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夜色凉,黎明痕,灯影戏,牵线引。
01.
偌大仙阁静得出奇,只闻潺潺泉水声。
白雾缭绕,似熏了整间屋子,山鸡香香漫无目的地在仙阁乱逛,不时便传出玉骨瓷被碰倒摔碎的声响。
三两仙娥路过仙阁,闻此声都绕道而走。
天宫传言,道中仙自恢复仙阶后,便闭门不待客,偶会从内里传出瓷裂骨碎的声响。仙人纷纷揣测,道中仙脾性大变定与他那女弟子有关。
八百年才收一回男弟子的道中仙破例收了女弟子,不料那女弟子竟还是需被诛的余孽,如今摇身一变倒成了妖君、妖界第一女宫、六界六主尊位之一!
相伴七年,要说他们没有苟合,谁信!
……
文昌帝君听到这些没有根据的传言,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将散播流言之人通通找出来好好惩戒一番!
气愤之余,他直接找到了闻人长羽。
“你身为道中仙,对流言就这么放任?那些散仙比凡间之人还爱乱嚼舌根,你说你一狷介之人招谁惹谁了?”
文昌帝君气不过,替他将气都发了,学着山鸡香香,摔摔玉瓷撒撒气!
被关在四方笼里的纽蝠上下乱窜,扑腾着翅膀,胡乱嘶喊,却没有人能听得懂他的意思。
文昌帝君被吵得脑瓜疼,扬手摘了一小团云彩塞住纽蝠的嘴巴,让他安静些。
“闻人长羽,你说你,我说了一百句了,你能回我一句吗?你你你……”他唱了半天独角戏,着实累,亏他抛下繁重事务日日来这仙阁闲晃,都快传出他俩莫名其妙的传闻了。可怜他还未升仙阶未有婚配,可不想落下一个不实名头。
他还想继续诉个苦,可扭头见闻人长羽如一根青竹端坐椅上,怒火腾地一散。
自闻人长羽入了天界,换上一袭白衫,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
上回重伤难愈,又不愿服用炼丹老儿的金丹,他的身体越发虚弱,全然不复当年战神的飒爽之姿。
“你……”文昌帝君欲言又止,他这副模样若被有心之人瞧见了,定会造谣,指不定还会起夺仙骨之心,“你要是拉不下脸问那炼丹老儿要金丹,那我便舍了我这张老脸……”
“不用。”闻人长羽蹙眉,合上道法宗卷,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和被砭骨锥心的落魄神仙有何异?”文昌帝君感觉自己操碎了心,但是又全撞到了棉花上,恨就不打一处来,“你这身子骨本就是极寒体质,与火不容,要不是你上回以一己之身附身朱雀,欲以涅槃之力救下小若说受了重伤,我还不知你身子竟损耗至此。”
想起就后怕,要不是铁伞告诉他,他还不知闻人长羽竟如此能忍。
极寒体质哪禁得住火熏燎烤啊,可为了怕冷的小若说,他却闭口不言闷头熏了七年的炉火。
“你……”文昌帝君小心翼翼地探口风,“不会是对小若说……”
“你在我这儿待了一炷香了,该回去了。”闻人长羽打断他。
文昌帝君心中了然却震惊无比,闻人长羽向来是面无波澜的人,任凭外面如何风评都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唯独说到小若说……外界那些传言只怕是真的——
情根可断,情爱难断,清心寡欲的道中仙为爱所困……
他忍不住再次转身,苦口婆心劝道:“身为你的友人,我不得不说些废话提醒你,你乃玉帝拜把兄弟,天界战无不胜的上任战神,道行高深且仙阶之最的道中仙,万不可……重蹈覆辙。”
当年瑶翎上仙与丘凌域的事闹成那般,万不能有人再去触碰这条线,两界交战,伤亡无数,六界皆受苦难。
文昌帝君负手而立,长叹一声:“如今她不再是你观下的小若说了,哪怕你欲以一己之身保她凡人之躯,也阻止不了她接任妖君之位。这是她命里注定的,她注定了这一生都不能平凡度过……你与她,也注定无法结出什么果子……”
闻人长羽眸光一暗,抬眸瞧着从宫观移来的三炷香,招血香已被拦腰截断,只剩食梦香与蚀骨香。
“天界已有流言蜚语,情根已断也封不住好事的嘴,”文昌帝君行过礼,“我便先回去了,你好生歇息吧。”
文昌帝君出了殿,招来白特神兽,回身掏出一瓶散丹粉撒在候在殿外的铁伞伞面上。
闻人长羽不服金丹,他也有法子让闻人长羽服下金丹。
总之,他休想拖着这副病弱身躯度日。
02.
“你今日若踏出这殿,我们便断绝关系!”宫主气得浑身发抖。
妖君大典才开始,她身为妖界女宫却要一意孤行,成何体统!
幸而殿外人声鼎沸,掩了殿内的声声拔高。
“阿钰,你要谨记你现在的身份,你不再是若说了,你是妖界的当家之主,需谨言慎行,一步错便要被六界耻笑。可你现在还未行第一步,你便要赶着去当别人的笑柄!”
“姑姑,”若说“扑通”一声跪下,腰封垂链落地,清脆一响,“我未忘记我的身份,我……我只是……”
“未忘记?”宫主眸中微露狠意,“若是未忘记,你方才便不会在接受众宾客行拜礼时方寸大乱!”
“姑姑。”
“别唤我姑姑!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女!天界与我们有何仇恨你不是不知,可你却因贪慕天界一仙人而差点毁了这次大典!”宫主强忍着滔天的怒火,怕闹得动静太大,让殿外的宾客看笑话。
若说眼眶泛红,先前她点完三香,却在汹涌人潮中隐约瞧见了观仙的身影,她脑子虽还清醒着,可身子早已如中了蛊般循着身影奔去……
“你今日那般失态,真是丢了妖界颜面,”宫主不留情面,“今日冥界少主与魔界公主皆是与你有情分才来,你如今倒要将他们舍下,去找一个天界之人?”
“姑姑,观仙他……”
“不要提他!关于天界的只言片语我都不想听,你也休想再去见他。”
“姑姑。”
“你要想与我这个姑姑断绝关系你尽管去,我不拦着。”宫主眸中缓缓滑出一滴泪,“阿钰,今日妖界大门便敞着,你来去自如,你是妖界之主,你要是想走,没人能拦得住你。”
若说硬生生憋回泪,双手紧攥着黑纹金丝柔纱裙摆,长跪不起。
宫主恨铁不成钢,扬袖离开。
铜锣敲响,妖盏一亮。
今日乃是妖君新上任的大喜日子,狸林山雪狐一族既收到了柬帖,自当来贺喜。
琉缊随雪主子一同来贺喜,当下,雪主子正兴致盎然、觥筹交错不亦乐乎。
她从来不喜这般场面,只得提着妖盏灯笼引路去寻个清静地方,却不料误入妖界后园。
假山嶙峋,藤蔓缠枝,黑暗无尽,若不是有妖火领路,她怕是绕不出去了。
夜风一起,掺杂着熟悉的气味飘入鼻间。
琉缊身子一颤,眼底泛红,是他?可他怎么会来这儿呢?妖界与天界素来不合已是六界皆知,他既是天界之人又如何会忤逆天界而来呢?
琉缊咬紧下唇,握紧妖盏手柄循着气味寻去。
太熟悉了,这气味她太熟悉了!她与他一同在凡间历劫,相伴数年,定不会弄错。
行走间,一抹紫色掩于夜空中,颇有鸑鷟之影。
天地五凤谓: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为鸑鷟、白者鸿鹄。
琉缊眯了眯眸,她常读《百仙杂记》,书中曾记载过鸑鷟,那模样分明是鸑鷟没错。
妖殿后栏望山角,一抹身影轻倚着木沿,一双眼眸定定地瞧着在天边一瞬便消散了的一抹紫色。
旭娘恭敬揖礼:“宫主。”
“阿钰……还是走了?”
“是。”旭娘垂眸。
宫主轻叹一声,声音微颤:“走了……是好,还是不好?”
“宫主,这是妖君自个儿的选择。”
“是啊,”宫主在旭娘的搀扶下站直身子,敛回视线,望着妖界沿河点起的妖盏,眼角淌下一滴泪,“她自己做的选择,怨不得谁。”
旭娘不应,安静地陪着宫主望着一片繁华点灯的妖界,将宫主的黯然神伤都瞧在眼里。
半晌,宫主叠着手:“你去妖殿好生瞧着,别怠慢了贵客,损了妖界的颜面。”
“是。”旭娘遵命离开。
凄冷夜风中,徒留宫主一人。
耳畔忽而擦过一阵风,宫主眸色一敛,本能地下腰闪避,躲过一把利爪绸扇的击杀。
她扬袖起飞立于屋檐角柱上,黑夜中另一抹身影旋飞至她对面角柱。
宫主唇畔轻扬:“真是我们妖界的贵客呀。”
“还是得多谢宫主之邀。”
“怎么,莫不是上回谢礼不够入你的眼,今日趁着妖界大喜,亲自来讨要的吧?”
“宫主说笑了,”颜暗尘缓缓收起利爪绸扇,“今日我来,只为助宫主一臂之力。”
“哦?”宫主语调上扬,“助我一臂之力?”
“宫主戏演得是真不错,既然好戏想开锣,那定要一切准备都做足不是?”
宫主眯眸,似猜到了什么:“那个人……是你?”
在大典之时幻成闻人长羽模样扰阿钰心的人,竟然是他!
“宫主既已猜到,那我也不打哑谜了。”
“你意欲何为?”今日乃妖君大典,她不许有一丝闪失,没想到却让他钻了空子。
“我这是在帮你,宫主。”
“帮我?”
“妖界有人继承大统固然是美事一桩,可身为妖君心慈手软被红尘牵绊可不是什么好事。”
宫主眉尾一挑,忽而放声大笑,拍掌三下:“你的心思正合我意。”
“可你,真狠得下心?”宫主话锋一转,“六界皆知,世间最无情之人便是仙人。你与他师出同门,虽无血亲关系,可情分犹在。可我倒觉得,那句话错了,最无情的不是仙人,是心狠之人。”
“正好,我既不是神人骨、仙人根,不过是凑巧修成仙,混了个仙阶罢了。”颜暗尘倒是无所谓,语调倏地一冷,“我愿做个心狠之人,宁愿负人,也不愿人负我。”
“那你可真是说笑了,仙阶可不是人人都能混上的。如今,六界都言,你是最能与闻人长羽平起平坐的。”
“那宫主愿接受我的一臂之力吗?”
宫主端着手,抬头望了望天,今日天空阴沉,似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阿钰,别怪姑姑,为了妖界,为了你的父君,我必须这么做。是我让你生出这一段非分之想,那就由我来替你斩断这非分之念,好让你安心做妖界的主君,为你父君报仇,振兴妖界。
03.
天界南天门动静闹得大,扰得天界各仙纷纷踏云而来。
今日乃妖君上任大典,玉帝本就为此事伤神动怒,为免落六界口舌,才压下了灭妖界威风的指令。
如今倒好,新任妖君竟单枪匹马闯到天界来了?
仙、妖势不两立,她身为妖界第一女宫却不知廉耻只身闹到天界,嚷着要见道中仙,真是丢尽了妖界颜面。
各路散仙窃窃私语,摇头叹气,却无一人上前,也无一人敢去向玉帝启禀,生怕点着了玉帝的怒火,惹祸上身。
守门天兵天将忌惮妖君身份,也不敢以兵戎挑起事端,只得强行拦着若说不让其迈入仙殿一步。
文昌帝君披衫匆匆赶来,一见天兵天将把若说拦个严实,心中一急,挥手大喊:“还不快快放开。”
若说一见文昌帝君,倍感亲切:“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蹙眉,拉过若说,扫视一圈伏云看好戏的散仙,低声道:“你怎来天界了?”
等等,她一个人怎么上的天界?
“你怎么来的?”文昌帝君委实好奇得很,就算她一跃成为妖君,内力道行也不会增长如此之快。
若说也不知她如何来天界的,只知怀着急迫的心情,身体忽地发热,一晃眼便来了天界。
“待会儿我再向你解释,文昌帝君你得帮帮我,我想见一见观仙。”
文昌帝君面露难色,半晌才道:“好。”
可刚答允下来,文昌帝君就被一道突然袭来的攻击击飞到一丈远,五脏六腑震出内伤。
“文昌帝君!”若说心急大喊,欲上前察看他的伤势,却觉身子逆力而退,她却毫无招架之力。
颜暗尘单手禁锢着若说的腰,利爪绸扇利刃直抵在她的脖颈处:“不知妖界新任妖君登天界有何事?”
“颜暗尘,又是你?”若说挣了挣,脖颈处出了血也毫不在意。
颜暗尘眉头一皱,收了收力道,语调骤冷:“道行如此之浅内力全无,你就敢一人登天界?仗着你现在是妖界第一女宫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吗?”
文昌帝君艰难起身:“布星君,有话好说。”
哪知文昌帝君还未往前,执弩神君忽而射弩擦过文昌帝君的心脏,阻住他的脚步:“以守天界为名,新任妖君无拜帖擅自闯天界,扰天界安宁,着实有恶徒之嫌。文昌帝君身为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却擅离职守,颇有与新任妖君合污之嫌,我执弩神君只是忠于职守,守护天界一方安宁。”
“胡言疯语。”文昌帝君痛得厉害,眼下无法运功疗伤,只得自封穴道以免散了仙力。
“你们这是诬陷!”若说奋力挣扎,却仍是挣不开颜暗尘的钳制。
颜暗尘附在若说耳畔,一字一句道:“你要是再挣扎,文昌帝君怕是要废了一身修来的仙力。”
这句威胁瞬间让若说安静下来。
瞧着她安分的样子,他便知道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她自己如何都没关系,可一有人因她而受伤,她便缴械投降。
“你瞧瞧,”颜暗尘语气忽柔,听得人毛骨悚然,“因你的一时冲动,便会有人要付出血的代价。”
“颜暗尘,这不关文昌帝君的事。”
颜暗尘眼底泛起猩红,利爪绸扇轻挑起她的下巴:“当然不关他的事,却是因为你,因为你的贪欲,便得有人为你的自私陪葬。很不幸,他便成了那个陪葬品。”
“你要是杀了他,观仙不会饶过你!”
“是吗?”颜暗尘越发觉得有趣了,“你真是把你那观仙想得太好了,将他捧上了天,可他却将你狠狠摔下。别忘了,你掉下天界仙台,他也没救你,你的父君娘亲之死也是拜他所赐。”
若说憋红了眼睛,他总有法子逼疯她攻破她最后的防线:“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上你的当。”
“你在自欺欺人,”颜暗尘遥遥望了一眼镇妖柱,才将事往正轨上推,“执弩,将文昌帝君拉起来。”
“此事自有玉帝定夺。”颜暗尘眸子半眯。
夜色凉,黎明痕,灯影戏,牵线引。
戏,开始了。
04.
若说定定地瞧着端坐于御座上的玉帝,他头戴玉冠,垂挂琉珠轻曳,一袭银纹金丝衣袍衬得他十分威严。
这是她第一次面见玉帝,瞧着他,她脑海中便是忆魂珠里的前尘往事,是他生生逼死了她的父君与娘亲。
颜暗尘察言观色,开始挑拨:“妖君为何不行礼?”
若说心里憋着气,扭头置若罔闻。
玉帝也在细细打量若说,她的面容与瑶翎上仙的确十分相似,倒真是那孽缘的产物。他双手扣住御座边角的浑珠,装得大度:“无妨。”
执弩神君适时插上一脚:“启禀玉帝,文昌帝君身为仙人,偷会妖界妖君,欲以仙品头衔与妖界合流,恐对天界不利,以护天界之名,我不得已伤及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受了重伤,欲辩解却有气无力。
若说不顾颜暗尘的阻拦,往前一步,眼里未有一丝怯意:“从前,我还是一介凡人时,常听世人道天界的好,玉帝何其英明,可如今,我倒一点都不觉得。”
颜暗尘瞧见玉帝眼里掩藏的怒意,不动声色,任由若说继续。
“任由心黑毒辣的人将自己身边真正忠心的人一一铲除,玉帝当真是英明至极。”
玉帝但笑不语,这小姑娘虽瞧着怯弱却牙尖嘴利,不仅面容和她的娘亲相似,连脾性都相似。
颜暗尘眉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她还总是能给他惊喜啊,本以为她会任由人摆弄,却未料到她还击。
玉帝甩了甩银纹金丝的袍袖,下令:“将文昌帝君带下去好好医治,若有半分怠慢,唯你们是问。”
执弩神君偷瞥了眼颜暗尘,得到颜暗尘的点头示意后,与另一天兵将文昌帝君带离御殿。
偌大清冷的御殿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相对无言。
颜暗尘抢先一步,打破沉寂:“禀玉帝,妖君此番来,是来求见我的师兄。”
若说心里警铃大作,侧头盯着颜暗尘,这不安好心的人一定话里有话,果然——
“妖君还未成为妖界第一女宫时,是师兄收的唯一女弟子,常年居于宫观。师兄明知妖君是女儿身却佯装不知,执意将她留下,日久暗生情愫也是情有可原。今日妖君大喜,就算不顾师徒之情,也念及思慕之意,来见师兄,也是情难自控,还望陛下宽厚。”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说书!若说一脸难以置信,啐道:“满嘴疯言疯语。”
颜暗尘反问道:“难道你不是来见我师兄的吗?”
若说瞧着他,一脸愤愤,真想撕下他令人作呕的假面。
他分明是在逼她,她若**心意,那他定会用她父君与娘亲的事大做文章;若她违背心意,那他便会使手段看她的笑话。
将颜暗尘得意的嘴脸收入眼底,若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的确是来见观仙的。”
颜暗尘嘴角一勾,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玉帝抬眸,眸中闪过的神情耐人寻味:“果真如传闻那样,你与凡离……”
若说挺直腰杆打断:“听信谣言、胡乱猜度,难道是天界尊主的风范吗?”
玉帝遭此一质问,登时面上挂着的和善有些摇摇欲坠,颜暗尘赶紧火上浇油:“妖君如此出言不逊,可是未把天界放在眼里?”
御殿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在忆魂珠里看到的画面挥之不去,若说双手紧攥:“玉帝今日此举让我不由得去想,当年我父君与娘亲的事,莫不是也因谣言而让玉帝被蒙上了眼,只瞧见他们忤逆六界契约,挑战玉帝底线,却看不见他们真情相待,于是借天界道义惩戒他们,而实际却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玉帝面色一冷,却并没打断她的话,他倒要听一听,她还能说出什么。
若说无惧,今日正好碰上了,她便把憋着的话都说出来。
自从她回了妖界,日日为父君与娘亲行礼祈福,却夜夜做噩梦,忆魂珠里的画面如梦魇似的缠着她。
“为了你一己之私,将他们逼至绝路,他们相爱何错之有?六界定下契约,天下苍生皆可相爱通婚,唯独天界不同,若不是玉帝你顽固不化,他们也不会死……”
“住口!”熟悉的声音带着怒意自远处响起。
循声而望,着一袭白衫的闻人长羽掩于白雾中疾步而来。
堂堂妖君竟只身闯天界,在御殿上对玉帝放肆斥责,这说出去怕是又会被有心之人挑唆,成为战祸的开端。为阻止她继续口无遮拦,也为平息玉帝郁结心火,才行至若说跟前,闻人长羽便咬牙扬袖,劈掌挥了下去。
若说看见他本欣喜不已,笑意还未展现,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看着闻人长羽,她心里发凉脑袋发蒙。
她脸上清晰的红指印让人瞧着都心惊,颜暗尘眉头一蹙,师兄还真是下了狠手啊。
“观仙。”若说红了眼,她想过千百种再相逢的画面,却从未想过是以这种方式再会。
闻人长羽神情冷漠,置若罔闻,转身向玉帝揖礼:“还望玉帝莫治她无知之罪。”
他的用心,玉帝岂会不知?心领神会的玉帝稍敛了怒意:“我自然不会怪她。不过……”玉帝身子往前倾了倾,“你这徒儿升任妖君之日,也没忘了你这个师父啊。”
闻人长羽垂眸:“是我唤她来的。”
御殿上的三人神情各异,各怀心思。
颜暗尘眸子半眯,静静候在一旁,瞧着闻人长羽怎么演完这场戏。
若说脸上划过一丝欣喜,她就知观仙不会任由放之。
玉帝兴致盎然:“哦?你唤她来的?”
“是。”
玉帝仔细打量闻人长羽,眼底内容万千:“那你唤她来做什么?”
“六界皆知我八百年才收一回弟子,且只收男弟子,可唯独对她破了例,”闻人长羽微微抬眸,眸中平静无波,语气疏离,“六界流言蜚语,对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妄自揣度,实属无益。”
“当年我因一时心软,将她流放凡间,可不曾想到,她却入观拜我为师,我收她为徒,为的就是能让她以凡人之躯苟活,与仙、妖两界脱离关系,也是怕扰了玉帝,才擅自做主,掩了她女子身份。”
若说憋红了眼眶,衬得脸上的清晰红印越发明显:“不,我认识的观仙,他不是这样的。”
她与他相伴七年,他对她的好,都出自真心,她能感觉到,能感觉到的。
玉帝望了眼颜暗尘,随即瞧着殿正中的若说与闻人长羽,仍是疑心,却假意相信:“你我虽无血亲关系却胜似血亲,我信你!但是凡离,你总该告诉我,她登基大典之日你唤她来做什么?”
“她既飞升妖君,那便与我再无瓜葛,”闻人长羽面无表情,“我小小宫观容不下她,是以,当面与她解除师徒之名。”
若说如遭重击,怔怔地望着他,声音喑哑:“观仙?”
她爬过去,扯住他的衣袖,不论别人怎么说,也不论他如何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她都不信,如今,他说的这番话也是为了保她吧。
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闻人长羽扯回衣袖,转过身,面如冠玉,双眸炯炯,一如她初见时的样子。
“你知道你掌心的疤痕怎么来的吗?”闻人长羽缓缓执起她的右手,盯着她掌心结痂的疤痕瞧了半晌,“是我为了阻你回妖界认祖归宗,阻你为了报仇挑起两界纷争毁了六界安宁而亲手割的。”
闻人长羽淡淡地抽出发髻里的青竹发簪,眼神倏地一冷,手中的青竹发簪忽地幻化为一柄镀银青石利刃,利刃光影一晃而过。
他低头垂眸,不忍去瞧她眸中潋潋,握着利刃的手紧了紧。
为免让人瞧见心里生疑,他眉心一拧,下手干脆利落。
若说定定地瞧着锋利刃刃顺着疤痕的纹路而下,皮肉一绽,鲜血而溢。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
耳畔清铃脆响,成片结群的血珠如红色飘絮缓缓飘来,似乎蔓延至整座御殿。
血珠缓慢有序地钻入若说被划开的掌心疤痕里,刺痛着她的经络。
闻人长羽清冽的声音如冰锥刺穿了她热烈的心:“自此,你我再无师徒情分。”
闻人长羽说这话时,面色冷漠、语气冷淡、态度疏离,哪怕若说心里深知观仙定不会如此待她,可此情此景,仍让若说觉得心慌。
自上回匆匆一别,她与他都未曾好好说过话。
“此番是我唤她来,她若有何不当之处,责任在我,我自当担下,绝无二话。”顿了顿,闻人长羽敛目叹息,“倘若她下回再犯,任凭玉帝发落。”
玉帝定定地瞧着他,转而将视线轻扫过一语未发的若说,黑眸里的算计之味渐褪,暗嗟一声,既然他将话都说得这么满了,他还有何话可说?