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落芳菲尽

天海星辉洒满神界紫晟殿的每一处角落。

古曦莫名的心神不宁,连提笔的手都几近颤抖,几杯凉茶入腹,仍旧无法平息满腔的烦躁。

子捷看他反常的举动,生怕他又突然病情发作,待在一旁十分紧张。

“《血梅之源》还是没有消息?”古曦突然开口,声音有些焦灼。

《血梅之源》是被鸿钧老祖封印在太虚之境的一本古籍,子捷直至今日都无法忘记他主上去太虚之境取这本书负的那一身伤,只是那本古籍在三千年前的胥明宫就被人盗取,至今了无音信。

子捷头一低,回道:“没有。”

天海泛着粼粼波光,它像只猛兽,俯瞰着五宫六界,逼视着芸芸生灵。

古曦望着它,竟觉得它仿佛要垂泻而来,他冷然吩咐道:“继续查。”

“是。”子捷低声应道。

“帝君,怎么了?”赤帝女轻轻跨过门槛,见到满地狼藉的书纸,不免愣了愣。

子捷见他主上神情阴沉,便代其答道:“只是一些枯燥的书籍。”瞧了瞧赤帝女抱着刻着梨花纹的檀木古琴,“三公主这是?”

赤帝女温婉一笑,将琴搁在案桌上:“大婚贺礼太多,最近才清点出来,倒觉得这把古桐琴很是新奇,竟是龙筋做的弦,妾来请帝君试试音。”

近来赤帝女来他寝宫越发勤,古曦不由得揉了揉眉,抬眸间全是疲倦,他执起一旁公文,道:“琴是好琴,你若喜欢拿去即是。”

赤帝女欣喜地应下,小声问道:“妾给帝君弹一曲可好?”

“不必了。”古曦拒绝得干脆利落。

赤帝女以为他即便不愿听,至少会像之前一样说得委婉些。

可能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以礼相待,如是想着,赤帝女便没有太多的失落之感,仍将仪容端得无可挑剔:“那待帝君想听的时候,妾再为帝君弹奏。”

古曦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赤帝女看出他的敷衍,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冷漠,她颇为不适应,只好将琴从他案桌上抱起,侧身时,突然撞见落兵台上绛紫色的剑柄上方搁置的竹笛。

笛尾朱砂渲染的梅花色泽如初见时那样绚丽,对小绿最恨一刻,应该是桑华宫见到她腰间别着这支笛子时吧。

约莫千年前,赤帝女跟着她帝父进了回古曦的寝宫,那时她看到这支竹笛顿时心生愤意,可她哪里知道这竹笛断过一次,力道使得大了些,便又折断了,惹古曦动了回怒,她才知道那个人还在他的心里。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又有何惧?

却没想到如今竹笛一尘不染精致如初,而它的主人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怎能不叫她心生害怕,心生痛恨?

方踏进芙蕖苑的宫门,一位仙婢匆匆奔来跪在她面前,赤帝女心烦意乱,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落下去,呵斥道:“什么事不能慢慢说,惊慌什么!”

仙婢被一巴掌扇了个清醒,怯怯禀道:“是狐姐姐有事……”

与此同时,天昊亦是火急火燎赶至古曦书房,带翻一路香几花瓶,惹得古曦不得不抬头皱眉瞅他:“你这狂歌镗不厮杀疆场,改拆房子了?”

天昊回头打量了自己这一屋的杰作,憨憨一笑,抱歉道:“失手失手……”

“罢了,”古曦并不在意,转身回到座上,“你上回这般形容是东陵族之事,这回是为什么事?”

天昊连忙道:“东海天色骤变,若我没有猜错,应是幻渊坤。”

“幻渊坤怎会出现在东海?”

天昊一直留意妖界的局势变动,妖界这场内乱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迟迟未战全倚仗妖界皇族的幻渊坤。幻渊坤若在此时有所异动,牵连的必将是整个妖界,可妖界的圣物怎会出现在东海?

天昊百思不得其解,请命道:“我现在就去东海彻查此事。”

古曦看着天昊风风火火地转个身又带倒两个坐墩,扶了扶额:“算了,让子捷跟你一块儿去。”

子捷嫌弃地瞥了瞥天昊,不情不愿地接下命令。

芙蕖苑满池的莲花萎靡不振,半开半枯,狐狸倚在玉栏上,遍体鳞伤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紧扣着栏杆的手一根一根松开,滑落在地。

“狐姐姐!”是一起侍奉公主的仙婢在哭,“帝妃马上就回来,你坚持一下。”

狐狸伤得毫无感知的身体被她们七手八脚扶起,伤口触到柔软的床席,周身每一处地方都剧烈作痛,真想就这样睡下去。

“帝妃。”一阵行礼问安的稀碎声渐渐入耳。

公主,是公主回来了!

狐狸半睁半闭的眼里一片模糊,隐隐约约能看到赤帝女鲜丽的衣裳形成巨大的浓影。

“谁伤的?”

是公主紧张的声音,可她看不清公主的脸,那张不再烂漫的脸在为她皱眉吗?

这不重要,她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公主,可是一张口,都是干在喉结的瘀血,发不出声。

狐狸轻轻地伸手握住一片衣绸,让赤帝女俯身倾听。

浓影笼下来,是公主身上独有的胭脂香,狐狸开口,气若游丝:“她……魔尊,去了天海。”

“什么!”赤帝女顿时僵住,她怎会不知魔尊与修澜同去天海的利害,若是天海之心被动,那将是谁也承受不起的浩劫。

狐狸又何尝不知,拖着半条命回来,便是为了告知此事,劝言道:“帝妃……拦住魔尊,小绿已重伤昏迷,是……魔尊要动……天海之心。”

“重伤昏迷?”赤帝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狐狸点头,幅度太小,不易察觉:“是,公主,告诉帝君,现在来得及……”

可这片刻,赤帝女脑子里已酝酿起一出大戏,波涛汹涌顷刻平息,她柔柔笑道:“不,让他们去。”

“公主……”狐狸费解。

赤帝女抚了抚她胸口,贴在她耳边:“他既是威望素诸的帝君,三千年前舍她一次,今日亦会如此。”

看着赤帝女泰然镇定的样子,狐狸突然猜到什么,如今的她褪尽韶年的烂漫,已能未雨绸缪深思熟虑,却没想到将人心计算到如此地步。

怎样避开值守的天将通往天海,如何破除擎瑜的菩提叠嶂,这些对于早有预谋的池溟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过两个时辰,他就到了天海之镜的云岸上。

天海以下是缤纷繁杂的五宫六界,天海以上是虚无缥缈的原始混沌。

而面前,极目远眺尽是满满当当的利角獠牙密布整个天海的凶兽。

夜越来越沉,狰狞的兽散发着六界最璀璨的光,这无垠的星海里养育着的是能颠倒乾坤征服五宫六界的天海之心。

天海之水里藏着万千凶兽,狰狞之貌千奇百怪,或通体赤红的蛇身虎,或满身荆棘的巨猿兽,见到云岸上的生人,一呼百应,云集过来,露出饥肠辘辘的嘴脸。

池溟直接用术法将昏迷的修澜移至水面,凶兽见状,只当投的食,争先恐后地朝着那怜弱的纤弱身躯扑过去。

顷刻,一片寒冰铺开,张牙舞爪的兽连同百尺内的水都变成了一座座嶙峋怪状的冰雕。

所有嘶吼咆哮不复存在,无人敢涉足的天海之水成为可踏脚而行的茫茫冰原。

即便早知会如此,亲眼所见,池溟仍不由得惊叹,笑意更是猖狂。

池溟纵身一跃,长长的披风落在寒冰之上,修澜随着他术法引动,身下的冰开始往天海更深处蔓延……

灼目的星光割过修澜紧闭的瞳,修澜睁眼,强光奔涌进去,下意识地又闭上。

眼前是星光烂漫,耳边是凶兽嘶鸣,身下有水的触感却转眼成了坚冰,她知道,这是天海,曾一度以为风景最美的天海……

修澜四肢被束,她试图挣脱,可池溟用的不是个简单的术法,任她使尽浑身解数却是徒劳。

可是眼下,天海之心绝不能落入池溟的手。

池溟见她有醒转的趋势,正欲再加一层术法禁锢她,却忽见一个血色的梅花印伽自她白皙的额间显现出来。池溟一惊,可已入天海,五宫六界触手可得,此刻的他绝无可能放弃。

池溟借一冰凌携周身灵力欲封修澜命门,然冰凌未靠近修澜,一道花障劈过来,满目梅花如场血雨,疾如旋刀,直直将池溟逼回云岸。

法术反噬,修澜所承受的又是致命一创。

池溟支撑起来,枉他一代魔尊竟在此女身上连栽三回,看着她奄奄一息再度昏迷,冷冷一笑:“自讨苦吃!现下,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是啊,还有什么法子?她实在没有力气去与池溟斗法。

目光所及,全是她足下的冰,修澜一双眼睛光彩不再,却仍在打量周遭环境,忽然灵机一动,轻轻笑道:“池溟,你又算错了一步。”

话一落地,池溟方触及冰面,三尺寒冰猝然瓦裂,涌进的天海之水浸湿披风衣角,池溟暗叫不好,错愣之间,只能狼狈退回云岸。

断裂的寒冰霎时就被凶狠残暴的兽填满,形如巨河,将修澜与池溟隔成两岸。

云岸下方的凶兽朝着池溟张着血盆大口在海水里翻涌扑腾,龇牙咧嘴溅起漫天水花。

天海之水能净化一切术法,饶是池溟灵力再高终是派不上任何用场,甚至稍有不慎就沦为这群可憎的兽的吃食,原本信心倍增,转眼却一筹莫展。

而那柔弱的、薄如白纸的人躺在孤立的冰川上凉薄一笑。

莫大讽刺!

池溟方额青筋暴跳,怒极反笑:“你又能坚持多久?何苦白白枉送性命?”

修澜静静感受着灵力从指尖流失,轻声开口:“我死了又何妨呢?你总归得不到天海之心。”

池溟脸色灰白,这句话着着实实将他惊醒个彻底,见她面色安定,深知此女剑走偏锋,像是真的一心求死。

天海的兽精神抖擞,掀起一阵阵低沉嚎鸣,若继续这样拖下去,莫说擎瑜,怕是整个神界的灵都会闻声而来。

此番失策,全然没料到区区一神女竟能将幻渊坤毁了,池溟只能先逃离再说。

池溟方走,擎瑜便赶至云岸,见到冰川上的修澜,顿时木滞。

天海的星河里浮着寒冰,擎瑜眯了眯眼,他早听鸿钧老祖说过血梅之事,可他没想到,竟是修澜。

擎瑜素来阳光的脸起了一层阴霾,修澜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跟他说话:“擎瑜星君,拦住池溟,快去……”

眼前激烈打斗的痕迹一目了然,前因后果擎瑜也猜到了七八分,他有些担忧:“你的伤……”

“我不打紧。”修澜的声音毫不拖泥带水,尽管她已经身受重伤。

从云岸到百丈之遥的寒川,莫说使不出术法,饶是身手极好也不可能从这千万头前赴后继的凶兽中活着过去。

修澜若不从冰川过来,谁也别想靠近她半步。

擎瑜只能狠一狠心,追池溟而去。

见擎瑜追上去,修澜才放心下来,喉咙似被什么堵住,她侧身一呕,没有血,滴在光可鉴人的寒冰上只有气息凝成的霜。

霜冰上,聚结着冰雕里的兽发出的荧荧星光,可是垒砌的冰捕捉到的却是它们最残暴的一刻,赤红的眼、尖利的牙呈放在眼前,即便隔着寒冰依旧令人生怖。

原来天海竟是这般模样,诚如古曦所言,毫无美感。

古曦……

要得到天海之心如此简单,可那一百年里,他若是真的想要这天海之心,完全能诱她毫无防备地将天海之心双手捧上。

天牢里赤帝女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脑中回放,明明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他何必那般大费周章、精心策划?

突然觉得情这种东西真如一层薄冰,易凝易碎。

凝时,不知情从何起,却刻骨铭心;碎时,别人三言两语,深信不疑。

若他从头到尾要的都不是天海之心,那她恨他什么?恨他不信她?可是她又何曾信过他?

当时伤情伤得很了,连质问都没来得及,清修了三千年,却在这最后一刻才醒悟过来。

可是终归是太晚了。

修澜躺着,看着指尖的神泽丝丝逃逸,祭出的梅花零零散散飘落身上,她看着自己的样子,真是糟糕透了。

“修澜!”

修澜心头一紧,这个声音她一向觉得低沉,现如此连名带姓呵斥一声竟觉亲切无比。

抬眸望去,他还是风流蕴藉,还是她喜欢的眉目、喜欢的身姿,他敏捷的身手从万千的凶兽间踏险而来。

温暖的手,温暖的怀,熟悉的木兰香……

修澜贴在他胸膛,微弱的几缕气息刮得干涸的细嗓发痒:“为何要来?堂堂帝君要是失足成了凶兽的吃食,一世英名怕全成了笑话。”

“别说话,我给你渡灵力。”

淡淡的一句话,足以让修澜怔住,眼里是几世也道不尽的酸楚。

积蓄了三千年的爱与恨,就于这一瞬,桀骜不驯化作温柔缱绻。

“古曦……”

已经多久没这样认认真真地唤过他的名字了,久得她都忘了,修澜忽地释然一笑:“你是掐着时辰来的吗?”

“不,我来晚了。”

炙热的吐息晕进发鬓,修澜闭目,一股浑厚的灵力自天灵盖涌进,四肢百骸都是他灵力里掺和的温暖。

修澜借着他渡来的灵力自行调养,呼吸渐渐匀称,周身神泽也得了些好转,但伤还是很重。

在无生崖的飓风里毫无波动的她此刻轻轻一软,就又倒进了他坚实的怀中。

修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衣襟上的木兰花,今日看上去,竟觉得它开得很圆满。

“古曦,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温和的声音。

诚然心动这种东西是不需要酝酿的。

修澜再往上攀一点,很轻松地就死死地抵住了他的下颌,长长的睫刷过他的喉结,摇了摇头,转而道:“我伤口疼。”

淘气的小动作,着实令人怀念,古曦俯首,轻轻吻在她额间。

她身上肉骨分明的伤口就像洁白无瑕的玉器裂痕,没有黏稠的血液,却更加触目惊心。

这种伤一次又一次落在他怀里这弱不禁风的身体上,一次一次叫他牵肠挂肚,她到底懂不懂得爱惜自己!懂不懂让他省心,让那个人省心……

那个人……

像火星溅在伤口上,古曦彻底清醒。

蠕蠕而动的兽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掠过,他蓦然顿住,唇下一片冰凉,分不清是她冰肌玉肤,还是天海的风像染了层雪。

她是别人的妻,而他在对她做什么!

修澜明眸氤氲,柔软的视线像丝绸般在古曦心头缠绕,明明极力压制却还是难以招架,明明不能,却还是舍不得放开。

他扶她起来,目光放远,与遥不可及的云岸间全是蠢蠢欲动的兽。

“看来还得我带你出去。”修澜难得温柔的语气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她的伤并未好全,但脚下的水和凶狠的兽,全部凝成坚冰,弱不胜衣的背影投在古曦子夜般的瞳里,正是瑶台前她失望透顶转身而去的样子。

怎能再由她纤纤玉足支撑遍体伤痕?

修澜见他未跟上来,回头望去:“不走?”

话刚落地,她只觉身子一轻,眼前光景一个旋转,已被他横空抱起。

“洪荒凶兽而已,倒也不足为惧。”

修澜会心一笑,揽着他的脖子,有所期待道:“唔……既然帝君执意秀技,那小神也不好再拦着,帝君请便。”

古曦低声一笑:“抓紧了。”

修澜老实地缩在他怀里,他一手揽住她,一手化出把绛紫的长剑,步履稳健,在一张张穷凶极恶的脸庞利齿间穿针走线,剑光一带,是血肉吱吱分离的声音。

而他衣不沾血发不乱,将她护如至宝。

转眼,云岸已到足下。

她的手却还环着古曦的脖子迟迟不放,巧笑倩兮,宛如耸立云霄的雪山突然融化成暖春里的涓涓细流。算无遗策的古曦帝君没想到也会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她一颦一笑就叫他局促不安,甚至想丢盔弃甲,这般秋水明眸,实在撩人心怀,他再不开口提醒她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再做出什么越礼之事。

“到了……”低沉的、刻意拖长的尾音。

但怀里的人显然没能善解人意地察觉到他言语中的别有的深意,双手一锁,反而贴得更加明目张胆了。

她什么时候这样黏他了?

“修澜……”他的语气中是无奈、心痛和不舍,“你这样……不合礼法。”

“这句话你以前说过了。”修澜的青丝从古曦胸膛垂泻下来,闪烁的星光穿透进去,浮在光线中的是她眼角化不开的甜蜜。

阴错阳差也好,阴谋诡计也罢,都已经不再重要。

“古曦,我们重新开始吧。”

一束凄烈的火猛然撞进古曦眼中,几轮明明灭灭,忽然,熄了。

如果他能在她遇到擎瑜之前找到她,可惜……

他凉薄的唇是填不满的悲伤,淡淡道:“修澜,别闹了。”

修澜掌心的温暖像潮水般霍然退去。

别闹了,很温柔的话,却是她心中拔不出的刺。

修澜僵硬的手从他脖子上挪下来,一寸寸拉开的距离就像鞘里一寸寸拔出的刀,割痛着彼此,也斩断着情丝,翩翩衣角,全是战后的褴褛状,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半分柔弱。

“为何……”

不知该说什么,她才发现,原来欲言又止,这样痛心。

转身踏出半步,云靴踏破丝薄的叠嶂,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伤口猛地绞痛,修澜往前一个趔趄,直直栽倒……

可他们却不知道,菩提叠嶂外已云集驻守天海的神兵,压阵的是神界德高望重的天神,而引领这一切的正是那位知书达理的天宫帝妃。

静谧的夜里四四方方的云军大阵里只有胸腔里发出的急促吐息声。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擅闯天海……”姗姗来迟的廉直大将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原本也是南方天宫的武将,看到帝妃,立刻噤声收起一身的不正经恭恭敬敬在云阶下行礼。

赤帝女轻声道:“廉直大将来了,本宫也安心些。”

廉直大将应是,问道:“不知是谁擅闯天海?”

右立的一位老仙代述:“说是镜竹雪岭的天神,小老儿这把岁数也没听过镜竹雪岭这个名号,倒也不知是个什么来路。”又瞅了瞅帝妃座下一袭轻烟罗的女子,“擅入天海竟能不被察觉,若非帝妃的灵宠撞见,估计我们这些人一觉睡到天亮还浑然不知,怕是来头不小。”

神威大将瞠目,胸围扩大一整圈:“竟有这般本事!那还等在这儿作甚,还不进去将他拿下!”

小老儿摇了摇头,叹道:“天海岂是我等能进的,除非擎瑜星君将菩提叠嶂收了,我们才可攻上去,我们这心里也是焦急难耐!”

廉直大将也瞅了瞅赤帝女身旁的女子,狐生来妩媚,受伤疼痛的样子在他一双怒视沙场的眼里竟显得十分娇怜,问道:“帝妃的灵宠也是他伤的?”

老仙顿了顿,不确定道:“这个……帝妃倒没明说,想来,无疑了。”

初夏的天吹着严冬的风,又阴又寒,将二人的对话灌进狐狸尖利的耳朵。

还在芙蕖苑时,狐狸便问了赤帝女:“如果池溟未能脱身,那修澜岂不是无罪?”

赤帝女闲闲抚琴,字字笃定:“鸿钧老祖下过一道死令,但凡擅入天海者,不论缘由,一律问罪。”

狐狸更加不明所以,蒙蒙道:“那我们将她与魔尊全部拿下不就好了,为何故意纵容池溟逃走?”

“总归有所不同,她若是被迫去的天海,无非再扔一次无生崖。她既然能活着回来一次,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赤帝女悠然一笑,眼底全是胜券在握的光芒,“这一次,我要将她逼上荒寂星,就算不死,也别想好好活着。”

立时,赤帝女指尖弦音一起,狐狸身上的毛发瞬间竖起,那是她第一次在她尊敬的公主身上闻到让她害怕的气息。

天海外把控得密不透风,所有目光殊途同归,精准地捕捉着固若金汤的菩提叠嶂的每一毫厘的波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直到上方盈盈波动的菩提叠嶂突然迸裂一道口子,关不住的星光跟着奔流出来,在强烈的光下显现出一个人又像是两个人的影,所有人屏气凝神,拔张弩弓……

却见来人竟是袍裾迎风招摇的帝君和一位娉婷袅娜的神女。

众目睽睽,诸神噤声。

赤帝女见修澜醒转,生怕她开口说出池溟之事,自己策划的计谋也就败露无遗,立刻示意,廉直大将心领神会,喝令道:“擅入天海!还不将她拿下!”

下立天将立刻擐甲操戈,肃杀气盛。

修澜偏头,只见满天光矢、铛钩槊戟欲穿心而来,电光石火间,一片玄青袖袍笼罩在前,钢横槊戟顿时化成粉末。

赤帝女面容失色,跌坐下去,被仙婢稳稳扶住。

明晃晃的银白铠甲在下空赫赫而立,见帝君动怒,众神不敢再妄动,四四方方的军阵霎时陷入诡谲的僵局。

一个凡界收妖道士飞升的上仙突然冲修澜喝道:“呔!想逃?窗都没有!”

古曦意识到什么,猛然回头,哪还有修澜半个影子。

东海之滨,风胜薄刃,弥天大雪纷纷扬扬,却扑灭不了海水的怒涛。

天昊将狂歌镗往肩上一放,眸光似捕捉到什么,翻身骑上火虎影,在夜空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抵达夜里更显漆黑的礁石上。

子捷没跟上去,只抬头望了望沉雾氤氲的天,瞧不出颜色,也看不见星子,跟海水一样汹涌的黑,像在谋划着什么,想起他主上今日的反常心里的忧虑顿时聚成了一块大石。

“凤凰,过来!有只活的!”天昊突然喊道。

“又不是让你来抓海燕。”子捷摇了摇头,还是飞身过去,刚落在礁石上就顿时愣住。

确然是只活的,一只活的落汤渡渡鸟。

渡渡仍在昏迷中,零星的记忆留在黄昏。她记得她主子雾绡轻裾自空中掠下,脸上镀着一抹绝美的夕阳,她看到弥天的大雪,可是海水却还是温凉……

哪里来的雪?那分明是主子灵力所化,主子说那术法伤身,她从不使用的,怎么可以……

渡渡猛然起来,钴蓝的双袖一扑,甩了子捷一脸的……子捷登时脸黑如墨。

渡渡眼睛被海水灌得迷离,眨了几下才看清眼前这个清新俊逸的男子正是自己心之所爱。睁眼竟然就能见到他,渡渡十分欢喜,直直扑了上去。

子捷沉口气,方捏了个咒将水烘了去,就眼睁睁渡渡带着满身海水二话不说直接扑上来,蹭他一身海水不说,末了还哭天抢地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是个什么情况?

渡渡泣不成声:“主……子……”

天昊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经过前两次,子捷已经很淡定了,双手一摊:“看清楚,我是谁?”

渡渡毫不客气地扯过他的袖子揩了揩眼泪,抽噎道:“主子!快救救我主子。”

“你主子是谁?”

“修澜怎么了?”

两人同时开口,然前者天昊操着的是审问的口吻,后者子捷却是突然紧张的语气。

渡渡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望了望天昊,再望了望子捷,话不着边地道:“你跟我主子很熟吗?”

天昊心中也有这么一问。

子捷懒得解释,追问:“修澜怎么了?”

渡渡回神过来,这才急道:“主子被一魔人重伤,携往天海去了。”

“什么?”子捷脸色顿时青白,帝君这三千年来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需立刻回天宫。”子捷旋即转身,施法的手却突然被拽住。

“我要跟你一起去。”渡渡抓着他的胳膊道,“我不会飞,你带我一起去。”

身为鸟族不会飞这样大的耻辱,她竟说得如此自然?子捷难以置信地瞪了她半天,渡渡被他瞪得从含情脉脉,到最后只有委屈巴巴,正欲泄气地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时,子捷两眼一闭,罢了……

化出一身金羽的凤凰嫌弃地将渡渡拎到背上,途中还顺带将她一身水甩了干净。是以渡渡摔进那软绵绵的背羽上时,还未来得及好好拥抱它就已头昏眼花,只听身后那名魁梧的神将在喊:“帝君的坐骑你也敢……”

紫晟殿上,诸神趁着他们帝君揉额之际你推我让,扭扭捏捏纷纷不敢上前进言。毕竟今日那位神女是如何遁身逃走的,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若说帝君不是有心袒护、故意纵容,谁信?

遂诸神敛气收声注视着古曦的一喜一怒一举动一投足,生怕错漏了任何一抹异色。

赤帝女率先开口,声音不轻不重,还带着假意的关怀:“想来小绿应是去寻擎瑜星君的,可这回她也太任性了,擅自进入天海可不是闹着玩的。”

古曦双眸微滞,诸神却是惊疑不定,轰然乍开:“原来镜竹雪岭的天神便是擎瑜星君的夫人?难怪会入天海……”

“那又如何?”一听是她,水君立刻忆起上回紫岩门之事,愤愤不平道,“上次帝君大婚之日,她行为乖张,幸而帝妃心慈,不与之计较,今日再犯天规,断然是轻饶不得了。”

诸神附议,古曦的目光穿梭在云下横平竖直的众神间。

“待天昊回来,此事便由天昊去办。”过了半晌,古曦才吩咐下来。

赤帝女在帷帐中挑着漂亮的指甲,不动声色地笑。

还不知情的天昊已到紫岩门,穷工极丽的翘角飞檐方入眼,他便从火虎影身上下来,兀自嘀咕:“这天宫怎安静得这样反常啊?”抬头,凤凰那厮已没了踪影。

渡渡揪着凤凰项下的金羽晕头转向,只觉肚子里今早灌进的冰泥在排山倒海,难受道:“原来我不只是晕马车,我还晕你啊。”

语毕,不省人事。

子捷回头瞧了她一眼,真是比以前的修澜还没出息。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子捷心底嘲笑一番,却还是不经意地放慢了速度。

子捷落地,对着他挺拔毓立的身段,掌灯的仙婢不由得露出痴迷状望了望,却见他双手一伸接住了一昏迷的蓝衣女子,顿时眉来眼去颇为好奇。

子捷从她们暧昧的眼神中察觉不妥,施法将渡渡送至仙婢面前,如处理废弃的公文一样的口吻:“交给你们了。”便提步进了书房,等候古曦。

子捷也似察觉了神界的异常,命仙婢奉来温水随意问了句。只见仙婢面露娇羞,小心翼翼地叙述完镜竹雪岭有位神女擅入天海之事,复又补了句:“听说帝君与镜竹雪岭的那位神女……”迟疑一下,接道,“有私情。”

子捷满口茶水喷了一地,傻眼了半晌。

镜竹雪岭的神女,除却修澜又是哪个?

“东海情况如何?”正巧古曦回来,见子捷脸色怪异,坐定后,才开口询问。

仙婢不由得生出种嚼帝君舌根的恐惧感,颤颤行礼退下。

子捷见他主上脸色沉着镇定,道:“去晚了,倒是带回来一人。”

“什么人?”

“修澜的仙兽,渡渡。”

古曦入鬓的双眉微扬,子捷解释道:“有人在东海重伤修澜,携她去了天海,我心下着急,赶回来,却还是晚了。主上现在如何处置修澜?”

“处置?”渡渡僵立在门口,不见之前半分病态与迷糊。

后面匆匆追来的仙婢预备将渡渡拉下去,渡渡拼力一挣已“扑通”一声跪下:“不是主子去的天海,跟主子无关,主子是……是……被人重伤,主子真的没有要去天海,主子为了救我才……请帝君放我主子一次。”

脑子里一幕一幕闪现的记忆将那些难过的情绪扩大成了绝望,渡渡捂着脸,指缝溢出大片大片的水泽:“主子明明可以躲过的,是我突然浮出东海水面,主子怕因她触水成冰将我伤了,才甘愿承下那魔人追来的一击。是我的错,主子曾因触水成冰伤过人的性命,而我明知主子一直抵抗甚至害怕她自己触水成冰这个事,我就不该让她去东海,不然,也不会……”

透骨酸心的话悄无声息地倒灌脑海,让古曦心如刀绞。

三千年前他太过谨慎,如果早跟修澜言明一切,她也不至于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手害死女娃。

古曦合目,痛定沉思,才吩咐道:“先扶她下去。”

白衣仙婢前来扶渡渡,渡渡见帝君双足坚立,寸步未挪,以为他不信,她只好冷汗涔涔地紧拽着群裾,沙哑着嗓音开口:“帝君,求你放过我主子吧。主子以前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捡了半条命回来,才在镜竹雪岭清修了三千年修来这天神之位,求帝君看在我家主子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一次能不能放过她?”

这一次,能不能放过她?

声声恳求,如撕开道道伤口,古曦不语,唯额上青筋暴露伤痛。

渡渡又扑到子捷面前:“你帮帮我,你带我来天宫找主子的,你帮帮我……”

子捷不忍看她,别过头,深吸了口气,道:“凡踏入天海者,无论缘由,一律定罪,这是老祖定下的规矩,你求谁也没有用。”

渡渡犹如被雷击,猝然退后一步,形如塑泥,整个身体轰然倒下。

子捷忙去搀扶,她却毫无感知一样,任由身体瘫在地上,捂着嘴呜咽,最后任由仙婢扶了下去。

古曦修竹般的手倚着檀木做的椅沉默良久,才缓缓坐下,问道:“天昊没回来?”

子捷素来疏朗的眉泛了层涟漪,他已经猜到他主上为何要找天昊了:“应该快了。”

“帝君!”疾步生风赶来的天昊话未落音,人先着地,一声巨响震得窗柩都抖了几抖,他抬起头冲屋中满脸写着惨不忍睹的二人咧嘴一乐后,才利索地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尘灰,“雪地太滑,委实太滑……”

古曦扶了扶额,将早拟好的军令交由他。

天昊敛容双手接下,对待军事他却是毫不马虎,展开一一阅过,生怕遗漏一字,文书很短,他愣是目不窥园地看了一刻钟,到最后才惊魂未定道:“竟敢擅闯天海,还敢畏罪潜逃!此女简直横行无忌,罪大恶极,无法无天,帝君放心,我一定不负众望,将她缉拿归案,绝不手软。”

子捷站在一旁端着一副自求多福的脸色低声咳了咳。

天昊这才发现这番慷慨证词后,帝君脸色不太好看,暗自深思嘀咕:“我方才又用错词了?不能啊……”可转念一想,帝君素来不苟言笑,只是用错词也不至于惹他动一动眉吧。

正揣摩着,只见一身玄青衣色的帝君立起刀削斧砍的凛凛身躯,言简意赅道:“先找到她的下落,其余的,容后再说。”

“是。”天昊接了令,风风火火地走了。

子捷虽早有所料,却还是不由得问道:“以天昊的能力,很快就能找到修澜,届时修澜势必难逃天规处置,主上真的要这样做?”

古曦子夜般的黑眸藏着一阵绞痛,鸿钧老祖的谆谆教诲金规铁律无一刻不在啃食着他心头悄悄生长出的妄念,可八荒六合是他掌中端平的水,天地之间,怎许他动丝毫恻隐之心?

良久,古曦才道:“难道由她归去,再落魔人之手?”

隔着一台书案,子捷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主上说这句话时的挣扎和隐忍,可是无可奈何,只愿修澜能像这三千年一样,谁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