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问朝与暮

叽叽喳喳的聒噪声灌进耳朵震得脑子嗡鸣难忍,修澜随手抓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掷过去,阳光明媚的早上,她总是能喊出生无可恋的语气:“渡渡,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哐当”一声,换来的是更震耳欲聋的声音,修澜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余音还在绕梁,阵阵回响,正欲起身,一双玉手压过来,接着是有些小题大做的关切:“躺下躺下,你这伤还没好呢。”

修澜四肢使不上劲,黑白分明的眸罩起一层浓雾,待看清眼前之人,才启开缟白的唇:“擎瑜星君?”

“唔,咱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叫我擎瑜就好。”

擎瑜手轻轻一拂,将修澜适才一枕头打翻的青玉花瓷瓶复合归位,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摇头道:“你起床这脾气可得改改。”

修澜也忍不住逸出一丝笑,打量起四周,青玉拼接的玲珑室,暖玉生香,独具匠心,倒是别致得很。她的视线又往半掩的门外探了探,外面的天像一床没有尽头的厚重棉絮,沉沉蔼蔼,除此外,还有激昂的海水和偶尔一声低沉的嘶鸣。

“这是哪儿?”身体无力,连同声音也自带了几分沙哑。

擎瑜扶稳她后收回了手,轻描淡写道:“天海。”

修澜脸色凝了凝,擎瑜顿了顿,才耐心与她解释:“我追池溟到东海,发现神界天将众神突然集聚去了天海,担心你出事,便折了回去,谁知在半路就遇上了半死不活的你。如今神界正四处找你,我寻思着不如将你带回天海。这天海你总归也是闯了,也不差这一次,没人会来天海找人,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养个伤。”

记忆从脑海深处一跃而出,修澜这才忆起那短剑掷来时,古曦护在她身前的样子,而她捏诀遁身,转眼已在千里之遥的云海……

她猛然起身,却因为起得太急,又重重跌了回去。擎瑜被她这一举动吓到,脸色一变,连忙搀住她,开口有些愠怒:“你要去哪儿?”

“多谢擎瑜星君救命之恩,但天海禁地,非小神所能待,就此别过。”修澜扳开他的手,支着床起身。

“如今整个神界都在缉你归案,你已经无路可去了。”

擎瑜看着她的样子,憔悴倔强,让人心生怜惜,于心不忍,于是一把将她扶回**躺好:“即便找到池溟又如何?让他供出你的身份,引起众灵的贪欲,从而将你自己、将天海之心推向岌岌可危的地步?抑或是会被神界处决以安六界?你真的想清楚了?”

室内骤然安静。

擎瑜见她纤长的五指扣在心窝处,抑制着伤口的痛楚,又才道:“先将身体养好吧,这里终归是安全的。”

修澜闭眼,半晌才轻点了点头,她很清楚,她的身份是六界秘辛,今日是池溟,他日呢?自己稍有不慎,再落入他人之手对六界来说,就是一场浩劫。

擎瑜默立良久后,见她似真的冷静下来后,才提步出去。

紫晟殿吊顶悬了一帘璀璨的花灯,将大殿竖直截成两端,一端话少的武将权当看戏,一端话多的文臣继续附议。

子捷站在一旁,不知他主上对诸神这些指责修澜的夸夸其谈做何感想。

几日来,朝会商榷之事都是修澜擅闯天海,可偏偏修澜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了无音信。就连天昊都束手无策,一道六界诏令下去至今无果,诸神只得将满腔维护天规的热血用在嘴皮上了。

却不知是哪位天神突发奇想,道兴许是擎瑜星君护妻心切,将她藏在了天海。子捷尚不知紫岩门那事,只觉这猜想实在荒诞滑稽,可他主上的眉却是蹙得更紧了。

数日相处,修澜发现天海的兽其实还是很温顺的,嬉戏打闹时就跟北冥寒界的五荒兽一样。

擎瑜抿嘴微笑,踏步前去,豢养着万千凶兽的天海难得这样宁静,瞧她神泽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便道:“紫岩门无心之言,一直觉得误了你的名声,我当时也是情急,想不出什么法子来缓解局面,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修澜回神过来,才忆起他所说之事,有些啼笑皆非,笑道:“名声这个东西,我素来也不太在意,你是好心相助,我又怎会怪你?”

“就知道你不会介意,不过话说回来。”擎瑜勾唇一笑,“你现在还真得陪着我守天海了,夫人。”

这一声顺嘴的夫人,让修澜不由得蹙眉,擎瑜耸耸肩,调侃:“喏,方才还说不在意,叫你夫人就不开心了。”

修澜看着他:“这就好像你守护天海,供的这份神职,四海八荒谁不礼让三分,但不知事的人就当你是驯兽的,你听着是不是也不太舒服?”

擎瑜捂着胸口,故作痛心道:“夫人这话,太伤为夫的心了。”

他辛苦演绎了半天,却只见修澜的神情就跟午时看两只兽在水里打滚时一样,一时颇感尴尬。

古曦最终还是来了天海,眼前的景象亘古不变,沧海茫茫,云雾生烟。

白茫茫的天光浸透他没有焦距的眼,而在他深邃的瞳中映射的却是神界大雪纷扬那夜,也是在这个位置,他看到凶兽包围着一川寒冰,寒冰上红梅落成雪,她静静躺在上面,命悬一线。

古曦闲踱几步,鬼使神差地到了擎瑜青玉雕琢的玲珑楼。

“六界五宫,九州列国全无她的踪迹,如今唯有天海未去,加之她与擎瑜星君又是眷侣,擎瑜星君若想藏匿也是极有可能。”

紫晟殿诸神的猜测跳进脑子里,他停下步履,冰冷的天规、诸神都永远都不会懂得修澜那句“我伤口疼”带给他的锥心之痛。

手已不由自主地触上房壁,玉的冰凉渗进骨子里,古曦蓦然停下,痛苦挣扎从来没有停止过折磨他,倘若她真的在里面,他要如何呢?

要再任由诸神对她唾弃猜疑,再由森严的天规将她处置?

他该如何对她?

古曦低下头,云雾中浮浮沉沉两三片梅花蓦然闯进他的视线。

她果然在这里!

一百年,倾心相对,昼夜相伴,到头来,却不能护她一个周全,这里不受天规制约,也不再担心魔人来伤她,确实会是她最好的归宿。

就如擎瑜所言,一世一双人。

失落和心痛,铺天盖地地袭来……

良久,一抹流紫划过天际。云岸另一端,擎瑜忽觉菩提叠嶂被轻轻波动,脸色顿时一变,眼底闪过一些不安:“他还是找来了。”

“他?”修澜脸色平淡。

擎瑜顿了顿,诚实道:“古曦。”

修澜忽地一笑,如她所料,能自由出入天海禁地的左右数来也不过神界五帝和擎瑜星君。

良久,她摇头失笑:“他竟紧逼到如此地步。”

擎瑜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了,与其等他们瓮中捉鳖……”

“你说谁是鳖?”修澜回头睨他一眼,打断他。

擎瑜左顾右盼,最后只好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我这个帮凶。”

此答案甚合修澜之意,回头继续凝望着天海缠绵的云雾,就像她的心一样,宁静无声而又茫茫无涯。

擎瑜抿嘴笑了笑:“这些年我也没出去看过,正好趁着帮你四处逃命,我也去看看六界的风景好了。”

修澜迟疑道:“那天海呢?”

“左右你才是天海的威胁吧,守着你跟守着天海是一样的,总归你比那些凶兽赏心悦目。”

魔界与妖界隔着燃着熊熊冥火的斛川。

斛川之上,修澜颔首立在甲板前端,目光落在斛川尽头绚烂缤纷的妖界。

“听说最近妖界乱得很,最适合你这种逃犯藏身了。”擎瑜站在她身后调侃道。

修澜转过身,青丝长袖,像迎风的旌旗,轻轻拂在擎瑜脸上,冥火本无温,此刻却烧得擎瑜面红心跳。

修澜并未留意到擎瑜这一小小的心潮起伏,几步过去,找个地方坐下,说道:“听说妖界忘忧花正逢花期,也最适合缓解你常年看凶兽的眼了。”

擎瑜瞟了瞟修澜,突然幸灾乐祸道:“你说,咱俩这叫不叫私奔啊?”

修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舟掉了个头,正遇上铆劲追来的漠沁。

在此地遇上她,修澜并未惊讶,反而是漠沁那艘船上铆足了劲儿划桨的老龟大汗淋漓,被他们这猝不及防的大摆头吓了一跳,愣罢,他才将桨往旁边一丢,道:“你们可算回头了,累死老夫了。”

修澜和擎瑜对视一眼,俱是不解。

漠沁欣喜道:“我方才还以为认错了,追上来一瞧,没想到真是你!”

“好久不见。”众人愣罢,修澜方才含笑寒暄了一句,“听说妖界忘忧花正是花期正盛,我来看看。”

“来妖界怎么能不来找我呢!”漠沁一拍大腿,复又道,“不过神界出了那样大的事,妖界如今也乱得很,你还有心思赏花,倒是闲情得很。”

擎瑜下意识瞧了瞧修澜,却见她脸上笑意未敛,平静得让人不安。

漠沁犀利的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一旁面如冠玉姿态谦和的擎瑜,再看向修澜时眼神别有一番深意:“人界那位傻大个儿呢?你不跟他一起了?”

擎瑜挑起好看的眉也看向修澜,修澜汗颜一笑,适才淡然引荐:“这位是擎瑜星君。”

漠沁精灵般的瞳顿时放大。

近来霸占着众灵茶歇时间的擎夫人的夫君擎瑜星君?

传闻中说他夫人娉婷绝世,踪迹难觅,在帝君婚宴上重伤德行温淑的帝妃,此后又擅入天海,触犯禁令,执法如山的古曦帝君在天海云岸,还与她情意绵绵,甚至徇私枉法纵她归去。

漠沁从旁人口里听来时,只觉匪夷所思,素有旷世逸才之称的古曦帝君在她心底的形象险些破碎一地,好在事后帝君幡然醒悟下神界诏令,六界通缉,虽然再无下文。

漠沁神色诡谲,小心看着修澜:“那什么……你应该不是他夫人吧?”

修澜道:“自然不是。”

漠沁长长吁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擎瑜看着漠沁这一脸放松的神情,十分无辜。

舟靠岸后,漠沁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自己的居所。妖界不似神界那般富丽堂皇,公主住的宫殿不过是术法劈出的一方石洞,布局朴素但各种用器倒是一应俱全。

最深得修澜心的是这儿没有什么侍婢,只有个唤作赤芍的小姑娘。

赤芍很是乖巧,行礼问安后端茶递水,又去收拾了几厢房间出来,殷勤备至。

“妖界这一场内乱,你打算如何收场?难不成妖皇真打算将你交出去?”修澜不由得询问道。

“我父皇最疼我了,他才舍不得呢。”

漠沁叼了根芦苇好不惬意,只是一想到小舒他们的境地就不禁愁苦难当,不知在皇城外还有多少那样因内乱而潦倒的妖灵,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我们妖界有幻渊坤,你以为漠沙族真的敢攻进来?”

“幻渊坤?”修澜皱了皱眉。

漠沁点了点头:“幻渊坤是当年鸿钧老祖安定六界时特赐我妖界皇室的法器,可顷刻间将生灵化作傀儡,运风成壁,足以罩下九州,还能使修炼之灵失去原有本性,化作人界凡人,经生老病死。”又回想了一阵,她继续道,“不过,也就小时候父皇给我看过一次,长得不够神武,倒像是个铜色的彝樽。”

“铜色彝樽?”修澜顿时一惊,运风成壁?那不正是池溟在东海用来对付她的法器?

漠沁见她神色异常,笑了笑:“是啊,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么厉害的法器怎么会长成这般小气的模样,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如果没有幻渊坤会怎样?”

漠沁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修澜这么突兀却又正经地一问不免震了震,才耸耸肩道:“幻渊坤好端端的,怎会没有了?”

修澜也不忍打碎她最后的期许,幻渊坤已毁之事漠沙族尚且不知,断然不敢轻举妄动,何必告诉漠沁给她徒增困扰?

“如果漠沙族真的攻进来了,就来镜竹雪岭找我。”

“你也住在镜竹雪岭,那跟那位擎夫人……”

“咚——”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漠沁,赤芍僵直在原地,水灵灵的果肉连着破碎瓷盘零星洒落一地。

漠沁回头瞟了她一眼,轻声训了一句:“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赤芍脸色青白交加,张口结舌:“我……我第一次见到天神,有点……紧张。”说完又连忙抱歉,拾掇一地的狼藉回去了。

“这小姑娘,越来越没出息了。”屠泽走过来,忍不住调侃赤芍忙不迭跑开的身影。

修澜这才认真地打量着屠泽,城垣族的长公子,妖界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他一身敞开松弛的藕色外袍,倒是个面容干净的男子。

修澜笑道:“这就是你从别人婚礼上抢回来的,挺般配的。”随口一夸后,修澜这才灵台一亮,问道,“那赵楚贞呢?”

漠沁脸一红,别过头不作声,屠泽连忙解释:“我与公主只是自小在一个洞府滚大的朋友。”

“哦……青梅竹马。”修澜沉吟。

这句话听着有些别扭,屠泽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别扭,瞅了瞅漠沁,继续解释:“我父王为了漠沙族与城垣族的联谊,才定下了我与漠沙族的长公主的婚约。”

通俗话本,修澜总结:“政治联姻。”

“我不愿,便请漠沁帮了这个忙。”

“为爱奋……”修澜一顿,“请?”

漠沁这才无奈插口道:“别人抢婚那叫为爱奋不顾身,我这顶多叫为兄弟两肋插刀。”

“……”

此刻的紫岩门没有帝君大婚那日的琴音扇袖,唯有雕栏玉砌亘古不变,戟仙官和掌灯仙婢整整齐齐站了几排,显得它更加庄重恢宏。

赤芍被守门仙官截在外面,焦灼不安,来回踱步,等着前去通禀仙婢带回消息。

直到功名威震一方的天昊神将骑着火虎影豪气凛然地走出来,一双精锐的虎目扫过赤芍弱小的身躯:“你说你有神界诏令上所缉拿之人的消息?”

赤芍被他这一望,立刻颤颤巍巍毕恭毕敬地行礼,才答:“小妖……小妖想先问神君一个问题才能确定。”

天昊浓密的粗眉上挑:“什么问题?”

赤芍忐忑不安,询问道:“镜竹雪岭可是只住了一位天神?”

镜竹雪岭地处天海以南,苦寒之地人迹罕至,他这段时日将镜竹雪岭守得密不透风,可除了一座空****的冰宫什么都没有。

“不错。”

“那便是了”赤芍郑重道,“她在妖界,跟漠沁公主一起。”

“可准确?”

天昊凝视着她,在他灼灼虎目下仿佛一切谎言都将无处遁形。

赤芍这下反而冷静下来:“千真万确。”

天昊心潮顿时一阵澎湃,这个让他和他麾下的将士劳心劳力殚精竭虑的神女终于有了音信,他恨不得马上去妖界将她缉拿,但想起帝君的话,只能先平复心境回去通禀。

“不需要小妖面见帝君吗?”赤芍见他要走,连忙问道。

“不必。”天昊头也没回,复又想起什么,吩咐一旁仙婢,“带她去领赏。”

赤芍掩不住的失落写满一脸:“可我就是以为可以见到帝君才来的啊……”未说完,仙婢已经将她引到另一个方向去。

紫晟殿中,赤帝女正吩咐着仙婢将古曦寝宫的一些摆设重新做调整,连窗台上什么时候换什么花也一一叮嘱了一遍,但是落兵台上方同那把绛紫的三尺长剑一起横置的竹笛,却是没再敢动。她心底牵出一丝自嘲的苦意,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自己已经是他的帝妃了,而非是相隔了七个神殿的芙蕖苑中尊贵的宾客。

仙婢静候一旁心生钦羡,三世真元之身、一统两宫的帝君唯一的帝妃,这般殊荣果然也只有三公主这样貌美贤淑的女子担得起。

忽听仙婢齐齐行礼唤了声:“帝君。”

赤帝女欣喜地抬头,却瞬间如坐针毡。

只见古曦剑眉蹙起,孑然独立间是傲视八荒的气势,那双黑曜石般的瞳里更是蕴藏着滔天的怒火。

仙婢从未见过帝君这般盛怒,突然间噤若寒蝉,赤帝女亦是惴惴不安,难道是事情败露了?

赤帝女惴惴不安地移动着莲步盈盈施礼:“帝君回来了?”

古曦只是冷冷吩咐:“送三公主回去,今后无事不必过来。”

几位仙婢面面相觑,有些心疼帝妃,硬着头皮道:“可是帝妃等……”见帝君脸色十分不好,后面的话硬是没敢再说下去。

赤帝女方一出去,一道金色的光疾速而来,正是急急追来的凤凰子捷,他恍若未见着帝妃一样,一脸焦灼径直进了屋。

接着一声瓷杯砸地的破碎声割破静谧的长空,古曦低沉喝道:“把天昊给本帝叫来!”

子捷立在门口踌躇着,他知道他主上动了怒。

天昊例行公事,抄修澜的府邸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做得有些过了头,天昊将整个镜竹雪岭碾成了秽浊的雪泥,连同那座精美的冰宫都成了一片残垣断壁。

半壁雪山沾染尘泥,一方青湖混浊不清。古曦最先想到的是,她的家没了,她该去哪儿呢?

天昊带着修澜的音信匆匆而来,见到正要离开的赤帝女,大大咧咧的他忙收敛衣容行礼。

赤帝女看他们今日个个脸色焦灼,行色匆忙,遂探口风道:“这么晚了,还找帝君议事?”

面对赤帝女天昊毫不避讳,激动万分道:“大事!镜竹雪岭的那位神女终于有音信了。”

赤帝女心头一紧:“她在哪儿?”

“妖界。”

“那还不速速将她拿下!”赤帝女音色顿时扬起。

天昊何尝不想,却终有所顾忌,诚实道:“帝君嘱咐过,要先通禀再做定夺。”

“先通禀,再做定夺?”赤帝女重复一遍,脑中快速思索起来。

天昊见帝妃突然陷入深思,便退开向帝君寝宫走去。

赤帝女忆起天海云岸之事,眼睛骤然一定,倘若古曦悄悄将这件事办了,那她岂不又功亏一篑?

“等一等。”赤帝女喊住天昊。

天昊立刻回头来:“帝妃还有何事?”

赤帝女撑着笑:“帝君已经歇下了,天昊神将还是明日一早在朝会上禀报吧。”

天昊想来最近几日帝君脸色确实不如以往那般洒脱,或许是劳了些神,但此事又刻不容缓,难保这一晚不会发生其他的变故。

赤帝女见他犹豫不定,又道:“这样,你先去妖界一探虚实,盯着她别让她逃了。”

经赤帝女一提醒,天昊复才想起今天这妖灵带来的消息,他还是先去证实一番为好,遂应道:“多谢帝妃提醒,我马上去。”

斛川渡口。

修澜轻奏玉笛,汩汩流出的音光飘零婉转,柔情似水,像那人在天海云岸倾身而来,俯首一吻,落她眉间。

低音一转,继而高亢,激越回响,如有破天之势,又似他单手执剑带她跃出天海,清凉的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

“修澜,别闹了。”他的话自心间浮起。

修澜顿住,音,也截然而止。

她于光而立,映在擎瑜的心底仿佛生出了一片绚烂织锦。

“天籁之曲,怎么不奏了?”

修澜收了笛子,不语。

擎瑜总觉得修澜藏着很多心事,只是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只是偶尔会猜想一下那心事究竟是一件事,还是某个人?

有人赏花,有人看人。天昊看着他们在忘忧花中,想着花前月下这个词,果然造得极妙。

青色的冥火偶尔腾起三尺火焰,一阵火光铺照过来,衬得修澜凝肌似雪,气质天成。那一刻,天昊忽觉她十分眼熟,可不大灵光的脑子想破了天也没想出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

天昊将几位自己信得过的心腹留下,悄无声息地行至远处,招了朵云离开。

三十六重天上,是一派浩然正气坐落于中央天宫的紫晟殿,朝露稀薄云烟袅袅,诸神按部就班地踏进了紫晟殿。

古曦深沉的目光落在诸神中空缺的神位上。

“帝君——”殿外传来一声呼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天昊一贯的作风,诸神司空见惯,只闲闲等着天昊神将十万火急般赶来。

古曦方才有所好转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正欲开口质问,天昊已迫不及待地禀道:“镜竹雪岭那位天神找到了!”

古曦手中的茶水猛地溅出一大片水泽,沾湿了玄青的袖口。

“在哪儿找到她的?”

她明明在天海,天昊又如何能找到她?除非……

“妖界。”

天昊接着道:“擎瑜星君果然与她在一处,咱们为了找到她费尽心思,他俩倒好,花前月下,实在太不给面子了。”

心头像被什么轻轻割过,古曦的脸却没什么表情,他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避不开的。

而妖界皇城内,漠沁端了早餐进来,五颜六色色泽俱佳的满满几盘鲜果被摆放在桌上,一脸不悦地嘟囔道:“赤芍一晚上不知道哪儿去了!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人。”

擎瑜挽袖斟了杯温水递给修澜,修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擎瑜才想起她触水成冰之事,失声笑了笑,收回来自己饮了,复才摇头,笑着搭腔道:“就一个妖灵伺候你,还不许她悄悄偷个懒?”

“那倒也是。”漠沁一边说,一边在修澜面前放了一碟诱人的水果。

擎瑜随意拿了水果,方欲开口说什么,眉心一拧,顿时止口。

“怎么了?”修澜见他神色异常。

“我先回天海一趟,你等我回来。”

菩提叠嶂和他紧密相连,被人轻轻一引便能让他察觉,而且这次的感觉比以往都更加清晰。

修澜还没来得及问上一两句,擎瑜就已腾云而去。

见擎瑜走了,漠沁如释重负般:“他终于走了,我快憋死了。”觑了觑修澜,嘻嘻笑道,“我有一个问题特别想问你,你跟擎瑜星君这么熟,你认识他夫人吗?”

修澜怔了怔,紫岩门前他那一声夫人喊得四海皆知,漠沁问的那位夫人难不成真是自己?修澜叹了口气:“在我回答这些问题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尽管问,定当言无不尽。”漠沁一拍胸脯,大方说道。

修澜支着手看她:“好奇心真的会害死猫吗?”

“……”

好奇之心未得到满足,漠沁有些颓靡,方拨开石洞门口挂起的青叶帘子,顿时脚下像被一根铁针牢牢定住,动弹不得。

修澜察觉有异,紧跟出来,只见洞帘前原本青草葳蕤的原野上数千神界精兵昂首鼎立,钢韧的战靴踏在妖界娇怜的土地上,隐隐震动。

神将天昊朝高高隆起的天宇揖了揖手,中气十足道:“本将奉帝君天旨缉拿罪神修澜。漠沁公主,请往旁边让一让,以免伤及无辜。”

漠沁震惊地看向修澜,哭丧着脸道:“好奇心果然会害死猫。”

修澜却只抚了抚玉笛,直视着凛冽的剑光。

玉笛镀着冷月的光,寒气逼人,修澜回头见漠沁还在此处,催道:“你还是快走吧,待会儿打起来我可顾不上你。”

漠沁见她毫无所惧,便也挺直腰板十分义气道:“我就这么走了,也太忘恩负义了,别忘了,猫有九条命的。”

修澜忍不住笑了,看着她明亮的黄衫觉得这姑娘真是可爱极了。

笑罢,修澜随手捏了个伽印,转眼化作术墙将漠沁护佑其中,待漠沁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和外头的剑拔弩张成了两个世界。

修澜嗓音清丽,仿佛自语:“我已经欠下了很多债,不能再欠你的了。”

漠沁焦急万分,紧贴着坚不可摧的术墙,看着修澜的唇一翕一合,却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天昊号令如山,寸步不让,一副誓要拿下修澜的架势。修澜的眼散着锋利的光,扫视着密布如云的神将,仿佛下一刻就是一场酣战。

紫晟殿上,诸神拜退,三五成群渐行渐远,风扫过珠箔银屏,全是一片空**寂寥。

子捷掂量了许久,才问道:“主上真的以为如今修澜会乖乖跟着天昊回来?”

简单一语,却霍然戳破古曦心中建起的所有期望。

他只记得三千年前的坤阳神殿上,她认错承担罪责的乖巧模样,可如今,她的单纯执着化成桀骜的刀,灵动活泼只剩霜白的寒。

她还会听从于神界,信任于他吗?

子捷见古曦面色亦有些不定,又问:“主上就没有想过修澜会拼死一战,与天昊两败俱伤……”

话尚未说完,古曦已经远去了。

悠扬的笛音划破妖界静谧的天,婉转音韵转眼就是夺命的利刃,五千神兵将八个方位一锁,转袖挥戟间平地卷起飓风。

顷刻间,风起云涌,山呼林啸,这一方平地犹如一锅滚烫的水,沸腾着。

漠沁被护在术墙之中,只见空中将士阵形来回变动,挽弓运术行如影,疾如光,有的重伤跌落,有的法器脱手。修澜孤身一人,翩然转袖乘风欲飞,肩上划开几道口子,但不见一丝血泽带出,可漠沁无计可施,亦如那日幽州城一般模样,一筹莫展。

可这是神界的天将,此番又有哪个敢来助你?

漠沁很是焦灼,正思及此,只见一挺拔的身影直往修澜而去。

那人玄青长袍的袖口镶绣着流紫花纹的绲边,束发的紫金冠嵌着白玉衬托出他周身不凡的气泽风华。

霎时,漠沁屏住呼吸,激动难以言表。

这人不是上回那个傻大个儿还能是谁?

英雄救美这个戏法倒回回叫他赶上了,漠沁脸色纾解,蓦地,又一片煞白,但见那人运风为掌,他竟是要……

漠沁满目惊恐:“修澜,小心!”

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术墙内阵阵回**,然而只能灌进了她自己的耳里。

修澜眼风捕捉到漠沁的异常,险避一剑,旋步转身,回首,但见一束绛紫的光芒影射而来,那人凌空一掌,直直奔她而去。

众将士见帝君突然莅临皆愣了愣,才立刻举戟趁机朝修澜刺过去。

修澜骤然失力,直接跌下去,追击来的将士像座银山迎面坍塌下来,势要入骨的利刃却又在空中齐齐停下。

众将士面面相觑,不敢再往前,谁敢上前动帝君怀里抱着的女子?

古曦抱住毫无反击之力的修澜,她冰寒入骨的双目狠狠看着他,像是柄带着倒钩的戟,在他身上留下无数个窟窿。

“带回天牢。”古曦沉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