赶来关心她。不管她在外面闯多大的祸,妖皇总能在后面给她一一摆平。

可是最近妖皇却再不似从前那样对她关怀备至,她以为只是因为漠沙族一事,妖皇过于劳累,无暇顾及她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这场内乱也是她任性妄为导致的,可这一次她的洞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妖皇时至今日也依旧不闻不问。

她望了望洞顶,一阵失落堆积鼻尖,泛了酸:“我就是觉得父皇最近的行径很奇怪,像变了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漠沙族的事分心了吧。”屠泽却不以为意,可一提到漠沙族,就不得不联想到妖界这场内乱,“都怪我,娶了漠沙族那母夜叉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这句话屠泽已经不知叨叨多少遍,漠沁懒得搭理他。如今漠沙族不仅有天旋锁,且坐拥妖界半数兵力。倘若真的开战,幻渊坤尚可一敌,倒也不足为惧,方思及此,风拂在漠沁小巧玲珑的脸上,她忽有所疑:“漠沙族这样猖狂,为何父皇既不举兵平反,也不合谈?父皇以前不是个置万灵于不顾的人,他如今,纵容漠沙族兴风作浪到如此地步,莫非幻渊坤……”

倘若没有幻渊坤,漠沙族百万妖兵加之天旋锁,妖界皇室这一仗岂不必败?

一丝不安掠上心头,她看着两个月前还与修澜几人其乐融融待的洞殿,转眼就只剩烧成残泪的蜡炬和昨夜的残香,只觉阴寒备至。

“你不是刚回来,又是要去哪儿?”屠泽见漠沁慌张离开,方跟上去追问,漠沁却一跃化为灵猫转眼便已消失在了洞殿。

不惊动一妖一灵地潜进妖皇寝宫,这于漠沁而言轻而易举。

妖皇寝宫的密室内有一条通往幻渊坤的密径,这条密径只有她和妖皇知道。

可眼前这冗长的密径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绚丽的光泽,变得潮湿昏暗,腐败不堪。

她的步伐从初入这里的小心翼翼,到此时此刻的一路狂奔,翻滚的黑暗从身后追上来,这条密径就像没有尽头和光明的甬道。

幻渊坤一定出事了。

强烈的直觉驱赶她的步伐,她几步一跌,心乱如麻,岑寂的甬道里回**着她焦灼不安的呼吸。

“上次血梅出现在妖界本是天赐良机,岂料古曦好端端地不在神界做他的帝君,竟然亲临妖界缉拿区区逃犯!”粗犷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继而鄙夷道,“他们神界是无人可用了吗?”

漠沁一惊,起伏的胸腔骤然暂停,恰过拐角,一阵耀眼的盈盈星光霍然刺进眼里,她顿时瞪大眼睛,仿佛哪怕那光芒将眼睛割裂都不愿稍闭上。

她的面前是呈放幻渊坤的祭台,而那上面空无一物,术法所建的巨大溶洞中密布着的竟是龇牙咧嘴的凶兽。

那是散着光的天海凶兽!

星光迸裂开来,而在断石上面站着的是此刻该在神界赴宴的妖皇和池溟以及池溟的心腹粤珏。

粤珏站在池溟身后,脸色不及池溟那般难看,反而是有几分底气似的低着头道:“上次在菩提叠嶂上做手脚,引开擎瑜,虽终是给神界制造了方便,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他抬眉看了看池溟的脸色,终才把目光停在凶兽身上,“我用锦囊兜将这些被血梅冰封的兽全部带回,果然不出我所料,它们悉数活了过来。”

“这件事,你做得极好!”池溟脸色稍稍舒缓些,虽旧伤未好,满腔阴谋诡计照样信手拈来,“不过这么多的兽,这一小小溶洞如何养得下?”

粤珏挑眉,阴笑的脸似乎已经猜到池溟所想:“那尊上的意思是?”

“擎瑜明知是本尊携她入的天海,可那日在邀月顶他却突然收手,转而古曦就立血梅为后,想来他们跟本尊一样,想保住这天地间最后一株血梅。可她若与古曦结合,那岂不是……”

池溟眯起眼摇头道:“必须阻止明日的立后大典。”

正如粤珏所想,他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寒光:“几百凶兽可不是小数目,倘若将它们全部放逐人界必将大乱,天宫又岂能安生?”又思忖了一小会儿,“正好拥有修补幻渊坤魂泽的人也在人界。”

“是谁?”池溟有些讶然他的办事速度。

粤珏不慌不忙:“凡界大胤的赵楚贞。”

这句话如滔滔洪水灌入漠沁双耳,她惊恐万状,倒吸的凉气填满胸腔,寸步不敢动。

而他们二人定计间,身形魁梧伟岸的妖皇却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那张曾经能演绎一脸浮夸表情的面孔,如今却似溪水中干裂的沙石,苍白生硬,像魂魄离身般死沉。

幻渊坤已落池溟之手?她父皇已被幻渊坤所控?

赵楚贞……

漠沁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映着这一巨大阵法中的数百凶兽,它们在溶洞中横冲直撞,禁锢它们的那层屏障吹弹可破,仿佛只要稍稍裂开一个口子,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覆灭大胤王朝。

神界这场突如其来的封后大典将仙婢仙官打了个措手不及,几日晕头转向通宵达旦的准备,各种仙法咒语都使上了,甚至还请了大罗神仙熬夜赶制,眼睁睁地看着天际泛白,才算布置妥当。

清晨,阳光普照下来,万物复苏。

修澜睁开眼,只见古曦坐在床头,剑眉入鬓俊逸出尘,抿唇一笑,仿佛花开遍野。

他道:“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帝后了。”

她没什么表情,低颦淡然地回应了声:“嗯。”

话间,齐齐两排仙婢已捧着玉盘鱼贯而入,精致奢靡的巾栉漱盂,迤逦遍地的衣绸披纱,琳琅满目,衬得满室云蒸霞蔚。

古曦看着几日赶制下来的成果,十分满意,复又望回修澜,温声道:“想必四海八荒前来拜礼的诸神也陆续到了,待你梳妆完后,我便来接你。”话罢,又起身吩咐了仙婢一些事宜,才举步离开。

整个天宫宾客如云,摩肩接踵间或几句寒暄,或谈笑风生,渡渡缠在子捷身后,沾着他的光结识不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忙得她不可开交,偶尔多闲扯了两句就被子捷甩得老远,全然忘记她主子还在寝宫被奢靡的胭脂水粉掩盖。

修澜只听见衣绸上的璎珞相碰,珠玉相击之声,竟觉得有些悦耳……

兜兜转转,他们又绕回来了,可她真的做足准备了吗?

曾言永世不愿遇的人转眼却要让月老在三生石前为他们系上姻缘结,漫漫余生,她会与他走至哪一步?这个帝后之名她真的担得起吗?

在仙婢有条不紊的操持下,修澜审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袭逶迤拖地的流紫裙,外披一层薄薄的烟纱,实在不及自己那件素雅的长纱来得别致。

一切准备妥善,朝阳已淹没半室寝殿,仙婢静候两旁,只等帝君云辇。

没等来云辇,却等来了从妖界仓皇失措赶来的漠沁。

漠沁亏得上次来过,惊慌下还能顺风顺水直接摸到修澜这处来,可见修澜盛装而立,心中一有顾虑,突然说不出话来。

修澜见她神色异常,询问道:“怎么了?”

漠沁精灵般的眼碰到修澜清澈的目光有些闪躲,素来舌灿莲花的她难得支吾了半天,才神色惶惶地盯着修澜的眼睛,将幻渊坤与凶兽之事与她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才补充道:“说是为了什么血梅阻止你的立后大典……”

修澜黑白分明的眸渐渐定格,几百头嗜血成性的凶兽,将之驱逐于人界,没有任何术法的凡人岂不成了它们大快朵颐的吃食?如此血腥的屠杀,怎能不叫人心惊胆战?

愣滞了半晌,修澜声音突然下沉:“他们现在在哪儿?”

漠沁诚实道:“还在妖界。”

还来得及,修澜暗自庆幸,伸手幻出玉笛便迫不及待地欲随漠沁而去,结果步子一提,雍容烦琐的一袭衣裳丁零脆响十分笨重,又捏个咒将衣服换了回来,行动间轻松了许多。

仙婢看着好不容易给她穿上的衣裳被她顷刻间换在了地上,全都一头雾水,见她要离开,这才慌了,立后大典可不能出任何差池,她们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时辰马上……”

“你们速去通知帝君。”修澜打断她们,嘱咐道,“此事关乎人界存亡,一刻也缓不得。”

仙婢斟酌间,再抬头时,人已经没影了。

整个天宫歌舞升平,拜礼的络绎不绝,古曦坐在紫晟殿神位上受着众灵朝拜,空寂的心在这一刻被填得满满当当的,而芙蕖苑,池中花已过花期,袅袅几朵半开半合,萎蔫半池。

赤帝女水袖携着怒火扫过梳妆台,各种各样的饰品碎了满地,脸上强撑的温雅之色褪尽,凄声道:“拿走,全部拿走。”

温婉大方的帝妃突然发脾气,仙婢战栗危惧跪拜出去。

赤帝女看着衣架上那件天海之水做的无上战衣已只剩褶皱的空壳,而桌上是用天海之水为修澜量身定做的法器,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修澜昏迷的整整两个月,古曦几乎昼夜陪伴,即便因公事离开也会让子捷留下,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帝妃——”一个灵巧的仙婢急急跑进来,边行礼边道,“清茗方说修澜天神突然跟妖界公主走了。”

赤帝女蓦然坐起,现已日过半山,这个时辰已快到吉时,帝君的云辇马上就会到寝宫,修澜怎会在这个节骨眼儿离开?

“她们做什么去了?”赤帝女的声音蓦然紧收。

仙婢连忙禀道:“说是池溟要将数百凶兽驱逐于凡界,她们前去阻止,还要救凡界一个名叫赵楚贞的男子。”

“凡界的男子?”赤帝女森寒的眉蹙起,“帝君知道吗?”

“已有仙婢前去通知了。”

帝君还不知道?倘若云辇接不到人……赤帝女灵光乍现:“不管用什么方法,立刻拦下那仙婢。”

赤帝女逼急了般的疾言厉色,仙婢不由得一抖,领命退下。

外面丝丝竹弦入耳,赤帝女惨白的脸色霎时恢复了点颜色。

漠沁带着修澜再次通过那条冗长的密径,蜿蜒曲折,异常静谧,可是两人到了尽头,黑乎乎的溶洞空**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们走了?”漠沁回头来,脸色煞白,又怯又惊,“赵楚贞……”

修澜还没反应过来,漠沁已跌跌撞撞地急急往大胤王朝赶去。

而此时此刻,修澜托仙婢传的话已全被赤帝女截下。紫晟殿内诸神就位,外面神霄绛阙人满为患,个个心怀激动,远瞩着凤鸾云辇前往寝宫迎接古曦帝君的这位传奇般存在的帝后莅临神位。

时间一点一滴从诸神交头接耳间流失,从修澜足下腾走的云流失,从古曦的等待中流失……

可是大胤王朝仍旧闾阎扑地,接袂成帏繁华非常,没有丝毫异常。

修澜抬眼望了望四周,夏日热辣辣的日头照地下面一片云蒸雾起,入目处皆是一片安宁祥和,物盛民丰,不由得问道:“你可确定?”

“绝没有听错。”漠沁惶惶不安,语气却是十分坚定,“我必须马上去找赵楚贞。”

人界的王宫宏图华构戒备森严,却对修澜和漠沁不好使,两人捏个隐身诀就目若无人地冲进了大胤王朝小帝王的寝宫。

赵楚贞端坐在一把金灿灿的龙头椅上,庸俗的颜色仍是遮不住他低眉看奏折时的雅人深至。

漠沁见他还好好的,情不自禁就落了两行泪,化作灵猫扑了过去。

须知彼时修澜与漠沁本是靠墙而站的,是以漠沁化作猫扑过去这一动作在赵楚贞眼里,它就是活脱脱穿墙而来的,手举了半天没敢抚它。

修澜汗颜,用的术法说话:“我且先回天宫,魔尊之事还得细查。”

而紫晟殿稠人广众,却是凄静一片,古曦衣冠楚楚,正襟危坐于神殿上方,精美绝伦的脸沉浸在一片琉璃色中。

他深沉的眼紧盯着空回的云辇,渐冷的心看着一地被扔弃的华丽衣服和跪了几排不敢开口不敢言的仙婢。

下立诸神从开始翘首以待到评头论足,再随着帝君黯然的脸色缄默一片,无人再敢言。

空气随着时间的无限延长,而无限凝重。

修澜返至神界,可飞甍碧瓦的寝宫已是另一番光景,只见四四方方的院以及迂回婉转的回廊皆跪满了仙婢,沉寂的空气使得她免不得一怔。仙婢抬头望见修澜回来,释然得泪如雨下,齐齐无声让道。

子捷亦在其列,手中端着从地上拾掇起来的喜袍,抬头瞧了一眼慌忙回来的修澜,手中木盘瞬间落地,破碎的声音迸裂开来。

“你……没有带着渡渡离开?”子捷声音缥缈。

子捷今日与一个上神寒暄几句转眼渡渡就不见了,正四处寻找,却听闻接修澜的云辇亦是空载而归。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果然见到他主上脸色剧变,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一处去了。可如今修澜好端端地回来了,子捷似恍悟什么,不会飞又路痴的渡渡想必是在天宫迷了路,遂一拍脑门道:“我去找渡渡。”

“古曦呢?”

“主上在里屋。”

推开门,满室酒香,修澜方踏进一步,他手中的瓶随着他冰冷的声音狠狠砸过来:“出去!”

避得开袭来的酒瓶,却避不开这窒息的沉默和他不可侵犯的威严,修澜怔了怔,继续提步进去。古曦并未感知身后来者是谁,想来这个时辰也只有仙婢无疑了,便不耐烦地转过身来预备呵斥,却蓦地站定。

万籁俱寂,一片云霞中,她渐红的长裙就像出水芙蓉般娇艳挺立。

“修澜……”古曦的声音极轻。

然而这片刻间,扇面的大门轰然关上,修澜手腕被术法一拽,一阵浓郁的木兰花香扑过来,她猛地撞进古曦的怀里,又一个辗转,再睁眼,眼前形势不容乐观,此时此景,跟那戏文中描绘的别无二致。

她被古曦抵在玉柱上,上面镌刻的纹理硌得背脊发疼,但她挣不开,正欲抬头瞧他的脸色,可一抬头便被他锁了唇,修澜本就迷糊的脑袋顷刻就如飓风刮过般,将所有情绪吹得分崩离析……

修澜正欲捏个诀,却似被他察觉一样,一个衣结解开后,他双手直接压上来,十指相扣,古曦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

这种完全占有不容抵抗的姿势,修澜逃无可逃,只能别过头,将玲珑的耳送入“虎”口,道:“大典还未开始……”

像触及了古曦的痛楚,他神色一黯,用力咬住修澜的耳畔,因怒火而烧得灼热的气流直接注入她的耳中:“已经结束了。”

修澜显然没想到她不过离开一会儿便已错过了大典,稍怔后,又才道:“我方才去……”

“回来就好。”古曦打断她,“我以为你……”顿住,欲言又止的痛猛然袭上来顷刻又退下去,他的视线紧紧缠绕着她,这个他以为又彻底失去的人。

“回来就好。”古曦拥紧她,又道。

“帝君,帝妃在紫晟殿求见。”燥热的空气被急急进来的一个仙官打破。

古曦应了声,眉头微微拧起,似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他突然伸手给修澜理好衣襟,低沉的嗓音像在命令她:“跟我一起去。”

此时的紫晟殿宾客已散了一半,没有乐鼓喧天、歌舞奏乐,一切悄然无声,站在旁边的几位远道而来的仙上垂头叹气,并未说话,仍在静默以待。各界生灵本是满怀期待地来参加中央天宫立后大典,结果连帝后的面都没见着,不免唏嘘。

听到仙阁上预示帝君到达的三声鹤鸣响起,诸神立刻精神起来。

颔首朝拜的视线中踏入两双足,众神视线上移是紫金发冠的帝君,而他身边的女子身裹渐红长纱,美目流盼鬓绾乌云,淡雅的神泽不正是那个三千妙龄却位列天神的神女?

修澜踏着众灵惊疑不定的视线径直走向神殿上方,打量着面前的座位,鱼虫鸟兽的暗纹,倒也庄严大气得很。

她记着古曦的嘱咐,学着几分端庄大雅,慎重地坐了上去,下面高朋满座却顷刻鸦雀无声。

古曦立在一旁,修澜瞟了瞟他,见他一脸复杂,想来这张可以当榻的座可能是两人位的,便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点位置。古曦没有要坐的意思,修澜便又挪了挪,顺便敛好裙裾。

又过了好半晌,古曦才揉了揉额:“你坐的我的位。”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旁边那座稍小一点儿的、稍朴素一点儿的、一看便是近来添置的新位,“那是你的。”

修澜:“……”

整个天宫满布绫罗绸缎,连屋前几树蓝花楹都是披罗带翠,对比下来,修澜虽着装素雅,但往那位置一坐,下方诸神已然明了,稽首拜礼。修澜这才觉着有些受宠若惊的飘然,不由得偏头看向古曦,而他的目光却已落在殿下的赤帝女身上。

“何事?”古曦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

赤帝女一身烟落纱站在玛瑙嵌玉的地面上,化得五彩纷呈的眼定定瞧着修澜,原本斟酌半晌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

“先处理魔尊之事吧。”修澜见赤帝女道不出个什么紧急之事,便提醒道。

古曦自是不知她所指何意:“什么?”

“你还不知?”修澜见他的模样似乎完全不知情,心徒生不安。

正说着,负责管制妖界的泊若司君突然从拥挤的众灵中亟亟撞进来,喘着大气禀道:“帝君,两月前您让我查的那几百头凶兽方在妖界边境找到,入天海的粤珏已经拿下,凶兽已悉数带回,但我们还是晚了一步,仍有部分凶兽流落人界。”

疾来的消息骤然截住诸神捕风捉影的议论,惊诧几乎要从他们瞪大的眼目中流出来,古曦正欲开口,修澜已觉不对,霎时拍案而起:“清茗!”

被唤作清茗的仙婢侍奉在殿下,忽听修澜在神殿上呵斥她的名字,她一个心虚立刻瘫跪在地:“帝后,小婢……小婢什么都不知道,帝后饶命。”

“我尚未开口,你便怕成这样了?”修澜怒极的声音响彻神殿,“为何没将我之前离开的缘由告知帝君?”

古曦眸子里闪过一抹异彩,只见清茗在修澜突然腾起的气势下声音颤抖得几近于无。

“是……”她瞟了瞟赤帝女,“是帝妃拦下我们,帝妃说……”

“妾方才本也是要说这件事。”赤帝女心中那点城府早已在见到修澜那一刻坍塌,虽心下慌乱,却还是灵机一动抢得先机解释道,“今日是册后大殿,可小绿却为了一个人界男子丢下整个神界,委实不太光彩。妾之所以拦住仙婢,是因先前各界生灵俱在,恐仙婢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让神界……”

赤帝女顿了顿:“和帝君失了颜面。”

古曦脸色一滞,修澜却是笑了:“好一个失了颜面?这会儿你便不怕了?”心头蓦地有些不悦,她继续道,“小绿这个名字乃四公主所取,如今我听着,总能忆起些不太顺心的东西来,三公主,你以为呢?”

极淡如水的话如冰凌一样激得赤帝女皎白的脸青白交替,她再端不出素常的端庄大雅,跪步移向古曦:“帝君……妾是中央天宫的帝妃,自是事事要顾及神界的颜面,今日……”

“清茗,你说。”古曦截了她的话,冷峻的脸辨不出喜怒。

清茗连头都不敢抬,伏在地上老实交代:“正如帝妃所说。只是除此外,帝后确然说过池溟要将数百凶兽驱逐人界之事,也曾交代过让我们通知帝君,但……帝妃的吩咐我们也不敢不从。”

竟是如此……古曦抿唇看向修澜,亭亭玉立两袖清风,腰际是自己尽兴之后系错的衣结,心底忽然滋生出无尽的懊恼和悔意,良久,才沉声道:“廉直大将负责缉拿纵容凶兽的魔尊池溟,而三公主,不分事情轻重缓急,酿成大祸,与泊若一同前往人界收复凶兽,将功折罪。”

赤帝女轰然跌坐。

神殿上方视野开阔,下面一览无余,修澜凛然看着她面如死灰的样子,大概很多年前自己也曾有过。

子捷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渡渡,忽见擎天柱后面一位满脸崇拜地朝着神殿上方挥手的蓝衣团子,不正是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渡渡又是谁?

渡渡这是在这天宫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帝妃,曾经南方天宫蕙质兰心仙姿佚貌的三公主,中央天宫唯一的帝妃等诸多美誉砸得渡渡头昏眼花。

可今日终于见到本尊,想来约莫是因着自己常年跟着主子在素白的镜竹雪岭待得久了的缘故,只觉她姹紫嫣红的精致妆容,有一种让人发腻的感觉,而且一点也不如传闻中的善良。

她心里感慨:果然谣言不可尽信。

似察觉子捷的目光一样,她突然偏过头来,水灵灵的眼睛泛着光,两人目光相遇。子捷竟有些不知所措,眼睛刚放到别处,渡渡已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沾沾自喜道:“我终于知道帝君为何立我主子为后了?”

子捷瞟了瞟她,倒十分想知道她的高见,问道:“为何?”

“威武啊!”渡渡胸有成竹,“看我主子一巴掌拍得多威武,我见我旁边的仙子连气都没敢喘。”

子捷黑着脸:“你觉得一个正常的男子喜欢一个女子,会是喜欢她的威武?”

呃……渡渡陷入了漫长的人生思考。

而在这漫长思考中,赤帝女已脱去雍容的华服,随着天昊去了凡界,诸神三五结群又陆续散了些。

新婚之夜,室内烛火幽微,清月的冷晖洒满紫晟殿,子捷与渡渡静候在帝君寝宫外,里屋沉默了很久才依稀传来他们二人的对话:

“今日是我冲动了……”

“小神乏了,帝君请回。”

“修澜……”

“小神乏了,帝君请回。”

残缺得几近破碎的语气,渡渡第一次觉得原来主子的声音可以冰冷至此,没听出任何端倪,见子捷似乎早已猜到般,并没什么表情,只照旧饮着手里的甘露。

渡渡突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这本来就是帝君的寝宫,主子这个‘请回’莫非是‘请进’?”

结果是子捷一口甘露喷了渡渡一脸。而里屋古曦难得与渡渡理解一致,开口直接问道:“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终归是做了夫妻,修澜认命道:“我睡下边。”

“嗯?”古曦掀被的手一顿。

修澜指了指床沿下放着的盆栽:“我说这个。”

古曦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修澜无所适从地咳了两下,立刻化为原形在盆栽里找了个缝钻了进去。

黑夜里,玉榻上的男子像三月的暖阳,笑起来花开遍野,而一层床纱相隔的红梅沉浸在薄薄的月华里,无声静开。

几夜下来,古曦都以“影响不好”与修澜同房而睡,导致修澜睡得极其不好,偏巧在神界帝后还须得早早起来同帝君一道临朝,是以几次早朝,修澜皆是浑浑噩噩地瞌过去了,全然不知那一群花白的老仙在争执什么。

夜阑人静的神界,高高隆起的苍穹被凉风吹得只剩一片荒凉,此刻只有校场还有夜以继日的天将在训练。

天昊负着手在行列间来回巡视,心里除了揣着天海丢失的凶兽之事,还有一桩事更是叫他困惑得夜不能寐,免不得有些心不在焉,看见有一两个浑水摸鱼懈怠训练的便直接掷箭惩戒,哪知用力过了,重伤了一位。

中箭的士兵捂着大腿号叫,一旁士兵连忙去搀扶。

每位士兵都是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天昊心有歉意,却不能过于表示,只好借此鼓舞士气:“一点小伤嚷什嚷?如今天下安邦,不比当年战乱,但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你们这些天将,如今真是越发懒散娇贵了,还不如一位小小的仙婢,你们可知当年有位仙婢中了黑铁腐毒……”

又是这个典故,士兵们最初听完颇感震撼,可如今几个千年过去了,耳根子都起硬茧了,自是再提不起兴致,但见天昊神将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是要讲上一轮训练的时间,便拿起大刀继续操练。

天昊唾沫纷飞的嘴猝然停下。

仙婢,竹笛,突然被立为帝后的那位神女的那张熟悉桀骜的脸……

灵台天光乍现,天昊一拍脑门,终于知道了那日在斛川对修澜的熟悉之感是从何而来,连连招来火虎影往帝君寝宫而去。

古曦处理完公事,夜已经很深了。修澜睡得酣畅,他坐在床头,温柔的目光拂过她沉睡的轮廓,忽然想起胥明宫之时,她也总爱半夜幻成人形坐在床头端详他。第一次被他抓了现行,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解释道:“我在分析你白日说的男女之别。”

第二次被抓到现行,她一本正经地扯谎:“我就是看你脸上有脏东西。”

第三次,她脸烧出一片红晕,却只心虚地东张西望:“我没看你,我在看天海。”

古曦回忆起来,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半晌,修澜忽然隐隐动了一下,古曦略怔,温声道:“我吵醒你了?”

修澜没睁眼,只眉头猛然蹙起,伸手一把攥紧他的袖口,身体轻颤,接着冷汗涔涔,像在黑暗中被梦魇缠身时才有的一种恐惧到了极点的形容。

“修澜。”古曦心头一紧,试着唤醒她。

可随着古曦磁朗的音色一声一声灌进修澜半梦半醒的梦境之中,她的手也跟着拽得越来越紧。

梦境是东海礁石,一只青鸟正用喙挠着她的手心,她痒得发笑。突然,一道彩虹横空凌驾在东海之上,古曦踏着七彩光色款款而来。

她瞬间收起笑容,目露厉色飞上彩虹,将手中的玉笛化为利剑,青鸟企图阻止,可她却毫不迟疑地刺向他的心口。

他落入东海,海水淹没他满眶的深情。

“修澜……”古曦温和的声音掺着满满的疼惜,在耳际响起。

修澜这才猛然睁开眼,微微偏过头。

梦里那张目若星朗眉入双鬓的颜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梦里涛声依旧入耳,只一瞬,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腰间玉笛携了七分锋芒直穿他肩,他意料外地没避,笛尖入骨,血顺着洁白无瑕的长笛淌下来,洇开一片。

古曦目光……惊异?悲痛?愤怒?似乎都没有,他只深深地望着她,缓声问道:“你就这么恨我?”

修澜慌了,那一刻,她的面容写满了无措。

片刻后,古曦只见门口一片裙纱遮住蜂拥进来的光线,不过一霎,门又被关上。

修澜施法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